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擬自我

沐一

一、

中午十一點方睿才從被窩里蘇醒，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手機刷微博。首頁上的熱門信息一如既往，明星八卦，社會新聞，各種段子層出不窮。方睿隨便掃了幾眼，不感興趣的嘩嘩嘩用指尖劃過去了。

第一條：“用一句話證明你是吃貨”。

還用得著證明么，方睿腹誹。

下一條：“碧龍地區連降大雨”。

這是哪兒來著？

劃到第三條，上頭寫著“圓臉比尖臉好看”，然后配了幾張大餅臉的圖片。方睿一看，居然是個千萬粉的大黃V發的，下面的轉發和評論都已上萬。他想了想，噼里啪啦發上去幾個字“贊我每人打20塊，騙人是小狗”，不出三分鐘立馬收到了十幾個贊。方睿差點笑出聲，切回自己微博，不疾不徐地敲上了“汪汪”兩個字。

就是這么無聊。

方睿是個成天無所事事的大三學生，不考研不忙著找工作，四級也過了，每天基本都在睡覺上網打游戲之中度過。今天距離開學已經過了一個星期，方睿卻一節課都沒去，反正剛開學老師不會點名，正好方便方睿這種混日子的學生在宿舍里糜爛。

手指機械地劃著屏幕，直到昨夜到現在錯過的微博都看完了，他又切回首頁尋找新鮮事?！岸＿恕币宦曁崾疽繇戇^，第一條新的微博刷了出來。這回是個熟人，是他的老朋友刀刀。

方睿和刀刀也算認識三年多了，他們是玩網游的時候認識的，興趣愛好都差不多，漸漸就成了朋友。方?，F實里好友不多，除了同寢室的兄弟，和別的同學基本沒什么來往。不過他在網絡上的好友可遍及天南地北，相互之間熟得不能再熟，幾乎無話不談。

經常有長輩數落他，說他是個陷在虛擬世界里的宅男。每到這時方睿就要反駁：“網絡的確是虛擬的，但是當中交流的人都是真實的。我又不是在和假人說話，怎么就不行了？”

刀刀的微博刷出來了，不是轉發，是一條普普通通的日常微博?！疤爝@么熱真不想出門了?！迸淞艘粡堁籽琢胰盏恼掌?。方睿順手在評論里敲下一句“見面會怎么樣啊”，等了好半天，對方都沒有回復。

這有些奇怪，因為刀刀是個微博控，一有消息絕對秒回。

某游戲公司在K市搞了一個玩家線下見面會，規模排場都很大，吸引了不少玩家。刀刀正好住在K市附近，于是約上了網友一起去了。明明刀刀和自己關系最好，卻叫了別人一起去，而且都好幾天了，刀刀完全不和自己聯系，方睿難免有點不爽。

和刀刀一起去的網友叫東照，方睿和他不熟，但刀刀和他玩得挺好。方睿通過刀刀的微博關注找到了東照的微博，對方的微博同樣只有一些瑣碎的日常更新。就在他關閉瀏覽器的那一刻，桌上的手機響了。

“喂，阿姨，有什么事嗎？”

來電話的是刀刀的母親，對方的聲音聽上去十分焦急慌亂：“方同學？顏小刀在不在你那里？”

方睿一愣，說沒有。下一秒，電話那邊的刀刀母親哭了出來：“我好幾天都聯系不上刀刀了，電話也打不通，能找的能問的地方我都問了，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辦啊……”

失聯？！方睿驚得險些拿不穩手機，怎么會，刀刀不是參加見面會去了么？剛剛還發了微博呢……他深吸了一口氣，安慰著刀刀的母親：“阿姨你別緊張，剛才我還看見刀刀更新了微博呢，說明他沒事，看把你嚇的?！?/p>

寬慰了會刀刀的母親，方?？伤惆亚耙蚝蠊砹藗€清楚。原來刀刀離家去參加見面會以后，頭幾天還有聯系，前天開始電話就打不通了，到現在已經過了將近72小時，刀刀的父母就慌了。

電話掛斷，方睿松了一口氣。他其實沒把這事看得多嚴重，刀刀既然還能發微博，想來問題不大，最多就是手機丟了。不過刀刀也是個沒心沒肺的家伙，微博上還扯什么天氣，也不給家里人報個平安。

一夜過去，方睿照例打開微博刷新聞，其中一條新聞卻猶如凜冽的寒風直接鉆進他的骨頭縫里：碧龍山連日暴雨，山體滑坡，泥沙中發現一具尸體，死亡時間推測在8月24日下午。經確認身份，已經通知死者家屬，死亡原因尚在調查中。新聞中有一張照片 ，照片雖然給尸體打了馬賽克，但是不知道是出于疏忽還是什么，沒有給死者的家屬打馬賽克，方睿認出了哭倒在地的刀刀的母親。

讓他感到膽寒的是，警方推測的刀刀的死亡時間是8月24日，但是昨天，也就是八月28日，他還看到了刀刀發的微博。如果刀刀死了，那發微博的是誰？就在他發愣的一會里，他的微博首頁上又刷出好幾條新的消息，而刀刀的微博，居然又更新了一條。他一陣顫栗，索性關了手機蜷成一團。

二、

方睿去參加了刀刀的葬禮，他見到了刀刀的父母，刀刀的母親精神完全垮了，頹然而麻木地看著參加葬禮的眾人，只有刀刀的父親還在主持大局，不知道為什么，方?？吹竭@場景就一陣心酸。刀刀的死亡原因還沒有完全調查出來，方睿能夠看到葬禮的外圈有警察等候著，也許是想趁這個時間好好地問一問刀刀的人際關系，畢竟這可能是和刀刀有關系的人到得最齊的一次了。

