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的花朵

劉山石

第二節車廂 跟姐姐上學

一

有一次，我聽寨子里的大人們聊天兒，聽到一個新詞語——留守兒童，我這才知道像我和大姐、二姐這樣的孩子就是典型的留守兒童。爸爸媽媽在家的時候，我們時刻有人呵護；沒有爸爸媽媽的照料，天冷了，我們自己添衣服，肚子餓了，我們自己做飯……我們還是小孩子呢，就成了“小大人”，什么都得靠自己，用小小的肩膀扛起了與我們這個年齡不相稱的重擔。每當想爸爸媽媽的時候，我經常會半夜從噩夢中驚醒，嘴里叫著“爸爸媽媽”，眼淚早已打濕了枕巾，這種滋味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體會得到。

我的大姐，十二歲，在家里扮演著“媽媽”的角色，照顧我和二姐。表面上，大姐很堅強。但暗地里，我無數次看見她落淚。我問她怎么了，她說她也想爸爸媽媽。我這才明白，大姐也是一個孩子，內心同樣渴望得到父母的愛和關懷。和同齡人相比，她顯得早熟、懂事多了。

愛玩兒、淘氣是我們的天性。有時候，我和二姐任性，不聽大姐的話，惹她生氣，氣得她直抹眼淚，可她卻不舍得也不忍心打罵我們。

大姐見我一個人在家沒人照看，擔心我出事，沒法向爸爸媽媽交差。一天傍晚，大姐便對我說，她打算帶著我一起去上學。

我一聽大姐的話，心里樂開了花，像盛滿了蜜似的，感到美滋滋的。晚上，我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和大姐去上學，成了大姐的同桌，大姐不會做的題目，我不假思索，看一眼就會做了。班上的同學有的羨慕我，有的嫉妒我，我成了班上同學的焦點。正當我得意的時候，大姐的老師來了，他看見我后，惡狠狠地對我說：“你是哪里來的小屁孩兒？快出去玩兒，別在教室里搗亂！”我被嚇得哭了起來，夢醒了……

第二天一早，大姐早早地起床做好飯。早餐后，我想起夢境里的事情，連忙問大姐：“老師是不是很兇，他會不會罵我？”大姐說：“我們的老師很和藹，不會罵你的?！蔽疫@才放心了，搶過大姐的書包背在肩上，神氣十足地跟著她上學去了。

學校在鎮上，離我家有六公里的路程。路雖然不是很遠，但是，通往學校的是一條蜿蜒曲折的山路，路面坑坑洼洼的。晴天時，這條路被風一吹，就變得塵土飛揚，行人只好掩面匆匆而行。如果遇到下雨天，路面就變得泥濘不堪了，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到處都是積水。小伙伴們在上學的路上匆忙行走，鞋子被濺上了泥水，有時候連襪子都被弄濕了。這可真是“晴天一臉土，雨天兩腳泥”。

一路上，大姐的書包在我背后晃來晃去的，鐵盒子里的鉛筆發出“嘩啦啦”的響聲。大姐小心地拉著我的手，生怕我摔倒。大姐一邊走，還一邊留心山路上方的情況，擔心石頭掉下來砸傷我們。大姐說，去年冬天的時候，在這個山坡上，我們寨子里的一個名叫夏荷花的小女孩兒就被山上的落石砸傷了。因為這個地段的土質松軟，山體容易滑坡，時不時會落下來一些土塊和石頭。路過這兒的人，都得小心翼翼的。聽了大姐的話，我才知道，在上學路上，擋路的不僅僅是惡劣的天氣，從山上落下的碎石也成了我們的“攔路虎”，會給我們的安全造成威脅。

翻過這個山坡，走過一段陡峭的下坡路，我們來到了小溪邊。小溪的水流比較緩，溪面不寬，上面架著兩根大松木，成了一座簡易的橋，上面沒有欄桿，大人可以很從容地走過去。但對膽小的女孩兒來說，過橋就顯得沒那么輕松了。大姐要背著我過去，我不肯，想逞強，非得自己走過去。大姐無奈，只好緊緊跟在我身后，隨時準備拉我一把。還好，我順利地通過了這座橋，大姐也算是松了一口氣。

