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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國語》所反映的先秦用樂及樂論

2016-01-25 20:54陳鵬程
關鍵詞:先秦中和國語

陳鵬程

[摘要]《國語》是先秦時期一部重要的語體史書,載錄了許多西周和春秋時人用樂、論樂的資料。從這些材料能夠看出音樂在先秦社會政治文化中的重要地位。音樂在先秦社會中的功能主要包括樂占、樂教和宴饗用樂?!秶Z》論樂文字展現了先秦樂論的三個重要特征:開始注意音樂的娛樂功能,強調樂是政治興衰的表征,中和是先秦音樂審美和音樂倫理的核心范疇?!秶Z》所載時人用樂和論樂,既有一定的神秘意味,又有較強的理性色彩和政治功用性。

[關鍵詞]《國語》;先秦;用樂;樂論;中和

[中圖分類號]H l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372(2015)04-0085-06

《國語》是先秦時期一部重要的語體史書,在一定程度上可被視為西周與春秋社會政治生活的原生態記錄。禮樂文化構成先秦政治文化核心,是其人格審美境界,更是一種行為規范和政治文化制度。其中,《國語》所載時人用樂及關于樂的論議能大體反映出樂在先秦政治生活中的地位。本文擬以《國語》為基本材料,結合其他先秦典籍,對先秦用樂和樂論進行縷述。

一、樂占:先秦用樂形式之一

在特定的文化體系中,某事物的文化功能很大程度上取定于該文化體系中的人們對其本質的認識。音樂被先秦人視為神圣宇宙意志的體現?!秴问洗呵铩ご髽菲啡缡歉爬ㄒ魳繁驹矗骸耙魳分蓙碚哌h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兩儀,兩儀出陰陽。陰陽變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f物所出,造於太一,化於陰陽?!暢鲇诤?,和出于適。和適先王定樂,由此而生?!毕惹厝苏J為音樂本于太一,而太一被視為宇宙的本源,其作為一個生生不息的有機生命體存在,“天地之大德日生”即這種宇宙觀的體現。正如今人所言,“中國古典哲學認為宇宙天地是一個大化流衍、生機浩蕩的生命整體”。太一所孳生陰陽二氣的交互作用構成了宇宙萬物發生和變化的內在動力。作為這種超人力量的產物,音樂亦被賦予了神秘的生命力量,如《呂氏春秋·古樂篇》即言:“昔古襄氏之治天下也,多風而陽氣蓄積,萬物散解,果實不成,故士達作為五弦之瑟,以來陰氣,以定群生?!边@足以表明,在先秦人看來,音樂具有一種超自然的生命力,“音樂是一種生命、有機的體現。原始民眾把‘樂當做和神秘上天互通信息的媒介?!边M而,音樂在先秦文化中具備了神異的占卜功能。樂占是先秦時期一種極為普遍的文化現象?!皹氛季褪怯靡魳穪碚疾?、預測和推算世事,以其問卜結果來判斷吉兇、禍福和災異,并用于決定人們的行為?!边@在《國語》中有鮮明的例證。