葬禮結束后，警察把刀刀的父母帶去隔間談話了，方睿獨自一人站在人群后方，手里攥著手機，感覺那東西冷得就像一塊堅冰，寒意直直滲進心里。

他很清楚，這里頭有個最關鍵的地方不對勁。刀刀明明已經死了，但直到今天上午，刀刀的微博仍在維持更新，內容都是些毫無意義的日?，嵥?。昨天吃了什么，今天吃了什么，夜里失眠了，天氣好熱，累了想睡覺……無聊得仿佛一篇望不見頭的流水賬。

方睿知道，刀刀發微博的習慣一直如此，一天不發個幾十條就不舒服，哪怕根本沒人看，他也堅持如一猶如強迫癥一般?？扇缃瘛?/p>

可如今刀刀已經不在了。既然如此，刀刀的微博是怎么回事，難道有人在替他更新？

方睿第一個念頭，就是有人謀殺了刀刀，然后偽裝出他還活著的假象，以便混淆視聽。是誰？誰會這么深謀遠慮？

他一身冷汗，快被自己的想象嚇住了，本來想把這條線索告訴面前的警察，可對方起初聽得很認真，等他說完，卻眨了眨眼，露出一個漫不經心的微笑。

“我們會記下的?！?/p>

方睿有些失望，他也知道自己一看就是個學生，一張稚氣未脫的臉怎么看都沒有什么說服力，而面前的警察都四十來歲了，又胖又矮，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別精明的人。

“微博啊，你們這些年輕人玩的東西，”他咂摸咂摸嘴，話語有種不以為意的輕松感，“不過，要按你這么說，這個‘兇手真有點不上心啊?！?/p>

“什么意思？”

對方沒來得及回答就被同事叫走了，不過也不需要回答，方睿自己就能想明白。如果是為了偽裝刀刀活著的假象，那刀刀的死訊都上了新聞，他還更新什么？

好玩？有??？

方睿覺得整件事情十分詭異，要是靠警察的調查速度 ，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查清楚，他決定自己去找線索。

他不由得想到一個人——應該和刀刀一起參加見面會的東照。東照和他以及刀刀都是玩同一個游戲認識的，不過他和東照不太接觸，都是聽刀刀提起他。

東照不好相處，這是他們游戲群里公認的事實。一提起他，十個人有九個一臉鄙夷，還有一個搖頭嘆氣，然后岔開了話題。

因為東照和群里人借過錢，多則七八百，少則四五十，數字算不上特別大，但加起來也不少。他借錢的理由有各種，一會兒是手機欠費了但是要打一個著急的電話，一會兒是錢包丟了身無分文，連飯都吃不起。

至于這些錢，基本都打了水漂，只有債主實在催得厲害的，他才會象征性地還上一小部分。這樣的人在哪里都沒人緣，只有刀刀這個老好人愿意搭理他，后來變成了他在群里唯一的朋友。

方睿私底下也問過刀刀，這樣的人怎么還敢跟他相處。哪知刀刀回過來一句：“他技術好??！”

“??？”方睿一臉茫然。

“編程的技術，媽呀那簡直絕了！我能跟他學一輩子的！”

方睿沒有這種愛好，自然不懂得刀刀大呼小叫個什么勁兒。但是在刀刀眼里，東照就是那種可以被稱作天才的人物，可惜被埋沒在蕓蕓眾生中，一直郁郁不得志。

東照現實里在某個軟件公司上班，成績雖不說太突出，但也足夠吃穿不愁。所以方睿覺得這人一天到晚管人借錢，純粹是人品問題。刀刀也承認東照人品不怎么樣，特別喜歡占人便宜，但他還是佩服東照，愿意繼續跟他做朋友。

于是方睿只能說：“當心哪天被他賣了，你還在幫他數錢?！?/p>

這次見面會，方睿確定刀刀是和東照一起參加的，可警察也好、新聞也好，從來沒有提到過東照這個人。他去問刀刀的父母，對方含著淚花對他說不知道。他去問警察，警察也一頭霧水，最后道：“我們查過監控了，顏小刀是一個人去爬山的?！?/p>

參加完見面會，刀刀順道去旅游，進了K市著名的風景勝地碧龍山。那東照呢？兩人直接分道揚鑣，各玩各的？

有可能。

即便如此，方睿依然不得不懷疑東照，就憑對方人品差這一點，他就覺得問題。他打開QQ，找群里人詢問東照的近況，果然沒一個人知道。玩游戲的小伙伴說很久沒看見東照上線了，算算時間，差不多就是從舉辦見面會開始。

方睿陷入思索，他打開東照微博，對方和刀刀一樣更新著一些毫無內涵的日?，嵥?，偶爾轉發一兩個段子，也是全天下人都刷爛了的那種。他隨手給東照留了個評論，等了大半天對方都沒有回復，正如之前他給刀刀的評論一般，石沉大海，音訊全無。

這讓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三、

天慢慢黑了下來，方?；氐阶√?，神色郁結地坐在窗口發呆。忽然手機屏幕已極快的頻率亮了無數下，QQ提示一大排新消息，顯然有人急著找他。

對方是他一個網友，叫水鈴兒，男的，卻惡趣味地起了一個女孩子的名字。這人不是來和他寒暄的，開門見山就道：“睿哥你發現沒，刀刀已經不在了，他的微博還在更新?！?/p>

方睿說早就發現了，此刻他沒什么心情和對方閑聊，正想關掉QQ，冷不丁瞟見了對方新回的消息：“我剛才注意到，他們的微博好像有點別的問題?！?/p>

“他們？”

“還有東照?！?/p>

方睿不由得認真起來，聽水鈴兒逐字逐句地幫他分析。對方挑出一條見面會當天發的微博，時間是下午五點，刀刀說要去打球了，還配了一張球場的照片。

“我搜到了見面會當天的日程安排，晚上在xx中心有晚餐會，五點半開始入場。而這個時候刀刀怎么可能去打球呢？”

