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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麗轉身·雅俗跨界·文體革命——劉荒田散文界說(上)

2016-07-20 16:01山東宋曉英
名作欣賞 2016年28期
關鍵詞:舊金山散文

山東 宋曉英

華麗轉身·雅俗跨界·文體革命——劉荒田散文界說(上)

山東 宋曉英

陜西師范大學程國君教授對劉荒田散文的理論歸結已非常全面,稱其在華文文學主題構建與漢語語言拓新方面均有貢獻,如“表現了全球化時代最常見的多元文化旨趣、人類學主題、鄉愁和基于個人實現的獨特生命心性哲學”,“展現了美國這個移民社會多元文化的豐富文化景觀,揭示了許多黑色幽默背后的歷史與人性謬誤”等。程國君教授還專門撰文《劉荒田與現代華語散文的文體創新》,稱“劉荒田散文是現代快節奏、消費主義和全球化的中國人走向世界時代最受讀者喜愛的閱讀文體”①。后一點我有體會,是因為我讀劉荒田散文,正是為了給我的漢語言文學研究生,包括外國研究生推薦最佳現代漢語讀本。讀過其幾乎全部散文,我的體會是:劉荒田散文獨樹一幟,這應該與其在新移民文學史上的作用相關。在新移民作家中,劉荒田毋庸置疑地具備中生代接力棒與散文家寫作分水嶺的意義。從視點、手法、審美、主題各項去看,資深前輩王鼎鈞等的散文憂憤深廣,新生代移民作家作為“世界人”輕裝前進;從大部分作品看,與劉荒田同代的移民作家因經歷太多坎坷,被歷史裹挾太多,較少寫出散文的風輕云淡、靜水深流,體裁上也多以小說、詩歌為主。據此,劉荒田散文可以說既承襲了前輩的故土情結、憂患意識,也續接了新生代的“地球人”視角與“現代人”理念。2009年《劉荒田美國筆記》獲首屆“中山杯全球華僑文學獎”;2011年《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獲“當代華文愛情散文”第一名;2014年,他獲得“中國新移民文學杰出成就獎”。華文文學批評家王鼎

相比董鼎山等科班出身的散文大師,劉荒田之日常生活的“雞零狗碎”更貼近讀者,其對“雜色人生”的描述波瀾不驚、空靈剔透,反倒讓讀者有更多“陌生化”的體驗。他代表了靠自己的肩膀、手腳,而不是“話語”被濡化為“美國人”的移民者形象,但他卻被公認為是一個“智識分子”,“原色”與“底層”是其

,高屋建瓴與人文關懷卻是其寫作的精神實質。

劉荒田 旅美作家 雅俗跨界 文體革命鈞、陳瑞琳、蘇煒、林楠等均對其有專論,言其“目光所及縱深寬廣且細致入微”,“是最富有個性的移民文學的扛鼎作家”②。

“最富有個性”與“扛鼎”,是因為劉荒田的書寫最能體現“跨境”的含義。有些海外華文作家單純寫“出洋”,有些則主寫中國題材,而劉荒田是“雙重洄游”,在美國與中國均有“過客”“寄居者”“歸人”三重身份,始終保持“假洋鬼子”的清醒與細察。思想上從傳統文人向現代作家跨欄,文體上也有自為的“革命”,“劉氏散文”風格日臻成熟,鑄成了獨特的生命意識與審美場域。王鼎鈞先生在《荒田豐收》一文中將其稱為“華人散文中的巴爾扎克”③,應源于其對舊金山社會“浮世繪”式的展現,對中國故鄉的歷史性縱覽與“植根現實土壤深處而深刻剖示人情世態”的“世味”。其創作理念雖尚未成為一個體系,但其獨具自覺的歷史觀、發展論、辯證意識已昭然豐沛:置人生命運于今古未來,宇宙宏遠,眾生無奈,具有存在的虛無意識與精神憂患,卻又勵志有為,富“紅塵暖意”。長鏡頭搖過,在每一個“格利大街”縱橫處停駐;蒙太奇切換,在生命的每一個重要轉折處流轉。自覺的意識上,也許劉荒田在努力學習蒙田隨筆的“熱情”(尼采語)、培根小品的雋永,及周作人的樸拙、林語堂的親切。但除了以上,其行文更類《游褒禪山記》,山重水復,多角度闡發,用詞卻極精簡,不拖贅,重蘊蓄深藏,“具有充足的多解性即供詮釋的空間”,被王鼎鈞先生稱“坦蕩與余韻并存”④。

