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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2 00:00高暉
海燕 2014年6期
關鍵詞:學校老師

我有看地圖的習慣。一般來說,都是拿本地圖冊,常常是極單純地看那上面色彩斑斕的線線——這是一種很管用的辦法,當你受到時間和空間禁錮的時候,特別是在一個悲傷、絕望、厭煩、受到傷害的夜晚。這時,地圖會幫助你展開想像的翅膀,總能為你的思緒提供一些新的飛翔區域。比如,眼睛盯著美國,原來留存的那點關于這個國家的印象就會被激活,我總能想起美國的那些優秀作家。有時,我甚至覺得,他們就是從我這里出發——然后才到達那個地方的。在更多的時候,我的眼睛總是停留在中國——看的順序,大致是按編輯順序,先看全國圖,然后再看分省圖,也總是在自己去過、生活過的地方(地名)上,出現短促或長久的停滯, 原來空靈的感覺頓時變得實在起來,于是想起關于那個地方的一些事情。比如,今天晚上,看到煤城就是這樣的狀況,我知道,這是記憶之閥開啟的時刻。接下來,如果不人為控制,那些涓細的小溪會汩汩地流進來,讓我的內心完全充盈。這時,我就有機會發現自己——到底記住了什么。

那是一座我并不喜歡的城市,它盛產一種叫煤的燃料,也許是正因為這樣,上帝在這個地方安排一種讓不太舒服的氣候——季風,主要是風。據豁達的人統計:每年刮兩次,一次半年。風是從蒙古方向刮來的,它總是選擇在春暖花開的時候進入這座城市,而且常常賴著不走。這樣,在我的青春里,至少有兩年,都在承受著這種吹拂,我的心情不好就注定與這種季風氣候有關。

直到1988年深秋,我才發覺,自己這樣的想法和實際情況有些出入。那時,我離開這座城市大約有三個月,離開時的輕松心情在這段時間里遭到報復。我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是上午。整個校園,混亂得像國民黨撤退時的碼頭。同學們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表達著離愁別緒,但更多還是關心自己的若干瑣事:捆行李、收拾雜物、等待送站的汽車。我的行李,早在一周之前就被我寄回康家村,這樣,我就有足夠的空閑時間表達一下那不敢聲張的輕松。兩年,正常情況下,我在一個地方或一個單位的居留困難期就是兩年,超過這個時限總要躁動一段時間。分手的前一個晚上,大家在一起吃飯——我們習慣將大家在一起吃飯這種方式叫畢業會餐,肯定地說,我第二天的心情輕松部分與那頓飯有關。送站時比較混亂,是比較有秩序的那種混亂——大家紛紛握手、補上沒簽的名字、擁抱,甚至哭泣。送那些先走的同學,我往返在學校和火車站之間,漸漸習慣了這種場景,甚至開始厭煩。走了,終于走了。一想到這些人中有許多人也許今后再也見不到了,的確應該適度地悲傷一下。不過,當時我確實沒哭——后來,我這樣解釋——如果不是先將行李弄回家且第一批上車,也許會是另番樣子。當時,我大約送走三四撥兒人,過多的演練弄得我有些難為情。我的想法是,等他們都走了,我再背上挎包,輕輕松松地離開。后來,我在一次送站中更改了主意,我上車了。車下邊的同學都發愣看著我,我甚至沒有和他們招手。在火車開動的瞬間,我的心情開始輕松。也許,就是這種莫名的輕松,構成我一回家就開始想念那里的一部分理由。

1988年深夏的康家村異常悶熱。那又是一個悶熱的夜晚,在我以往的生活里,幾乎每一個悶熱的夏天或初秋,我的心情都不是很好。夜深的時候,我開始翻動那個筆記本,上面是幾個零星的簽名以及濃烈的詞句。那一刻,我非常單純地想重新回到那座中等城市,就像每個假期結束前那幾天一樣。在那張被扭動得吱吱做響的鐵床上,我已經發覺——我一生中受正規教育的時間已經徹底地結束。當時,我翻開毛姆的長篇小說《面紗》,其中有一段話,被我用圓珠筆重重地畫上:“我對你根本沒抱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輕佻、頭腦空虛,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的企圖、你的理想,你勢利,庸俗,然而我愛你。我知道你是個二流貨色,然而我愛你?!边@句毛姆用于表達愛情的段落,非常適宜我當時對那座學校的感覺。那是個悶熱的夜晚,我開始失眠。1988年深夏至初秋,在我記憶中非常漫長——游泳、釣魚、讀書,或者獨自一個人在村里的小樹林反復穿行——不行,我得賺錢,而且就從明天早晨開始。于是,我開始勞動——去市場上販魚。

那是個寧靜的早上,太陽在這個初秋早上顯得特別地抒情。我從康家村附近的黑魚水庫馱著魚往長嶺集市趕,25華里的距離,騎自行車一般需要一個多小時。這時,前邊不遠處,有一輛裝滿玉米秸稈的牛車,緩緩地向我走來。當時,我正盤算著和魚有關的事情,有些擔心那些魚兒過早地窒息。那時,我已經好些天沒再想起那個學校,開始忘記自己的身份。正在與牛車擦肩而過,我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高暉!是不是高暉?在扭頭的瞬間,我的臉紅得發熱:原來是傅老師。這位傅春風老師,在我少年時期異常重要。那老頭兒利利落落地跳下車來:畢業沒有?我說:畢業了,等分配。他說:中專就中專,正好早點工作。你能有出息。我不再說話,努力平復自己的激動。我對自己見到傅老師時的樣子很不滿意——不想讓我的老師看到穿著小販衣服的學生,這樣不體面。然后,匆匆地分手。傅老師的背影被柴火掩映著,看不見了。自行車行走得相應緩慢,在我心里,有一個場景開始呈現:那是我讀初二的下半學期里的一天,傅老師第一次摸了我的腦袋,而且沒有預感地表揚我:高暉你能有出息。當時,我是個懵懂搗蛋的少年,被混雜在公社干部的子弟里,總是被別人打捆統稱——“干部子女沒有什么好東西”,盡管我知道我和他們不一樣,但是我沒有辦法申辯。在我的少年時代,很少有老師這樣對我說話——傅老師這句話,當時只是覺得有些特別,我記住了并且在心里說:我真得做個有出息的人,讓這老頭兒看看。其實,就是他這句話將我從公社干部子弟中分離出來,鞏固著我少年時的自我認知,我才不是那個公社副書記的兒子呢。

當時,我騎在自行車上,車速開始放緩,那些魚兒在塑料編織袋里一蹦一蹦地,車把有些不穩,像雜技團里騎著單輪車頂碗的演員。傅老師的出現提醒著我的學生身份。在那個初秋的早晨,一個20的小伙子,開始單純地想念學校、想念老師、想念校園生活——特別是那些讓他產生想法的老師,這完全符合他當時的年齡。隨著時間的漸進,當他將近40歲的時候,有很多東西在記憶里重新呈現的時候,而且肯定會附著一些別樣的判斷。endprint

從康家村到煤城,約300公里——步行3華里,乘公汽到昌圖縣城,然后在縣城轉乘火車到煤城。1986年夏天,當時僅有一列慢車直達煤城。在火車開動的瞬間,我心中充滿惆悵。我隱約地知道,自己已離開家鄉,而今后無論以怎樣的面貌回來,都不會再是出發時的樣子,就像村里那些嫁出去的姑娘們一樣。那時,我還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只是心中充滿惆悵。進入這座中等城市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1986年夏天的傍晚,在這座有風的城市里,呈現著某種特有的神秘和陌生——從康家村到縣城讀高中,然后就是進入這座中等城市,這些應該都是我的青春里發生的重要事情。我被一輛大客車載到學校的時候,看見院子里主樓前面擺著幾張長條桌子,那是專們為新生辦手續而設立的,大家彎腰填寫著表格,燈光昏暗,月光從樹梢間擠下來,彌漫在這個特定的角落,就像凌晨批發白菜的農貿市場,的確有些抽象色彩。當時,并沒有風,風是入學兩個月以后才刮起來的。即使是現在,一想起那座城市、那座學校,我總是能想起這個單調的場景。