方睿一愣，也去搜了見面的日程安排。果然時間排的很滿，不但有晚餐會，還請了代言的明星出場，結束后還有抽獎活動。

“還有這條，”這回水鈴兒發過來的是東照的微博，“我們都知道他倆是一起去K市的，既然參加見面會，東照肯定就不在公司了吧？但是他在抱怨公司食堂的飯菜難吃?！?/p>

方睿揉了揉額頭，感覺腦子里一團漿糊，完全無法理清這詭異的事態。仔細看東照這條微博的發布時間，果然也是下午五六點鐘，和刀刀差不多時候。

“所以他們根本沒去見面會？”方睿試探著問道。

“或者只是看上去沒去……”水鈴兒猶豫半晌，似乎覺得接下來的話有些難以啟齒，“我覺得，這些看似正常但是處處詭異的微博，會不會是他們在給我們發求援信息？”

求援？難道是他們之前遭遇了什么？刀刀遇害了，那東照呢？活著還是……方睿呆住了，思及至此，他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整整一晚，方睿片刻都沒能合眼，手機一直亮著，晃得他眼睛干澀，太陽穴也一突一突地跳個不停。他一直在翻看東照和刀刀近幾個月的微博，一條都沒有落下。

真的是求援信息么？他甚至能腦補出一個故事，兩人被綁架，困在某處，比如說黑磚窯，傳銷，還有其他恐怖的地方……對方沒收了他們的通訊工具，但允許他們發微博向外界通報平安。他們發的每一條內容都會受到嚴密的監控，所以，他們只能把求援信息藏在這些瑣碎的內容里。

直到某一天，刀刀試圖逃跑被發現，直接被滅口扔在碧龍山里，偽裝成一場意外。而東照還在對方的手里，生死未卜……

方睿拍了拍臉頰，覺得自己真是看多了懸疑片，再加上一夜沒睡，整個人都有點神經質了。

點開那兩人的微博首頁，一切看起來都這么平淡無奇。吃的，喝的，天氣，街邊的風景，偶爾抱怨一下心情，轉發一些感興趣的東西。這種微博到底有什么意思，連點新鮮事都沒有，放眼望去，好多內容都重復了。

等等……重復了？

方睿一愣，鼠標下意識地選中了一個日期。7月4日，星期一，東照在抱怨不想上班。

接下來是……7月11日，星期一，東照仍然在抱怨不想上班，雖然內容不太一樣，可含義完全沒有區別。

這是巧合嗎？方睿有些困惑。他繼續往下看，又發現了不少重復內容。比如固定抱怨單位的人際關系，固定在每周例會上發睡覺的微博，固定轉發自己喜歡的游戲相關。不過后者好像不算什么問題，方睿自己是不會一見到相關內容就轉發的，畢竟有些完全沒有轉的必要，可萬一東照喜歡呢？

或許東照就是這么一個生活規律的人，可這規律過頭了吧，難道是強迫癥么？

方?？嘈χ鴵u搖頭，又點開刀刀的微博。這邊倒是隨意多了，沒有這些古怪的規律。想來想去，方睿還是沒有把它當回事，如果這算是線索，未免也太微不足道了。

到頭來，還是沒有什么像樣的發現。

四、

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方睿終于小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已經是傍晚。兩天兩夜已經過去，關于碧龍山墜崖案的新聞已經少了許多。媒體報道說刀刀是因為景點防護措施不到位所以才掉下去的，死者家屬已經景區鬧起來，據說要打官司。不論哪一條新聞都沒有提及他殺的可能，似乎大家都已確信，這就是一個不幸的意外。

至于維持更新的微博，曾經同行的東照，這些線索都被忽略了，更別提方睿發現的那些連線索都夠不上的東西。他的QQ里仍然有幾十條未讀消息，都是水鈴兒發來的，對方見他一直不回復，索性發來一個微博賬號密碼，讓方睿自己上去看。

方睿點開才知道，原來水鈴兒一直聯系不上東照，索性注冊了一個微博小號發了一條尋人啟事。由于@了幾個比較平易近人的微博大V，轉發量激增。方睿好奇地點開挨個瀏覽，大部分說的都是祝福和幫擴，唯獨一條相當刺人眼球：

“找人不報警發什么微博，傻x?！?/p>

如此惡毒話語，令方睿感覺自己就像突然吃了一只蒼蠅，也不知道是咽下去好還是吐出來好。能用的消息幾乎沒有，尖酸刻薄的卻越來越多。甚至有懷疑他們是炒作游戲的，宣傳見面會的，還有人說東照其實是他們的仇人，他們故意借著找人的名義，其實是要人肉他。好不容易等來一條“我有線索”，他激動萬分地照著對方留的號碼撥了過去，結果是個吸費電話。

氣得方睿差點兒捏碎手機。

“你何必找不痛快呢?！彼o水鈴兒回了一條消息，覺得對方發這條尋人啟事純屬自虐。

沒過多久水鈴兒回復了一句話：“刀刀已經不在了，如今東照也聯系不上，你不覺得著急么？”

方睿沒顧得上回復。急？他當然急，是誰還在用刀刀的微博發布消息，莫名消失的東照又去了哪里？一想到這些，他急得快瘋了。水鈴兒的話讓他口干舌燥，心臟也狂跳不已?？勺约汗庵庇惺裁从?，他能做什么，他應該做什么？

他倚著床頭發起了呆，手指下意識地劃著手機屏幕，直到“叮咚”一聲提示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屏幕上有個100%的提示，旁邊寫著安裝成功。

他什么時候給自己裝了個app？

這app的名字也是怪，叫“虛擬自我”，圖標也設計得一股子文青范兒，想來又是微博推送的app被自己手滑點開了。最近微博總喜歡自動推送一些APP廣告到首頁，也不管用戶關注沒關注，因為一不小心就點到了，讓人煩不勝煩。他看也沒看，想直接卸載這東西。沒想到那個“X”怎么都摁不下去，他已經把屏幕戳得“咚咚”響了，那個app還理直氣壯地站在他的桌面上，仿佛在嘲笑他一般。

