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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吃的都是菜

2016-05-30 21:37李文炳
滇池 2016年2期
關鍵詞:南瓜籽油炸主人

李文炳

1

小桌敞在院子里,在盤子與盤子之間,壘上最后一碟,主人終于坐到桌邊來。

油炸核桃仁。油炸南瓜籽仁。你盯著兩道菜呆看,似乎想起了什么,主人笑盈盈端起那碗米飯,沒忙得扒上一口,筷頭卻指向那盆湯色黃爽爽的煮雞——

自己養的。多吃點!今天怕是餓著你們了。

下午兩點鐘,確實餓了。如今吃飯容易,吃頓生態的飯不容易,為這頓午飯,你們跟著主人的妹妹一家從縣城驅車兩小時,還好大部分是高速路,就到她家這一兩里路才顛簸些。

比起饑餓,更讓你們不安的是,主人,連同主人 60多歲的姐姐,80多歲的老母都一直等著,陪你們餓到這時候。

吃吃吃,都是自己家的!主人殷勤勸菜。桌上菜肴堆滿,干巴、臘肉、果仁、雞蛋、洋芋、

青菜、南瓜……每一樣都來歷清楚,就連桌上擺不了而移到一把靠椅上的那盆湯,里面的腌菜都是主人親自到田地里找來的野菜制成的,換個地方,你不但吃不著,恐怕都想不到——這誘人的酸,昨晚你們已經在她妹妹家事先享受過了。

從選料到做工,從手藝到勤勞,每嘗一樣你們就嘖嘖稱贊。主人很開心,常年日曬雨淋,染她的臉成絳紫,而歲月又開墾出一丘丘皺紋,此刻,卻到處鼓蕩笑靨的春風:主人也是 50開外的人了。

2

油炸核桃仁。你夾了一塊在嘴里,你老盯著那兩道菜呆看,你想起了什么。小時候,為貸款,你父親給信用社主任送禮,不是專門托人從什么地方弄回好幾箱核桃仁嗎?最后留下一箱,平常舍不得吃,家中來客了,就像這樣,油炸出來供人下酒,一瓣一瓣,完整飽滿,按說平常吃核桃,用鉗子,或者門軸一夾,難免變零碎,而這種成箱成箱的完整,估計壓根就沒長過殼,要是長了殼,就只能怪機器太特殊、人手太靈巧,不然,就是小心夾開了,壞的全不要,高淘汰率剩下的精華……你嘗了嘗,真香,就是過去那味道。你沒問,一小碟,就是手工夾,在主人這雙勤快靈巧的手上,也正常。

油炸南瓜籽仁。你拈起一顆放嘴里,你老盯著看它。你想,滿滿一大碗,粒粒完整、飽滿,南瓜籽粒扁而小,皮綿而薄,要不事先炒熟的話,剝起來還很滑。炒熟了剝都麻煩,何況這個要油炸,肯定是生剝了,機器大約無能為力,人剝——你忍不住問了主人,怎么會有賣這個的,貴不貴?

自己家的瓜,自己剝啊。

不可能吧?這么一大碗,要多少時間!你好耐心,好有閑心!

你們一起驚叫起來。主人微微一笑,平靜得很。

這算什么!我們哪個親戚家沒有收到這樣的

幾大包?她妹妹接過話頭,張開手比劃了一下,

隨即垂下眼,低頭小聲道:吃都不忍心吃……

這么多,怎么剝啊。

主人爽朗笑道:嘗嘗,嘗嘗,家里剝出來的多得是!——剔除瓜瓤,揀出來,用水淘一下曬干,瓜太多了,瓜籽更多,一般炒了吃不好吃,不習慣,我就喜歡自己剝出來,炸了做菜。

主人筷子一指你們靠著的小賣部:你們想,不干活時我都在守這個小賣部,礦場搬了,工人撤了,只剩下幾家苗族了,人不多,東西賣不了多少,一天 20塊到頂了。一個人怎么熬過這多時間?尤其到晚上,更難過,睡不著都起來剝,手頭不找樣事磨著,日子都不知道怎樣過……