其實,我是帶著老大的不情愿進入這座學校的,那時,還沒消化掉高考的失敗情緒。那一刻,我這個18歲的男生肯定是比較吃力地理解著自己的命運。這時,負責登記的滿老師把我領到一個人面前,對他說:這就是高暉。她的句式讓我在那個夏天,第一次感到滿足,似乎他們在那里站立著就是為了等我——當時我愿意這樣推測。這位男老師著一身中山裝,頭發彎曲,眼睛和眼鏡同樣鮮明,像是剛會見過外賓的樣子。他說:我們看了你的檔案,不錯,高暉。也許,他指的是高考成績,當時我的入學成績全校最高,而且語文、政治、歷史成績在全省還屬前茅,只是英語沒有成績。他笑起來,似乎并不屬于成年男人那樣圓潤,而是呈現出溫暖、簡捷、明凈,還夾雜著些許羞澀。那兩年,我對這樣的微笑比較敏銳。上世紀80年代,我們常常能發現——個別的成年男性會發出這樣微笑,其實,也就是這些讓我感受到溫暖的東西,可以滋潤我那敏感而板結的內心。原來,他是這座學校的副校長,管教學,也上講臺教課。聽過他的一堂財政課之后,我還是愿意稱呼他為老師而不是校長。若干年以后,我和遲格同學每當集中地談論起那座學校,更多的還是談論其中的老師。由于時間和經驗,導致我們對大多數老師的看法不大一致,但對極少數老師——比如這個人,我們總能達成一致。比如,她會說,像周老師這樣的人不是總能出現的,在人群里的密度太小。我會說,他總能提示你心中美好向上的那一部分東西的存在,如果沒有這個人,還有另外幾位老師的共同存在,我甚至不能完成學業。然后,我們會相應地沉默一會兒。我能感受到——這種空白和停頓,其實包含著我們對當下人際環境的些許沮喪。

煤城共有大中專學校5所,我的學校是一所財經類中專。那時,我們已開始這樣理解社會問題—— 一切社會問題都與經濟有關,財政的杠桿作用也開始顯現。這樣,我的學校就和其他學校產生一些差別,主要有三點:一是錢多、設施齊全,還有就是學生食堂物美價廉,這些硬件看起來都比其他幾所學校闊氣;二是女生多,2000多學生有1300多女生,而且平均俊俏度較高,也許形貌迤邐的女生,一般只能中專且財經;三是死氣沉沉,整座學校就像一名財會人員,有花枝且能招展起來的大多是一年級下學期的女生,剛來不會展——時間久了便翅膀下垂,大多數面孔開始呈現巍峨之氣。當時,我認為主要原因還是學習珠算的結果——噼啪作響的算盤聲,是我最討厭的人間聲音之一,會使人類變得僵硬。此外,就是學生的品種、產地比較豐富,似乎各色人等都到這里上學。我記得有個政治局委員的兒子,還有一個副省長的女兒,市長、縣長的孩子就比較平常。這是一所當時被社會和家長普遍認可的中等專業學校。進入這個職業訓練軌道的人,就像入伍的新兵一樣,帶著高考的余熱,兩眼蒼茫、腦中無物。學校提供給我們獎學金、助學金,而且計劃教會我們財政管理、財務管理、會計學、統計學、國民經濟計劃及其相關財經知識,包括預算科目、會計科目、資金平衡表等等,而且每個人還要打一手啪啪作響的算盤。然后呢,我們會逐漸忘記自己家鄉的一草一木,被訓練成一個符合縣、市、省財稅部門或其他機構要求的財稅管理人員。當這些家伙的內心生活完全喪失,丟掉任何人文情懷和鄉土意識,并且完全失掉個性的時候,就開始成為一個標準的國家公職人員。在這個過程里,任何未經雕琢的東西都不得進入,必須經過作風和技能的雙重訓練使之變得合乎規范,甚至以喪失自己的活力和特征為代價,的確——就像新兵連的生活。好在,那時的學生社團活動已形成氣候,自然我屬于文學社——那時的文學青年如雨后春筍,我還是校足球隊的組織者。就這樣,我的青春生活,在煤城接續開始。

像我這樣天天踢足球的文學青年,在1980年代中后期的生活狀態大同小異。這樣類型的男生,或者動作凌厲、或者舉止木訥,但大都表情凝重,而且臉上一般都長著粉刺,同時雙眼充滿著渴望,似乎總在渴望有人接受愛撫,而且通常長發飄飄。一般來說,這樣的家伙早熟,比現在更年輕的時候——在高中時期,就已經感受到幻想破滅的滋味并開始嘗試從另外的意義上理解生活,讀課外書、弄體育、鬧初戀,還時常三五成群地聚集在縣城里骯臟的小酒館里,一邊喝著劣質白酒一邊討論人生。其實更多的則是談論那些特別的女生和武功,偶爾也涉及肉體,但總是缺乏系統性和針對性;對科學文化也并不怎么感興趣,能學會一些完全倚仗天分。同時,對家長、學校灌輸的那些東西開始表示懷疑,但由于高考的壓力而沒有表現出過激的反叛行為,但常常對那些違法的東西感到既羞怯又向往。那時,我已經學會半遮半掩地展現著自己的個性,而且一想到中年也會慢慢到來——就像那些我厭煩的老師,這時就會有一種刻骨的恐慌向我襲來。我討厭人的中年,從青春期就開始討厭。那時,我的虛榮心常常膨脹,對那些哪怕是最細微的刺傷也總是懷恨在心;同時,也總是在第一時間屈服于那些詩意、美好、奇異的感情。還有就是,那時,在我17歲那年經歷過青春期的感情焦慮之后,心靈純潔的概念頑固地占據著我的整個身心,雖然我不知道這個概念意味著什么,但是每當我回望康家村往事的時候,純潔這兩個字始終能在我的心中出現,而且我不能抗拒。其實,所有這些,都表現出農耕時代青春期男孩的顯著特征。endprint

其實,從童年開始的閱讀生活,并沒有教會我什么有力量的東西,倒是讓我養成了按照書上描述的辦法處理感情生活的不良習慣,特別是一牽扯到細節更是如此。這樣,我的青春期的真實焦灼——再摻雜上小說里主人公的心靈磨難,就使我那段生活感受變本加厲,甚至一時無法分清哪種狀況更加真實。比如,在高考的最后一天,我和初戀女孩兒慪氣,弄得我倆都沒什么心思考試;還有,遇到她爸爸媽媽阻攔的時候,我也是參照一本小說主人公的做法——和他們面對面地斗爭,結果呢,自然是讓我搞砸。在所有的假期,他們都將女兒藏起來,報考的學校都在山海關以遠,而且不讓我知道任何消息。當我知道她在上海的時候,我已經有另外的故事出現?,F在,我想起這些,甚至覺得青春是無與倫比地好玩兒,好在只有一次。

那時,我常常思考死亡和情愛,總是夢想掙脫北方丑陋的現實,奔赴溫潤和煦的南方。我推測——那里的女人一定與小說里面描述的一樣,柔弱而細膩,甚至會像小鳥一樣依人。隨即,我也同情那些沒有文學情懷的家伙、那些傻了吧唧放肆快樂的家伙。那時我認為,一個人如果沒有懷疑、憂傷的能力,就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這樣的人怎能尋找到有意義的生活呢?還有,一個不熱愛文學的人怎樣生活呢?其實,那時我比現在還缺乏現實感,主要是上面提到的那些東西,在我的內心縈繞并支配著我的生活。我知道,自己說不準哪天會爆發,于是緊張得不行,但還是發生了。

那件不愉快的事情,發生在剛入學的第七天,我們第一次上會計原理課。后來,我才知道,那是這位青年老師第一次給學生上課。他有板有眼地講著,同學們聽得也算仔細,當時我走神了,確實走神了。多年來的讀書生活給我養成一個毛病,我忍受不了像批判會一樣緊張的課堂氣氛,我知道,這是那些優異的老師們給我落下的病根。我開始擺弄鄰桌孫成宏同學的小刀,突然,刀掉在地上,并且清脆地響了一下。這時,他的臉色開始鐵青,改變了走走停停的優雅教態,回到講桌上,雙手還沒拄好,就劈頭蓋臉地訓話:你耍什么???小小的財校學生你牛什么?你那么牛氣怎么沒考到北大去?幾乎是他話音剛落,我就想竄出去,孫成宏同學拉壞了我的衣服,我只好站在那里。這時,我感受到腦袋里有一股熱血往上頂,已經記不清自己都說了些什么。據事后同學們幫助回憶,當時我主要表達這兩層意思:老師,我在課堂上搞小動作的確不對;老師,你也不要太牛,你不也在財校教書嗎?接下來,是沉默,一陣難堪的沉默,下課的鈴聲終于響了。班主任滿老師將我叫去了解情況,她很耐心地聽著我的講述,最后還是決定:讓我在下次課上給他道歉。那位年輕老師,確實刺傷了我,也包括我的同學們?!按髮W”這個字眼,在當時,我和那部分險些沒考上大學的同學一樣,已成為一塊鮮紅的烙鐵,一碰準會“刺啦”一聲。那年高考,英語沒有成績實屬偶然。當時,我的雙腿異常沉重,甚至想到回家——來年重考。在我走出教學樓的時候,周老師就在門口站著,對我說:聽說了——咱們老師太年輕,他那么說也不對;下節課你主動和老師溝通一下,不然老師沒法上課了。他說這些的時候,一直向我微笑著,這是一種無法回避只能接受的微笑。我只能點頭,不停地點頭。

