茶人傳奇之懂酒的洗馬來記茶

王旭烽

上一回說了個洗馬是西晉的傅咸（239年—294年），這一會再說個洗馬叫江統，他們都是西晉時人，只是江統比傅咸晚去世16年——他死于兵荒馬亂的永嘉南渡之年（公元310年）。至于以為其人和茶有關，還不如說他與酒更有關，他曾經寫過一篇歷史上很有名的文章《酒誥》。不過陸羽還是在他的《茶經》中將江統列為茶人，用的證據是南朝宋《江氏家傳》，上面記載說：“江統，字應元，遷愍懷太子洗馬，嘗上疏諫云：‘今西園賣醯、面、藍子菜、茶之屬，虧敗國體’?！狈g成白話文是：“江統，字應元，其人遷任西晉愍懷太子洗馬時，曾上書規勸說：‘如今您在西園出賣醋、面、藍子菜和茶葉等東西，實在是敗壞國家的體統’?！?/p>

這段話里出現了“茶”字，說的是那個愍懷太子在他的東宮里做買賣，賣的東西多為日常食品，其中包括了茶葉。這至少說明了兩點：一是皇家深宮里已經有茶的進貢，且數量必不少；二是這樣的茶已經和生活食品羅列在一起，可進行日常交易了。

我們知道西漢末年便已經出現了茶的買賣，地點在今天的成都附近。而愍懷太子的西園則在西晉的京城洛陽西苑。在太子西園的買賣之前，已經有洛陽南市的茶粥設攤售賣。從時間上看，從西漢末到西晉末，時光已經飛逝了三百余年；從空間上看，從巴蜀到中原，茶葉在這三百年中從南方走向了北方。

江統提及茶，原意是為了批評太子，沒想到竟然為我們留下了茶文化的蛛絲馬跡。因此，江統是個什么樣的人，便成為我們好奇想要了解的對象了。

江統和傅咸，很有一些相似之處的，他們都是貴族出身。今日河南通許縣，正是這江姓家族的發祥地。也有人說他是今天河南杞縣人。這個家族看來家風很正，江統的祖父江蕤，以仁義的好品行著稱，出任過譙郡太守，傳到他父親江祚，又出任過南安太守，到他這一輩，江統繼承了父親爵位，出任山陰縣令，那可就是在我們浙東酒鄉兼茶鄉紹興任職了。他一級一級地往上走，歷任山陰縣令、中郎、太子洗馬、博士、尚書郎、參大司馬、廷尉正、黃門侍郎、散騎常侍等職務，是個官場上腳踏實地之人。

江統性格冷靜沉著，史書記載說此人志向遠大，時人評價“聰慧少言江應元”。但他絕不是一個明哲保身之輩，所以該發聲時他發聲鏗鏘，批評太子的事例就是一個證明。

要說這個太子，也是個多災多難、哀其不幸、恨其不爭之人。首先此人真正身份不清，有人說他是晉惠帝的兒子，也有人說他是晉惠帝的父親晉武帝司馬炎的兒子。眾說紛紜也非空穴來風，原來太子的母親是晉武帝的才人，名叫謝玖。那晉武帝也昏庸到了頭，讓這位謝玖去東宮那個白癡太子處侍寢，結果懷上了孕。沒多久歷史上著名的惡女人賈南風進宮嫁給了那個白癡太子，謝玖又回到了西宮老皇帝處。賈南風惡有惡報，就是生不出一兒半女，白癡太子司馬衷也一直不知道自己還有這么一個兒子。直到某天他去覲見父親晉武帝，無意中撞見了正在玩耍的司馬遹，晉武帝才說出真相：“這是你兒子?！?/p>

你想這樣的消息賈南風聽后還不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老皇帝一死，白癡丈夫登基，司馬遹便被立為王儲。賈南風先是消滅了婆婆楊太后勢力，緊接著便開始籌劃謀殺皇太子司馬遹。

江統就是在這樣勢如累卵的時刻，來到東宮做他的洗馬，掌管東宮圖書。他對太子一片忠心，可這個太子卻不爭氣。小時候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大起來卻越來越不像話。他常常在后園里惡作劇，割斷馬鞍的束帶，又命左右侍從騎馬奔馳，見人紛紛落馬哈哈大笑。侍從臉上稍有表情，太子便親舉老拳。太子舍人杜錫諫勸太子修德進善，司馬遹讓人把針藏在杜錫坐墊，刺得他鮮血淋漓。

太子不守皇家禮數，時常缺少朝見之禮，對擺攤設集卻有一種天生的興趣，手揣斤兩，輕重不差，不知道是不是與他的外公有關——他外公是個殺豬的屠父。朝廷給的錢月月超支，便將西園青菜和米、面，包括茶葉賣掉，換了錢來開銷，江統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上書太子，諫勸他改正過失，共上書“五條”規勸：“一曰雖有微苦，宜力疾朝侍。二曰宜勤見保傅，咨詢善道。三曰畫室之功，可宜減省，后園刻鏤雜作，一皆罷遣。四曰西園賣葵、藍之屬，虧敗國體，貶損令聞。五曰繕墻正瓦，不必拘攣小忌?！笨商臃趴v慣了，根本不理睬他。

