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煙橋與吳湖帆及“千齡會”

湯海山

范煙橋與吳湖帆及“千齡會”

湯海山

范煙橋于1922年遷徙現在的蘇州故居，即溫家岸17號“鄰雅舊宅”，他父親買下元代文學家顧阿瑛“雅園”一角，全家從吳江同里搬去。鄭逸梅寫《范煙橋及其鄰雅小筑》，對這幢蘇州名人故居記述甚詳。范煙橋28歲以后多住此宅，有“一角雅園風物舊，海紅花發艷于庭”的吟句。之前常住同里老家。但他讀中學一段時間在蘇州，因時勢變故，沒有讀完，就回家自學。他出生的地方，是同里古鎮漆字圩范家棣，臨河亦還有舊房子在。那條河曾經填土為路，1997年，我在同里工作時參與重新挖土還河，“三橋”接水環通。兩處故居猶存，是范煙橋身后的幸運，寂寞里引起路人記憶他的話題。

民國時期的蘇州才子，蔚然成林，可與晚明媲美。以范煙橋的多才多藝，堪稱獨秀。他是金松岑的得意弟子，又得陳去病、柳亞子、包天笑等器重，早年就入了南社，亦創同南、星社、青社、云社等文學社團，以及編辦《珊瑚》等雜志報紙，響應甚眾，交游廣泛，皆當時耆宿名流。教書兼寫作，在小說創作與研究，以及散文小品、舊體詩詞、電影劇本、歌詞創作，乃至地方文獻和文物的收集、保護等方面，均有不凡的成就和貢獻。還是美食家、煙酒茶客，后來的陸文夫與他相仿佛。但民國文人接續現代和傳統，兼善的才藝，更為豐富，比如書法、繪畫、古董鑒賞等。范煙橋晚年與程小青、周瘦鵑、蔣吟秋被尊為“蘇州四老”。他操弄小說、彈詞頗早，亦不少，卻與他關系甚密的師友不同，并未走向蝴蝶鴛鴦一路，可見他的志趣。唯晚景凄慘，同學鄭逸梅曾經為他哀嘆：“煙橋卻是劫難中人，被掃地出門，卒致腦溢血不治而死。當時往吊者僅周瘦鵑一人?！比缃?，“回首煙波第四橋”，煙橋已在縹緲中。

范煙橋

范煙橋故居

范煙橋的一時之盛，倒是在不經意的兩件事上。一是所作《夜上?！?、《月圓花好》、《拷紅》等歌詞，由“金嗓子”周璇輕吟淺唱，風靡海內，經久不衰。二是與梅蘭芳、周信芳、吳湖帆、鄭午昌、汪亞忱、楊清磬、李祖蘷、秦清曾等20人，在50歲時結為甲午同庚會，假上海魏氏榕園舉行千齡宴會。便是轟動當世、載入文史的“千歲馬會”盛況。關于此會，因發起者和參與者無不名聲顯赫，影響深遠，時至今日，各家記述詳備。

1943年農歷正月初十，時任中華書局美術部主任、首部《辭?！肪庉?、著名畫家和美術史家鄭午昌在家慶50壽誕。京劇“伶王”梅蘭芳和著名畫家吳湖帆前來祝壽。席間，談及國難當頭，生靈涂炭，無不慷慨激憤。鄭午昌題詩，曰：“大河東去夕陽西，獨立蒼茫首自低。湖海放懷猶有酒，江山入夢已無雞。鶯花地老余人骨，魚米鄉空換馬蹄。幸蜀恨深南渡恨，三春風雨杜鵑啼?！编嵨绮?、梅蘭芳、吳湖帆都生于光緒甲午年（1894），正是中日甲午海戰的大辱之年。他們決定發起組織民間愛國社團。與他們同齡、矢志抗日的京劇名伶周信芳、作家范煙橋、畫家汪亞塵等17位文學藝術界、出版界、教育界及工商界代表人物，響應鄭、梅、吳3人倡議，于1943年中秋在上海萬壽山酒樓相聚，揭竿立社，聯袂成盟。20位名流年齡相加，恰巧一千歲，名為“甲午同庚千齡會”。因都屬馬，亦稱“千歲馬會”。鄭午昌生日最早，被公推為“馬首”，吳湖帆生日最晚，被謔稱“馬尾”?！凹孜缤g會”的消息不脛而走，遠在重慶的徐悲鴻給鄭午昌寄來一幀扇面，一面書“馬首是瞻”，另一面則畫了一個威風凜凜的“馬首”。從此，每年農歷正月，20位同齡人必在萬壽山酒樓聚會。屆時，各攜20件禮品互贈，禮品以書畫作品或古籍居多。