直到遲格開始做培訓老師的前一天晚上,我們又提起這件事,我說:你要注意保護學生的自尊心。她說:可千萬別碰到像你這樣的學生,其實那件事你做的不對,你不了解第一次上講臺是什么樣的心情。我說:他也不知道受科舉制度挫傷的人是什么心情。碰巧,當時我們都需要同情。她說:其實,鄭老師是個非常嚴謹的人,課講得扎實,你聽不進去,那是你的興趣問題。第二天,她非常沮喪地對我說,險些被學生氣哭——那時只是你一個人不用心聽課,現在呢,都像你那樣——上課時,女生竟公然涂口紅,照小鏡子。我不好表態,對于現在的青春期男女學生,我知道的太少了,那都是一些1976年秋天以后出生的孩子,他們的想法肯定和我們當時不太一樣。我想,他們很難受到挫傷,對于這個世界,他們已經學會一個萬能法寶,那就是——不羞怯、不在乎。我開始同情她,她是在這個特定年代獲得講課機會的。不過,我還是愿意她當個出色的老師,善良地面對每一個學生。后來,我時常能想起鄭老師,我想他肯定也會記得我,每次打聽他的情況,答案都讓我滿意,我們確實都在變化著。后來,我才知道,他其實只比我大三歲。

其實,就像所有的文學青年一樣,我原想考進一所大學的中文系,但高考后我的選擇僅剩下兩個:一是讀一所大專的信訪專業,二是降格挑個好中專再選個好些的專業。當時,我有個堂舅在縣財政局,對我父親說:信訪就是打官司告狀兒,有啥出息???就選財政方面的中專吧,畢業就到財政局。而且他還補充說,財政局每年春節都分兩桶豆油,還有四箱蘋果——富士蘋果。那位舅舅整天戴個藍帽子,胳膊上永遠套著兩個帆布套袖,兩個肩膀早已不在一條直線上,打一手響當當的算盤,說話慢聲細語,而且面部表情的男性特征已不太明顯。在我年輕的時候,堂舅簡直就是財會職業的形象代言人。那時,我的想法非常單純,不能上中文系——其實上哪里都是一樣的,隨便吧。我甚至不知道這所學校在什么地方,就填上了。其實,在煤城的第一學期,我就已經知道我的專業將來要干什么,這樣的職業也無非就是吃飯的家伙兒,同時斷定——從事這樣的職業也根本用不著我的全部精力。于是,那時我就比較明確地想要當個作家,盡管沒有公開提及,但已暗暗地向這個方向走去,比如讀書、記筆記、討論。這樣,我對今后的生活就沒有過多的想法:各門功課考試及格,然后找個能糊口的工作,去哪兒都可以,最好能回到家鄉。當時,我讀過馬克思的一段話,大意是:社會的進步和衰亡有其內在的規律,依靠自然漸進的慣性自主地選擇方向,就是說,我們既不能加速又不能減慢這樣的過程;我們的全部努力,包括文學這些東西,都不可能對它產生影響——記不住原話,大體上就是這個意思。文學和現實生活是兩個不同的領域,文學不能當飯吃,拿它吃飯會出問題,出什么問題我當時還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它的意義大于吃飯。這樣,我不愿對周圍世界提出要求,對于我來說,文學是一個私密行為,我只是喜歡有詞語的生活,這完全是我自己的私事。endprint

這樣,煤城給我最大的驚喜,就是書店。煤城有一家四層樓的新華書店,里面的文學、哲學整整占了兩層,那時已經有人開始大面積閱讀,只不過我當時沒有找到這些家伙都藏在什么地方。有一次,我和班里的一個女孩相約去書店——那女孩兒就是開學時在火車上遇見的——那個穿著鵝黃色上衣的女孩。我清晰地記得,那次我買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論》、薩特的《存在與虛無》、薩特的《詞語》、歐文·斯通的《心靈的激情》,還有一本舊書《渴望生活》——也是歐文·斯通寫的——梵高傳記,上面還載著一個藍色的戳記:鎮江市水產養殖場工會圖書室。那時侯,一個標準的文學青年的手頭總是要有幾本這樣的書,否則根本沒臉見人。第一本,我根本沒有看懂,至今也沒有再看;第二本,我看了一些,然后就放下,這樣的書根本就不是給人看的,只能是翻閱,信息量龐雜、密集,而且讓人頭疼;第三本,我可以斷斷續續地看下去;第四本,寫弗洛伊德故事的《心靈的激情》——后來,我慶幸自己在青春年少的時候與這樣一本書相遇;至于《渴望生活》,那本舊書,我甚至不敢立即讀完——每當遇到特別的書都是這樣——我不敢讀完——讀完這本書以后的生活該怎樣繼續下去呢?即使是現在,像這樣隨意說出一本震動過我靈魂的書,自己都有些后悔,就像輕易地說出自己的隱私一樣。斷斷續續寫作的這些年,我始終不喜歡作家推薦書目這樣的文章,都是瞎掰,好書,對于那些特定的寫作者,就像情人一樣屬于隱私。我永遠都能背誦梵高的一些話,比如這句:“真正的畫家是受心靈(即所謂熱烈的感情)指導的;他們的心靈,他們的頭腦,并不是畫筆的奴隸,而是畫筆要聽從頭腦的指揮”。當時,那女孩兒買的是香港作家亦舒的兩本書。也是那次,我們一起擠公共汽車回學校時,她險些摔倒,就像蝴蝶一樣就要慢慢落地,我下意識地扶她一下,瞬間,她的臉通紅。當時,我就想親她一口。從童年開始,我就養成一個壞毛病,每當遇到臉蛋特別干凈的、毛茸茸的女孩兒,我都想親人家一口,沒有別的意思,就是非常單純地想親一口。天地良心,我敢說這幾乎與性沒有什么關系。但是,更多的時候只能這樣在心里想想。后來,這個女孩考到北京的中央財大;后來,1989年那個特別的夏天,我們開始鬧戀愛;再后來,就是這個女孩應邀做了我的妻子。在煤城,幾乎沒有什么涉及到她的故事——在我的眼里,當時她還是個孩子,是一個比我更年輕的孩子。

想起1986年,我總能想起夏時制——那一年,在全國范圍內實行夏時制,從4月份的第一個星期日開始,后半夜兩點,將時鐘向前播一個小時;到秋天結束,好像是9月中旬,也應該是后半夜兩點,再將時鐘往后播一個小時??傊?,在那一年,我們已經學會安排時間。還有,也是這一年的春天,首都體育場有個百名歌星演唱會,當時崔健首唱《一無所有》。那年秋天,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有種心疼的感覺,然后迅速地學會。那一年,先鋒作家的很多作品已似雨后春筍。其實,當時思想界較為開放且醞釀著某種情緒,但是,我這個19歲男生,對這個國家當時發生的這些事情,根本就是一無所知,就更不知道他們到底意味著什么。那些日子,我只是讀書、踢球、跳舞、準備單科考試,偶爾也喝喝酒。在文學社團內部進行一些討論,涉及的問題大都是剛剛在書里邊看到的,主要是尋找自我、尋找靈感、怎樣記敘、怎樣抒情等這樣大而無當的偽問題。討論最多的還是那個——寫什么呢?最后的結論總是這樣:還是先看看人家是怎么寫的吧。那時,我認為已經有些許思想,同時認定這些思想遏制著自己的情感——后來,我發現,這些東西根本不是什么思想,僅僅是處于萌芽狀態的看法和情緒,而且這些東西唯一的意義在于:有助于抻出一些往事,我期待著這些東西的發酵——在很久以后重新出現,那時,它們再一次回到我內心的時候,肯定是一個重要的時刻。這樣,我在青春期感受到的東西,就會對我成年之后所相信的東西反戈一擊。那時,我已經想寫一部愛情故事,一部純粹的,甚至是剔除掉性愛的愛情故事。我甚至還記得那部至今沒有完成的長篇的開頭。

