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擊斃1909

2016-04-29 08:46申志遠
北方文學 2016年4期
關鍵詞:伊藤布斯哈爾濱

申志遠

1 符拉迪沃斯托克

西伯利亞的風很硬。凌厲的如同原始森林里的螞蝗附在人的身上吞噬肉里的血,疼痛,發癢。貝加爾湖的寒流10月初就刮過來了。月亮被陰云遮了大半,霧蒙蒙的天空讓人倍感壓抑,仿佛被窒息在沼澤里喘不過氣來。

午夜時分,巨大的蒸汽機車將從符拉迪沃斯托克駛向大清帝國的哈爾濱。

1860年,沙皇俄國從清帝國掠走了一百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得到了沙皇夢寐以求的符拉迪沃斯托克。符拉迪沃斯托克俄語的意思就是征服東方,此后只有大清國的臣民還習慣地將這個城市叫作海參崴,因為那里曾經是中國的。

在這個遠東的濱海小城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潮濕的腥味和水汽,讓一切景物都披上朦朧的面紗?;疖囌鞠褚粋€巨大的童話城堡,各種鐵藝的壁燈環繞在墻上,遠望這座尖頂黃房子,在燈火中顯得很虛幻,很不真實。

車站的大鐘剛剛敲過12下,瑟瑟風中走來一名表情堅毅的東方男人,他身穿黑色風衣,戴禮帽,雙手插在衣兜里。走路步伐很快,并講究節奏。腰板筆直地沿著石板路走進車站。

火車站里巨大的日歷牌顯示:1909年10月21日。

日歷牌子和時間表是活動的,每個字都是巨大的鐵牌,到時候一調數字,日子掛在那里,下面的列車時間表是積木式的,也是靠人工移動去調節發車時間,讓乘客在哪個方向都能看到。

男人抬頭看看列車時間表,在售票的窗口斟酌了一下,大概是出于經濟考慮,從售票員那里買了符拉迪沃斯托克到綏芬河豪華列車的三等車票。

眼下布爾什維克活動猖獗,令沙皇政府十分頭疼,平時車站內外到處都是密探和眼線,有許多耳目混雜在旅客中,還有軍官學校的士官生維持秩序。但這個時候,只有若干個攤販懶洋洋地在叫賣著面包和灌腸,似乎這列火車一發車,他們就要打烊回家了。符拉迪沃斯托克雖然地處遠東邊城,革命風暴也是一觸即發,清帝國南方的革命黨,朝鮮抗擊日本的義軍,跑崴子的商人,做羊毛生意的蒙古人,戴翻毛筒子帽的韃靼人,來自烏拉爾山的淘金漢,還有賣藝人、流浪漢、妓女、小偷都聚集在火車站里,匆匆行走,成為過客。即使是在深夜,暗處依然潛伏著無數的不可預知的陰謀和秘密。

是哪個大文豪說的:“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那是智慧的年頭,那是愚昧的年頭;那是信仰的時期,那是懷疑的時期;那是光明的季節,那是黑暗的季節;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們全都在直奔天堂,我們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p>

火車掠過的燈光碎片灑在男人的臉上,時隱時現出一張棱角硬朗的面孔。唇上小黑胡剃得整整齊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沒有星星的夜晚,黑暗中迎著男人走過來一個光頭的男子,在車站內若明若暗的燈光下,兩個人在站臺相對而立的影子投射到地上被拉得很長很長。

雖看不清對方的面孔,卻似乎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和心跳。

光頭的男子伸出左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東方男人同時也伸出左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雙方對視,手握在一起,彼此都用左手撫摸對方的無名指。

“ (獨立) ! ”

“ Движение за независимость(獨立)!

如果有聽到這兩句暗語的人一定會知道,這是一個朝鮮人和一個俄國人在對話。

一個小皮箱從暗處遞了過來,東方男人迅速接過來,轉身就走。

沒有客套,沒有告別,沒有回頭。

光頭的俄國人目送男人離去,火車的鈴聲響起,西伯利亞夜車呼哧呼哧老牛喘氣一樣啟車離開站臺,在聲聲怒吼的汽笛聲中呼嘯著奔向夜色蒼茫的東方。

男人買的是豪華車的三等車票,聽說綏芬河海關檢查森嚴,中國警官對過關的有身份的乘客則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那時去中國的哈爾濱,列車有三種車廂,豪華車廂、郵政車廂和貨車車廂,達官顯貴們選擇的是有身份的豪華車廂,貴婦人牽著名犬,花花公子、演員、樂師、銀行家都在車廂里談笑風生,品著免費提供的格瓦斯和伏特加,在金碧輝煌的車廂吃魚子醬,喝紅菜湯,在留聲機的交響樂的曲子里,說著怎么去哈爾濱——夢中的東方莫斯科旅行的事情,這樣的車廂票價昂貴是自不必說的。郵政車里的乘客大多是平民百姓,為了生計去異國他鄉走親訪友,尋找商機 ,貨車就是悶罐車,赤貧的窮人和各種運往東方的機器設備工業原料一起,被鐵軌送到中國,在那里冒險淘金,完成自己的財富積累。在火車車廂的轉彎處,一個俄國的大胡子鐵路工人在等待著男人走來,他提起男人的皮箱,一路奔向牽引火車的機車。恰在此時,一隊沙俄士兵挨個兒車廂進行例行公事的檢查,他們多是來自頓河的哥薩克,軍裝整齊,態度蠻橫,所到之處,一片混亂……

火車離開符拉迪沃斯托克之后,車站開始變得非常稀少, 在車窗外匆匆后退的風景中,沿途已經看不到任何村莊和居民,黑的曠野森林,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深林中星星點點的燈火。

凌晨時分,男人沒有在座位上休息,在一片黑暗中,他站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在腦子里梳理自己下一步要做的事情。

他大睜著眼睛,凝視窗外茫茫黑夜。他佇立在車窗前的側影,遠遠望去像一尊雕像。

這是1909年10月一個普通的晚上,一切的秘密都隱藏在夜色里。

鐵軌和車輪鏗鏘撞擊,鋼鐵的龐然大物前行,誰也不知道什么是開始,什么是結局……

2 綏芬河第五火車站

1898年建的綏芬河火車站的原名叫第五火車站,綏芬,用滿語說就是錐子的意思,好像綏芬河里生長著一種尖銳如錐的釘螺,因此得名綏芬河。筑路期間,工程地質人員發現從河谷平原穿過太平嶺地段的地質結構極其復雜,不得不將鐵路向北移動五十公里。于是,中東鐵路沿著綏芬河谷進入中國,俄國人喜歡簡單,很多車站名字就用數字代替。河岸的三岔口村就成了第五站,五站也就遠離綏芬河建在一個海拔五百多米的山坡上。

符拉迪沃斯托克到五站約二百一十公里,傍晌午時分,火車進站,過邊境時,中國的警察對過境的乘客搜查得非常仔細,清帝國風雨飄搖,沙皇和中國的皇帝都在面臨著革命黨和改革派要求新政的威脅,中國南方的革命黨,從歐洲和日本走私軍火武器,取道俄羅斯入境,五站的綏芬河警方檢查繁瑣又細致。戴著大蓋帽,梳著辮子的警官操著中俄兩種語言盤問乘客,不時還要搜身打開行李盤查,鑒于特殊的國際社會環境,中外的旅人對此都見怪不怪?;疖嚿?,漢語,朝鮮語,蒙古語,俄語,日語,南腔北調,夾雜著火車的聲音,很是熱鬧!