華麗轉身

加拿大評論家林楠總結劉荒田作品特色,說“特殊的人生歷練,鑄就了作家東西方融匯的精神視野和銳利的文化目光”⑤。論者看來,劉荒田散文既呈現出“人生原色”,其粗糲的硬度,也潤漬出理想主義的晶瑩;既追求“外曲而內直”,也崇贊尊嚴與風骨,這肯定與他的兩度“轉身”有關。1980年,三十二歲的劉荒田挑擔攜家經香港到美國;2011年,劉荒田在美國退休,決定第三次“插隊”,正式定居中國佛山。他穿著大褲衩子進農貿市場,以“老人”身份乘公交車,早上遛彎兒順便給家人買早點。華人作家人人都講“跨”,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旅中”,并不是每個“大師”都能養成平視生活、隨處留心,將生命的每一種零碎與無奈均細嚼反芻的習慣。劉荒田佛山、舊金山兩頭跑,以中美兩種“老百姓”視角看世界,思想經“陌生化”進一步提升,創作經淬煉進一步精湛,應該可稱兩度人生抉擇為“華麗轉身”。

劉荒田認為“弱勢者”無私無畏,也可以對生命有一種“俯視”,一種“倒過來的鳥瞰”⑥。我的理解是:以普通人、“檻外人”的身份,“此山之外”的目光看汲汲名利的人生。此種“倒過來的鳥瞰”,加上其站在地球經緯線上的“廣角鏡”,深入市井的“顯微鏡”,正如愛德華·布洛所說的“審美距離”,很容易將二元對立打破。多邊主義立場形成,也容易將所謂“現代化”“精英”表象下的虛妄看穿。劉荒田“智識分子”關懷與“草根立場”并存的平民理性視點漸成定勢。

(一)“不得已上路”與“理想的燭照”

劉荒田的移民行為,源于他生于僑鄉,跟隨祖先與鄉鄰的步履。但三十二歲,身為公務員兼詩人,也算得上已經“安身立命”。劉荒田為人平淡中和,不是為所謂“理想”而沖動的人。讀其心路歷程,出國打工的行為之所以自覺自為,應該更多是“為自尊的生存,為自我的證明”。評論家楊傳珍稱其寫作是時代的“精神切片”⑦,我覺得還不夠,應該說他寫出了漂泊一代的“靈魂的根基”。每一位懷有理想的人,不論是“執笛的少年”,還是看書的青年、寫書的中年,抑或是回到故鄉的老年,均有個不棄的心結,就是要超越命運的禁錮。劉荒田憚于放棄精神追求,為了提高生命的質量舍近求遠,曲線堅守。

劉荒田少年時就立志做“知識人”。他不敢放棄讀書寫字,對他來說,那等于遠離生命的甘泉。多少年來,無論一天做多少個小時工,無論家務多么繁雜,他都要堅持,要守住夜半的心靈歸屬、黑暗中的理想之燈。

劉荒田散文記述了“舍近求遠,曲線堅守”的實屬無奈,記述了在理想與現實分裂的時代中一代人的不幸。這代人與新中國“立于高山之巔遠看東方已見光芒四射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共生,卻長于精神萌芽被掐掉的年代。該上大學時高考取消,奉命去農村“修理地球”。脾胃的“吃不飽”對“革命人”不算什么,但靈魂的焦渴煎熬著年輕的人。誰的青春不奮發?少年劉荒田“讀了些勵志的禁書,發奮過了頭,近于發瘋,每天凌晨3點起床,把頭浸在冰冷的井水里,再抖擻精神讀《離騷》”⑧。讀魯迅,給“我”的是“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的勇氣。被G調竹笛擾醒,以俄文單詞寫浪漫,但“我”向竹笛高手學奏的,不是《梅花三弄》,而是《我是一個兵》。在“鷹擊長空戰斗隊”,“我”是一個“尖兵”,是“革命的筆桿子”。白天《戰斗在橋梁工地上》,似《當代英雄》,夜晚卻未能與“達吉亞娜”在“奧尼金的書房”暢談理想。目睹了絕食、武斗,“我”更深刻地意識到像“我”類出身的人,“學習好”是唯一的出路。高考被后推了半年,擔驚受怕,但它還是被取消了,“命運的懸劍”橫劈下來,斷了“我”認定的“出路”。一百八十多天,“我”的游蕩像半生那么長,無業,無愛,無人生方向,終于被扔進“知識青年”下鄉的滾滾洪流之中。