《國語·周語上》載虢文公言籍田禮事, “籍田禮是產生于周代土地制度之上的一種非常重要的農事禮制,具體表現為王者親自參加農業生產的一種首耕儀式。籍田禮體現了以周王為首的貴族統治者對農業生產的重視和關心?!卑础秶Z·周語上》所言,瞽在籍田禮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在籍田禮舉行前,周人要借助于瞽確定具體的行禮時間?!跋葧r五日,瞽告有協風至,王即齋宮,百官御事,各即其齋三日?!奔粗挥性陬蛲醴A告協風已至的情況下,王和參加籍田禮的官員才能進行齋戒以行籍田之禮。韋昭注云:“瞽,樂太師,知風聲者也。協,和也,風氣和、時候至也。立春日融風也?!鳖礃穾熤L,《國語·周語下》載單襄公語“吾非瞽史,焉知天道”,在時人心目中,惟具神秘色彩的樂師和史官才能洞悉天道。瞽是仰仗其所業即樂來察知天道的?!秶Z·周語上》未言瞽據何告“協風至”,我們可借助《國語·周語下》韋注斷定其系通過樂占判知協風將至?!秶Z·周語下》伶州鳩言“樂以殖財”,韋昭注云:“古者以樂省土風而紀農事,故日‘樂以殖財?!边@說明樂是“省土風”的手段。這是因為在先秦人看來,音樂和風之間存在神秘聯系?!痘茨献印ぶ餍g訓》言:“樂生于音,音生于律,律生于風,此聲之宗也?!彪m系漢人言,但大體能代表先秦人之認識,《國語·晉語八》就有“夫樂以開山川之風”之語?!蹲髠鳌は骞四辍费詭煏缂蠢脴氛碱A言楚軍必敗,其言:“吾驟歌北風,又歌南風,南風不競,多死聲。楚必無功?!倍蓬A注:“歌者,吹律以詠八風。南風音微,故日‘不競也。師曠唯歌南北風者,聽晉、楚之強弱?!笨追f達《春秋左傳正義》進一步解釋說:“律呂雖有十二,其風有八。八風者,乾風不周,坎風廣莫,艮風調,震風明庶,巽風清明,離風景,坤風涼,兌風閶闔。八方之風,風別先有音曲,總吹律呂,以詠八方音曲。今師曠以律呂歌南風音曲,南風音微,不與律聲相應,故云‘不競?!卑孙L之說系先秦人習有認識,《左傳·隱公五年》即言“夫舞所以節八音而行八風”,陸德明釋文云:“八方之風,謂東方谷風、東南清明風、南方凱風、西南涼風、西方閶闔風、西北不周風、北方廣莫風、東北方融風?!薄秴问洗呵铩び惺肌分赋觯骸昂沃^八風?東北日炎風,東方日滔風,東南日熏風,南方日巨風,西南日凄風,西力‘日飂風,西北日厲風,北方日寒風?!备哒T分別注之云:“炎風,艮氣所生,一日融風”“震氣所生,一日明庶風”“巽氣所生,一日清明風”“離氣所生,一日凱風”“坤氣所生,一日涼風”“兌氣所生,一日閶闔風”“乾氣所生,一日不周風”“坎氣所生,一日廣莫風”。東漢許慎《說文·風部》指出:“風,八風也。東方日明庶風,東南日清明風,南方日景風,西南日涼風,西方日閶闔風,西北日不周風,北方日廣莫風,東北日融風?!贝水斂追f達《春秋左傳正義》釋“八風”所本。在先秦音樂文化中,用八方音曲對應乾風等八方位之風,師曠即用表征南風的樂曲來演奏,其音衰微,與表征北風的樂曲的暴疾形成鮮明對照,因為晉北楚南,所以師曠認為處南風之地的楚國必敗。戰爭在上古政治生活中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左傳·成公十三年》載劉康公語“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因此戰前各方都要進行占卜,樂占就是一種重要的方式?!吨芏Y·春官》言:“大師,執同律以聽軍聲,而詔吉兇?!编嵭⒃疲骸按髱?,大起軍師?!侗鴷啡眨骸跽咝袔煶鲕娭?,授將弓矢,士卒振旅,將張弓大呼,大師吹律合音。商則戰勝,軍士強;角則軍擾多變,失士心;宮則軍和,士卒同心;徵則將急數怒,軍士勞;羽則兵弱,少威明?!睅煏鐦氛茧m與《周禮》所云頗異,但以樂占卜軍事休咎的精神實質是相同的?!秶Z·周語上》所言“瞽告協風至”當為以樂占風例?!秶Z·周語上》所載虢文公言籍田禮事還有一處提到瞽之作用,即在行禮過程中,“是日也,瞽帥、音官以風土”,韋昭注云:“風土,以音律省土風,風氣和則土氣養也?!弊阕C此亦為以樂占風例。