綏芬河開埠后,18個國家派駐中國的使節紛至沓來,在這里設立了領事館,一時間,小小的鎮子,飄揚著俄、日、英、法、意、美等國家的旗幟,遠遠望去,很是壯觀。在1909年的秋天,男人透過火車車窗遠眺五站,看到的是一個旌旗飄飄富于異國情調的“旗鎮”。

車廂里的人們洗漱之后,各自在座位上休息,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注視外面的風景,只是偶爾用余光掃掃周圍的乘客。坐在對面的一個茨岡老太太始終在觀察著男人,老太太戴著三角帽子,身穿黑色披風,外面圍著帶流蘇的彩色針織披肩。她臉上的皺紋像百年老樹的年輪,頸上戴著層層項鏈。手上涂著綠色指甲油,套著骷髏頭的指環。手里把玩著一副塔羅牌,翻來覆去地倒牌,那副牌像施了魔法,無論怎么上下翻飛,都像是粘在茨岡老太的手上……

“孩子,我為你占卜怎么樣?來一卦?”茨岡老太用俄語說。

男人搖了搖頭。

“孩子,我們吉普賽人的占卜是很準的,讓我來猜一猜?你不是中國人,可你懂中國話!”茨岡老太接著說。

“那么,這回你聽懂了?你信上帝,應當是天主教徒,你是朝鮮人,要去哈爾濱?”

男人略微睜大了細長眼睛,但須臾之間便又恢復了常態。

“來,我再說說,你臉上殺氣重重,你身上似乎有火器……”說到這里,她手里的塔羅牌散掉下來,茨岡老太太陷入沉思,拿出一棵紙煙在手指間摩挲……

男人還是一聲不吭,但伸手拿出一根火柴,前傾著筆直的腰板,為茨岡老太點燃了紙煙。茨岡老太吸了口煙,緩緩地說:

“這回你信我了吧!我的孩子,仁慈的主與你同在!讓我看看,火器現在沒在你身上!暫時沒有……我的孩子,把你的手給我,伸出來……”

男人的目光溫和些了,但仍流露出不太情愿的眼神看著她。

“我們吉普賽人占卜還是很靈的,沙皇叫我們茨岡人,可我們是通靈的!在仁慈的上帝面前,我們永遠是沒有祖國,浪跡天涯的孩子??赡闶怯凶鎳??!崩咸焓治兆∧腥说氖郑骸昂⒆?,放松,放松……你是名門望族,你是有教養的,你是要干大事情的,你是為了你的國家和人民,你會名揚天下的?!?/p>

男人的腰板挺得更直了,唇上的小黑胡抖了一下。

“孩子你不要緊張,來抽一張,抽一張……”

男人伸手抽了一張塔羅牌,翻開是黑桃皇后。他細長的眼睛有些期待地望著老太。

塔羅牌背后,上面寫的是“沉睡太久,起來戰斗!”

茨岡老太收起了紙牌,再不作聲了。

男人從衣兜里拿出一個金幣放到茨岡老太的衣袋里。

很長時間,周圍似乎空氣都凝固了,只有火車車輪的叮當聲,一聲汽笛,五站到了!

“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主與你同在!” 這聲音虛無縹緲,似乎只有男人能夠聽到 。

茨岡老太像變魔術一樣拿出一頂鴨舌帽戴在男人頭上,轉身消失在車廂的盡頭,快得就好像她從來沒出現過。

這一切,對男人來說就像一場夢,可真實的是掛在窗邊的禮帽不見了,只有一頂鴨舌帽戴在男人的頭上,男人扶了一下帽子,一枚金幣從帽子里滾落在地上……

火車在綏芬河站,過海關是要在換軌廠換軌的。19世紀的俄羅斯鐵路選用1.524米軌距寬軌,初衷是出于軍事目的考慮,唯恐入侵的外國軍隊使用鐵路系統長驅直人。中國的鐵路是標準軌距1.435米,鐵軌寬度軌距不能對接,兩國之間的國際列車必須換車輪才能繼續行進,換軌原理其實很簡單,把車皮吊起來再把車輪對換了就可以了,其實跟滑冰換冰刀是一個道理。

出俄羅斯邊境的西伯利亞列車在五站???小時零9分鐘,在換軌候車的時間里,男人走出車廂,好奇地觀看火車換輪子,一個小個子警察走過來盤查,男人彬彬有禮地說了幾句俄語,警察反復審查了他的證件,揮手放行……

從俄國機車的火車頭上,走過來一個大胡子的俄國鐵路工人,他戴著大蓋帽,手提鐵錘和號志燈,背著一個巨大的工具袋,穿過縱橫交錯的鐵軌,從換軌廠走出車站,在車站對面的面包房門前停下腳步,等待男人……

鐵路工人和男人走進車站旁的一條小街,街上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他從背上的工具袋里,拿出皮箱,遞過來……

3 列斯那亞街28號

1909年的哈爾濱,教堂悠遠的鐘聲與火車汽笛的嘶鳴飄落在城市上空。

西伯利亞列車抵達哈爾濱火車站已是子夜時分,伴隨附近的尼古拉大教堂的鐘聲,男人默默禱告后,叫了一輛俄國馬夫拉腳的帶篷馬車,到了列斯那亞街28號時,已是后半夜了。

列斯那亞街28號在哈爾濱的埠頭區,離松花江邊也就是5分鐘的路程,一幢3層樓的巴洛克建筑矗立在那兒,門口的牌匾上分別用俄、朝、中三種文字寫著“金成白診所”。

寂靜的夜,街燈的光暈像有一層霧,迷離朦朧,男人在二樓的一個房間里,觀察了一下窗外,窗外星漢燦爛,月光如水,遠方北斗七星在閃爍,他拉上窗簾,從桌上的咖啡壺里倒了一杯冷咖啡,喝了一口,同時用火柴擦在墻上點亮一根蠟燭,虔誠地放在高桌的耶穌畫像前,“仁慈的主呀,請原諒我?!贝蜷_皮箱。從夾層中拿出一支手槍,這是一支比利時赫斯塔爾公司產的約翰·勃朗寧M1900式自動手槍,7.65mm的口徑,30m的有效射程,槍柄上的燒藍冰冷,握在手里又似灼熱。他從彈夾上小心翼翼退出子彈,一、二、三……七發7.65mm柯爾特自動手槍子彈散落在桌子上。他慢慢地用銼刀在每一顆子彈的彈頭上,銼出一個內凹的十字。男人覺得,這樣做是表示自己向主的懺悔和致敬,希望上帝能夠保佑他解救蒼生的舉動,并諒解他動了殺機。而另一方面實際的效用則是這樣會加大子彈對人的殺傷力。

銼子彈沙沙的聲音在靜夜里顯得特別的震撼,男人精心得像是在完成一件工藝品。十月末的哈爾濱已是深秋,但過于專注的他已渾身是汗。脫掉襯衫,用手巾擦汗的男人,低頭看了胸口的七顆黑痣,想起火車上的茨岡老太的話?!俺了?,起來戰斗”,他念叨著。

4 依留季昂電影院

男人出現在哈爾濱依留季昂電影院,花5盧布買了一張門票走進去。

這家電影院坐落在埠頭區中國大街的拐角,米黃色的二層小樓造型典雅,女兒墻上的欄桿鑲嵌著天使的西洋裝飾,不僅視覺舒服,甚至還有一點兒夢幻色彩,能讓人聯想到光影魔幻的影戲帶來的視覺愉悅。影院的一進門的水晶大吊燈璀璨奪目,愈發顯得穹頂大廳金碧輝煌。轉盤樓梯可以俯視整個劇場。跑堂的檢票的有中國人也有洋人,如果有預定,他們還會把熱乎乎的手巾、咖啡、點心和糖塊送到座位上;如果是雅座,如果你攜女士一起觀影,還會送上一束鮮花。

手搖電影機放映的是黑白默片,拍攝的畫面很清晰,在一束追光中,出現一個白胡子的瘦老頭紳士,面目莊嚴,貴族派頭,他領著一干人等在山間狩獵,一個小孩大約七八歲模樣,蹦蹦跳跳跑在前面,他們一起打到一只老虎,從銀幕上看白胡子的瘦老頭和小孩子情同祖孫……

一個拿著大喇叭的俄國人通過擴音器用俄語、日語分別在解說,還有一個戴瓜皮帽穿西服的中國通譯,在一邊用中國話解說,一個小樂隊奏起日本的樂曲為這個默片伴奏,黑暗中不時發出觀眾的喝彩和掌聲,因為電影在當時真的是很時髦新奇的玩意!