你盯著那碗瓜籽仁,心中突然涌起多年前讀過的《百年孤獨》里的兩個情節:那個躲在暗房里的上校,日復一日鑄造小金魚;那個老處女,一輩子重復做著她的壽衣,做了拆拆了做。你不知道你的思維,為什么會在這時扯來這些。

你還認真打量了一下她家的布局:路邊一扇大門洞開,幾間樸素的平房組成四方形,一關門就是個小天井。角落有幾棵樹,幾株老仙人掌,一些花草,到處收拾得整整潔潔,廚房、居所,正中就成小賣部:上個世紀 80年代鄉村常見的樣式,當頭兩只玻璃柜臺,內擺一個高高的木架,煙酒糖茶,各類副食品擺滿。

不容易不容易,帶你來的老張感嘆:你這樣就是太辛苦了!

忙慣了,不累,你叫我閑還真閑不住,吃完飯,我帶你們再去看看我的菜地,我的養殖場。

3

酒足飯飽。女人們搶著收碗洗涮,你們男人還是坐在桌邊,抽煙、喝茶、閑聊,你們的小孩子在院子里游戲打鬧。

手中活計被搶,主人只好擦擦手站一旁,忽然又像想起什么,進入里屋。

主人端出一個大搪瓷缸,又折回廚房拿出些筷子、勺子,邊走邊招呼:娃娃們,吃麥芽糖了!

搪瓷缸就在你面前。你看到那些金色稠狀的什物,那么熟悉,就是你小時候最向往的那種模樣。你想起你大爹家當年熬糖,屋前屋后曬麥芽發出的那種味道。提起那些工序,你有點不敢想了,但忍不住還是試著問:這個也是——

嗯,自己熬的。

我的天!你怎么熬?

大麥先用水泡,捂出芽來,曬干、磨粉;還有碎米,泡一泡,合到一起煮,糖分就引出來了;再用紗布一過濾,留下汁水,放在鍋里煮,一直煮,攪動,水蒸發得差不多,就成這樣,你們吃一點,比市面上的那些糖好,吃多也不會壞事,有助消化……這東西,好吃,就是麻煩,特別費燒柴,那些苗族人給我送來幾大堆柴,全燒光了,就熬得這小點,管它了,還是趁記心還好自己做一做,再過些年老了,想吃,怕都記不起來怎么做啦。

你說,當然費柴了,過去我大爹家熬一鍋,從早到晚,煤炭風箱不斷呢。在場的人中,除了她,恐怕只有你心里最清楚熬出這一小缸糖來所意味著的工夫,你想著手臂都酸起來——

每當到你大爹家,接過你堂哥那把比你高的大木槳,就像船槳,劃船似的在鍋里攪幾下,好吃力,你堂哥要上個廁所,都要千叮嚀萬囑咐代他攪好,不要停,煮了半天,這一會要攪得不勻,很容易巴鍋,糊了的話,損失可就大了。你攪啊攪,手臂酸脹,不敢停,你堂哥老不來,你等啊等,那個時間好難熬……

你告訴主人,這個再熬稠一點,摜一下,就是白糖了,也就是街上偶爾會有賣的那種丁丁糖。

真的嗎?不會吧?

她居然沒搞懂兩者之間的聯系。你說,熬好的稠糖倒盆里,冷卻到人手可拿的時候,倒出來附在一根木棒上,另一頭是木砧子,掛上,兩邊一拉,扯得老遠,再甩回去繼續拉,一般要手力大的壯漢才能做這種事,一拉一扯一摜,反復動作,直到糖體完全膨開,就變白了,體積也是原來的若干倍,像你熬的這樣純度,一般還舍不得吃的。

你說過后,她明白了:哦,那就應該是你講的這種。

孩子們很興奮,吃了一些,另一些抹得滿嘴滿手滿身都是,還用手扯著大笑:我們長胡子了!