這些情況還不算為最，最恐怖的事情，是太子得罪了賈后的外甥賈謐。他們都是年紀相仿青年人，那賈謐也是個壞種，卻又是個才華橫溢的文學青年?？商涌床簧纤?，兩人下棋爭道時也互不相容，賈謐去東宮，太子常常不理睬，把那賈謐晾在一邊。賈謐自然就傷自尊了，小人傷起自尊來可不得了。立刻到賈后處告狀，賈南風早就想整太子了，趁機栽贓太子謀反，貶太子為庶人，遷徙到許昌住。

廢太子走時，賈南風有令，絕對不準宮廷大臣送行。別看江統對太子批評嚴厲，可太子一旦被廢，他卻與宮中許多大臣不顧賈后的淫威，犯禁來到伊水邊，與舊時的主人司馬遹告別，那情景也是十分悲傷。這事兒讓賈后知道，這還了得，全都抓了起來，交付河南與洛陽的監獄中。好在當時有個明白人都官從事孫琰，勸說賈謐道：“之所以廢棄太子，原本是因為他作惡的緣故?，F在東宮的舊臣冒著犯罪的危險不怕殺頭去參拜告別，在路邊流淚送行，你要抓他們，反而表明了太子的美德，不如放了他們?！辟Z謐想想也有道理，才都免了罪，江統他們這才被放了出來。

不過賈南風還是怕日久生變，決定下毒手殺太子以絕后患。永康元年，也就是公元300年，她召太醫入宮制作毒藥，逼太子服下，太子不肯服，竟被人用藥杵活活打死，死時才二十三歲。此時的江統，也沒有懼怕朝廷迫害，毅然作文悼念太子，敘述悲哀，文辭悲切，催人淚下。

江統在歷史上的地位，還有賴于他的兩篇策論。公元299年，他曾經呼吁朝廷應該把并州等地的內遷胡人再遷徙于塞外，這樣才能夠保證國家的安全。他寫過一篇《徙戎論》，專門論及此事。此議無論當時還是后世都不曾被肯定，也不曾被吸納實施。倒是他的另一篇文章《酒誥》成為后世人常常引用的作品。其實《酒誥》原本是《尚書》中的篇章，也是中國最早的禁酒令，由西周統治者在推翻商代的統治之后發布。當時周公旦封小弟康叔為衛君，令其駐守故商墟，以管理那里的商朝遺民。由于殷商貴族嗜好喝酒，王公大臣酗酒成風，荒于政事，周公擔心這種惡習會造成大亂，所以讓康叔在衛國宣布戒酒令，不許酗酒，發布了禁酒的法令?！毒普a》中禁酒之教基本上可歸結為，無彝酒，執群飲，戒緬酒，并認為酒是大亂喪德，亡國的根源。這構成了中國禁酒的主導思想之一，成為后世人們引經據典的典范。

江統的《酒誥》卻有別樣的新貢獻，他在誥中說：“酒之所興，肇自上皇?；蛟苾x狄，一曰杜康。有飯不盡，委之空桑。郁結成味，久蓄氣芳。本出于此，不由奇方?！币馑际钦f，酒的出現，是在上古時代。有人說是儀狄，也有人說是杜康所造。其實是因為人們將吃不完的飯丟棄在桑林中，郁結在一起，產生一種氣味，時間長了，就透出一股香氣來，酒就是這樣產生的，并非出于什么人的奇妙設想。這雖是推斷之說，但比傳說合乎科學。在這里，江統把“華夏人”和“夷狄人”都共同稱作為釀酒技術的可能創始者。有人評價，這可能是最早的關于酒是如何釀造的文字記錄。

文至此，我不免遐想，江統當過山陰縣令，那可是紹興黃酒的出產地啊，他能夠對酒作出這樣的推論，實在是有生活基礎的。被陸羽列入《茶經》的江統真是陰差陽錯，他對酒的研究看來是遠遠比茶要多的呢。

江統后來當了黃門侍郎，散騎常侍，統領國子博士?？蓢夷菚r候已經沒有什么指望了，再忠誠的人在這樣的時代也沒有出路。永嘉四年，也就是公元310年，為躲避禍亂，他逃奔到了成皋，也就是今天河南滎陽西北，不久就病逝了。他的家鄉，此前還出了東漢董宣和蔡邕這兩位大名人，加上江統，鄉人將三人合祀，人稱三賢祠。

關于江統，《晉書》中這樣評價：“江統風檢操行，良有可稱，陳留多士，斯為其冠……逮愍懷廢徙，冒禁拜辭，所謂命輕鴻毛，義貴熊掌……”

后人說到江統，往往還將他與另一位西晉茶人孫楚相提并論，贊曰：應元（江統）蹈義，子荊（孫楚）越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