男人手里拿著一張俄文報紙,借著銀幕閃爍的光,認真地對照一版的大照片,仔細觀察電影中的那個白胡子瘦老頭,在他眼中,老頭臉上的笑容顯得那么虛假刻意。

電影演完了,男人走在中國大街上,剛出黑暗的影院,他的眼睛似乎有些不太適應,江邊的圣母領報大教堂在逆光中顯得更加神秘莊嚴,悠揚的的鐘聲又“當當當”響起,一群白鴿旋風般飛來又飛去。男人又狠狠地盯了一眼報紙,隨手放進衣袋里,他摘下鴨舌帽,用它遮著刺眼的陽光,低頭朝著教堂方向虔誠地畫了個十字……突然他舉在空中的手指彎成手槍狀,沖著天空比劃——“砰砰砰!”男人孩子似的模仿著槍聲,剛毅的臉上掠過一絲溫暖的笑意……

只有依留季昂電影院門前的大海報還在招攬著走過的路人,上面畫著那個白胡子老頭和小孩子的頭像,并用俄、中、日三國文字寫著:今日上演西洋影戲,法國攝影師赴東京實地拍攝宮廷豪華獵宴《射虎——日本首相伊藤爵士攜朝鮮王子狩獵記》……

5 開往哈爾濱的花車

火車穿越東北平原上破曉的迷霧,從長春寬城子方向開來,正沿著中東鐵路一路向北,時間是明治四十二年的10月。

標志著工業文明的汽笛聲回蕩在這片原本只有農耕漁獵的天地間,火車將與生俱來的宿命感牢固地連接在大地之上,用一種堅定不移的方式將一切拽入前進的軌跡。豪華貴賓車廂里端坐著一位白須老者,在和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對弈下棋,他手執云子,懸空思考,神色凝重深沉,似在打算很多手以后的應對了。對面的年輕的棋手大概棋力有限,見招拆招,來不及顧及許多。

留聲機的唱片里放出的是西洋的交響樂,雄渾蒼涼,一曲終了,手談結束。

與醫師小山善下完圍棋,伊藤感到有些疲倦,68歲的人了,在宦海中奔波忙碌了一生,也是該歇歇了。他點燃一棵雪茄,在飄揚的煙霧中,整理自己的思緒。

在櫻花之國的民眾眼中,他是日本的現代化之父。而自知之明告訴他,在中國人和朝鮮人的眼里,他是令人憎恨和受人詛咒的。這個白須老者就是伊藤博文。

這次私人旅行始于10月14日,伊藤博文的私人秘書古谷久綱,醫師小山善,詩人森槐南與他同行,幾個人在輪船和火車上飲酒賦詩,讀書暢談,看海上的日出,聽鐵軌的鏗鏘,漫長的旅行也顯得詩意盎然。

車廂門開了,一個西裝筆挺彬彬有禮的中年人提著一個皮封面的大紙本子走進來。

“公爵,您累了吧!”

“森槐君,我們接著開始嗎?”

森槐南是一位詩人,詩作很受伊藤欣賞,對中國歷史和古典詩詞也頗有研究。此行陪同伊藤,森槐南不僅想看看中國風光,更主要的意圖是想給這位四度擔任總理大臣、剛剛卸任的朝鮮統監寫一本傳記。

伊藤博文對他的動議既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他的意思是寫寫看。

倆人坐在座位上,伊藤隨手遞過一本線裝的中國古書《三國志》,問森槐南認為三國里誰是真正的英雄。森槐南自然也是熟讀此書,但是他表示更愿意聽聽公爵大人的高見。

“曹孟德,我認為只有曹孟德才是三國里的英雄。我想,真正看完《三國志》的有識之士都會這么認為??墒谴蟛糠制胀ǖ闹袊习傩諈s痛恨曹操,為什么?”

“因為《三國演義》里的曹操更廣為人知?!鄙蹦匣卮鹜赀@句話,看到伊藤博文深以為是的表情,也不禁為自己的答案有幾分得意。心中也明白了公爵大人為什么提出這個問題。人言可畏,特別是對歷史上有爭議的一些人物,看來公爵大人心中還是傾向于同意自己給他寫傳記的。

伊藤博文自顧自地接著說,我欣賞普魯士的宰相俾斯麥,看過他的一本傳記寫得就很傳神。還有俄國的彼得大帝,最近也有一本關于他的書,認為他將西方文明引入俄國,改造俄國,居功至偉。事實上,這也是我開蒙朝鮮人民的榜樣。所以傳記最重要的不是寫傳主干了什么事情,而是應該通過他做的事情,寫出他這個人的精神。森槐君,你一路上在想什么我都知道,那么,你有這個信心,寫好日本的伊藤博文嗎。說到這兒,伊藤頗為莊嚴地挺直了上身,看向森槐南。 “您為日本國民所做的一切,日后定將轟動世界,您學習西方文明,幫助朝鮮的義舉,酷似俄國托爾斯泰在《復活》中對罪惡靈魂救贖,所以屬下不才,但愿當此重任,將您的豐功偉績寫入書中,隨您的美名傳遍世界每個角落?!?/p>

聽到13歲寫漢詩,16歲填詞,被譽為“東京真才子”的森槐南的評價和決心,伊藤雖然表面上不置可否,但是心中還是滿意的,覺得自己把森槐南從一個修史小吏擢升為內閣二等秘書還是沒看錯人。

伊藤將吸完的雪茄按在一個精美的白瓷煙罐里,另一只手把玩著一個英國出品的地球儀,在旋轉的地球中,聆聽著車輪和鐵軌的碰撞聲,他神思飛揚。22歲的他被派去英國學習海軍,在那里受到西方工業文明的洗禮?;貒?,他成為了明治維新中堅定的少壯改革派。并在明治二年力排眾議,向英國借款修筑了日本的第一條鐵路。因為他深知,每條鐵路的前世今生,都深藏著人類追尋科學技術之大道。日本不修鐵路,不發展工業,不僅追趕不上西方諸國,就是未來在世界站穩腳跟恐怕都非易事。因此他頂著強大的壓力,即使被稱為國賊,即使運輸業者,販夫走卒,轎夫,船運業者聯合起來激烈反對,即使屢屢收到暗殺的威脅……他仍然堅持認為,無論火車從何而來,又奔向何方!所到之處,不僅帶來的是自然風景的改變,更是國家命運的流轉。

森槐南的大本子上,是這樣記錄伊藤博文關于這件事最后的回憶的:“……到了明治三年的時候,鋪設鐵路的工程由英國工程師木列盧經手動工,到明治五年9月,工程竣工。舉行鐵路開業禮的那天,盛況空前,天皇陛下也親臨現場,并賜我寶劍一口,賞金六百……”