與上述樂占形式不同,《國語》中還有根據貴族人物用樂方式對其人命運和其團體前途做出預言的記載。如《國語·晉語八》:“平公說新聲,師曠日:‘公室其將卑乎!君之明兆于衰矣?!辈煌趥鹘y樂占,師曠依據晉君喜新聲的做派預言晉公室將衰,更具理性色彩,也蘊含了春秋時期音樂文化的沖突。此前,樂主要是作為貴族“六藝”之一,配合禮的踐行,更多地強調其莊嚴性和政治功用。自春秋后期至戰國,以鄭衛之音為代表的注重娛樂性的新聲興起。對此,不乏有站在正統立場上的批評之聲,如《論語·衛靈公》載孔子言:“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睂⑧嵚暸c佞人相提并論,認為其樂聲“淫”,應在被“放”之列,足見夫子對其厭惡之深?!墩撜Z·陽貨》中更直接談到它對正樂的沖擊,“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抖Y記·樂記》亦言:“鄭衛之音,亂世之音也,比於慢矣。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也?!钡侣曔€是受到了社會的普遍青睞?!抖Y記·樂記》載戰國初年魏文侯和子夏談論“古樂”“新樂”事:“魏文侯問于子夏日:‘吾端冕而聽古樂,則唯恐臥。聽鄭衛之音,則不知倦。敢問古樂之如彼何也?新樂之如此何也?”從一代明君魏文侯對新樂的沉溺足見其影響力?!睹献印ち夯萃跸隆分旋R宣王亦直言:“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北緫鳛橹髁魑幕瘶藯U的君王,卻大大方方地擺明自己不喜歡先代雅樂,而是喜好通俗的新聲,反映的是音樂觀念的深層變革。正如李純一先生所指出:“與雅樂日漸崩壞的同時,世俗音樂卻日漸興盛起來。比如晉平公之喜愛‘新聲……世俗音樂之所以能在統治階層中得以流行,還有其藝術方面的原因,即它比起雅樂來要新穎生動得多?!薄秶Z》中的晉平公可謂開此風之君,這是被傳統視為違禮的行為,而違禮會給自身或宗族帶來巨大災難。實際上,彼時之晉,公室權力已嚴重削弱,卿大夫勢力膨脹,師曠基于這一政治現實預言公室將衰,更多的是一種理性判斷,而他卻借助樂的神秘功用來闡釋這一預判,遵循的仍是樂占文化邏輯。再如《國語·周語上》載周惠王被逐后,篡位的王子頹招待三大夫飲酒,“樂及遍儛”,在鄭厲公看來,“今吾聞子頹歌舞不息,樂禍也。夫出王而代其位,禍孰大焉!臨禍忘憂,是謂樂禍。禍必及之”。厲公預言代表了時人的普遍看法。所謂遍儛,韋昭注云:“遍儛,六代之樂,謂黃帝日《云門》,堯日《咸池》,舜日《簫韶》,禹日《大夏》,殷日《大濩》,周日《大武》也?!薄吨芏Y·春官》:“以樂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编嵭ⅲ骸按酥芩媪畼?。黃帝日《云門》《大卷》,黃帝能成名,萬物以明,民共財,言其德如云之所出,民得以有族類?!洞笙獭?,《咸池》,堯樂也。堯能殫均刑法以儀民,言其德無所不施?!洞笊亍?,舜樂也。言其德能紹堯之道也?!洞笙摹?,禹樂也。禹治水傅土,言其德能大中國也?!洞鬄C》,湯樂也。湯以寬治民,而除其邪,言其德能使天下得其所也?!洞笪洹?,武王樂也。武王伐紂以除其害,言其德能成武功?!庇缮鲜隹芍?,此六樂用來謳歌先代圣王功業勛德,當用于祭祀等莊嚴場合,而王子頹用之于私宴,是嚴重違禮之舉。尤為甚者,這些人犯上作亂,卻以圣樂作樂,因此鄭厲公評價其為“樂禍”,《說文·示部》:“禍,害,神不福也?!焙细窬鲬摼瓷窈兔?,王子頹必然遭到神靈懲罰而失去政權。以樂占預言亂臣賊子命運,雖仍有神秘色彩,但更多地具有理性因素。以樂占事可視為春秋時代人的覺醒的文化思潮在音樂領域的體現。