肉身的勞累從不算什么,但“日記本給推到桌角,懶得寫了,比愛情更加急迫的生活已把浪漫鏟除”,心靈的重創才最能摧毀意志,“我”心有不甘?!安桓省笔裁茨??后來才總結出,不甘于“橫流世間的諸般毒素”滲入生命,不甘于雖為少年,已待成“荒田”,“奮青”走向“憤中”,那些“刻骨銘心的熨帖,活力奔瀉的酣暢,唯初戀可比擬的、全副身心的投入”在哪里呢?舊的航船傾覆了,新的帆檣遲遲未立起來。即使幾年后終于回城,當了文書,做了公務員,有了詩名,成家立業,生兒育女,“我”有的仍是不甘。要沖破命運的樊籬,“我”帶著全家五口,挑著一百一十斤的行李出海關飛奔,欲奔向那個坦白的人生,淺白的天空,自由的天地?!拔摇迸卤澈蟮年P閘處斷喝:“給我回來!”⑨

作為“倒霉的一代”, 遇上歷史的“逆行”,個體的生命被卷進“全球最大的社會試驗場”⑩,理想主義者除了“逃離”,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能輕易脫離這“死水”般的日子。那么,挑擔狂奔,上岸至那個期盼已久的,自以為再也不須偽裝,靠“嬰兒般生命的本色”就能過“坦白的人生”的異鄉,自由真的能實現嗎?

(二)詩性訴求與向現實服膺

劉荒田所記述的個體人生,充滿了草根一族鉆出現實硬殼朝理想掙進的艱辛,但“我”并沒有簡單將艱辛坎坷歸結于命運的不幸與歷史的不公?!懊绹蟆?,他發現現實與理想的分裂既可能是歷史的、地理的,也有可能是人類性的,全球化的、人生之必然的。

在美國他沒有見到“金山”。身處這個“最充分的思想自由和最嚴厲的物質制約并存的國度”?,“我”作為新到者,斷根再植者,對后者的記憶更深刻些:一天沒有工作,全家人的吃喝用度就不知道在哪里,“自由”也只能窄化為“吃苦的自由”,且選擇有限。找一份薪酬最低的工作也要等兩三個月,坐吃山空至窮途末路在這里也司空見慣?!拔摇毙疫\,來自僑鄉,遍地友鄰,到美國第一天就有工打,但“我”找不到存在感。到美國的目的是為了物質豐裕后的精神耕耘,猶記得少年時叔父所贈的《魯迅全集》,讀了五年,選擇一生與文字為伍,建構自己終生的事業??伞拔摇庇衅痰臅r間能坐下來讀書寫字嗎?只有“在中餐館的廚房,一邊咬牙忍受坐骨神經痛,一邊剝蝦殼和鮑魚,剝出滿手血痕”,“我”才不至于像舊金山市政廳對面的流浪者一樣住在街頭。有免費的語言課上,但一家人嗷嗷待哺,“我”怎能聽得下去?“11時,我便提前溜出,到相鄰的卡拉緬街一家叫‘海運’的中餐館當雜工去”,“直到夜晚11時”,上班最長紀錄是一天二十二小時。在這樣的日子里,“我”“逮不回在粗糲的真實中溶解、消遁的詩意”?。一個在母國已有了詩名,做慣了“文書”的人,一天到晚剝蝦切蘿卜,是不是資源的浪費?倘留在母語的溫柔鄉,在辦公室、會議室聽“報告”,寫一些空洞的講話稿,是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虛無?參照家鄉的同窗、同仁、故交,那些“舊我”,如果不“逃離”,也許“我”會最終成為一個文化高官,著名的詩人、散文家,或音樂評論人,但很有可能的是,“我”會被檢討書、告密信所擊倒,甚至因“我”的“文字癮”被投入監牢。至少,“我”做不到真正的“靈魂排毒”,只能在“狠斗私字一閃念”中過意志消磨的一生。