你沖過去狠狠訓斥了一頓,要吃就吃,絕對不能浪費,你們知道要熬出來多費事嗎!

4

收洗結束。你們一行跟在主人身后,出了門,路崎嶇不平,石頭一個個圓鼓鼓裸露在外,陽光下極為刺眼。

你們上坡、下坡、過溝、跳坎,田埂上走得搖搖晃晃,終于見到幾大墑菜地。主人告訴你們全是她開的荒,人吃牲口吃,吃不完的全爛在地里,主人跳下去就拔蘿卜,塞給你們,說是水果蘿卜,解渴;你們扭掉的葉子,卻被她揀起來,一大抱,抱在懷中。

你們繼續跳溝、拐角,一排排青磚樓房,有些被雨水刷出白線,有的長出青苔,周圍有好多高大的柏樹,一片陰涼;大鐵門、鐵鏈、鐵索都是銹跡斑斑,主人告訴你們這是曾經的職工宿舍,當年廠子效益好的時候,這里人最熱鬧,像個集市。主人掏出鑰匙打開,院子被幾個大網分割開來,人未走進,就聽見雞啊鴨啊鵝啊,全都警覺叫喚起來。

主人放下那抱菜葉,走到一棵古柏樹下,一個掉了瓷的舊口缸里,抓起一把把包谷麥子撒出去,那些家禽便歡喜得咯咯直叫,邁開碎步奔忙爭吵起來。主人翻過網去,貓身在每個窩口探望,不一會,就揀出一衣兜蛋來,有幾種顏色,她告訴你們,午飯你們吃下去的是來自哪種雞種。

主人帶你們一樓一樓參觀,爬上爬下,房門推開,一間間堆滿憨頭憨腦的洋芋,一間間全是黃燦燦的包谷。都是苗族人給我的!主人得意地說。

不要錢嗎?不要。她們幫我弄好,搬來,有時我也給她們點她們沒有的東西。住久了,人太熟了,包括這幾棟宿舍樓,人家都給我,隨便用,又不收什么租金。你說讓我住縣城那些小區,我怎么適應?

孩子們突然齊聲大叫起來,帶點驚恐。原來她們無意間推開一間房門,在鋪滿包谷葉的房間,與幾十只驚慌失措的兔子撞到一起。

主人趕緊過去招呼,折去拿了一些菜葉,邊走邊扭,一間間進去看了看。兔子回窩,掩上門,主人指著一聯排房間:這些,全養兔子……

5

依依不舍,但確實該走了。主人一家站在坡頭路邊,一直向你們揮手。她們的背后,是層層屋頂,屋頂背后是樹,是天云,天云下邊,是到處坍塌的山體。

你們顛顛簸簸,轉了半天,路邊殘留的標語、地名告訴你們,這是一處廢棄了的礦區。

你們在車上一言不發。許久,開車的老張才嘆出一口氣。主人是他遠房的表妹,多年不見,情況都是通過親戚間的電話傳播的:小莉真不容易呀,這么苦,還沒有從那個陰影中走出來……

你暗驚,問是何事?

以前一家就在這里做生意,男的在過礦廠,得肺癌,照顧了好多年,前年不在了。兒子在外邊??h城多好的套房,不住,一個人搬回這種沒有人來的鬼地方。怕她想不開,她媽、她姐,老成這樣了,都搬來和她住,陪她講講話啊。家里人不在了,人就沒個寄托。你看她一個人做這么多事,心里太苦了!

你想到午飯桌上的那些菜,那缸糖,尤其那一碗南瓜籽仁,一顆顆籽仁好像黑夜里失眠的一雙雙眼睛:煎迫,無望……

你捂住胸口,你感覺,突然有些不是痛的痛 ——你以為,你們吃的都是菜???

責任編輯 李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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