什么破玩意兒！

他打開文件管理，刪不掉。把手機連接上電腦，強行卸載，還是刪不掉。真是活見鬼了，難不成是什么流氓軟件，還是新型病毒？

方睿氣不打一處來，真想直接把手機砸了。這時候他想起來了，以前就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東照和刀刀的微博里轉發過幾次這個APP的下載推送，自己是不是翻看他們微博的時候手滑點到。

算了算了，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手指鬼使神差地點開了那個app。里頭的頁面很簡潔，一開始出現了一行字，方睿以為是使用說明，結果里面只寫著“虛擬自我，把自由還給你?！?/p>

垃圾軟件，廣告詞都這么土。方睿暗罵。結果屏幕就停在這里不動了，無論他左點右點，上滑下滑，整個手機如同死機一般。接著他面前的畫面開始崩塌，屏幕先是出現了壞點，接著變成壞道，大片的黑暗如同鋪散開來的馬賽克一般吞噬了手機。他看到非常令人膽寒的一幕，充斥著亂碼和花屏的界面中，那行廣告詞被切割得支離破碎，一塊濃艷的紅色浸透了文字，一閃一閃，猶如正在滴淌的鮮血。

“碰！”

手機被方睿扔了出去，砸上桌角又彈回地面，摔成了三塊。賓館的地毯上，手機后蓋和電池天各一方，屏幕正對著天花板，已經徹底黑了。

五、

“傻看什么呢？”

方睿渾身一震，看見之前見過的那個胖警察就站在自己身邊，連帶笑意。

“沒、沒什么?！?/p>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就是離不開手機，一個個就跟上癮似的，”對方笑著拍了拍方睿的肩膀，接著話鋒一轉，“怎么又到現場來了？”

“我……”方睿支吾起來，“我就是想看看……看看他走的地方?！?/p>

這下對方沒多說做什么，安慰了幾句就走了。方睿一個人站在山腳，景區里零星地站著幾個警察，估計還在調查刀刀的案子。遠處碧龍山滿目蒼翠，四周環繞著草木濕潤的清香，怡人心脾。

方睿把目光投向了遠處影影綽綽的山影?，F在他親自來到了刀刀遇難的地方，只為重新理清一籌莫展的思路。出事以后景區游人很少，記者倒是挺多，許多地方都封閉了暫不開放，方睿來的時候正門都是關著的，只放一些有工作證的人進去。

方睿被擋在門外，又不甘心離開。他問了守門的保安，說自己想去看一眼昔日好友離開的地方。大概是他言辭懇切，對方終于松了口。說等下午記者少一些了，可以考慮放他進去。

此時離十二點還有兩個小時，方睿無所事事，只能再次拿起手機，那個刪不掉的app還留在他的桌面上，像一個陰魂不散的鬼怪，甩都甩不開。

方睿覺得自己的手機是中病毒了，那個軟件刪除不掉，他擔心它刪光手機里的程序手機就徹底成了一塊廢磚頭，那才是欲哭無淚。

他曾上網查找這個app相關訊息，結果一無所獲，這app沒有宣傳，沒有下載量，沒有評論，完全就是一片空白。這么看來，方睿居然是唯一一個受害者。

這慘痛的事實真讓他氣得要死。

太陽已經升很高了，有幾只麻雀在不遠處的泥地上啄食。地面濕漉漉的，連日陰雨讓久違的陽光都染上了一層薄霧，那些漂浮在半空中的水汽仿佛怎么都揮之不去，山林里隨處可見泥濘的路面，一踩就是一個腳印。

方睿坐在花壇一角，視線始終沒離開手機。那個流氓app還是打不開，他也不想去管了，無聊地刷著新聞，忽然他一愣，自己什么時候發了一條微博？

時間是七分鐘前。

內容：大好的星期五，有沒有人發點好玩的讓哥愉快愉快～

這是他的口氣，但這絕不是他發的微博！七分鐘……七分鐘前他還在這里發呆，雖然玩著手機，但是根本碰過微博。自己的事情自己最清楚，他總不可能是突然夢游了吧？

方睿倍感困惑，手指一劃，目錄切到昨天，居然也有一條自己沒見過的微博。發布人還是他，內容卻換成了一條轉發，轉的正好是自己喜歡那款游戲的宣傳廣告。

他有點脊背發涼。這怎么可能？

雖是自己的說話風格，自己的興趣愛好，連他自己看都感覺到了以假亂真，可方睿敢對天發誓，他絕對沒有發過這兩條微博！

不，等等，好像有點熟悉……不是本人操作，卻發出了微博……刀刀也是這樣吧！刀刀人都不在了，他的微博卻還在一如既往的更新，這、這不是一模一樣么？

只這一瞬，方睿的后背就被冷汗浸了個透。已故的刀刀，失蹤的東照，莫名其妙自動發送的微博……他隱隱覺得自己抓住了些什么。

六、

下午，方睿進入景區。遠處站著幾個端攝像機的記者，圍著景區的負責人嘰里呱啦問個不停。那負責人似乎疲于招架，頻頻躲避，像一條蚯蚓幾乎縮進了他背后的屋子里。方睿小心地繞開他們，順著大路進了山。

山路上人跡罕至，四下里空曠而寂靜，充滿著城市人難以體會的安寧氣息。方睿卻沒有看風景的心情，自從先前有了那個恐怖的念頭，他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手機。電量已經從90%消耗到了20%，眼看著就快沒電了，他依然沒能理清頭緒。

就這么幾小時的工夫，他的微博又在并非本人操作的情況下更新了一條消息。起先他覺得有人盜號，但客服告訴他最近半年都沒有異地登錄的痕跡。接著他只能懷疑自己的賬號被人遠程操控，但遠程操控需要一個木馬之類的軟件作為連接兩端的橋梁，那么，他手機里什么東西最像木馬……

“虛擬自我”。

恐怕是這個APP造成，因為自己的手機最近根本就沒有下載過任何東西，除了這個莫名其妙安裝上的APP。如果是這個APP的原因，那么刀刀和東照的微博會自動發送是不是也和這個APP有關？