范煙橋在《千齡宴》記錄了既是雅集又是壯舉的情況：中秋會宴于魏氏榕園，主事者李祖夔、汪亞塵，事事取吉羊，菜屬諸“萬壽山，”席六，以花好月圓人壽為序，飲以“千歲酒”，招“萬氏”攝影。他們題字、作詩或繪畫，互相饋贈。吳湖帆用陳章侯句書對聯：“何以至今心愈??？只緣已往事皆非”。鄭午昌說畫便畫，七律兩首紀事。汪亞塵畫金魚屏，題“有馀圖”。楊清磬畫竹石屏。梅蘭芳畫梅花扇面。周信芳以吳興楊振華雉穎筆為贈，張君謀鋟立馬銅墨盒。范煙橋寫了一首《賀新涼》，詞云：“秋月涼如水，邀俊侶、榕園小聚，閑情偶寄。五十平項都未老（只湖帆清磬有微髭），正好放懷一醉。盡嘗夠風塵滋味。生不逢辰何待說，況前程、錦繡漫無止。揚鞭去，志千里。雙聲玉笛銅琶倚（指蘭芳、信芳）。更座中名流幾輩，詩情畫意。落落鯫生驥附尾，靦腆人前欲避。問萍水因緣能幾？各有千秋佳話在，只蘭亭、蓮社差堪比。論年紀，皆兄弟?！?/p>

吳湖帆自畫像

1944年出版的《大眾》雜志上，有范煙橋的《寄瑣散葉》，記載了千齡會的全部名單，并按生日先后排序，分別是：鄭午昌、李祖夔、章君疇、陸兆麟、秦清曾、孫伯繩、吳湖帆、汪亞塵、張君謀、席鳴九、汪士圻、蔡聲白、梅蘭芳、陸銘盛、陳少蓀、徐光濟、張旭人、周信芳、楊清磬。還有就是范煙橋本人。二十人分坐兩桌，另外四桌都是親友?！芭c者各以器物互贈，以能書畫者多，故卷軸累累，滿載而歸。會中制飛鳥章及牙箸以為紀念。并定每年元宵茶話，中秋酒會以聯歡焉?！?/p>

范煙橋的子女范慧靜、范崇清在《我父親范煙橋與千齡會》回憶：千齡會在上海霞飛路（今淮海路）999號魏氏花園舉辦，每個成員發10份請帖，可以攜帶家眷同往。范煙橋的夫人和外孫女隨往赴宴會。此文提到，到宴的吳湖帆外甥女徐玥，家里還保存著當時的一份請帖，“她還記得這次盛會，周信芳曾為大家作精彩演出?！?/p>

宋路霞、張文嘉所著《民國才子張乃燕》，亦有記載：“張乃燕屬馬。在他50歲生日（1943）的時候，恰逢有一幫子屬馬的文化名人都在上海灘，大家都是好朋友，于是就在中秋節那天會聚在法租界聞人魏廷榮的花園“榕園”（位于現在肇嘉浜路吳興路口），過了一個很有意思的集體生日，并拍攝了兩張很有意義的合影照片，這次集體生日在上海灘很有影響，照片經常被媒體引用?！彼f的照片，就是“甲午同庚千齡會同仁攝影”，由于照片上的題字，遂稱：“甲午同庚會”“千歲馬會”“千齡會”。

以上所引大同小異，可互為印證、補充。只是宴會的地址和名字，幾處不同。有說“萬壽山”，有說“魏氏榕園”。鄭逸梅說是“假五松園”?；蛳倒P誤，或是同處異名，亦可能錯用酒樓。這里重點要說的是：“千齡會”成員之間都是“好朋友”關系，而且，都是書畫家、戲劇家、出版家、教育家和實業家，獨有范煙橋是文學家，當年上海灘的著名文人很多，比范煙橋更名高望重的大有人在，為什么惟獨他身列“甲午同庚會”20名同仁？他與其中的多數人并無交往，跟發起人鄭午昌、梅蘭芳亦不熟悉。除了1914年從蘇州坐火車到上海，在天蟾舞臺看過梅蘭芳演出《宇宙鋒》，此外，他未曾見過梅。這就牽到他和吳湖帆的關系了。

甲午同庚千齡會成員合影

先引一段話，還是范煙橋的《寄瑣散葉》。這是他的日記，筆記小品風格，語言半文半白，按月一記?！熬旁隆睏l目下，寫到“千齡宴會”，有一句：“偶與湖帆兄談同庚合壽事，渠言已有人發動，集二十人為千齡會，并要余參加，定中秋日聚餐?！憋@然，在他知道“千齡會”之前，與吳湖帆曾倡議“同庚合壽”的事，約一些人一起過50歲生日。那年正月，鄭午昌和吳湖帆、梅蘭芳已經商定，選擇20位好朋友于中秋節過“千歲馬會”集體生日。因為范煙橋是吳湖帆的好朋友，所以，吳湖帆請他攜家人一起參加，把他拉入另一個朋友圈。