在舊金山,劉荒田的腳步穿越不同的街區,面包店、肉菜攤、修車鋪子、水產市場,至舊金山金融區最好的賓館上班,接兒女上學,帶老人去醫院,周末與鄉鄰喝一壺粗茶。數十年為生活奔波,雖然他從來就沒有忘記心靈的自賦,但較之于理想萌發的青年時代,他已屆中年,為責任背書,與現實和解,趨向智慧與禪定,逐漸煉成“洞世知人的機敏睿智”?。但“我”對“真純”的渴求矢志不渝,一天比一天強烈?!恫黄诙龅脑娨狻?,是劉荒田文筆抑揚頓挫、山路十八彎的典型?!拔摇迸笥选袄媳?,一輩子過著“揣著一桿秤,實打實的、分毫不爽”的日子,一向以“功利”檢驗得失,為人處世“斤斤計較”。然而在一個深秋的夜晚,他神不知鬼不覺,絕非自我炒作地談論起最近參加的詩歌交流會,說出“比天平更高一級的還有七弦琴”!“我”好多年未聞這位被生活壓彎了腰的老兄說過這樣的話,幾乎忘記了他也曾是一個“知識人”。原來,大學時讀過的雨果,偷偷仿寫的“十四行詩”,從未離開過我們的記憶。這種 “瞬間”與“不朽”、“小我”與“大我”的穿越,被劉荒田借喻為“搔癢”。這個借喻比朱自清《荷塘月色》中把花香比喻為“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還要新奇,因歌聲與花香畢竟都富“詩性”的內涵。把雅思與俗欲相接,普遍化為“情同此人”“人同此心”,是“搔癢說”的奇妙。心理學所謂“情結”、網絡語言中所謂“××控”,古詩詞所謂“不思量,自難忘”,江湖上所謂“欲罷不能”,不都是一個“搔癢”的道理?據此,物質成就始終不能替代精神訴求,卑微者夢想永在,平常故事,講了個透辟。

但這樣由己推人,由個體到群像的散文也常見,劉荒田最終超越了“我”“我群”甚至“我族”,成為舊金山的“插畫師”,其“社會百科全書”式的表達,這才是他的特殊貢獻。王鼎鈞認為舊金山作為華人的客居地,雖有不少人寫過,但確因劉荒田之筆在漢語讀者中形象更加明晰,如《舊金山人?!贰杜f金山一角》《巴士社交》等,市井生活之五味雜陳,都市繁華之五彩繽紛均收入其“畫板”?!杜f金山人物》系列將各種族各階層人的命運、際遇之生存苦慮寫得活靈活現?!靶乱泼窈芸煸诿绹煊土?,知道誰能欺負,誰要讓”?;“我的同事”班尼,混跡紐約與舊金山,流竄過澳大利亞和香港,越戰期間美國政府征他入伍,為避免去當炮灰,他深夜越境至加拿大藏身?!拔摇绷硪粋€同事華爾特,一輩子活得馬虎,后事辦得草率,除了女兒哭兩聲,牧師都在葬禮上敷衍,致辭特別簡短。最后由“舊金山餐館和酒店業雇員工會”同仁捐助,才把他下葬在奧克蘭郊外的一個小墓園。像華爾特、班尼這樣的美國“草根”“老油條”絕非少數,其情路坎坷,命運多舛,由“明星侍者”到情場“被棄”,有個人原因,同時也是資本社會強調“個人獨立”的結果?!拔摇弊鳛樗麄兊摹霸捳Z垃圾桶”,也算是見識了各類“美國人”。