一旦出現了這個想法，他馬上就行動了起來，果然，刀刀和東照的主頁里都轉發過這個APP的廣告。但方睿仔細回憶之后反而更加疑惑，一個網絡上搜都搜不出來的東西，刀刀和東照為什么要去關注這樣一個詭異的app？

點開東照的微博，稍往下拉，就能看見app的下載頁面。方睿靈機一動，點開了詳細菜單，里面居然有這個app的官博。方睿眼前一亮，懷著一口找出兇手的念頭，直接點開。

可憐的官博只有21個粉絲，全是僵尸號。方睿往下看，發現這官博有半年沒更新了，之前也只是發一些賣萌求關注之類的內容，說他們的app還在開發中，會盡快與大家見面的。

就這破爛木馬還要開發？想坑害更多的人么？方睿腹誹。然而再往下瀏覽，發現這官博還挺把app當回事，一直在努力宣傳。而且方?？磥砜慈?，發現對方宣傳的“虛擬自我”，好像是一個網絡社交輔助一類的app，根本不是什么坑人的玩意兒。

想來也是，殺人犯都還會偽裝自己呢。雖然官博把這個app夸得天花亂墜，但顯然并沒有得到什么人關注。就連這官博也在自嘲，后來還說“等上市一定能嚇死你們”之類的話，對此，方睿只能冷笑。

一路看下來，他很快翻到了最新的一條微博，上面只有簡單的一段話：實在抱歉，“虛擬自我”短時間內可能不會和大家見面了。唉，其實官博菌自己是開發人員來著?！疤摂M自我”這么偉大的項目，只有兩個人在做，官博還和另外一個小伙伴鬧僵了。說來話長，只能說大家理念不合吧[大哭][大哭]

看來這app是胎死腹中了。

無論如何，當前只能從這里尋找突破口。方睿想了想，直接給這所謂官博發了一條私信，開門見山就說他下載了app但是刪不掉，而且自己的微博開始莫名其妙地更新，讓對方給個解釋。消息發完，并無回應，方睿聳聳肩膀，表示并不意外。

是不是應該換一種方式？方睿陷入思索，片刻后他打開官博，對他的每一條消息展開了地毯式的搜索。點贊，評論，轉發，@，建立時間，更新頻率，所有他能找到的東西全部沒有放過。不出半小時，他已累得眼暈，可這官博干凈得跟水洗過似的。不但沒有粉絲，也沒有關注，甚至根本不和人互動。微博很少有這種自娛自樂的人，本來就是個社交平臺，方睿覺得這樣搞還不如回家寫日記呢。

本來他都想嘩嘩嘩翻過去完事，突然手指一頓，一條險些被他忽略的消息定格在屏幕上。時間是去年，官博郁悶地說自己的程序在開發過程中出了點小麻煩，評論里悄悄@了一個人，一個方睿再熟悉不過的人——東照。

七、

百轉千回，殊途同歸，思路最后又回到了東照身上，這個人果然才是問題的關鍵。

如果能找到東照，至少可以知道案發前刀刀遇到過什么，也能知道這個古怪的app和他有什么關聯。然而東照如一團煙霧消失得一干二凈。大家的關系畢竟建立于網絡，一旦涉及現實，便遭遇層層阻礙。

據水鈴兒說，他打聽到東照父母都在國外，東照是一個人住，如此更加劇了找尋的困難，如果東照是刻意消失，那么希望就更加渺茫。

方睿微嘆一口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山路上。午后的陽光把他曬得昏昏欲睡，突然手機鈴聲大作，他拿起來一看，不是短信也不是電話，居然是一條通知。

1條新回復提醒。是刀刀的，又或者，應該說是虛擬自我的……

方睿猛地停下腳步，覺得灑遍周身的陽光仿佛一瞬間變了溫度，冷如陰風。他腦海里不禁浮現出了那恐怖的花屏畫面，幸虧對方發來的不是什么嚇人的消息，就賤兮兮的兩個字“HI”。

方睿強忍住罵人的沖動，他覺得如果這個時候被這玩意兒干擾思緒，那自己就是個大傻x。不料半分鐘后又彈出了一條回復，還是“虛擬自我”發來的：“你說，什么東西會留在泥土之中？”

方睿惡狠狠地回了一句：“你搞什么鬼？”

接著又問：“你是人還是真的只是一個該死的程序設置？！”

對方再無回應。

晚飯前他才到達山頂，太陽的余暉把滿目蒼翠染成了血似的猩紅。山頂站著為數不多的工作人員，供旅人休息的塑料椅上坐著幾個身穿制服的警察，正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什么。前方就是刀刀墜崖的位置，只見懸崖邊的護欄出現了一米多寬的裂口，連接處已腐朽斷開。一條白如紙幡的隔離欄阻擋了方睿的腳步，他停了下來，目光呆滯地眺望遠方。

下意識地打開手機，屏幕還停留在關閉前的最后頁面。一句孤零零的回復定格在屏幕上：“你說，什么東西會留在泥土之中？”

“廢話，腳印啊?！?/p>

方睿渾身一顫，這才發現那胖警察又不知何時站在他的身邊，正低著頭看他的手機。方睿嚇得把手機藏了起來，可對方并沒有什么表示，只是如同喃喃自語一般重復了一遍：“腳??？”

他的同事面帶疑惑地走了過來：“老周，怎么了？”

“哎喲，真是腦子不夠用了，”胖警察猛地一拍額頭，“我就跟你們說那東西像什么，我想起來了，像腳印??！”

方睿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看一群警察突然忙碌起來。一直到太陽落山，黑暗降臨，警察手里的電筒仿佛刀刃把夜幕劈成無數塊。方睿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矗立在黑夜的碎片中，直到胖警察走近他身邊，笑著和他解釋前因后果。