后來,學校在宿舍樓的二樓開辟個學習室,大約可以容納100人左右。原本剛入學時是沒有的,那時晚上9點必須熄燈,理論上是開始睡眠,實際上呢,絕大多數學生睡不著。針對這樣的狀況,學生處反復調研決定:在第二學期設立該學習室。這樣,睡覺的鈴聲響過之后,一部分人開始陸陸續續地來到這里轉悠。剛開始的時候,大家都端坐著,讀書和寫字,很少有人說話。后來,大家不約而同地發現——這間學習室也可以不學習,甚至可以在某個特定的區域里閑聊,比如在角落、在后排。我就是在這間屋子里,學會長時間地說話——也不覺得累。那時,談話內容開始放肆——那是個什么都肯往外說的年齡:能想起來的都愿意往外說,而且涉及面較大、興趣也廣泛,甚至關于民主這類話題都愿意說幾句。那時,我背誦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里面的話:民主本質上是一種手段,一種保障國內安定和個人自由的實用手段,但它本身絕不是一貫正確和可靠無疑的。不過當時我不大理解,我的一個長處就是:我能記住我在記憶時還不理解的話。宿舍的大門被學生處的先生們鎖緊,整個大樓里除了這屋子之外不許有光。在深夜的時候,我們也談一些與性有關的話題,但都不具體、不開放。那時,我們幾乎沒有機會經??措娨?,也不知道外邊世界的情況。此外,就是真正有性經驗的人也極少,的確存在信息不對稱的狀況。比如,有一次,兩個男生針對女生乳房的手感發生爭執:一是“饅頭說”,摸在上面就像摸小饅頭似的;二是“蛋清說”,說是像拿掉蛋黃的蛋清,細膩而微微發顫。爭論的焦點是:到底細膩與否以及細膩的程度。最后,大家推薦我做總結發言,記得當時說的大意如下:我認為,這不是一個實際問題,僅僅是一個修辭學意義上的問題。當然,我們可以引進毛澤東的“梨子說”來解決這一問題,但不要排除乳房本身的個體差異。我記得,也就是從那次總結發言以后,我在討論相近問題時的威信開始不斷攀升。

后來,參加討論文學的人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三四個人。這時,談話的內容也開始產生相應的變化,呈現出較強私人性。我開始愿意講述自己的故事,也愿意傾聽別人的故事,那些具有處境感的故事,盡管所涉及的快樂和痛苦內容帶有明顯的夸大、虛幻、無目的性色彩。但是,就是這樣的講述及傾聽方式,使我意識到同代人的同質生活以及差異性的產生根源。同時我開始強烈的意識到自我并開始迷戀于自己內心的需求,并著手設法實現——當時我最想弄清楚的就是:自己的快樂和悲傷所產生的根源,我到底需要什么樣的生活呢?就這樣,我的精神生活開始改變。更重要的是,自己首先發現了這種改變。那段時間,我和高中同桌郭長虹保持著不間斷的通信聯系,他當時在南開大學讀歷史系,我們常常書面討論這些問題。前些天,我竟然找出當時長虹的幾封回信,讀信時心情異樣,恍若隔世——原來,我們就是這樣開始自我啟蒙的。對于現在的很多孩子也許是常識的東西,那時,我們還要一本正經的書面討論,差別僅僅是——我們依靠自身的力量獲得了答案,盡管不精準、不完整,但還是有所不同,我們的求解過程還是比較豐富,而且我們的心靈參與完成了這些。endprint

有一次晚上,我發現學習室有個大大的陽臺——也就是這個陽臺幫了我的大忙。我常常在說累的時候,站在上面端詳校園的夜色。一般來說,這時,體力不好的同學都回去睡覺了——談論文學,特別是民主容易讓人疲憊。這時,冬天、春天、夏天或秋天的風吹在臉上,我就這樣,在這座城市的夜空下,滿天星辰,開始領會風與風的差別。前些天,我看到一個介紹煤城綠化的專題片,說是——風小了許多,因為樹多了。我又想起當時,我站立的姿勢肯定非常年輕,甚至威風凜凜。在煤城的午夜,談論過文學、民主之后的年輕人,緊接著,佇立在陽臺上仰望著星空,肯定會面色紅潤、心潮澎湃,還會有些饑餓感,但這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發生過這些而且發生的方式有所不同。不過,我還是想到,如果沒有風,這座中等城市會顯得缺乏活力,人們對天氣、氣候、季節的感受也會相應地遲鈍,后來,還會有別的學生站在那個陽臺上體會風與風之間的差別嗎?

1992年秋天,我回到學校去的時候,那座房子已經不見,拔地而起的是另外幾幢巍峨的大房子,就是這些房子甚至可以構成一所全日制大學的硬件規模。那位還能叫出我名字的食堂大師傅,向我描繪那座舊樓倒下時的情景:沈陽那邊來的人啊,這些家伙先在房子的四周墻上扎眼兒——密密麻麻扎了能有200多個眼兒吧,然后呢,往里灌炸藥;這時,人稍微往后躲了躲;這時,帶眼鏡那個小瘦子一按電鈕;這時,房子倒了!全是碎片,連食堂的玻璃都沒碎一塊兒。放倒一棟大樓啊,動靜不大,你說玄不?望著這位處在敘事沖動里的老人,“這時”我的心情漸漸平穩。我想對他說——那叫定向爆破,再說,現在什么巨大的東西崩潰時都不會有太大的動靜了,更別說一座樓房。我沒說,我不忍心讓老人發現的神奇化為平常。變成碎片了,就是那些我仰望過星空的房子——都變成碎片了。

還是那次回學校,晚飯后,我去嶄新的宿舍樓散步,這是學生們晚飯后的松弛時間。他們大都肆無忌憚地說話、嬉笑,笑聲比我們那時要爽朗。我已經好久沒有聽見這種大面積覆蓋的笑聲了。我走在樓廊里,問一個端著水盆的男生:還是9點鐘熄燈嗎?他怔怔地看了我一眼:11點半。我又問:那么,睡不著干什么?他明顯有些不愛回答我的話:圖書館,圖書館全部開放。確實情況好些了,他們已經擁有不按時休息的權利。我們那時可絕對不行:熄燈鈴一響,必須躺下,甚至不可以在走廊里走動,沒有那間學習室時的情況就更糟。那么,你們也有一個文學社團,平時一起討論嗎?他說:文學?沒有。呵呵,我們一般都學外語。

那是第一學期臨近結束時的一個晚上,熄燈鈴剛一響,學生處的人就來查鋪,那家伙一進屋我便迅速躺下。這時,同舍的吳祥振穿個大褲衩子、端著大茶杯缸子晃晃地進來了。那位老師怒問:你不睡覺干什么去了????吳說:我打水,渴。我緊閉著眼聽著這兩人一問一答。那一刻,我非常具體地感覺到這座學校和這位老師的確讓人窒息。于是,我坐起來。那師又說:你給我倒回去!吳剛往出走。這時,我幾乎是下意識地跳起來。后來,我把那次錯誤歸罪于光線,太暗的光線,使我看不到別人的臉,這樣,就為我產生勇氣提供基本條件:吳祥振!你別去倒!躺下完事兒,憑什么理他?接著,我和該師的爭吵開始。由于日常訓練跟得上,他只好在同學們的哄笑聲中,將我帶進舍務辦公室再繼續。雖然地點發生變化,但他理虧的處境并沒有改變。這時,他開始沉穩,成年人突然計上心來的那種表情,引誘我說,他卻不說。當時,我沒有足夠的對敵斗爭經驗,竟旁征博引地開始抨擊學校的僵化管理制度。終于,這位先生詭異地笑了:你先回去睡覺吧。我說:那好,今個兒就談到這兒,不過我可以隨時陪您聊。其實,就從這件小事開始,我對那所學校開始表現出絕望,這種絕望帶著明顯的年齡烙印,也許再發生一次與之相反的小事,我甚至還會充滿希望。

沒過幾天,我就忘記了這件不愉快的事,似乎并沒有發生什么溫馨的事情來逆轉它。生活仍然是那樣的節奏:起床、早操、早飯、上課、午飯、上課、晚飯,傍晚時在學習室讀書或聊天,夜晚在陽臺上站著看天空與周圍的燈光。后來,增添一項內容,就是一個人在這座城市及其周邊轉悠,甚至有許多礦區我都去過。有時去的地方很遠,沒有辦法,就只好逃課。那段時間,我的閱讀生活時斷時續,常常是買來一些書,迅速地簽上自己的名字,但常常不能一次讀完,最多只是看部分章節,然后作為晚上說話的材料——我發現,引用書上的話比較容易讓對方無言以對。那些日子,我通常是述而不著,只是在某個寧靜的夜晚,總會在內心深處涌出幾行文字,這時,我迅速地拿出紙、筆將它們記下來??粗厦娴奈淖?,在體會到快感的同時也總能感受到神秘:這些文字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呢?為什么有些詞語連我自己都需要重新理解,而且還是這樣的隱秘,而且常常發生在夜半時分?它們的組合方式原本早就存在?