從前一說起“舊金山”,漢語讀者想到的大多是金門大橋、漁人碼頭、九曲花街、聯合廣場,世博會藝術宮等幾個標志性建筑,還有與華人血淚史相關的“天使島”監獄。但劉荒田筆下的舊金山是意蘊深厚的,是多民族雜色面相、美國移民大城市的“浮世繪”?!八古f金山不僅在中國移民史上名稱響亮,在中國文學史上也有重要的意義。這年代,舊金山收了這么一個移民,應該‘值回票價’,舊金山什么地方應該有他一座銅像?!?鼎公在此所說的“文學史意義”,應該與徐志摩之于劍橋,老舍之于倫敦相類。

表面上看,劉荒田對一個城市,一個國家,兩種文化的追思與大多數作家相同,均強調“個人與歷史無關”。小人物在時代中滄海一粟,成不了“人類歷史的創造者”。但“劉氏散文”獨具的歷史觀、人類意識,其客觀理性與宏闊縱深處在于,不能把所有的成敗均歸于現實對命運的改寫,不能把所有的坎坷均歸于母裔民族的局限、母國時代的“逆流”。歷史是有局限,人物命運受其牽連,似乎無常,但一定也有其性格必然。從外洋回望本土,站在東西文化的分界嶺上做橫比與歷史縱觀,就會發現:現實與理想的分裂也可能僅源于人的根性,與歷史、地理無關。

比如拖延癥,應非純粹的個體弱點,也非某單個民族的桎梏?!耙老】吹介T口堆著三輛破舊的保時捷,房東的兒子囤積這類豪華舊車,異想天開,修好了賣好價錢,卻從來不動手。這熱情似乎三十年來沒有改變,盡管婚姻變了不止一次?!薄胺繓|的兒子”是個美國青年,好像沒經過什么“文化浩劫”,幾十年如一日地在這房子里生活。他也像“我”年輕時一樣,不斷“讓青春撞了一下腰”,內心有渴望,口里有追求。但“美國青年”自有其隨性自由,不會死抓住什么不撒手,但“中國老年”卻矢志不渝,耿耿于懷。那種《不期而遇的詩意》,即使暫時遺忘,也總會從心底浮起。這就是環球略同,但文化有異,吃哪里的水長大的,就會有哪里的根性。

雅俗跨界

(一)世俗之“原生態”與 哲學之“逆命題”

朱曉劍在《劉荒田的散文》中總結其“從日常生活出發,抵達某個精神高地”??;蜓?,其寫作與生活的關系在力趨王鼎鈞之“入乎其中,出乎其外,居乎其上”。從接受美學的當代意義看,現代讀者本身不缺乏情趣、詩趣,全球信息比作家還要貫通,自己也可能是寫者。專業作家提供的“精神食糧”僅僅“有些意味”,但還是遠遠不夠的,需要登臨生活的高處,給讀者醍醐灌頂之“理趣”。劉荒田散文善于從日常生活出發,總結生命的“逆命題”。這個“逆”,即在對比、類比、歸謬中解釋生命本質,析出“新道理”。如走在舊金山最繁華的地區,你看到的是金碧輝煌還是個體渺???“無數酒吧過早地透出燈光,預告著今夜的狂歡?!爆F代人不需要家庭,在燈紅酒綠的美國可處處買醉,夜夜濫情,“這樣的露水情,短的一天,長的一兩個星期,一年至少十來宗”?。但酒吧里的情愛,夠濃夠暖,夠浸淫一生嗎?住得起大酒店的“文明人”與高樓下的流浪者,同一個月下,同一個狂歡夜,其目之所見,身之所感,是一種滋味嗎?上班見大酒店貴賓,下班見街邊流浪漢的劉荒田作為這個城市、這個國家的外來者,主流外的支流,其“倒過來的鳥瞰”,雖小處著眼,卻有一種揭破現代文明之“皇帝的新裝”的犀利。