二

來到大姐的學校，我這兒看看，那兒瞧瞧，對這所簡陋的學校充滿了好奇。學校沒有圍墻，里面只有兩排低矮的瓦房，還有一些樹。學校一共六個班，每個年級一個班。

我跟著大姐進了六年級的教室。教室沒有天花板，我一抬頭就看到了屋頂的瓦片。窗戶上橫著幾根木條，上面糊著舊報紙用來擋風。寒風從紙縫中刮進來，我感到一陣寒意，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教室里，幾塊石頭上架一塊木板就是課桌。在這所學校里，哥哥姐姐帶弟弟妹妹來上學的情況很普遍。老師同情這些留守兒童，也就默許他們在教室里當旁聽生了。

大姐班上的同學也有帶弟弟妹妹來上學的，我和幾個小朋友站在教室后面，乖乖地待著。上課之前，大姐的班主任黃老師用苗族的語言和我們聊天兒，我感到黃老師很隨和，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嚴肅。我們苗族人主要居住在山區，呈大分散、小聚居的特點，雖然我們有自己的語言，但支系比較復雜，而且各地的差別很大，有的甚至互相不能通話。所以，黃老師用苗族的語言和我們溝通，一下子就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黃老師還說等以后條件成熟了，他會教我們寫苗族的文字。大姐和同學們聽了歡呼雀躍，一個同學興奮地說：“以后我們上了中學、大學后，其他民族的同學想要學習我們的民族語言、文字，那我就可以當他們的老師了呀！”黃老師笑著說：“你說得太好了！所以呀，你們想要當老師，那就得從現在起，好好掌握我們民族的文化，長大后，當一個傳播我們民族優秀文化的使者?！?/p>

黃老師的話鼓舞了我，我盼著自己快點長大、上學，用我們苗族的文字寫作業。

中午的時候，大姐二姐和我湊在一起，吃著大姐早上烙的餅。餅很硬，而且還干，我吃了一塊，就不想吃了。

下午上課的時候，我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好容易才挨到下午放學，我餓得已經前胸貼著后背了?；丶液?，我和二姐負責喂雞鴨，大姐生火做飯。大姐做的飯菜當然比不上媽媽做的好吃，不過，饑餓的時候能吃上飯，就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了。大姐把米飯燜好以后，從壇子里拿出一個咸菜疙瘩，用清水洗洗，切成細絲，放點兒醋，這就是我們的下飯菜。日復一日，我們一成不變地吃著這樣的菜，只有爸爸媽媽匯款回來后，大姐才會改善一下生活，買點兒肉回來吃。有一天，我實在不想吃這咸菜了，就把飯碗推到一邊，大喊道：“姐，我想吃肉！我不吃咸菜！”大姐無奈地說：“爸爸媽媽還沒匯錢回來，我們只有買米的錢了，哪有錢買肉??！假如拿這點兒錢買了肉吃，下個月我們只能喝西北風了！”

大姐的話讓我感到很委屈，我忍不住哇哇大哭起來。她看著淚眼婆娑的我，也哭了起來。正當我們哭得傷心的時候，爺爺推開房門進來了，他給我們端來了一碗菜，上面還有幾塊肉。原來，住在隔壁院子里的爺爺聽見了我和大姐說的話，立即就把奶奶剛做好的菜分了一半端了過來。爺爺把菜放到桌子上，用粗糙的手撫摸著我的頭，說：“孩子，別哭了，吃吧！以后爺爺有菜吃，就絕不會讓你們吃白飯！”“爺爺，您這是雨中送傘??！”我破涕為笑，一邊和爺爺說話，一邊拿起筷子夾起一塊肉送進嘴里。二姐說：“這叫雪中送炭，傻弟弟！”爺爺說：“你們趕緊吃飯吧?！蓖依峭袒⒀实臉幼?，爺爺背過身去，用手悄悄地在臉上擦了一把。我心想，爺爺為什么掉眼淚呢？一定是他不忍心看我們挨餓吧！在我傷心絕望的時候，爺爺讓我感受到了被關愛的幸福。

爺爺說話算話，從那以后，他沒少給我們送米送菜。每次都是在我們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時候，爺爺悄悄地把米、面和菜給我們送過來。

爺爺對我們的愛和關懷，伴隨著爸爸媽媽不在家的每一個白天和黑夜。很難想象，如果沒有爺爺的疼愛，我們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