雖然媒體都這么報道，但負責調查的人們始終沒有把這個案子定義為意外，尤其是今天一早，他們在刀刀墜崖的地方發現了幾個古怪的痕跡。這些痕跡被泥土覆蓋，卻又不像是天然形成，說是人為所致，卻又少了那么幾分刻意。

直到方睿一語道破，胖警察這才醒悟，那是腳印。

還是被人專門掩蓋過的腳印。

對方掩蓋得很仔細，手法專業，所以哪怕是經驗豐富的警察也不能第一時間察覺。如今真相大白，他們分析得知，當時還有一個人在現場，根據腳印顯示，他和刀刀有扭打的可能。

過失殺人？還是故意為之？

案情的迷霧似乎被撩開一角，人們臉上難掩興奮之情。似乎沒人留意到方睿悄悄走至一旁，拿出手機，顫抖著手發出一行字：

“你是不是在監視我？你是誰？東照？你在哪里？”

太可疑了，實在是太可疑了。方睿發現一個恐怖的事情，即使他關閉了屏幕，他手機攝像頭的提示燈依然在閃爍。這令他冷汗直冒，對方顯然用某種手段監控了他的手機，不但周圍的聲音，哪怕是出現在鏡頭里的畫面，無一不被對方收在眼底。

那人仿佛一直站在他身邊，冷笑著旁觀他所做的一切。

他心跳如鼓，幾乎蹦出喉嚨?？上⒁话l出他就后悔了，不該沖動的，萬一激怒對方怎么辦，萬一對方要報復他怎么辦？方?；帕松?，手指顫抖，結果還沒等到回復，他的手機電量歸零自動關機了。他拿著沒電的手機不知所措，原地深呼吸了十幾下，這時那個胖警察過來了，沖他笑道：“這位同學，多虧你提醒了?！?/p>

“沒、沒什么的?！?/p>

“我瞧你也是不放心才來調查的吧？這結果的確讓人意外。對了，顏小刀有仇人嗎？”

方睿猶豫了，一個名字在嘴邊呼之欲出。是東照么？可能么？東照和顏小刀是朋友，怎么會……

不，應該不是。東照沒跟刀刀一起上山，不然監控會拍到他們結伴同行的畫面的。思之至此，方睿搖搖頭：“應該沒有?！?/p>

“這樣啊?！本炫呐乃募绨?，轉身離開。等對方走遠之后，方睿深吸一口氣，此刻，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一個念頭：不論如何，要先找到東照。

八、

K市，碧龍山附近的網吧。

方睿用電腦打開了微博，消息欄空空如也。想了想，他決定暫時放下這些困擾，先打開尋人啟事，轉發量已經到了八千，能用的信息卻完全沒有。評論區里分出兩撥人在吵架，方睿連看都不想看，只能深呼吸，忍耐，然后用力關閉了頁面。

接著，他又打開東照的主頁，這時他的鼠標停了下來，屏幕上是一張普普通通的城市風景，遠處數不清的高樓大廈如同一排錯落有致的牙齒，將天幕與地面分割在兩旁。近處是一座典型的小區陽臺，空中暮色西垂，將陽臺的鐵欄桿映成奪目的金色，欄桿里頭的三角梅長得張牙舞爪，綠油油的枝葉幾乎要朝著樓下傾瀉出去。

東照配了一句話：“我家窗外的夕陽?！?/p>

方睿呆了幾秒，頓時靈機一動。

東照，B市人，家住公寓，獨居。這些是他已經知道的信息。

他立刻右鍵保存照片，放到軟件里放大數倍。遠處高樓的名字隱約可見，第一個字似乎是“冠”，但看得久了又像是“寇”。第二個字仿佛是“工”，也可能是“六”或者“興”。照片里頭就是一個遠景，放大了只能看到滿屏的像素點，難以辨認。

方睿暗暗咬牙，把所有覺得相似的字都寫下來，然后兩兩組合，去網上搜索當地有沒有這樣的建筑。他運氣不錯，搜到“冠興”這個組合時有了結果。

“冠興大廈”，算是當地一個標識性建筑，在東照的照片上正好處于逆光。如此看來，東照所住的小區應該位于這幢建筑的東方。方睿繼續點擊鼠標，視線沿著不斷下滑的微博頁面反復搜尋。東照發過的照片太多了，但凡有涉及到他住所的，方睿全都右鍵另存。然后依次打開，放大，仔細察看。

夜晚降臨，網吧只剩幾個通宵游戲的人。方睿絲毫不困，繼續把一張照片放大。偶爾出現在背景里的店名，被他放進搜索引擎里一搜，直接出現了街道和門牌。道旁經過的89路公交車，繼續搜索，站名和路線頓時一目了然。如法炮制，有些小得只有十幾個像素點的東西都被他挖掘出來。他連畫面里一個小學生的校服樣式都不放過，直接切到網頁輸入“B市，小學校服”，立馬出現一大堆結果，只要稍加比對，校名和地點便輕松得知。

整個過程歷時四個多小時，范圍從幾公里漸漸縮小到一公里，五百米，一百米……

五十米。

這個轉角，這棵大樹，沒錯，都沒錯……完全吻合！

他找到了！

汽車到站，方睿被人流推出了站臺。B市清晨的街道分外寂靜，空中籠罩著一層鉛灰色的霧氣，遮住了明媚的陽光。通過照片他已基本鎖定地點，如今到了實地尋找起來就更加效率。幾人拿著照片一路問人，不出兩小時就找到了小區門口，不過小區里有十幾幢高樓，想知道東照住在幾樓幾戶，還是得費些功夫。

對了，三角梅！

方睿記得東照的窗臺有一大盆三角梅，長勢很旺，幾乎蔓延到樓下。有了這個目標，他們完全不用打聽就鎖定了A幢的十三樓。

電梯間有個出來買菜的老太太，方睿抓住機會，小聲問她十三樓住著什么人。對方狐疑地掃他一眼，嘀咕道：“你誰啊你？”