評論家說劉荒田的寫作是“富于泥土味、草根味的,對于世態人情的深細品味”,“活在真實中”?。他自己也聲稱《禮贊世俗》并歸結出“世俗的原生態”,即“常態”的特點:“沒有‘非常態’ 即大起大落狀態的亢奮和悲喜?!?底層人的“理想”是“有點低”,但有一定道理。如對“自由”的經典闡釋,從勞動者眼中看,就有嚴重的缺憾:“裴多菲這首詩,大有問題,生命和愛情都拋棄掉,自由落實在哪里?”雖然“自由”與富裕無必然關系,劉荒田也論證過“無房無妻”或許更“自由”:“房子越是多,房間越是大,可能越容易遭到孤獨的圍困”;一個人散步,“可以遛狗,可以遛愛情,可以遛靈感,你盡可伸出不必填寫支付物業稅支票的手,去迎接紛飛的落葉”?。但中國的20世紀70年代,劉荒田筆下這位地無一壟的農村青年讀了點詩書,找到了闖蕩自由之路的“伎倆”——進了“大批判寫作組”,他“自由”的基點還是“鍋里有飯,錢包有銀紙,老娘的眼病能治,露雨的屋頂能換,不用打光棍”。這道理有問題嗎?當然,“先驅者”的“自由”與刨食者的“自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但不能否定,“先驅者”的終極目標,也是為了讓人類過上更好的日子吧?無論是馬斯洛的“需求層次論”,還是魯迅的“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三層遞進,其理念應該略同。在餓肚子的年代,一味向大眾灌輸“愛情”“生命”“皆可拋”,“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解放無產階級自己”,是否有太多“空空而為博,戔戔而為宏”(〔清〕劉大櫆:《與高督鹺書》)的意味?

劉荒田剝去了“理想”的精神外殼,論其內核,難道不是物與靈的結合?“理想只和一塊燒豬肉有關,我要它具備三個條件:一、連著瘦肉,女兒從出生到現在,營養從來沒足過,頭發有點枯黃,說什么也得讓她吃上瘦肉熬的稀飯,這是妻子從昨晚就開始嘮叨的任務;二、帶著肥肉,這部分拿來榨油。豬油是炒菜用的,全家一個星期指靠它了;三、帶一層脆皮,這是拿來犒勞自己的?!?這里的“一塊燒豬肉”之所以與“理想”相結合,就在于“我”既要讓女兒得到成長,又要讓妻子得到歡欣;既要讓全家幸福感陡升,又要寬慰自己的辛苦。在傳統“理想主義”者眼里,這種闡釋就是“小農意識”,什么“理想”!但此種理念,與杜甫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應同樣關乎衣食寒暖吧?與美國“自白派”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的理想也具比較文學意義上的“顯性的相合”吧?這位獲得普利策獎的“自白派”詩人,丈夫隨情人而去固然是她自殺的內因,但歷史上最冷的倫敦,她的鼻炎與憂郁癥復發,也是她放棄生命、放棄創作高峰期“精神自由”的導火索,這豈不也與“寒”相關?劉荒田散文析出了出國打工的“賣柑者”與“留學生文學”之苦樂觀的區別。沒有錄取通知書,沒有獎學金,沒有基本的知識積淀,打工者的財富與自尊也一點一點地積累?!暗惯^來的鳥瞰”與“弱勢者的俯視”之所以成立,是因為他們沒有家庭經濟的后盾,其中的寫作者無權貴、財閥的背景,也就無投鼠忌器的板滯,不用大放高歌,也不必“為尊者諱”,文字自然會“回到本真”。