有時,我真羨慕那些早熟的家伙——他們愚昧的時間相應地減少許多。不過,那時的獨自漫步習慣還是能讓我產生一些特別的想法,后來,我不止一次地追問想知道:當時我都想些什么呢?翻看那些紛亂的筆記,上面有些計劃類文字,比如,密密麻麻地寫下明天該干什么和各種各樣明確的決心——從表面看,幾乎就是一個勤奮上進的孩子寫下的東西;還有,就是沒頭沒腦的片言只語;也有一部分涉及對這座城市的具體感受,特別是風的感受。我曾多次走到城市的邊緣,接受那里無遮攔的風的吹拂,有時,在草地上一躺就是一個下午??梢酝茰y,那肯定是我關注自己內心的時刻。

一個鄉下孩子,剛剛從鄉村進入城市,肯定有許多不清楚的東西,而其中的問題幾乎都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解答。其實,在煤城的日子,那是一段沒有實際根據的生活,就是那些書本提供的根據,總會造成自己口無遮攔、行無規范,怎么說呢?這就是年齡帶給我的禮物——的確是一些珍貴的東西。后來,我才發現,我在康家村出生以后,一直經歷著漫長的被削弱過程——我對這個村莊的依戀一點一點地被削弱:在村里讀完小學,就是到公社讀初中,雖然18華里的距離——在公社,我身上村莊的東西還是一層一層地被削弱著;然后呢,是到縣城讀高中,距離康家村60華里,而且每月只能回村里一次,那個時期的削弱更加強烈,甚至削弱著我在公社里得到的東西;現在呢,現在我在一個中等城市讀書,至多每學期能回家一次,肯定還會削弱我在縣城得到的東西……然后,還不知道將要去哪里——康家村的大甸子、水泡子和老樹離我越來越遠。其實,我的每一次離鄉,都在剝離著自己扎在泥土中的根脈,都剔除著我身上的區位特征;然后呢,我將被鍛造成一個標準件。這到底是不是一個合理的進化過程?總之,接下來,我注定變成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后來,我不得不這樣推斷——像我這樣的孩子,在無數次的走出與返回中,無論收獲了什么——包括城里的食物和女人,在內心深處,總會覺得自己兩手空空,而且永遠充滿惆悵。也許,這就是真正的基因。endprint

我發現自己患“肺癌”是在1987年夏天。那時,我們剛開學不久,全校的同學都被召集在一起,坐著大客車到礦務局總醫院統一體檢,說是要辦什么保險卡之類。其他環節都正常,輪到我被拍胸片時,與其他同學有所不同:那個又瘦又高,還有點大舌頭的女醫生,一會兒讓我向左轉,一會兒又讓我向右轉,最后,我光著上身讓她前后左右照來照去。她擺弄的那張金屬板貼在我的胸大肌上,忽高忽低,在那間本來就有空調的屋子,我除了感受到刻骨的涼意,還有種很古怪的感覺。當時,我懷疑她的神經出了什么問題,拿我當什么實驗樣本。然后,她讓我在門外等。過一會兒,有一刻鐘,她拿出一疊底片,帶我去找另一個醫生。那位禿頂醫生邊看邊問我,咳嗽多久了?我答:咳?時???。問:有痰嗎?我說:有時,早晨咳的時候有。然后,意味深長地問:小伙子蠻健壯,搞體育的吧?多大了?答:20,校足球隊的。然后,對大舌頭說:讓他出去一下,他帶隊老師來沒?我出去的時候,滿老師被請進去。這時,我真的感受到胸悶,口也干,我不會是真的得了什么毛病吧。滿老師出來時,用一種異樣的表情向我笑了笑——就像是見到一個不愿意見到的人,而且還要表示禮貌,然后就是現在這個樣。后來,我被單獨拉到煤城的市總院繼續拍胸片,該院的醫生說話比較直接,也沒有讓我出去:可能性大,需要觀察兩周再拍。當時,我感受到——從頭到腳都涼到底是什么滋味,就是像被人突然澆了涼水,而且是澆完一盆后——剛剛干爽一些但溫度還沒恢復過來時,緊接著又被澆了一盆。我在第二盆涼水下來時抽空問:我是不是得了肺癌?醫生不再看我,對滿老師說:先領他回去吧。我急了:我怎么能得癌癥,我還沒有上班?也不是領導!這時,醫生瞪我一眼,幾乎同時——滿老師扶我一下:別瞎說,走吧。從那一刻開始,我發現自己的肉體開始發生巨大的變化:首先,我的整個意識就像放露天電影時突然燒片子時的樣子,混亂、跳動、炫目;其次,眼睛就像對焦不準的照相機,眼中世界的所有物體不實在,而且色彩也發生變化,都是灰調子;最后,我即可命令自己,將腦中儲存的所有關于死亡的讀書章節調動出來,以便應付眼下的系統失靈。結果是,我什么也想不起來,當時的想法只是——就像說期末考試突然提前,我必須馬上復習功課——這時,我似乎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這些思緒,都是在極短的時間里出現的?;氐綄W校,我有些閃腳,遇到我的同學圍上來,眼巴巴地看著我。從醫院到學校,其實不到一個小時,就是這樣短短的一個小時,我感受到這段時光的漫長,那肯定是我迄今為止所經歷的最為漫長的一個小時,我覺得甚至比過去的20年還要漫長。就是在這一個小時里,我變得恍惚而平靜,原來,我這些同學們分別長得是這個樣子啊,怎么——他們現在的模樣和我印象中的,存在這樣大的差別呢?于是,我覺得我的腦子壞了。在宿舍的鏡子里,我第一次發現自己原來是長著這樣的一副面容啊,那一刻,我甚至喜歡上這張年輕男人的臉,那上面什么時候蒙著一層灰蒙蒙的東西呢?洗臉、擦干、再洗、再擦干,但還是灰蒙蒙的,我對著鏡子說:高暉,你他媽的說病就病了?那么,你現在應該干點什么呢?

天亮的時候,我發現地上全是煙頭,而且長短不一;同宿舍的人在我面前走來走去,原來他們是在洗漱啊。我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就在雙腳接觸水泥地的瞬間,我覺得自己還那樣實實在在地活著,也和他們一樣。胡子,就是覺得自己胡子的有些異?!??胡子是在什么時候長出來的——長得這樣長?管不了這么多了。還在,現在,我已經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干什么:1.回康家村看姥姥、看家人,馬上回來不能耽擱;2.寫完那部長篇;3.給初戀女孩兒寫封短信,說清楚; 4.得寫封像樣的遺書,咱生前可是文學青年??;5.踢球,最好能在踢球的時候死掉,然后扔在康家村的黃土坑里,埋掉,也挺牛;6.剩下的時間,將《梵高傳》、《詞語》和沒有讀完的幾本書讀完,然后燒掉。