三

教師節前夕，學校來了三個支教的老師，為此，學校特意召開大會歡迎他們。會后，大姐的班主任黃老師把一個年輕英俊的帥小伙帶到了班上。黃老師介紹道：“同學們，這是來我們這兒支教的偉迪老師，學校安排他當你們的新班主任，教你們語文。我不再當你們的班主任了，學校安排我當二年級的班主任，以后，你們要聽偉迪老師的話，好好學習?！?/p>

我們仔細打量著偉迪老師——他二十多歲的樣子，身材高大，很英俊，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尤其醒目的是，他的皮膚白白的，跟我們這群山里孩子的黑皮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望著新來的老師，同學們都沒開口，教室里一陣沉默。偉迪老師很大方地向我們介紹了他自己，然后問我們：“小朋友們，你們是喜歡在外面玩兒，還是喜歡上學呢？”教室里的人異口同聲地高呼：“上學！”我學著偉迪老師的口吻，問道：“老師，您是喜歡玩兒，還是喜歡教書呢？”偉迪老師微笑的眼神給了我最好的獎勵，他說：“我喜歡教書，但是，我也喜歡和大家一起玩兒?！眰サ侠蠋熀臀业膶υ?，拉近了師生之間的距離，其他的同學也不再拘束了，圍著他問這問那的。一個男同學問偉迪老師：“老師，您的眼睛很大，水靈靈的，可是，怎么是紅紅的呢？是不是您不習慣我們這兒，晚上睡不好呢？”

偉迪老師笑了笑，臉上露出兩個小酒窩。他說：“到了你們這兒，我才知道世界上最勤奮的動物是公雞。每天半夜它就‘起床了，接著就開始‘喔喔喔地叫，也不管人睡沒睡醒。更有意思的是，一只雞叫了，其他的雞也跟著叫，而且越叫越來勁兒，一點兒也不嫌累，整個村子的公雞就像在開會似的。昨天晚上，我聽公雞‘開了三次‘會，不知道你們聽到公雞‘開會的聲音沒有？”

聽了偉迪老師的話，同學們哄堂大笑。偉迪老師的親切、和藹，贏得了同學們的喜愛。接著，偉迪老師給同學們分發他從城里帶來的禮品。一支細細的鉛筆、一塊小小的橡皮、一本薄薄的作業本、一個漂亮的文具盒……拿到禮物后，同學們都高興得手舞足蹈。偉迪老師被同學們的快樂感染了，他的眼眶里竟然有淚花在閃爍。

歡樂的海洋中，有一朵小浪花盛開之后卻又沉靜下來。笑過之后，毛蛋的臉上被陰云籠罩起來了。偉迪老師敏銳地發現了這個情況，他讓大家安靜下來，然后關切地問毛蛋：“盤毛蛋，你怎么了？有什么不開心的事，你吱一聲，我會幫你的?！泵暗拖铝祟^，沒回答老師的話。偉迪老師一見，又重復了一遍：“盤毛蛋，你吱一聲啊，我們一定會幫你的?！泵罢酒饋?，深呼吸，然后大聲地說：“吱……”全班同學聽了，哄堂大笑。原來毛蛋沒有理解“吱一聲”就是說的意思，竟然“吱”地叫了起來，像一只小老鼠，把大家逗得笑彎了腰。偉迪老師止住笑，趕緊走到毛蛋身邊，摸了摸他的頭，安慰他說：“你跟老師說說，到底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老師想知道?！泵罢f：“我爸爸媽媽不在家，奶奶最近身體不好，沒法下地干活兒，她不想讓我上學了。以后我再也得不到老師的禮物，也見不到老師了?！泵罢f完，傷心地哭了起來。偉迪老師聽了，連忙安慰毛蛋：“孩子，別傷心，我去你家勸勸你奶奶。你家里有困難，我會幫助你的，相信她會同意你繼續上學的，別哭了……”毛蛋聽了偉迪老師的話，這才破涕為笑，問道：“老師，您真的會去我家嗎？”偉迪老師說：“當然了！明天是周六，我一定會去你家的?！?/p>