經過一個明治維新,日本由這條鐵路開始加快了工業發展的腳步,到1909年日本作為日俄戰爭的勝利者,已經將中東鐵路寬城子以南的控制權掌握在了自己手中。伊藤博文在這條鐵路上疾馳,更是帶著勝利者視察戰利品的心態。

按照森槐南大本子上的記載:

“10月22日,伊藤博文一行由陸路到達遼寧,沿途受到大清國官方的熱烈歡迎,在大連,伊藤博文在南滿鐵道株式會社總部,這里原來是俄國人修建的中東鐵路大連事務所。盛大的歡迎會上,應地主的邀請,他做了簡短的講演,主要內容是忠告在大清國東北的日本人,一切措施必須始終以和平主義為指導!在旅順,日俄戰爭前俄羅斯遠東總督府被日本的‘關東都督府取代,成為對大清帝國東北南部進行殖民統治的心臟。伊藤博文不顧旅途的疲勞和68歲的高齡,親自爬上爾靈山去憑吊203高地遺址,站在日俄戰爭中這座最慘烈難攻的山頭要塞攻防戰遺址,伊藤博文感慨萬千……

“25日抵達長春,赴大清國道臺的晚宴,晚11時,乘坐中東鐵路為他提供的被稱之為花車的貴賓車,駛向旅行最后的目的地——哈爾濱?!?/p>

26日早晨,伊藤醒得很早,在行進的火車上,一時興致大發,囑咐秘書古谷久綱備好筆墨紙硯。他從小就勤習書法,筆力不錯,一輩子又迷戀吟詩作詩,這也是他欣賞森槐南并收做幕僚的原因,被他網羅在身邊的年輕人也都是文思敏捷。他平日借酒興創作的詩,也偶有佳作。

“秋晚辭家上遠程,車窗談盡聽蟲聲。明朝渤海波千尺,欲悼忠魂是此行?!?/p>

筆走龍蛇,在鋪開的宣紙上,伊藤潑墨寫下漢詩。

“好詩好詩,前兩句意境濃郁,后兩句還有家國情懷?!鄙蹦隙嗽斨鴷?,逐句點評,伊藤聽別人夸獎自己的作品,心情自是愉悅。

“森槐君,我的詩作雖不能和您相比,可是關于我的記錄,將來還得靠您筆下生花!你要向中國的司馬史公一樣,如實記下我的一切呀!”

“閣下的詩詞深奧,句句華章,只是后兩句有些不明,請賜教?”一旁的古谷久綱插話說,公爵半天沒有理他,顯然有些失落,于是自作聰明地提問,以期得到回應。

伊藤博文捻了捻白須,微笑的面孔突然凝重起來,沉默不語。他一這樣,搞得整個車廂一下子靜了下來。

森槐南眼看公爵臉色不對,為了緩解氣氛,說公爵閣下,馬上到哈爾濱了。讓我想起,我收集到的一條您和哈爾濱有關的故事,正好故事的本尊在這里,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幫助我鑒別一下真偽。伊藤博文一下子來了興趣,說森槐君別賣關子,請說吧。

森槐南再次打開了他的大本子,翻了幾頁看了幾眼后說,日俄戰爭期間, 有幾位英勇的武士在哈爾濱玉碎,您為了這幾位勇士,簽署軍方文件,指示所有的報紙,隆重宣傳報道“沖偵助、橫川省三”等帝國武士玉碎壯舉,日本廣大國民由此而知道了大清國有個因鐵路而誕生的新城市叫哈爾濱……說到這兒,森槐南頓了一下,說是不是有這么一回事呢。

恰在此時,列車轟隆隆穿過一條隧道,從黑漆漆的隧道出來,陽光又照進了車廂,伊藤邊聽邊點頭說,確有此事,我要去哈爾濱,到時候,要與俄國人談,給玉碎的武士立碑塑像,紀念大日本帝國飄落異鄉的亡魂……

幾個小時后,當森槐南的肩膀和手腕在哈爾濱火車站被一顆“勃朗寧”手槍的子彈貫穿時,在巨大的驚嚇和疼痛中,突然“秋晚辭家上遠程”和“欲悼忠魂是此行”的詩句閃出在他的腦海里,化作一句中國成語“一語成讖”。

幾年以后,森槐南寫伊藤的傳記時,遇到一個問題,伊藤公爵去哈爾濱做什么?

“明治四十二年,美國提出要出資修筑一條連接京奉到齊齊哈爾和嫩江口的鐵路,并邀請清朝要員去美國會談。美國的鐵路大王哈里曼又提出了一個收買中東鐵路的計劃。美國的大手筆引起了日俄雙方的不安,這意味著將危及兩國在中國東北的實際利益。為了防止美國滲透中國東北,日俄兩國急于見面商談對策,重新劃分日俄在東北的勢力范圍。于是,伊藤博文身負重大使命,作為天皇的秘密特使來到哈爾濱?!?/p>

可,是這樣嗎?當時他已經下野,心生告老還鄉歸隱田園之意了。想到這兒,森槐南又將已經寫好的這幾行字劃掉。

森槐南沒能寫完傳記,因槍傷復發,1911年卒于東京,是年49歲。

臨終前,他為傳記做的最后一項工作,是找到了一封來自哈爾濱的信。

“伊藤君,想我們年少時在上野看櫻花的情景如在眼前,我在哈爾濱,從一種叫電影的影戲中看到了您,如果您來,我們一起看影戲,我想象不出,君在影戲上看到自己是什么樣子!伊藤君,想我們在京都抵園年輕的日子,我就想,您這一生有一天會被拍成影戲嗎?愿我們相會在哈爾濱!明治四十二年”

署名和地址在下一頁上,已經佚失,就成了永遠的秘密。

行進的列車快到哈爾濱了,滿鐵總裁中村,總領事川上,滿鐵理事田中,還有俄羅斯方面派來出迎的阿發納舍夫少將帶來的多名護衛軍官一起來接迎伊藤公爵,并匯報了安保情況。伊藤略微不快,說,不要騷擾平民百姓,剛剛車過蔡家溝,封鎖車站,你看站外的老百姓是什么眼神看我們!

森槐南和伊藤一起望車站,入站口3個青年人仇恨的眼睛像要冒火,一邊咒罵,一邊用憤怒的目光注視著火車,恰好與伊藤公爵對視。

互相寒暄問候時,有俄國士兵來報,哈爾濱站,到了!

這時,豪華花車上的大鐘正好敲響了十下……

6 施大人

道臺衙門坐落在松花江邊的一座青磚的宅院中,作為道臺府邸的后院的大門朝后開,沖著江邊。

一座琺瑯瓷銀質地的自鳴鐘,幾個小天使在跳舞,白銀雕琢的眼鏡洋人哈哈哈哈大笑,用錘子擊打大鐘,于是鐘鳴響了六下。鐘聲打破早晨的靜寂,悠揚地回蕩,這件屋子家具和裝飾十分別致,紅木家具,西洋油畫,中堂的墻上掛著一張七彩印刷的英國出版的世界地圖,擺設和用具都是舶來品,主人的白色襯衫也是那種穿西裝才搭配的,只不過腦后依然垂著長長的辮子。

一張唱片在留聲機里緩緩轉動,貝多芬的音樂給晨光中的書房注入一種別樣的情調。穿西式白色襯衫的中年人端坐在餐桌前,翻開了俄文的《遠東報》。仆人見大人已經起身,忙端上來準備好的早餐。

“早上好,大人,這是您的早餐?!?/p>

“Good morning,thank you!”