接下來,就是根據醫院規定的復查時間,我調整了處理上述事項的順序,暫時不能回家,我得在學校邊等復查邊處理案頭工作,即按照2、3、4、1、6、5的新次序開始做起。等到實際操作的時候,那部長篇的進展緩慢,每天不到兩千字,總共也沒寫到1萬字,進展最順暢的還是那封給初戀女孩的信,甚至比原來預想的要長很多,寫到一萬五千多字才想起收尾,簡直就是一個小中篇的規模,看完之后我甚至有點舍不得寄給當事人,改寄一家文學期刊。按照小說里的通常情節,男主角每遇到重大危機時,本著不連累女主角的一貫原則,通常就是像我這樣寫絕交信,其總體風格也是清醒、冷靜,深刻,里面當然不能提我生病的事情,有所不同的是——涉及到高中生活的很多鮮活細節,具有較強的敘事張力。而且,最后我還引用一段阿蘭·德波頓的話:不成熟的愛是一個在理想化和失望之間搖擺不定的故事,一個狂喜、幸福與溺斃般感受和無比憎惡夾雜的不穩定狀態,在這狀態中,最終找到心上人的感覺伴隨著從來沒有過的迷失感。不成熟的愛,其邏輯終點就是死亡,或是象征性的死亡,或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遺書反而寫得比較短,內容還算豐富,共三層意思:一是我認為生命無常,死就死吧,其中還引用川端康成的散文《初秋山間的幻想》里面的話佐證:“人說不定什么時候會從迄今的努力的道路上倒退,猶如投向空中的石子,力盡之后就會掉落在地上一樣?!?二是感謝這個感謝那個,主要是感激姥姥將我帶大。三是表達了自己還沒有活夠,幾乎是浪費了全部青春,挺遺憾的,同時對弟弟妹妹提出一些殷切希望。

那兩周,是我在煤城兩年里最為勤勞的一段時光,主要的標志就是充實,而且形象得到調整:瘦了10多斤,一臉大胡子。1989年夏天,那位和我一起買書的女孩,在北京,吞吞吐吐地對我說:有一段時間,你成熟而冷峻,身上有種高貴的氣質,的確有些特別,就是那時……我對她說:那時?那時我就要死了,你還不知道呢。不過,從這件事情開始,我的身上已經具有成年人的氣息,學校附近的小餐館還以為我是教師,甚至動員我簽單。至今我還欠一家餡餅店22塊錢,畢業時沒錢還,后來,我找不到那地方了。復查片子出來的時候,換了一位戴老花鏡的老太太看片子,那時我已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也湊過去看。她說:小伙子,煙味這么大,你抽多少年了?我說:阿姨,高一開始,五年?阿姨瞪眼:我問你呢?初診時沒人問你吸煙史?我問:這有什么關系嗎?阿姨。阿姨說,你回去吧,戒煙,小小年紀,肺子都抽成這樣了——還和我們裝神弄鬼!那天,我幾乎是跑回學校的,尹永成正在操場上踢球,傳給我,我飛起一腳,歪了,宿舍一樓的一扇玻璃讓我干碎了,好像是108房間的,我就住那間——跑進宿舍,果然。于是,照鏡子:我他媽不死了,還得活下去啊?;钪嘤幸馑?。我得趕緊給人家找塊玻璃裝上啊。遺書只好留作紀念,但寄出的那封信已經無法追回。endprint

還是1987年夏天,當時,我正在讀托爾斯泰的《復活》,其中有這樣一段話:盡管好幾十萬人聚居在一小塊地方,竭力把土地糟蹋得面目全非,盡管他們肆意把石頭砸進地里,不讓花草樹木生長,盡管他們鋤盡剛出土的小草,把煤炭和石油燒得煙霧騰騰,盡管他們濫伐樹木,驅逐鳥獸,在城市里,春天畢竟還是春天。在這句話被我記在本子上不久的一天下午,我在散步時發現,原來前方不到10華里,就是煤城那個著名的大坑——位于這座城市的邊緣,那座世界級的海州露天礦。接下來的星期天,我獨自一人走到那里。當時,我站在大坑的邊緣看下面,對人類的能量充滿驚異,甚至有些微微顫抖。下面,一節節運煤的貨車像火柴盒一樣移動,若想從底部盤旋到上面,至少得四五個小時。如果將大坑注滿海水呢,那肯定就是大海。我曾沿著人行道下去,下到六分之一的時候,就不敢再往下走了,太深,我對落入低谷的感覺仍然充滿恐懼。我站的位置,幾乎沒有任何風,風是凸起的產物,在那里,平靜得我連自己呼吸的聲音都能聽見。在大坑里滯留的那段時間,我曾經想到人與環境這個十分抽象的問題。其實,在那塊人工盆地里,極容易讓年輕人想到崛起、壯麗、低谷、盤旋、靜止等等,這樣大而無當的抽象詞語。但是,像當時那樣——人可以在自己同類制造的東西面前微微發抖,我還是第一次感受到。因地勢極度低洼而給我帶來的震撼,甚至比1985年秋天那次千山登頂還要豐富。的確,許多堅定的力量就是從低洼之處開始的。那時,我的確喜歡荒郊、黃昏、低谷和憂傷,和現在完全不同——現在我真的喜歡市區、清晨、島嶼和寧靜。

重新佇立在大坑的邊緣,有一種被擁抱的感覺,沒有絲毫的孤獨。為什么在那所學校里我感受到那樣孤單,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在那里,我已經生活一年多,其實始終是獨自一人。難道這樣的狀態真的就是某種準備,真的是寫作者必須付出的成長代價?這些到底意味著什么呢?后來,我發現,那兩年的孤獨生活是自己一手創造的。當時,我就是想看看自己遭到現實挫傷的時候能保持一種什么狀態——我還會堅持自己的原則嗎?是否能和以往一樣,我始終保持著倔強,并按照以往的方式自己處理?當時,在這個舉世聞名的大坑的邊緣,我大聲朗讀梵高的話:我必須勇往直前。停滯不前或走回頭路都是不可取的,如果這樣,只會使事情變得更加困難,到頭來又不得不一切從頭做起。一個人有著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做。雖然他們總是讓我放心,但我卻很焦慮,毫無方法。我只有重新投入工作,既然這是我的責任,那就只有奮不顧身地去干了……只要認真地生活著,我們將會活得輕松而少些嘆息。即使在我們經歷了憂傷與絕望的教訓,也還可能出現重大的失誤和做錯許多事情。但是有一點是絕對正確的,那就是,在做了很多錯事之后,依然保持極大的熱情……

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我正好21歲,那也是我人生的春天。那時,我認為自己即時一天遭遇肅殺的秋季時也會有所不同——肯定不會和他們一樣相應地喪失活力;當時,我認為自己肯定能永遠保持激情、保持反抗精神;我認為自己會始終按照那些優異書籍的指引持續我的整個人生。我還記得,那是我受到學校處分的第六天下午。在大坑的邊緣,我再次想起那件不愉快的事情。那個黃昏,平庸得讓人心里發慌。晚飯后,我常常心情煩躁,這與大腦供血不足有關。不過,現在回憶起來,煤城的兩年,我的心情總是會無根由地好些或壞些,那肯定就是常規的青春焦慮。當時,我坐在寢室里吸煙,大腦幾乎空白,只是室內的一些物件有些發灰——黃昏的時候,特別是秋天黃昏的時候,屋子里不開燈時差不多都是這個樣子。這時,走廊里有人喊:“高暉,你老鄉讓人打了!”一般來說,在學生的人際觀念里,老鄉是小于同學的概念,越小的學校越這樣。在這一點上,我還是個一廂情愿的人,現在差不多也是這樣,我喜歡同鄉的概念。新生剛入學的第一次同鄉會上,我表達過一些慷慨陳詞,并將老鄉觀念提到革命意義的高度。頃刻,我馬上跑出去。接下來,我見一位老鄉——那小姑娘正在餐廳里哭哭泣泣。在場的有人告訴我:干訓班有個男生,剛剛往她腦袋上倒過菜湯。我問:那人在什么地方。答曰:男寢306。我奔跑上去,對準306房那扇門飛起一腳,原來,那門鎖著,人不在屋里。幾乎天天踢足球的腳啊,整扇門板都碎了。然后,就是學校追查。再然后,就是我找學生處長,對他老人家說:“那門是我踹壞的,本來沒想踹門,想——找人!”他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高暉,你是男子漢,好樣的!”不久前,我往學校打電話,問及李處長,他們說李處長已經去世。噢,李處長已經不在了。在放下話筒的瞬間,我再一次想起這件事情。很多年過去了,關于這件事情的記憶還是那樣清晰。