二、樂教:先秦用樂形式之二

在三代社會政治系統中,教育是樂的核心職能?!墩撜Z·泰伯》中孔子述育人過程時強調“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樂成為人格養成的標志,其在先秦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可見一斑。具有良好樂教素養是精英入仕、獲得良好聲譽的先決條件?!蹲髠鳌べ夜吣辍酚涄w衰向晉文公推薦邵谷,其依據是“臣亟聞其言矣,說禮、樂而敦《詩》《書》?!对姟贰稌?,義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德、義,利之本也?!薄抖Y記·王制》則指出樂教為國子教育的一項重要內容:“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闭窃诖艘饬x上,近人劉師培高度強調樂教地位:“豈知上古教民六藝之中樂為最崇,固以樂教為教民之本哉!”夏靜對樂教在先秦政治意識形態中的重要地位做了更詳細的分析:“無論是從起源意義上,還是從信仰建構及政教價值上考察,樂教不僅具有最為悠久的歷史,而且在古代政教制度和古人精神生活中曾經占據了極為顯赫的地位。它所統攝的樂語、樂舞、樂歌系統,以最為完整的理論形態居于先秦時期意識形態話語的中心地位并在傳統時代保持了長期的獨尊地位,乃所謂‘治教未分,官師合一的‘王官之學的核心部分?!边@在《國語》中得到了生動具體的展現。

《國語·楚語上》載楚莊王以士亹為太子傅,士亹向時賢申叔時請教,申叔時首先告訴他應該教太子“春秋”“世”“詩”“禮”“樂”“令”“語”“故志“訓典”等典籍,并指出其目的與效果。其中提及“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其浮”。韋昭注云:“疏,滌也。樂者,所以移風易俗,蕩滌人之邪穢也。鎮,重也。浮,輕也?!表f注可從,但對樂教主旨我們需進一步索解。聯系上下文,我們認為申叔時所言九類主要是圍繞“德”而言的。如他談及“世”的教育目的時曾言“教之世,而為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昭明德”是“世”之教的核心目的;在談到“詩”的教育目的時曾言“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導廣顯德”是“詩”之教的核心目的;在談到“語”的教育目的時曾言“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用明德于民也”。這三類典籍均直接提到了“德”,各有側重,相輔相成?!笆馈钡慕逃康摹罢衙鞯隆奔错f注所云“為之陳有明德者世顯,而闇亂者世廢也”,告誡太子認識到為君應該弘揚自己的明德;“詩”的教育目的就是通過“若成湯、文、武、周、邵、僖公之屬,諸詩所美者”的明君德政示范作用使其心志明達;“語”的教育目的就是通過這些“治國之善語”使太子明了具體應該培養哪些德。其他幾類典籍實際上也是從培養太子為君之德角度著眼的,如“禮”的教育目的是“使知上下之則”,“令”的教育目的是“使訪物官”,“訓典”的教育目的是“使知族類,行比義焉”,這些均屬行政能力和素養的培養,但亦屬明君之德?!按呵铩钡慕逃康母幻鞔_概括為“為之聳善而抑惡”,其德教色彩頗為濃厚,“故志”目的是使太子“知廢興者而戒懼”,道德訓誡的意指也極為明晰。如同上述八類,樂教道德指向性也頗為明顯,即通過樂的內化作用祛除人的蕪雜質性,培養恭正、中和的品德。樂的德教功能在《周禮·春官》中有清晰表述:“以樂德教國子:中、和、祗、庸、孝、友”。這些樂德的培養最終服務于貴族大夫典禮之需?!叭郧?,政學合一,學即所用,用即所學,而典禮為一切政治學術之總稱……然古樂之用,析為樂歌樂舞,咸輔五禮而行……則樂教近于禮教矣?!眱染咧姓Я贾赖?,外能從容得體地應對各種典儀,是先秦社會樂教的重要目的。

《國語》所載另一種樂教形式是樂師利用樂曲對君主施加教誨。這在《國語·周語上》邵公諫厲王語中有鮮明體現:“是故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瞽、史教誨……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敝艽┱娬{廣開言路,百官均可依據自身地位和其業向王進諫,個中就包括地位較高的瞽,他可通過獻曲形式向周王進諫,王對此相當重視,稱為“瞽史教誨”,這可稱為一種特殊形式的樂教。