“我……我是他同學?！?/p>

或許是方睿本就長得單純無害，對方才放松警惕，回答道：“十三樓就住著一個小伙子，好像是搞電腦的，我跟他不熟，這幾天也沒見著?！?/p>

方睿嘴上嗯嗯啊啊地應著，心里卻洋溢著久違的興奮。一個人住的小伙子？搞電腦？看來沒錯了。

電梯平穩上升，老太太在十二樓出去了，剩下方睿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進入十三樓。單元樓里狹窄且寂靜，感應式的電燈好像壞了，一聽到腳步聲就忽明忽暗地閃爍起來，照得那漆黑的大門更加令人心生不安。此時此刻，方睿停下步子，仿佛那門鈴是個隨時會爆炸的炸彈，完全不敢去碰。

數分鐘后，方睿才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去摁響了門鈴。一陣刺耳的電子聲響過之后，門里一片死寂，沒有半點回音。

不在家？

正猶疑著，方睿忽然靈機一動：東照一個人住，父母又離得遠，搞不好會給自己留備用鑰匙。接著，他彎下腰開始四處摸索，手指在滅火器背后摸到個冰涼的東西，拿出來一看，果然不出所料。

“吱呀”一聲，門開了，飄出一股混著霉濕氣息的風。屋子不過六十平米，兩室一廳，窗戶緊閉，依然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四周的裝修相當普通，家具都是便宜貨，蒙上了一層灰塵。方睿站在客廳慢慢地轉了一個圈，緊張得滿頭大汗，他走進廚房、餐廳、衛生間，以為會看見各種令人膽戰心驚的畫面，比如鮮血，比如腐臭的倒地的尸體。

可什么也沒有。

一切看起來都正常，正常得令人發憷。

臥室鎖了，方睿扒著門縫往里看。里頭窗簾死閉，隱約透出一層朦朧的日光。有一團黑乎乎的影子立在墻角，紋絲不動，仿佛一個鬼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后退幾步，猛地一腳踹上門。門鎖砰然崩落，方睿直沖屋內。正當這時，他聽見了一陣低微的嗡嗡聲，如同蚊蟲振翅，微不可聞。他只覺得自己繃緊的神經快要斷裂，雙腳仿佛重若千斤，每邁一步都無比困難。

越靠近臥室的窗臺，身邊的嗡鳴聲就越來越強，隔著電話也能聽見。他循聲一步步走近落地窗簾，“嘩”地扯開，這才窗簾背后竟然還有空間。面前是一個封閉陽臺，一張大的嚇人的桌上，三臺顯示器并排放置。一臺主機被拆得開膛破肚，里頭的配件一覽無余。無數亂七八糟的電線如同蛛網一般纏在桌上，許多方睿叫不出名字的機器在靜靜地運轉著，至于他聽到的聲音，那是仍在運轉的風扇聲。

這是……東照的工作臺？

九、

電腦是開著的，只有顯示器進入了休眠狀態。即便是不怎么懂電腦的方睿，也能看出這機器的配置非同小可。方睿伸手打開了顯示器的開關，屏息凝神，視線盯著屏幕一動不動。桌面上除了些兩大排常用軟件，還有好幾個他們不認識的程序。方睿不敢亂點，正躊躇著，忽然看到屏幕一角有個叫“記錄”的文件夾，出于好奇，他點開了。

然而里面只有文檔，用數字作文件名，總共有三十個之多。方睿點開了第一個，里頭寫著：“第一次記錄，測試失敗，多線程下運算效率過低?！?/p>

什么東西？

他只能往下看。

第二次記錄，測試失敗，引用庫有沖突。

第三次記錄，測試失敗，讀取中文字符時出現亂碼。

……

第十次記錄，測試失敗，導入圖片時關鍵字匹配有誤。所幸朋友協助，得以解決。

越往后看，一個念頭如同滾雪球似的在方睿心底越滾越大，鼠標點得越來越快，手心浸出濕漉漉一層汗，心臟也幾乎跳出嗓子眼?？吹降诙粭l記錄時，屏幕上的文字一改往日的簡潔，竟有好幾行。

第二十一次記錄，成功在望。已經可以完美讀取歷史內容，運算正確，虛擬自我已生成。如果順利，明年即可成功上市?？上н\算量仍然沒有簡化，還需另想辦法。

另，刀刀是個好幫手，如果他沒有這么貪心就好了。

刀刀？貪心？

第二十五次記錄，成功綁定我和刀刀微博，試驗一周，并無太大問題。我已在微博發布測試版，期待有感興趣的朋友幫忙測試。不過目前還沒有人下載。

另外，我已開始著手準備宣傳資料，備份如下：

當今社會，人們無法離開網絡社交，但忙碌之時龐大的社交內容已給人們造成負擔。本人歷時兩年開發此軟件，目的是服務廣大網絡社交用戶。此軟件會自動記錄用戶每天發微博的頻率、內容，來計算用戶的喜好，從而在用戶離線的時候協助用戶參與社交互動。例如，若用戶喜愛某話題，此軟件可繼續轉發該話題相關內容，反之，若用戶對某話題發表不快言論，此軟件可一直保持此言論直到用戶改變態度。

另外，此軟件還可自動提取關鍵詞配圖。例如，用戶提到某種菜名，它會搜索該菜名并配圖，若用戶外出，它會搜索地名并配圖，甚至可利用搜索引擎提供街景照片，力求與用戶自行發布的內容別無二致，達到完美模擬用戶的效果。

此軟件仍在開發中，暫時只可代管微博，后續將支持更多社交平臺。我將它命名為“虛擬自我?！?/p>

天、天啊……

方睿幾乎猶如雷擊，呆立不動。

第二十七次記錄：運行雖沒有問題，但運算量仍然沒得到解決。目前最多只能提供三人使用，必須關閉部分功能。但如果功能關閉，便無法完美模擬用戶，此軟件也就失去了新意。但刀刀不同意。這是我的項目，我并不想讓他插手太多。經過深思熟慮之后，我決定繼續維持原來的想法，另尋途徑解決運算量問題。