其實,當時我完全可以先推一下門,主要是找人,踹門干什么?我也知道那是公物。但是,真的沒有控制住——當時有消息說,人就在里面。沒過幾天,學校團委開會專門批判我的惡劣行徑,校團委書記——就是那位學生處的岳老師主持會議。會議程序是岳先發言,他旁征博引,暫不提欺負女生的違法行為,專門針對我的組織紀律性展開,然后,是讓我做深刻檢討。那是我迄今為止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向什么組織檢討。我坐著說,事先寫個小稿,太短,不夠念,就臨時發揮一些。我再一次嘗到片言只語讀書的甜頭,說話的一部分內容都是書里的。其中,我還提到自己很幸運,如果當時那人在房間里面就麻煩了,我會在他頭上先澆一壺開水,然后再揍他,因為他欺負女生,這樣就容易出現傷害罪。說完,我覺得挺輕松。再然后,就是各班的支部書記紛紛發言。幾乎都是圍繞透過現象看本質,不能無視組織紀律的存在,等等。具體內容,我已經記不清。有個叫康佳的女同學說的幾句話當時很讓我受用,大意是:高暉這是一時的沖動而已,我相信高暉同學有能力改正這些缺點;在高暉身上體現的對女同學的保護和尊重,還是令人欣慰的;此外,高暉同學身上橫溢的才華也是值得我們肯定的——她在肯定才華的時候,似乎著重強調“橫溢”。那女孩俊秀、卷發,雙眼迷離——半睡半醒的樣子,遼東口音較重,音質不錯,的確像“大珠小珠落玉盤”。當時,我抬頭看了她一眼,她也盯了我一眼,然后不慌不忙地接著說下去。最后,大會一致討論通過《關于撤銷高暉同學883班團支部書記的決定》。附加一個決定,就是校團委責成其團委委員錢園同學幫助我,以便使我及早解除處分并回到同學中來,這種工作形式被成為“一幫一,一對紅”。錢園系財政6班班長,高個子黨員、干部子女,形貌端莊,而且時常像宋慶齡一樣挽著發髻,有閨秀氣象;錢委員邏輯思維能力較強,說話有板有眼,比如肯定我弟弟時就使用過這樣一個句子,至今令人難忘,原話是:“你是當代中國青年中為數不多的較為優秀的一個?!蔽易匀辉敢庥羞@樣的優秀的女生幫助我,而且覺得:這是一個較早就樹立起正確的人生觀和責任心的人,一旦幫助我,很多事情就不再用我操心。endprint

散會的時候,我瞪了一眼那位岳團委書記,他迎著我的目光和藹地笑了笑,我也笑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甚至認為他是一個小人。后來,遲格告訴我,他當時剛從初中調來,正想好好干,你一個小毛孩兒干擾人家進步,他整治你一下也是幫助你成長。當時,我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他憑什么讓吳祥振把水端回去?遲格又說,也許是他當時心煩,他妻子剛去世不久,帶兩個半大孩子過日子容易嗎?我不再說話。1992年那次回學校,我又見到這位老師,他似乎什么都不記得了,我想我也應該及早忘記。不過,我現在也敢說,至少那天晚上我沒有什么錯誤。

在我收到開除學籍、留校查看處分的第四天,有位老師對我說,在研究給你處分的時候,周老師始終堅持:高暉的本質是好的,不過一時沖動,應該給個機會。這時,張校長很生氣:沖動——他怎么沒撕自己的衣服呢?那些天,我和周老師相遇,他照常微笑,我也笑了,就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那時我覺得,這件事情或許對我有什么幫助呢。不久以后,我就和鐵檔球友尹永誠,開始與火車頭隊的一位退役隊員踢足球,幾乎天天踢,天不亮就起床,然后奔跑在足球場上。尹時常請我吃鯖魚罐頭,我吃魚肉、他總是用湯汁泡飯。生活像以前一樣,我也繼續思考一些與自己內心相關的問題。其實,很久以來,我并沒有學會將自己作為整體的一員,對我來說,一直存在著兩個并行的世界:我自己的內心世界和現實世界,而這兩者之間的真實關系呢——常常表現出敵對狀態,也許,這種狀況既是我讀書的目的也是我讀書的必然后果。那時,我已經牢記黑塞說的一段話,原話是:我理解到我對生活從來沒有一點點興趣,只是對我現在正做的事才有興趣,這是與生活平行,擁有生活而又超越生活的事情。我對真實的東西幾乎沒有絲毫興趣,甚至對現實的東西也無興趣;只有我想象中存在的東西,才能引起我的興趣。當我傾聽在晚風中沙沙作響的樹木時,對流浪的眷念撕著我的心。你如果靜靜地、久久地傾聽,對流浪的眷念也會顯示出它的核心和含義,它不是從表面上看去那樣,是一種要逃離痛苦的愿望。它領你回家。每條道路都是回家的路,每一步都是誕生,每一步都是死亡,每一座墳墓都是母親。當時,讀這些經典作家的書,每當遇到與自己內心相呼應的話,即時不能完全理解,我也能記住他們,然后,慢慢地融化,說不準那一天,這些句子會突然冒出來。這種辦法,對我非常管用——就像大量的草在牛的胃里反芻,即使消化不良,也是在牛的自己肚子里邊發生的事情,這更便于全面地汲取營養。

錢園幫助我的主要形式是吃飯、聊天,每月兩三次。吃飯是她經常請我,似乎她總有花不完的錢,席間主要是她說我聽;專門聊天時,一般都安排在公園,也時常會安排在足球場邊,開始時也是她說我聽——師生路過碰見我們,都會伸著脖子朝這邊看一看,發現是我倆隨即繼續走路,他們都知道錢委員正在工作??偟恼f來,她首先肯定我,認為我是一塊璞玉,但需要雕琢,而且在雕琢之后可能成大器。前提是,得按照學校的相關規定符合畢業條件,學校將這樣艱巨的任務放在她稚嫩的肩上,她感覺到擔子很重,但是有完成任務的百倍信心,這也是組織對她的考驗。于是,她時常給我講一些哲理故事,而且她勇于并善于使用比喻解決問題,比如,在談到紀律和約束的時候,她說:紀律就像腰帶,你想想,如果沒有腰帶會是什么樣子呢?我說,那是穿著漂亮的連衣裙唄。這時,她就有點不高興,說:你的問題就是經常出現庸俗化的聯想。我就承認:這種毛病我的確有,而且是打小落下的病根。再比如,有一次,她運用共產黨員的修養理論解釋人如何增強自身修養、消除急躁情緒等若干問題,聽完她的講述后,我記得當時給她背誦過卡夫卡的一段話:真正持久的力量存在于忍受中,只有軟骨頭才會急躁粗暴,他們因此喪失了人的尊嚴。我等待,我觀看。恩惠也許來,也許不來。也許這種既平靜又不平靜的等待就是恩惠的使者,抑或恩惠本身。錢委員當時愣了一下,說:這話說的真好,雖然我好像似懂非懂,但是什么意思呢?這下可說到了我的專業范圍:我從卡夫卡的出生開始講起,一直講到《變形記》的誕生,故事性較強,但是聲音較低,我自己都很愿意聽,但還是及時打住——我得時刻留意自己的身份。雖然我講述得比較深入淺出,但她完全不同意卡夫卡的人生觀念,主要論點就是,她認為卡觀念不是社會的主流觀念是邊緣觀念,而且還建立著一種可怕的消極人生觀念體系及邏輯,完全沒有改造現實的力量。她說,人不能躲在自己的世界中或者與之對抗,要和這個世界融合,那么,首先就要符合這個世界的現存規范,不能由著性子來。但是,自從那次,我們的幫扶關系有一個細微的變化,那就是:在錢委員的提議下,“一幫一”關系轉變為——“以一幫一為主,兼顧互相幫助”的關系。

二年級下學期剛一開始,我和錢園的上述關系取得兩個階段性成果:一是我寫出一篇一萬多字的文章,題為《中等專業學生心態特征及政治思想工作機制的創新》,整整寫了一周,然后復印2份遞交校方。我愿意以這樣的方式表達自己對學校的想法,并將希望寄托在未來。錢委員非常贊同我的做法,她說:這樣你就可以光榮地畢業。果然,李處長在全體學生大會上,肯定了我的這一舉措,他說:雖然文中的很多觀點有失偏頗或者不具備操作條件,但,這是高暉同學回到學生隊伍中的重要一步。二是錢園對我家進行了一次家訪,并且當即對我媽媽表示:她愿意和我組建家庭——當時沒有明確組建家庭的地點——以便于繼續給我提供以她為主的互相幫助。前面提到的贊美我弟弟的那句名言,就是錢委員在那次家訪時發表的。我媽媽自然高興,這回他的作為不良群眾的兒子可有希望了,其重要原因是:可以直接接受執政黨的領導。還有,當時姥姥還在,而且眼睛還有些許光感。老人家一邊撫摸著錢園的臉頰,一邊念叨:拿出來吧,拿出來!這時,我舅媽立即上炕,將姥姥的老板柜打開,在里面翻出一樣東西,遞給錢委員——原來是一個花被面兒。當時,我坐在姥姥旁邊笑出聲來——原來,老人家是用保留多年的花被面兒,表達著對這個女共產黨員的肯定。