嚴歌苓在《一個美國外交官和大陸女子的婚姻》中將白人丈夫在美國“好區”的別墅寫成隔絕的天地:“我也不該答應你的求婚,不該到這貌似自由的鬼國家!”“獨自坐在沒有開燈的房間里,一種寄居異國的孤獨感頭一次那樣真實可觸地浮現了。原來,我并沒有著陸;這個國家不允許我著陸;我仍在一片茫然中孤零零地漂?!?嚴歌苓也寫過物質窮困帶來的尊嚴損毀:女留學生將未婚夫贈予的訂婚禮服換為房租;大陸訪問學者在美國靈魂無根,走入“無出路咖啡館”。劉荒田筆下《唐人街的女鄉親》們,每天拼死拼活掙幾個銅板,無閑出入“咖啡館”,甚至沒余款買一杯速溶咖啡,但她們從不在乎自己到底有沒有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著陸”,或曰“扎根”,因為在母國,在故土,她們也同樣沒有背景,不是個人物。在這里遭盡挫折,嘗盡苦累,她們最終也體驗到了勞動的歡欣。劉荒田說“能吃苦”是她們的雙重優勢:“憑著最低工資,也活出尊嚴和成就感,這是一;她們沒有曾經的養尊處優的知識人那種今不如昔、水土不服所引發的‘胡不歸’的長吁,這是二?!痹诓宛^洗碗,車衣廠做血汗工,當保姆,遭老板罵或男人調戲,都沒有耽擱她們舂米便舂米,割麥便割麥,有勞有得,在她們眼里這是命運,也是福氣。而劉荒田家鄉的老少爺們,新移民的弱項他們都有,沒錢,英語不通,沒有文憑,拖家帶口?!暗?,他們擁有無往不勝的利器:責任感,勤勞,節儉?!?生長于僑鄉,劉荒田理念上必然與出身于北京的知識精英、上海的商業精英、文學陜軍、齊魯大漢等略有不同?!拔摇边@個曾經的“刀筆吏”“詩人”、理想主義者,“雄赳赳地加入柴米油鹽的大軍”,延續了二十五年。但即使如今小康了,還鄉了,也依舊認為,掙取物質財富的路上有許多精神所得, “因物質欲望獲得滿足而生的豪氣”順理成章。美國人將“嫌貧愛富”等同于“獎勤罰懶”,有一定的道理。中國人為什么千年來推崇“君子固窮”,甚至“越窮越光榮”呢?

當然,物質滿足的移民文字也多得是,如《我的財富在澳洲》?!皠⑹仙⑽摹钡闹饕谥歼€是在于“精神提純”。究其半生,“生存與夢想角力得苦”!但盡管有如此的角色分裂,“我”終于還是努力拿住了手中的筆。人到中年,剛性硬爭雖不再,韌性追求卻一直沒有放棄。

①程國君:《劉荒田與現代華語散文的文體創新》,《當代文壇》2015年第4期。

②陳瑞琳:《“銜木”的燕子:海外新移民作家的文化“移植”之路》,《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05年第2期。

③④?王鼎鈞:《荒田豐收》,《劉荒田美國筆記》,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頁,第1頁,第1頁。

⑤林楠:《豐稔荒田》,《環球華報》2015年11月27日。

⑥劉荒田:《“倒過來的鳥瞰”》,《羊城日報》2012年8月29日。

⑦楊傳珍:《敘事思想家預言的文化選擇:劉荒田散文的精神追求》,《海南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5期,第68頁。

⑧??劉荒田:《劉荒田散文精選》,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68頁,第29頁,第6頁。

⑨??劉荒田:《這個午后與歷史無關:劉荒田自選集》,九州出版社 2012 年版,第1頁,第24頁,232頁。

⑩劉荒田:《錦瑟無端五十弦》,《文心社》,http:// wxs.hi2net.com/home/blog_read.asp?id= 155&blogid=90368,2015年12月10日。

???劉荒田:《劉荒田美國閑話》,九州出版社2013 年版,第4頁,第3頁,第4頁。

?朱曉劍:《劉荒田的散文》,新浪博客http:// blog.sina.com.cn/s/blog_5684dfd80102vlww. html,2015年9月2日.

?劉荒田:《人生三山》,鳳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249頁。

?劉荒田:《劉荒田小品文精選》,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33頁。

?嚴歌苓:《一個美國外交官和大陸女子的婚姻》,《明報月刊》1995年2月號。

?劉荒田:《戴了47年的“口罩” 》,《僑報副刊》2014年9月7日。

作 者: 宋曉英,教授,博士,碩士生導師,英國愛丁堡大學訪問學者,山東省中國現代文學學會、山東省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主要從事傳記文學、海外華人文學、比較文學研究等。出版有《精神追尋與生存突圍》等專著。

編輯:張勇耀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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