仆人雖然聽不懂,但是知道那是大人在向他問早上好。

一雙筷子、一個調羹、一個碟子和一塊疊得整整齊齊雪白的餐巾,土豆色拉、面包、里道斯、江浙的醬菜,火腿、白粥,大馬哈魚子醬。還有一小杯紹興黃酒,他感覺遠遠勝于日本的清酒、德國的萊茵河白葡萄酒或法國的波爾多紅葡萄酒,喝起來有家鄉的滋味。豐盛講究,中西合璧的早餐也并沒有讓他開顏,他的溫文爾雅中掩蓋不住的是一種莫名的焦慮。

這位儒雅的中年人是擁有哲學博士學位,康奈爾大學畢業的Alfred sze?,F在是濱江關道改為吉林西北路分巡兵備道后的首任道臺——施肇基。

吏部調他來哈爾濱任道臺,是經過一番考量的。出生于蘇州的施肇基,9歲就進入南京同文館學習英文。光緒十九年(1893),16歲的他隨朝廷派駐美國、西班牙、秘魯三國公使楊儒赴美國,充任翻譯生,在華盛頓市立中學學習。而后進入康奈爾大學繼續深造,成為這所大學第一位中國留學生,獲得了文學碩士、哲學博士學位,是第一位在美國獲得碩士學位的中國學生。甲午海戰后,日本勢力大量涌入東北,清廷與俄國簽訂了《中俄密約》,出于“以夷制夷”的考慮,允許俄國在中國領土上經營中東鐵路。但結果是東北的日俄勢力日益強大。哈爾濱的情況更加錯綜復雜,雖然是大清國土,但是俄人因鐵路居者甚多,有十萬之眾,于是乎有著深厚洋務背景的施肇基,成為了新道臺的不二人選。

南方人游歷了世界,并不在乎北方的生活差異。多年的海外生涯,使施肇基有著西式的生活習慣,其中就包括每天出門前看報紙上的天氣預報,1909年10月26日這天是個晴天,哈爾濱氣象臺在《遠東報》上發布的天氣預報是:天氣晴。除此之外他也會兼顧東方的行動指南,《遠東報》下邊的中文皇歷說,“宜:祭祀,求財,簽約,嫁娶,訂盟”,“忌:開市,安床,安葬,入宅,破土?!笔┱鼗匾饪戳诉@個皇歷,預測一下今天的運氣,看完報紙,喝完咖啡,施肇基摘下眼鏡,閉目卻不能養神,腦子思考著今天要辦的幾件要事。

這時,他的師爺賈云超走了進來,給施大人用英文請過安后,談起了眼下令施大人縈繞于懷的這件事。

“日本伊藤蒞臨哈爾濱,俄方請您一同迎接,大人您怎么看呀?”

“外交禮節不能失,歡迎會是一定要去的?!?/p>

“明治維新后,伊藤致力于變革,使閉塞蒙昧的島國走向世界,能夠會晤一下,倒也是個機會,可是他是個老狐貍,連李中堂都不是他的對手?!?/p>

“甲午之禍,臺灣失落,的確都與此人有關,日人稱他為‘東方俾斯麥,不過這白須老翁的確有他的治國之道?!?/p>

“關鍵是別有什么麻煩,快點離開,莫給朝廷添亂,讓大清國和哈爾濱太太平平的,這才是根本……”

“是啊,日人奸詐,變化無常;俄人兇悍,信義難講。他們見面,對我東北現狀有害無利。他此次雖對外稱是以私人身份,但肯定沒那么簡單。我想,如有機會,能探探他此次來哈之意更好。即使不能,能從他談話中聽出些端倪也算是收獲……”

仆人提醒:“大人,該出發了!”

施肇基簡單整理一下,換上官服。

仆人問,“大人,坐汽車,馬車還是乘轎子?”

“汽車!”臨出門時,施大人給師爺扔下一句話:“請到那個拍電影的俄國攝影師了嗎!”

7 攝影師考布斯基

火車應該是哈爾濱這個城市的吉祥物。

用猶太人考布斯基的話來說,是上帝帶給這塊土地人民的福音。在1898年,他乘著火輪,隨著俄國的遠征軍來到哈爾濱,命運之神就向他伸出手來,他成了上帝的寵兒。

作為隨軍記者,他擁有一架德國的萊卡照相機,正是因為這個魔盒,他知道了在法國巴黎還有一對名叫盧米埃爾的兄弟,他們倆發明了電影攝影機,讓照片變成了活動的畫面,讓這個出生在彼得堡的畫師的兒子,成了“東方巴黎”掘金的富翁。電影在神秘的東方幫他完成了原始的財富積累。之前,他曾經親赴法蘭西首都巴黎,虛心地向盧米埃爾兄弟學習了電影術,知道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放映機聚光鏡片是裝有水的實驗瓶,光源是照明用的弧光燈,放映速度是每秒16格,手動搖柄在拍攝時就是攝影機。巴黎學藝歸來,他就給俄國士兵們放電影。他先在田家燒鍋(現香坊區)中東鐵路俱樂部一帶,露天放映他從巴黎帶回來的盧米埃爾兄弟拍攝的《火車進站》、《工廠大門》等電影片子,再后來,到了1905年,也就是大清帝國第一部電影《定軍山》在北京豐泰照相館開拍的時候,考布斯基已經用放電影賺得銀子添置了房產,在埠頭區中國大街(現道里區中央大街)的拐角,開設了哈爾濱第一家電影院——依留季昂,這“西洋影戲”尤其受俄人僑民和哈爾濱土著的喜愛,梳著大辮子的中國人走出茶館、煙館、窯子和各種名堂的逍遙樂園,從傅家甸(現道外區)、田家燒鍋、秦家崗(現南崗區)紛紛坐馬車、洋車,甚至徒步來看西洋景。

考布斯基發跡了,但他熱愛的工作還是照相,當然還有拍電影。他還收了好幾個徒弟,有中俄混血兒安德森,捷克斯坦電影院看門人的兒子張玉樓,給他收拾房間做飯的茨岡人安娜的弟弟舒拉。他從來不教他的徒弟攝影手藝,平時也不讓徒弟們碰他用來賺錢的照相機和電影機,只是用他們扛機器、片筒和三角架。

考布斯基的寶貝就是他的電影攝影機,這是1902年德國生產的蔡司依柯牌。是全世界第一代使用35毫米膠片的機器,手搖驅動19格16米長的圓筒膠片,機身和暗盒都是木制的。配有四個腿的支架,茶色的木頭盒子,銀質的搖把,這個奇妙的魔匣子是他的印鈔機,哈爾濱的重大事情,都要請這個猶太人到場,因為整個城市只有他會拍攝電影。用捷克斯坦電影院看門人張德忠的話說就是,拍“西洋影戲”,考先生在咱們哈拉濱是蝎子——獨一份呀!考先生愿意聽這話,這不是恭維,這是中國土著的首肯呀。

馬車夫將裝有電影機的手提箱、片筒、四爪的三腳架都搬上了馬車,然后將考布斯基攙上踏板,馬車夫灰眼睛、紅胡子,這個高加索人在日俄戰爭的203高地上炸斷了腿,成了瘸子,靠趕馬車為生,城市生活使這個嗜血的士兵變成了一個溫和守禮的人,曾經猙獰的面孔也顯得平和了許多。待考布斯基坐好,馬車夫右手拽了一下棚檐懸下的銅鈴,清脆悅耳的鈴聲如音樂般悠揚,他甩了甩鞭子,木輪的馬車沿著圣·伊維爾教堂向火車站駛去。馬車的輪子轉起來,帶起煙塵,路上行人不多,店鋪的門板窗板仿佛還都在沉睡著,考布斯基也閉起眼睛?!爱?、當、當……”圣·尼古拉大教堂的鐘聲從遠處沉悶地傳來,考布斯基睜開眼睛,微笑著掏出懷表,表上精制的琺瑯在燦爛陽光下反著銀光,晃得他不得不瞇起眼睛,側了側身,他才看清,表針正指向七點。他抬起頭,看到座位對面放著的巨大手提箱,他再一次微笑……