三、聘饗用樂:先秦用樂形式之三

從西周至春秋,王室和諸侯國間、各諸侯間外交互動頗為頻繁,其中一重要方式就是聘問,即一國派遣使節向他國君主作禮節性問候。為表達對使者和遣使國的尊重,受使國常常舉行莊重肅穆的饗禮招待使者?!梆嫸Y較為隆重,以敬為主,有體薦而不食,爵盈而不飲,設幾而不依?!逼渲幸恢匾h節就是樂舞,既以之營造一種祥和愉悅的氣氛,更是與禮相反相成地結合成一個相異相維、和諧有機的儀程。正如陳來先生所指出:“‘樂所代表的是和諧原則,‘禮所代表的是秩序原則,禮樂互補所體現的價值取向,即注重秩序與和諧的統一,才是禮樂文化的精華?!别嫸Y用樂自然也體現這一文化精神。這在《國語·魯語下》所載叔孫豹聘晉事中得到了形象展現。

晉悼公為魯卿叔孫豹舉行饗禮,“先樂金奏《肆夏樊》《遏》《渠》”,接著“歌《文王》《大明》《綿》”,叔孫豹的反應是“不拜”,到“伶簫詠歌及《鹿鳴》之三”時,叔孫豹才“重拜”。悼公派行人向叔孫豹詢問“舍其大而加禮于其細”的緣故,叔孫豹解釋是“金奏《肆夏樊》《遏》《渠》”為“天子所以饗元侯”之用,即周王饗大國諸侯所用之樂;“歌《文王》《大明》《綿》”為“兩君相見之樂”,即諸侯招待諸侯所用樂歌,自己作為一個大夫,不配享受這種待遇,而“歌《鹿鳴》之三”才符合“君之所以貺使臣”,所以自己要拜謝。晉國君臣迎賓用樂安排和叔孫豹得體應對之間的文化沖突,形象地反映了樂在外交禮儀場合中的重要作用,它既用來示敬修好、和睦賓主,在雙方之間升華出一種和諧融洽的關系氛圍,更是對雙方身份等級和倫理秩序的強調。樂之素養和對用樂禮制的熟諳與否關乎著使節和國家的榮譽與顏面。

需要指出的是,饗禮用樂只是周人禮儀用樂的一種形態。舉凡重要的行禮場合,如射禮、軍禮等都離不開樂的配合,這在《周禮》《儀禮》《禮記》等典籍中有大量資料可以印證,茲不贅述。凡此種種有力地昭示了先秦社會中樂與禮有機交融的文化現象。

四、《國語》所載先秦論樂

如上所述,音樂在先秦社會政治生活中居于如此重要的地位,自然會成為他們談論和評議的重要對象?!秶Z》保存了先秦一些關于音樂的論述,這對于我們了解先秦音樂思想具有重要作用。

首先是對音樂愉悅之娛樂功能的注意。春秋時人普遍注意到了音樂的悅耳娛樂功能。正是在此基礎上,樂在“音樂”之基本義外又引申出了“快樂”義項?!秶Z·晉語七》載:“鄭伯嘉來納女、工、妾三十人,女樂二八,歌鐘二肆,及寶镈,輅車十五乘?!痹谶@里,鄭君送給晉君樂器、樂工和樂隊,服務于其娛樂需求自不待言。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悼公因賞魏絳輔佐之功而“賜女樂一八,歌鐘一肆”,并指出“請與子共樂之”,足以看出時人將音樂視為娛樂的手段。再如《國語·楚語上》載伍舉諫楚靈王語“不聞其以土木之崇高、彤鏤為美,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囂庶為樂”,固然伍舉對“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囂庶為樂”持否定態度,但也恰恰表明將音樂視為娛樂手段的觀念已經滋生并日趨流行。

