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吳先生似乎在畫界沒有太大的名聲,也許他太老了,老到已經被許多人忘掉,他周圍的人似乎已不知道他是南藝劉海粟先生的高足。
先生的窗上不是沒有玻璃,而是有玻璃卻又偏偏在玻璃上糊了一層宣紙,所以光線總是柔柔的。在這種光線里很適合鋪宣紙、兌胭脂、調花青一筆一筆畫起來。柔和的光線落在沒有一點點反光的柔白的宣紙上,那濃黑的墨痕一筆一筆落上去,真是美極了。
吳先生的山水畫一向簡約,從來都是寥寥幾筆。出現在先生筆下山水里的人物多是一個人:一個人在山間竹樓里讀書,一個人在大樹下昂首徜徉,一個人在泊岸小船里吹簫,一個人在芭蕉下品茗……我有一次冒昧地問先生:“您的畫里怎么只有一個人?”先生說:“人活到最后就只能是自己一個人?!?/p>
先生那天興致很高,喝了一點點酒,便又起身,去屋里打開靠東墻的那個老木頭柜子,取出一只青花瓷盤。盤子正中是一株杉、一株梧桐、一株青楊、一株梅,樹后邊是遠山,與此對襯著的是山下的小小的茅亭。小小的茅亭旁邊是小小的書齋,一個小小的布衣書生在里面讀書。小小的書齋旁邊又有一座小小的板橋,小小的板橋上走著一個挑著柴的樵夫。已經馬上要走過那小橋的是一個農夫,肩膀上扛著一把大大的鋤頭,牽著一頭大牛。盤的最下方是一個坐在水邊的漁夫,他正在垂釣。
先生用指甲“叮叮?!钡貜椫杀P說:“四個人里數漁夫最舒服,然后是樵夫,可以在林子里跑來跑去,還可以采蘑菇?!?/p>
我忍不住想笑,還沒笑,先生倒笑了,他又說:“最苦的是讀書人,最沒用的也是讀書人,沒用才雅,一有用就不雅了。我是沒有用的人啊?!?/p>
先生愛吃蘑菇。雨后放晴的日子里,他會在斜暉里慢慢背著手走到村西的那片小樹林里去,一個人走走看看,看看走走,布鞋子濕了,布褲子也濕了。從林子里出來,他手里總會拿著幾個菌子,白白的,胖胖的。有一次,先生滿頭大汗地從樹林里拖出一根很大的樹枝擎著。那樹枝的姿態真美,后來被先生插在屋里靠西墻的一個銅瓶子里。那根樹枝橫斜疏落真堪入畫,一直插了好久好久。
(摘自《衣食亦有禪》重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