測試版無人問津，看來當初讓刀刀管理官博是個錯誤。

第三十次記錄：刀刀簡直不可理喻，他不過是幫忙而已，竟然想分一杯羹。說我占他便宜？笑話，我自己的創意，我寫的源代碼，他不過是打工而已，真把自己當成了老板？他約我去K市，順帶面談app相關事宜，也好，我遲早讓他死心。

此次外出將持續半個月，數據等回家再整理。此外，我發現刀刀擅自修改了發布在微博的測試版，加入大量不可解的數據，我想很可能是他自己開發的內容。時間有限，等回來之后再進行刪除。

這就是最后一個文檔，創建時間正是見面會前一日，記錄到此戛然而止。此時此刻，方?？嚲o繃緊的神經像弓弦被仿佛人用力一撥，嗡嗡震顫不停。他明白了，這個app可能是刀刀和東照一起開發的，他們原本想等這個完成后能夠功成名就的，但是他們之間出現了矛盾。也許刀刀墜崖和東照有關，方睿猜測。

刀刀已經死了，那回復他的說不定是東照，可人如果是東照殺的，東照又為什么要提示他呢，方睿想不明白。

就在他陷入思索的這一刻，背后傳來一陣被刻意壓低的腳步聲。接著，他的后腦突然鈍痛不已，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十、

醒來的時候，方睿迷糊了許久辨清四周。他還在東照的臥室里，電腦仍在嗡嗡地運行，屋里空無一人，寂靜得仿佛一口葬入地底的棺材。

他勉力撐著地面爬了起來，渾身都在疼痛，尤其后頸疼得仿佛有火在燒。用手一摸，已經腫了。他不敢出聲，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突然聽見門“吱呀”地開了。他嚇得往后退，然而屋外空空蕩蕩，只吹進來一絲清涼的微風。

屋里沒有一個人。

渾渾噩噩的大腦終于開始運作，方?；藥追昼姴呕叵肫鹎耙蚝蠊?。東照，刀刀，兩人應該是共同開發了那個名為“虛擬自我”的app，但在歸屬權上發生了爭執。顯然東照不愿意承認刀刀的貢獻，想要獨吞成果，而刀刀一直與他糾纏不休，甚至偷偷修改了app的測試版，這和東照最初的設想有出入，也許因此東照對刀刀痛下殺手。那剛剛打暈自己的應該就是東照，想到此處，方睿不禁后怕，幸虧東照對自己沒有殺心。

對了，報警，告訴警察這件事！

方睿伸手一摸，手機還躺在衣兜里。他拿出來一看，一切正常，時間顯示是夜晚八點，離他到達這里已經過了十個小時。

等他仔細再看時，卻發現令他驚詫的事實?！疤摂M自我”不見了，那個怎么刪都刪不掉的app，竟然消失了??？

等等？！

側身望向屏幕，方睿幾乎驚叫出聲。屏幕上不知何時已經布滿密密麻麻的字符，而且正在急速倒退。仿佛程序之中出現了一個龐大的黑洞，正在光速吞噬一切！

程序正在被刪除！

方睿想要阻止，但已經來不及。進度條顯示91%，他在鍵盤上一通亂按，無論怎么努力也不能阻止數字一點點變大。最后變成100%的時候，方睿仿佛聽見了自己心臟破裂的聲音。

對方早就計劃好的！

程序沒有了，桌面上的記錄也消失了，最后可以被當作證據的東西也不復存在。整個電腦陷入了癱瘓的狀態，屏幕被亂碼覆蓋，花屏，數不清的壞點和壞道，閃爍著血一樣的可怕顏色。

外面已是深夜，一輪孤月掛在天上，陰冷的月光刺得人心里發毛。

方睿露出苦笑，現在沒有證據了，自己所說的一切不過是推測，哪怕他把面前這臺電腦交給警察，他們也不一定……

方睿將東照和刀刀之間的關系告訴了警察，警察答應尋找東照，但是一段時間過去了，東照依舊沒有找到。

方?；氐搅藢W校，老老實實過上了按部就班的生活。如今他獨自一人坐在宿舍的電腦前，斟酌許久，最后把事情的經過和結果整理出來，以小說的名義發在了自己微博。

因為這篇文章，方睿的微博火了一陣子，很多人說他的想象非常奇特，也有人表示這也不是不可能實現的，畢竟現在人工智能十分的火，前不久阿爾法狗還打敗了李世石呢。

照理說，即使東照的這個軟件成功了，也算不得什么轟動世界的作品，可東照還是因此而走錯了路。這讓方睿不由得心生感嘆。

因為這個故事，有編輯開始來找方睿，問他有沒有意向投稿寫作。方睿統統都沒有回應，直接關閉了私信。

坦白說，這次的事件已經令他不寒而栗。曾經有人說，網絡世界看似虛幻，實際上也不過就是一個由現實中的人組成的社區，是這個龐大社會的縮影。在這其中，人們不再需要面對面溝通，也能得知對方的生活狀態。大家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種行為都無比真實，甚至在某些場合，會比真正生活在身邊的人還要真實。

方睿曾經也是這種說法的擁護者，每當有人認為他沉迷網絡不務正業，他總要用類似的觀點進行反駁?？捎幸惶焖蝗话l現，他并不知道網絡的另一端坐著的究竟是一條狗還是一個人，抑或什么都不是……

網絡仿佛一塊凸面鏡，倒映在其中的既是真實，又不是真實。

然而猶如鬼使神差一般，他的鼠標指針移到“刷新”二字上，冷不丁按了下去。

“叮咚”，一條新微博。

哎呀，又到周一了，還得上班。

發布人，東照。

正在這時，右上角彈出了新回復提醒。方睿幾乎是機械地移動鼠標點了上去，回復的人，竟然是半個多月前他苦苦找尋的東照。

“Hi～”

方睿渾身僵直，猶如被潑了一盆冷水。

這是真的東照？還是那個……“虛擬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