后來,就是離校那天,我決定提前上車,突然不想去遼南訪問考察,當時我非常想離開煤城。我想家,我想立刻回到我的家鄉。再后來,接到錢園的來信的時候,我正在市場上賣魚,那天走貨比較慢,有些發愁,考慮是否打折。她在信中,針對組建家庭計劃闡述了自己的意見,明確指出形成制約家庭組建的三大障礙性因素:一是現在咱倆不在一起,兩地分居怎么辦?是你到我這里還是我到你那里去;二是若到你那里,你對錢沒有概念而且揮霍無度,一個沒有經濟來源的家庭怎么維持運轉?三是就是你那說打就動手的性格,以后你打我,我往哪里走?最后,用一大段文字表達,我只是和你探討你別生氣,盼你來函和我洽談。中心意思是:讓我去海濱遼南,這樣便于以后的生活。我完全同意她的觀點,并且感謝她的周密設想,但是我不想去,真不想去。我清楚的記得,那天下午,我將魚打折賣掉,然后輕松回家。到家里繼續看書——還是那本始終不能看完的《梵高傳》。梵高說:我想,我應該去尋找另一個女人,我不能沒有愛情,沒有女人地活著。要是生活中并沒有一些無限的、深刻的、真實的東西,我不想留戀生活。和梵高一樣,我也期待著,和自己所愛的女孩相遇或者重逢——我推測,她肯定會讓我重新出發。endprint

1992年冬天,我回到那座學校。孫世鵬老師和他的妻子李莉老師請我吃飯。孫老師是恢復高考后的首屆中文系大學生,是我的又一位稱職的語文老師。當時,他采取一種互動的授課方法——就是時常讓我替他講課。談到我們學校的時候,由于時隔多年,我對這所學校的理解因超越具體事件而變得抽象。這樣,孫老師和我重新梳理一些東西??粗鴮O老師沖淡的面容,我老是走神。這是一位能主動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人,也必定常常會受到現實的阻隔。后來,他離開那座學校調到省城一家重點高中,他說:還是教高中學生,成績可以量化,能有些許成就感。那次,我還看望了講授政治經濟學的楊俊亮老師,他有一顆過早歇頂的碩大頭部,教我時他也嘗試教改,讓我在課堂上講,他邊聽邊提問,說話帶有獨特的遼東腔調——就是這個人,讓我在枯燥的政治經濟學里獲得過智力的愉悅。臨畢業時,他給我寫過一封像廣告詞一樣的推薦信,接信的縣人事局干部看完那信,笑著說:這都經濟學家了,還上這兒干啥?后來,他當了校長——我同意,我同意這樣的人領導那所學校。

臨畢業前夕,周老師曾將我叫到家里,那時他剛剛擔任校黨委書記。他告訴我,準備選派我到北京中央財大讀本科,然后留校當教師,先征求一下我本人的意見,然后再上會兒研究。當時,我不假思索地表示同意——雖然不喜歡教師這個職業,但我確實愿意和這樣的人在一起工作。等到上會研究的時候,那位可愛的張校長不同意——他認為我是個搗蛋的學生,怎么能當好老師呢。最后,學校選擇那位和我一起到書店買書的女孩兒,還有另外一名男生。在畢業前夜會餐上,當時,我喝了很多酒,我覺得整個校園,像搖籃一樣在來回擺動。那天晚上,也是我看所有老師都一樣可親的時刻,包括那位校長和岳團委書記。酒會之后,周老師在門口等我——他具體說過什么,我大都已經忘記,但其中有一句肯定是原話:出去以后你還要遇到不少困難,但寫文章可千萬別扔,文章可以超越時空,不受權貴限制。當時,我有點站不穩,想說點什么又擔心弄錯,于是幾乎用全部心思閉緊嘴巴,并且迅猛地點頭。

1992年秋天,我專程回去給那位女孩兒辦調轉手續。省里相關部門已經同意,但那位校長就是不放人。在學校滯留的那些天,我們先后三次到校長家請愿。最后一次在他家,面對遲格的執意離開,他輕松地說:當時,不如把高暉也留下了。我微笑著回應:校長,您別扯得太遠了——現在的問題是,遲格同學想從這里調出去。這次,我的態度開始激烈,有志在必得之勢。于是,站在他家客廳里慷慨陳詞,開始有犯老毛病的跡象。這時,他那新婚妻子闖進客廳——操起電話——要打110報警。我說你報吧,我坐在樓下等。從他家里出來,女孩兒哭哭唧唧地問我,你不會又要打人吧?我坐在校長家單元門旁,邊吃西瓜邊說,我已經不會打人,現在的主攻方向是以理服人。當時,如果不是滿老師和他愛人出面協調,說不定得僵持多久,或許又得砸鍋?,F在,那位校長調到一所大學當副校長,我不知道這個煩躁而固執的前輩,現在修煉成什么樣子,我真誠地盼望著他能豁達地理解生活,并開始理解教育的真正意義。

20年后的今天,仍然能夠聽見那座城市、那所學校的細微聲響,這有些讓我始料不及——它們的確就沉落在我記憶的底部,而且隨時會流入我的內心,并已變成一個默不作聲的路標。想起煤城往事,中年男人的紛亂情緒得到梳理和緩釋,隨即開始歸于新的平靜。這次過于緊迫的回想,會不會損傷記憶里的某種東西,我真的有些擔心。20年了,有這個路標做出特定的參照之后,20年的時間變得格外明晰。而且,在這段漫長的時間里,我確實與那座城市、那座學校有著時隱時現的精神聯系,它總能成為我心靈旅行的一個驛站。這樣,我愿意用心去領悟那座城市漫長的季風,并且努力區分風與風之間的差別。那兩年,是我開始自我療傷、自我啟蒙并繼續本色生活的兩年——其實,這更符合我此刻的想法。其實,我現在的生活——就像梵高說的那樣“現在我已經開始衰老,無法追回已逝的歲月,也不大可能對另外的事物發生興趣。盡管因愛而傷的痛苦照舊存在,但已沒有欲望。要說我關心的事,那就是全力以赴地畫畫,像我所欽佩和熱愛的畫家那樣?!?0年的時間,我從一個口無遮攔的小伙子變成一個面目模糊行動遲疑的中年男人,不過,這沒關系,有時漫長的時間會像漁網一樣將那些瑣碎的東西濾掉,能夠凸現出另外一些相對重要的東西——這些東西便可以稱做禮物。那么,單憑這些尚存的禮物有能力重建那段生活的骨骼嗎?這只能依靠某種領悟。像卡夫卡那樣,在年輕的時候,我就相信過去的一切事物和一切時刻與現在的一切事物和一切時刻的內在聯系,我相信生活將作為整體永遠延續下去,“我相信最近的東西和最遠的東西”。

在不停旋轉的地球上,你能在某一處或某幾處滯留,并且注定要留有暫時的痕跡;然而不幸的是,這痕跡很快就會被時間沖刷得干干凈凈。這時,你還認為有必要去想那些重要的或不重要的事情嗎?確實,所有的過去的事情都變成溫暖而虛幻的回憶,直到回憶主體消失那一刻為止?,F在,我只能從地圖上看望那座城市,我沉醉于這種有距離的觀察方法,或許這是我真正理解那塊空間的惟一正確方法,盡管肉眼并不清晰。但我知道,我正開始擁有關于那個地方的比例尺。我盼望著,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我再一次翻開地圖,在那座有風的城市上再次停留,那時,我能夠看到一些更加細微而全面的東西,肯定還會與這次有所不同。那時,我的想法也會隨之變得更加抽象、豁達。我知道,自己始終企望根據童年、少年、青年所形成的那些連貫的想法,過一種屬于自己的內心生活——在這些連貫的想法里,依靠童年經驗鑄就的純潔感、純粹感占有很大的比重,而這些東西本身就像瓷器一樣脆弱;我也知道,心靈成長的過程大都是善惡交匯、泥沙俱下;那么,如果繼續發生某一時刻的下陷,我依靠什么能力將自己馱上岸邊?這樣,就像現在,我就特別需要那種神示的力量,而且,我愿意接受足夠的考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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