火車站坐落在秦家崗,中東鐵路穿越了整個哈爾濱,由埠頭區到秦家崗被鐵路攔腰隔斷,帝俄政府1902年修筑了這座木橋。二十多年后,才由設計師符·阿·巴利、工程師彼·謝·斯維利多夫設計施工了霽虹橋。馬車咿咿呀呀地駛過木橋,此時,一列火車駛過,白色的煙霧籠罩在橋頭,遮蓋了馬車和橋上的行人。一路上考布斯基心想:今天這個片子拍好了應該又是一筆很好的買賣。 1909年的哈爾濱火車站是一座別致的建筑,米黃色的墻在早晨的陽光下顯得格外的明朗,這個車站的設計采用了歐洲和俄羅斯盛行的新藝術運動風格,視覺舒展開闊,遠看像彼得堡的冬宮后花園的大門一樣優雅別致。北方秋天來得早,站前周圍的花園雖然被侍弄得依舊是濃濃的綠色,可是已經枯萎的枝葉給綠色披上一片金黃,讓人突然有了關于田野收獲農夫麥子土地什么的聯想。

由于俄國財政部長戈果甫佐夫今天要迎接日本樞密院議長伊藤博文爵士,帝俄的憲兵很早就把火車站的廣場給封鎖了。警察、士兵、便衣、日本的囑托(密探)都云集在這里,剛剛辭去朝鮮統監的伊藤博文公爵在日本政壇可謂舉足輕重,哈爾濱的日本人、俄國人都組織了龐大的歡迎隊伍,揮舞著日本國旗、沙俄的旗幟、滿清的龍旗迎接伊藤公爵。 8點鐘,考布斯基的馬車來到了火車站。他的三個學徒安德森,張玉樓,舒拉早在這里等他了,三個少年將他的寶貝,木盒子電影機,四爪三角架和器材一齊搬走,考布斯基一再叮囑:小心,小心,別碰了鏡頭……

廣場前荷槍實彈的隸屬于中東鐵路管理局的帝俄憲兵在入站口仔細盤查每一個進站的旅客,必須車票和證件齊全才能進站??疾妓够咴谇懊?,哈爾濱鐵路警察署的警長列賓·尼基胡羅夫親自在入站口督陣,列賓看到考布斯基一揚手,中東鐵路管理局的帝俄憲兵就立馬閃出一條道讓考布斯基過去,哈爾濱的這些俄國人都知道考布斯基是個帶著魔匣的人。走過入站口的鐵門時,扛架子的安德森被門檻絆了一個趔趄,三角架從他的肩上跌落,一只手緊緊地攥住了笨重粗大的三角架,安德森一回頭,一個戴著鴨舌帽,留著小胡子,穿黑色西服套裝的日本人幫他扶起了三角架,這位紳士彬彬有禮,他用胳膊夾起三角架,扶著安德森的肩走進了火車站,日本紳士后邊還跟著個小跟班。

一行人進了火車站站臺,介紹車次的廣播時間才八點一刻。站臺上站滿了日本僑民高舉著寫著“奉迎”的條幅和木牌,滿場飄揚著太陽旗和紙做的櫻花,中東鐵路管理局的軍樂隊儀仗隊正在調整樂器。人群的前面是道臺施肇基大人帶著一干官員也在等候著日本客人的到來。

考布斯基在站臺選好一個拍攝位置,用手輕輕地做了一個手勢,吹了一聲口哨,三個學徒立即忙活起來。安德森立好三角架,張玉樓和舒拉抬起異常沉重的鐵箱,從中端出電影機,安置在三角架上,整個過程舒緩有度,考布斯基喜歡這種富有宗教味道的儀式感,在享受這個過程中,他覺得自己和上帝離得仿佛都更近了些。他戴上眼鏡,將一塊黑布蒙在電影機上,把膠片盒從片筒中放進電影機,用手搖搖柄將膠片掛在了機器上。而后,考布斯基將脖子上掛著的測光表沖著太陽照了照,瞇縫起眼睛,用食指和中指沖舒拉打了一個響指。舒拉立刻從器材箱里拿出一個超大的鎂光泡,用電石打了幾下,只聽噗的一聲,鎂光燈管亮了一下,考布斯基趴在鏡頭前,沖三個學徒揮了揮手,示意光距調好了。每次拍電影之前考布斯基都是這樣認真做功課,這個猶太人話不多,大凡有關他魔盒的奧秘從來不讓他的學徒們知道,他只是喜歡讓三個男孩永遠跟在他身后??疾妓够{整電影機的場面吸引了很多人,帝俄的士兵、日本浪人都在遠遠地觀看,而那個幫助拿三角架的日本紳士則一直站在考布斯基的身后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

八點三十分,距離火車進站還有三十分鐘,考布斯基走進了站臺旁的一個咖啡館,他要了一杯俄國紅茶,加上方糖,慢慢地品,透過落地玻璃窗他觀察著站臺上忙碌的人群。一抬頭,剛才那個戴著鴨舌帽的紳士正坐在對面喝茶,他似乎和一個小跟班耳語了什么,小跟班扭頭走了,之后,紳士優雅地抽著煙,昂頭注視著窗外,旁邊一個報童模樣的人遞上了一份報紙,紳士看完報紙在茶杯下壓下一張羌帖作為茶錢,走進站里……那是一張《遠東報》,頭版的標題是《伊藤公爵攜15名隨員26日抵哈會晤俄羅斯帝國政府財政大臣戈果甫佐夫此舉共商遠東大事》。

差五分鐘九點的時候,載著伊藤的專列駛進了火車站,這是一臺蒸汽機和三個特別車廂編組的專列,帝俄儀仗隊奏響了歡迎曲《艾瑪進行曲》,哈爾濱鐵路交響樂隊的指揮哈里可夫投入地揮動著指揮棒,口中應和著旋律,陶醉其中。

巨大的蒸汽機車冒著白煙駛進了月臺,像一匹脫韁的野馬被突然勒在懸崖邊,呼呼地喘著粗氣,考布斯基的眼鏡在白煙中泛上一層水霧,他摘下眼鏡擦了擦,開始調整取景器準備拍攝。車站的大鐘“咚咚咚”響了9下,鐘聲被淹沒在嘈雜的歡迎樂曲中,列車停在了站臺上,俄財政大臣戈果甫佐夫登上了專列去迎接伊藤公爵,約二十分鐘后,隨伊藤兩人雙雙走下火車,在戈果甫佐夫的陪同下開始檢閱帝俄的儀仗隊,考布斯基在鏡頭里看到伊藤爵士是個白胡子的老頭,雖然臉上微笑,但是他的眼睛卻閃著一縷寒光,透出不可一世的傲慢,讓考布斯基禁不住打了一個激靈。

伊藤的身后跟著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的總裁中村、日本駐哈總領事川上、滿鐵理事田中、秘書官森泰二郎等隨從,他們跟著伊藤一起檢閱了儀仗隊。伊藤爵士以一種外交家的從容平和,微笑著頻頻向歡迎隊伍揮手。清政府的官員和各國領事、也都站在歡迎隊伍中,伊藤特意與施肇基握手致意,之后還向清軍的吹打隊列致意,刻意強調了一下大清國的地主身份。檢閱完畢,伊藤一行折回,迎著考布斯基的電影機走來,考布斯基用手搖著電影機,隨著沙沙的機械聲,膠片記錄下了歡迎伊藤爵士的盛大場面。