偉迪老師見毛蛋不哭了，這才給我們講起他在甘肅舟曲縣藏族中學支教的經歷。

“同學們，如果沒有和那里的孩子們生活在一起，我們是永遠不會理解那里的生活的。那里的生活條件很差，學生們仿佛從來不洗臉，一個個美麗的小臉蛋都是黑黑的。其實，并不是孩子們不愿把臉洗干凈，而是從小到大，他們的生活里就沒有‘飯前便后要洗手，臉要每天洗，要勤洗澡、勤換衣服的概念，因為那里是一片缺水的土地。舟曲藏族中學位于離縣城南邊有兩個小時車程的丁字河口，地處兩條山脈之間，那里的居民基本都是藏族。由于當地的降雨量小，居民修了一些用于儲存雨水的小水庫，他們平時的飲用水就是水庫里的水。水對那里的居民來說太寶貴了，用“滴水貴如油”來形容一點兒也不過分，所以那里的人很少洗澡。還有，那里的學生每個月可以領到一定的補助，但是這點兒補助只能勉強維持他們的生活開支。有的學生怕錢不夠花到月底的，連飯都不舍得吃飽。支教的老師經常去買一些方便面和火腿腸，送給吃不飽飯的學生。由于支教老師在學習和生活上都很照顧學生，經常和他們在一起玩兒，大家相處得就跟好朋友似的。在舟曲度過了一年的支教生活后，我在腦海中就形成了這樣的觀念——如果說有人抱怨自己的生活艱難，那他應該多看看生活在中國西部的這些學生！”

偉迪老師說完他在西部的支教經歷后，微笑著摸了摸毛蛋的頭，說：“我覺得你家肯定有困難，但是，和甘肅貧困山區的小朋友們相比，你家的困難也就顯得不那么嚴重了。再說了，我們會幫你克服困難的！”

四

第二天，偉迪老師吃過早飯后就來到了我們的寨子。我和毛蛋等小伙伴們一大早就到寨子前等候偉迪老師了。大老遠的，眼尖的毛蛋就見到了偉迪老師，他大喊道：“偉迪老師來啦！”說完，他就像離弦的箭一樣，飛了出去。我們也緊跟著他跑過去迎接偉迪老師。

我們前呼后擁地把偉迪老師迎進寨子，一起往毛蛋家走去。前面不遠處，一座破舊的吊腳樓出現在我們的眼前。門前有幾個小孩兒在玩兒游戲，毛蛋的奶奶正在收拾新收獲的玉米。偉迪老師的到來，讓他們感到慌亂。毛蛋的奶奶不會說普通話，操著我們苗族的方言向偉迪老師打招呼。毛蛋跑進屋子，端出一條被磨得發亮的長條凳放在偉迪老師面前，毛蛋的奶奶趕緊過來，用一塊布使勁兒地擦抹凳子，生怕凳子弄臟了偉迪老師的褲子。她擦了好幾遍，這才招呼偉迪老師坐下來。

幾句簡短的問候過后，偉迪老師跟毛蛋的奶奶說明了來意，希望她讓毛蛋繼續上學，家里有什么困難，他會想辦法幫忙的。毛蛋的奶奶能聽懂偉迪老師的話，她的意思卻只能由我們來“翻譯”。毛蛋的奶奶見老師這么重視這件事，她也不好意思不讓毛蛋讀書了。否則，她也沒辦法向毛蛋的爸爸媽媽交代。偉迪老師見毛蛋的奶奶手里還拿著玉米棒子在拔葉子和玉米須，就招呼我們一起幫她干活兒。在偉迪老師和我們這群小伙伴的幫助下，一大堆玉米很快就收拾好了。

干完活兒，我們這才發現，周圍聚著不少人，寨子里的老人和小孩兒都圍過來看偉迪老師干活兒，毛蛋家門前頓時熱鬧了起來，仿佛寨子里過節日一般。

有幾個小伙伴坐在偉迪老師身邊，盯著他肩上掛著的照相機，覺得很好奇。偉迪老師當然知道孩子們的心思，他當即取下相機，要給大家照相。這一下，小伙伴們都欣喜若狂。偉迪老師拿著相機在寨子前拍個不停，“咔咔”聲直響。給孩子們照完相，偉迪老師又招呼大人們過來照相。毛蛋的奶奶和前來看熱鬧的大人一聽，更是喜出望外，因為很多人從來都沒有照過相。

望著那一張張純樸的笑臉，偉迪老師笑了。不過，在他的笑容后面，卻隱藏著一絲淡淡的憂傷——為這塊貧瘠的土地和質樸的人們?？磥?，不僅小孩兒有煩惱，其實，大人又何嘗沒有憂愁、煩惱呢？只不過，他們不像我們小孩兒一樣把煩惱寫在臉上而已。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