其次是對音樂與政治關系的闡釋。春秋人將樂之和諧與否視為政治是否修明的表征?!秶Z·周語下》載伶州鳩語:“夫政象樂,樂從和,和從平?!痹跁r人看來,樂音和諧方能政治和平。正如有學者指出:“禮與樂彼此配合,共同形成一種秩序化的程式,延伸到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并成為生活的觀念依據,保證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在一種秩序化的程式安排下運轉?!贝水敒楹笕藰放c政通的音樂理念所本。伶州鳩還從樂政和樂教的角度做了進一步闡釋,“夫有和平之聲,則有蕃殖之財。于是乎道之以中德,詠之以中音,德音不愆”,唯有做到這些,才能達至“以合神人,神是以寧,民是以聽”的政治效果,反之則帶來“離民怒神”的結局。由此看出,春秋人著重從神和民兩個角度論析音樂與政治之關系,而這正是先秦政治的規范的基本維度。這就使時人的音樂思想既有神秘主義意味,也有著濃厚的政治理性色彩。

再次是對中和之美的闡釋。中和之美是中國古代音樂美學乃至文藝美學的一個基本準則。春秋時人在談論音樂與政治關系時就已非常清晰地指出了這一點?!秶Z·周語下》中伶州鳩即言音樂過程之本質是諧和的過程,“聲以和樂,律以平聲”,音樂演奏的效果是和諧的樂音,“物得其常日樂極,極之所集日聲,聲應相保日和,細大不踰日平”,“和”的本質是中和之美,既包括其內在風格與情蘊,亦包括樂音,即“道之以中德,詠之以中音?!?。中和之美的音樂審美取向在西周后期就已成熟?!秶Z·鄭語》載史伯即提出了“和”的概念,“以他平他謂之和”,這是“和”這一范疇在中國文化史上首次出現。史伯還闡釋了“和則生物,同則不繼”的觀念,認為唯有做到”和“,才能“豐長而物歸之”,而“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正如譚家健先生所指出:“‘和是集各種不同因素而形成的統一有機體,‘同則是簡單的一致,隨聲附和。從美學上看,以‘和為美,就是要和諧,適中,各種相異之物互補不足,泄其過度,達致完美的統一?!笨梢哉f,史伯和同對舉、尚和黜同的理念成為中國傳統哲學和美學的一個基本認識,對后世影響甚巨。如《左傳·昭公二十年》載,齊景公問晏子“和”“同”是否有別,其明確地說:“異。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焯之以薪,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泄其過。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币愿{味為例,說明“所謂和,就是不同事物、不同方面相互補充、相互調劑,達到總體上的和諧?!薄昂汀睒嫵闪擞钪孀罡叩膶徝琅c倫理準則。隨后晏子還對樂之中和進行了詳細分析:“聲亦如味,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九歌,以相成也;清濁、小大、短長、疾徐、哀樂、剛柔、遲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君子聽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边@段樂論頗為精彩,它強調了音樂是情感內涵、音質、長度、速度、力度、曲調、旋律、節奏等各種要素適度均勻的中和。在此基礎上,音樂欣賞者達至德行和心性的平和中正?!秶Z·鄭語》中史伯闡釋“和”時亦舉樂為例,“和六律以聰耳”“聲一無聽”,強調不同的六律和不同的五聲相輔相成,相反相濟,方能產生和諧美妙的音樂。由此可見,“和”是春秋音樂美學思想的核心范疇。對此有學者曾給予過準確概括:“和字的初義本來是樂器的名稱,后來方引申為‘諧和。這一載著它引申義的‘和字,在春秋時期的音樂(禮樂)思想領域中,則可以說是唯一體現著對于音樂自身特征的認識的一個概念?!弊⒅刂泻偷臉氛搶笫赖囊魳防碚撃酥廖乃嚴碚摱籍a生了深遠影響,值得我們深入探究。

五、結語

《國語》所載樂占、樂教、饗禮用樂事例及時人樂論只是西周和春秋時期音樂觀和樂在社會文化體系中功用的一個縮影,但足以看出先秦對樂之重視。政治活動構成先秦社會生活的核心領域,樂是先秦基本的政治文化符號之一,它一方面作為禮制的一種基本體現形態確證著先秦現實社會生活中的等級秩序,強化社會成員對其身份和政治倫理的認同感;另一方面又深刻地傳達出先秦崇尚和合的社會政治理念。樂在先秦社會中功能的獨特性成為那個時代的重要文化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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