1909年的電影機是相當的笨重,根本無法隨著被拍攝物體而移動,只能憑著攝影師的感覺調整焦距,拍攝的速度全靠攝影師手搖的經驗把握,如果攝影師的手哆嗦了,畫面就會虛掉,三個小學徒每人把著三角架的一個底座,考布斯基搖著手柄移動鏡頭時,突然看到了那個戴鴨舌帽黑胡子的紳士出現在鏡頭里,他筆直地在俄國儀仗隊士兵的后面,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動機,考布斯基稍稍偏了偏攝影機,似乎是想給那個紳士一個鏡頭。這時,戴鴨舌帽的紳士突然從懷里掏出了一支手槍,參加過日俄戰爭的考布斯基認識,這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勃朗寧手槍,當他搖下攝影機手柄時,槍聲響起……突如其來的變故,令站臺上所有的人都傻了眼,上帝選擇了考布斯基,魔盒還在沙沙響著,收入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原貌。

在鏡頭中他看到,伊藤爵士倒在了血泊中,這一切幾乎是在一瞬間發生的,伊藤爵士撲倒在地,中村等人上前攙扶,戴鴨舌帽的紳士沖出儀仗隊朝伊藤的隨從們連續開槍,中村等也都紛紛中彈倒地,場面大亂,一分鐘之內,回過神來的俄國軍警立刻撲向刺客,扭住了西服紳士,刺客甩掉了手槍,仰天大笑,用俄語高呼: 高利雅,烏拉!高利雅——烏拉??!高利雅——烏拉?。?!恰在此時,考布斯基的膠片盒滿了。小學徒張玉樓說:有刺客。舒拉捂了捂耳朵說:我數了,一共響了七槍??疾妓够杆贀Q上了另一本膠片。

這時站臺上的混亂達到了極致,歡迎的儀仗隊、軍樂隊、各國領事作鳥獸散,遍地的櫻花和旗幟,剛才激動得高呼“班再(日語:萬歲)”的隊伍也沒了蹤影。日本方面的憲兵和警衛人員驚慌失措,將現場可疑的人全部抓走。那個戴鴨舌帽的紳士被拷上手銬押送去車站里的鐵路警署,戴鴨舌帽的紳士在俄國軍警的簇擁下掙扎著,發出“高利雅——烏拉!”的呼喊,掙扎時被軍警弄掉了頭上的鴨舌帽,站臺上,一個提著信號燈的巡路的中國鐵路工人撿起他遺落在地上的鴨舌帽,緊追幾步,遞了過去,一個俄國警察大聲呵斥著,鐵路工人用俄語解釋了幾句。紳士顯然聽懂了,不再呼喊,鐵路工人幫他戴上帽子,扶正,立刻就被推開,軍警押解著紳士,跨過縱橫交錯的鐵軌,躑躅而去……紳士一再回頭,向鐵路工人行注目禮,并用俄語說了什么,火車站的汽笛聲,氤氳的水蒸氣徹底地淹沒了這一切,什么也聽不到了。在鐵路工人的視野里,他們的身影越來越遠……

考布斯基換上第二本膠片時,他的三個學徒早已把他的寶貝魔盒搬到了月臺回廊的柱子下,三個小家伙很興奮地等著看西洋景,而考布斯基則從魔盒的沙沙聲中又一次聽到了財富的召喚。鏡頭中,戈果甫佐夫早已不知去向,大清官員施肇基孤獨地站在月臺上,神情莊重,似在思索什么,在差人提醒簇擁下走出車站……

一年后,當考布斯基在同一地點拍攝施肇基歡迎南洋歸來的伍連德博士來哈爾濱幫助消除疫情的電影時,施肇基施大人依然是這樣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

伊藤爵士被抬上了專列,火車被俄國憲兵和日本警衛封鎖了,考布斯基上前交涉說:伊藤爵士怎么樣了?我是戈果甫佐夫的朋友,奉命要把伊藤爵士到哈的全過程拍攝下來。兩個小個子的日本男子蠻橫地把考布斯基轟下了專列??枷壬鷽]有死心,帶著小學徒和他的魔盒,蹲守在車廂旁。 11時30分,正午的太陽照在站臺上,匆匆趕來的俄國醫生和日本醫生走出了車廂,考布斯基湊上前去問:伊藤爵士怎么樣了?那個長得像果戈里的俄國醫生用手抹了一下脖子,夸張地兩肩一聳,順手將擦著手上血跡的手套扔在鐵軌下,提著醫箱揚長而去。此時,一片白煙和水汽籠罩了月臺,巨大的鋼鐵車輪緩緩移動,汽笛長鳴,專列按原路駛回……

考布斯基的這本膠片最后定格在一輛遠去的蒸汽機車的背影上??疾妓够膽驯?,指針指向是11點40分。

師徒一行走出哈爾濱火車站時,恰好碰上了警長列賓,他正在給往火車站里闖的一個朝鮮人戴手銬,那個年輕人質問列賓,說的一口朝鮮話,考布斯基認出,這個人就是刺客身后的跟班,在咖啡館里和刺客分手的人。

考布斯基問,情況怎么樣?列賓警長說:刺客是朝鮮人,叫安應七。接著警長惱火地向他抱怨道:上帝啊,這不是要我好看嗎!他要是不喊高利雅烏拉,還真分不清他是朝鮮人還是日本人。我要把他交給日本人。惹了這么大的禍,還是讓他們自己解決吧!”三個學徒在火車站前的俄國軍官俱樂部大門口找到等在那里的馬車夫,舒拉說:“本來戈果甫佐夫和伊藤爵士就是要住在這里的?!卑驳律f:“我看見那個刺客的左手無名指少了一截?!笔胬f:“你怎么知道的?”“他幫忙搬架子的時候我看到的……”“不要跟別人說,他幫我們拿了架子,會惹麻煩的?!瘪R車夫說?!皵嘀笀F應該是朝鮮的殺手,他們很厲害呀!”“那么現在,伊藤呢?”小個子的中國孩子張玉樓說:“見上帝去了?!瘪R車夫將考布斯基攙上馬車,告別了三個學徒,用右手搖了一下風鈴,畫了個十字說一聲:“阿門!”馬蹄,木輪馬車沿著埠頭區的木橋絕塵而去。

14時,考布斯基走進了他的暗室,洗印上午拍攝的膠片,用了兩個多小時的時間,他將膠片連在了一起,然后用俄文、中文、日文字幕制作了電影片名《朝鮮刺客安應七行刺伊藤爵士》。做完這個片子,他把為他做飯的茨崗女人,電影院看門的老張頭,還有俄國兵營的幾個士兵都喊到了圣·伊維爾教堂的一個大屋子里,考布斯基再一次打開了他的魔盒,用手搖電影機在教堂的白墻上放映了這段電影……茨崗女人的驚聲尖叫、俄國大兵的號叫、老張頭的感慨讓考布斯基知道自己成功了。

晚上,列賓警長差人來找考布斯基,讓他把白天拍攝的膠片全部送到鐵路警察署去,考布斯基只得又給他加洗了一套。第二天,由考布斯基拍攝的電影《朝鮮刺客安應七行刺伊藤爵士》在捷克斯坦電影院首映。上映前,哈爾濱鐵路交響樂團的樂師們在銀幕前,演奏《艾瑪進行曲》,又是那個車站的指揮哈里可夫,具有表演色彩的夸張地手舞足蹈,幾乎搶了電影的風頭。待燈一閉,膠片投映在銀幕上,放映廳里就有人用俄語、漢語、日語、朝鮮語進行現場解說?!叭毡緲忻茉鹤h長伊藤博文公爵訪問哈爾濱會晤俄國財政部長戈果甫佐夫被潛伏在車站的朝鮮刺客安應七刺殺,伊藤博文公爵身中三槍,川上總領事腕部中一槍,滿鐵理事田中腿部中槍,詩人森槐南被一彈貫通肩與腕……俄國彼得堡首席電影攝影師考布斯基現場獨家拍攝?!?/p>

1909年10月27日,是考布斯基名垂青史的日子,這一天,他拍攝的新聞記錄電影在哈爾濱的十幾家影院同時上映。半個月之內,這個電影的拷貝分別被賣到了上海、莫斯科、東京、紐約、倫敦,還有他學習電影技術的巴黎。

當然除了這些地方,他還被請到傅家甸的道臺府里,為此地清政府的最高長官作了單獨放映。施肇基一邊看電影,一邊苦苦思索。他擔心的是日本人節外生枝,借口伊藤被刺施壓朝廷,使國家利益受損。事后證明,他當時所做的處置可稱得上是冷靜果斷。施大人在26日當天,就傳令傅家甸電報局,電報從今日起,只準收存,不許發放。隨后,又電告外務部,在此案調查清楚,全案報部之前,請勿發表任何文件。若有人問及此事,政府千萬不可有“保護不周”之道歉語句,貽日人以口實。其后他又從俄人處獲得安重根口供,除電報外務部外,另代撰英文通訊一篇備外務部交北京日報英文版發表。待該通訊在北京刊出之后,才解除了傅家甸電報局“扣電”之禁令,其所積壓之各國通訊電稿,才紛紛發出。這樣做在國際輿論上占領了先機,可以說既維護了國家尊嚴,又杜絕了日本節外生枝,使中國免除了可能出現的外交糾紛而受損。

幾天后,考布斯基用列賓處得來資料改寫了解說詞, “刺客安應七是朝鮮人,名字叫安重根,出生在朝鮮黃海道海州府,時年三十歲,他在伊藤爵士蒞臨哈爾濱的火車站刺殺了這位68歲的前朝鮮統監。安重根軍人出身,他是一個神槍手,近在咫尺,伊藤爵士的隨從都被擊中,唯獨俄羅斯帝國財政部長戈果甫佐夫毫發未傷……”

8 高麗雅,烏拉

以上的這些,是我的一個朋友林眾在世的時候講給我聽的。后來我也看了相關史料,發現他講得和那些書上寫得差不多。但是還有一些和書上不太一樣的地方。我不是搞歷史研究的,對那些出入倒也并不在意。但作為一個電影愛好者,他講訴中的考布斯基拍攝的那段“影戲”倒是著實迷住了我。他也是個電影迷,當時我們倆人為了誰看過更多的電影,誰能背誦下更多的橋段,哼唱出更多的電影插曲,著實較量過一陣。為了想知道他當時是不是為了證明他比我懂得更多,而無中生有編了這一段。我下大力氣查了好多相關資料,但是最終只是在一本叫《哈爾濱電影志》的書中看到了這樣一段記載:中國第一家電影院1905年出現在哈爾濱中國大街,經營者為俄國隨軍記者考布斯基。1909年10月25日上午9時30分,考布斯基現場拍攝了安重根擊斃伊藤博文的電影,這也是有歷史記載的哈爾濱拍攝的第一部新聞紀錄電影。

他生前,這成為我倆每每“競技”時,他的必殺招。他總是聲稱看過這段影片,但是我追問更多,他就語焉不詳了。這成為我心里永遠不能磨滅的謎,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謎面在我心中越來越有光輝,謎底卻永不向我回頭展示真容。

時間帶著這個謎和我,來到了2009年。這一年,我給一個韓國來的電影攝制組擔任外聯制片,他們拍攝的電影名字叫《義士安重根》。1959年已被拆除的老哈爾濱火車站是很重要的外景地之一,作為外聯制片的我,只好硬著頭皮聯系那個于士力。他是哈爾濱郊外的一個農場主,在他的農場上,按照當年沙俄建筑師的圖紙以1:1的比例復建了一個老哈爾濱火車站,吸引了很多人參觀,漸漸成為近年表現哈爾濱題材電影電視劇的拍攝基地。據說復原這個火車站的造價在千萬上下,所以于士力洽談租金時總是獅子大張口,什么樣名導演名制片人的賬也不買。在哈爾濱影視圈里摸爬滾打多年的我,深知他的做派,一想到和他談價錢就有點兒打怵??墒沁@回我一說起來歷,于士力竟然十分爽快,同意以一個比較低的價格租給攝制組場地。令我感到很奇怪,那個唯利是圖的農場主哪去了。于士力只提出一個額外要求,要一個完成片影碟作紀念。后來,我在這個電影的首映式上,看到一個記者采訪于士力,他說:我的祖父當年在刺殺現場見過安重根,他當時是中東鐵路的一個鐵路工人,我很小就知道安重根的故事,這就是我在這里建哈爾濱火車站的原因。

2010年,我去參加日本東京國際電影節,在最后一天的下午,我來到東京柴又的街上,尋訪電影“寅次郎”的扮演者渥美清的家鄉,不熟悉當地街道的我,誤打誤撞發現了一家名叫“今西映畫”的電影古董店,我看了大廳里陳列著一臺1902年德國蔡司依柯牌電影機,機身和暗盒都是木制的。配有四個腿的支架,茶色的木頭盒子,銀質的搖把,看到這么老的電影攝像機是很難得的機會。

彬彬有禮的店主,從臉上的縱橫的皺紋可以看出年齡不小了。我不會日語,只好用蹩腳的英語和他攀談,好在他也懂一點兒。當他得知我來自中國的哈爾濱時,表示他這里有一部很古老的關于哈爾濱的電影,問我愿不愿意看一下。我自然感謝不已,表示求之不得。他還破例讓我觸摸了他的鎮店之寶,35毫米膠片,手搖驅動19格16米長的圓筒膠片。店主用顫抖的手關上大燈,當一束追光打在古董店的銀幕上,隨著手搖膠片的沙沙聲,眼前的圖像令我有些眩暈,不是圖像歷史久遠而模糊不清,而是竟然看到了,令我魂牽夢縈的考布斯基拍攝的原版的《朝鮮刺客安應七行刺伊藤爵士》。

請允許我把考布斯基拍攝的鏡頭給大家放映一遍,5分鐘29秒的畫面,在沙沙的機械聲中,出現以下鏡頭:

冷靜、英俊的朝鮮殺手安重根在沙俄士兵身后從容地拿起手槍。

傲慢的伊藤博文中槍倒地,幾個隨從依次倒地,安重根扔掉手槍朝天高呼。

奔波四散逃跑的人群,驚慌失措的儀仗隊樂手和奔逃的旅客。憂國憂民的滿清官員施肇基道臺思慮重重的臉龐。

匆匆走下專列的俄國、日本的醫生。一輛遠去的(載著伊藤博文尸體的)的火車漸漸消失在畫面中。

舉著雙臂高呼的安重根……

由于這是無聲的默片,雖然百年的時間使膠片泛黃,黑白畫面卻愈加清晰,如果讓我給無聲片中吶喊的安重根配音的話,我想高舉雙臂的安重根喊的一定是——高利雅,烏拉!

責任編輯 馬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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