1911年，范煙橋17歲，考入蘇州草橋中學，同學才俊咸集。鄭逸梅寫道：“煙橋是我在蘇州草橋中學念書時的同學。那時學生中，有葉圣陶、顧頡剛、吳湖帆、江小鶼、龐京周、王伯祥、江紅蕉等，后來都成一時俊彥?！边€提到范煙橋和吳湖帆之間的一件事：“煙橋后來主持蘇州博物館的工作，為國家搜羅文物。知吳湖帆藏有清代狀元扇七十多柄，便動員其捐贈，湖帆慨然應允?！边@不是一般的同學關系。他倆還是同室。范煙橋有一篇文章，寫同室里的同學，題為《第四室》：“我們住在草橋中學里第四室的幾位朋友，忽然興高采烈地發行圖畫文字的刊物來了。當時就以產生的地點為名，喚做《第四室》，主持圖畫的是今已成名的大畫家吳湖帆，他和我擬成了吳門十景，請國文教師胡石予先生題詩，很為一般同學珍視?！彼昧恕芭笥选币辉~。他倆在第四室一個作詩寫文，一個繪畫，領銜合作，配合默契。經歷過共同事件，同學升格到朋友，少年知交，往往成終生摯友。

吳湖帆書對聯

我手頭恰好有《鴟夷室文抄》，內有范煙橋《為愙鼎訪吳湖帆記》一文，開頭便道：“余與吳君湖帆少時同學于蘇州之草橋中學，每值休沐，常至其家，觀摩其祖愙齋尚書（注：即吳湖帆祖父吳大澂）所藏古器物?！庇∽C了他倆非常密切，且有共同的興趣愛好。但那時在吳家沒能賞到家寶愙鼎，感到遺憾。時隔34年，1945年元宵甲午同庚諸友聚于中國畫院清賞軒，“茗談間，湖帆以愙鼎完歸相告，即欣然偕往梅景書屋……湖帆為余述得失始末?！边@才是真正的好朋友關系，吳湖帆還記得遙遠中學時代朋友未曾如愿的憾事，請范煙橋去賞失而復得的祖傳寶鼎，“余得見是鼎于今日，慰三十馀年之渴望，亦勝緣也?！眱扇松詈竦母星?，在字里行間是完全能夠體會的。

1932年，范煙橋在蘇州觀前街創刊《珊瑚》半月刊，除小說外，還有筆記、寫真、珊瑚畫報及一些小品，作者囊括了當時滬、蘇的舊派文學作家，如鄭逸梅、程小青、顧明道、徐卓呆等?！渡汉鳌冯s志的一大特色，便是請各路名家為刊物題簽，吳湖帆和于右任、陳去病、柳亞子、葉恭綽、金松岑等，都是為范煙橋題簽的師友。還有一件事，亦能說明范、吳交情。同里人任嘉堯回憶：“抗戰勝利后，我從昆明取道重慶回到上?！段膮R報》，參與復刊，適與表親范煙橋老兄共事，朝夕相對，承其推愛，持紀念冊請吳湖帆先生品題。吳湖帆，與橋兄為蘇州中學同窗，且均為甲午同庚會成員，交誼自非一般。他欣然命筆，繪竹一幅，題曰《綠玉》，寓意良深?！?/p>

吳湖帆的名字，時見于范煙橋的日記。如，“吳湖帆同學以山水為吳門派振緒，一時斂手驚服。近忽狂畫荷花，以便面見贈?！币淮?，吳湖帆出示包天笑為他辯正的詩，范煙橋即步韻報之：“薰風微度沁心涼，不避朝陽況夕陽。未肯低頭存骨氣，莫從傅粉擬何郎?！庇秩?，“余與天笑先生、湖帆兄合宴國學會會友于大西洋西餐社”“至湖帆處，見王時敏山水?！彼彤?，答詩，吃酒。范煙橋的《茶煙歇》集還有關于吳湖帆的事，但此書在上海外岡寓所，不再一一引述。大略可以判斷，范煙橋是由于吳湖帆的友情，而參加千齡會，成為甲午同庚會一員，并與鄭午昌、梅蘭芳等結緣。

至于“千齡會”的余韻，仍有新的動靜。當年同庚會的京劇大師周信芳誕辰120周年時，家屬委托泓盛拍賣公司，將封存在上海京劇院數十年的周信芳書畫藏品，進行專題拍賣。藏品包括周信芳收藏的書畫、雅玩、案頭文房之物，其中最為引人矚目的是，海上名家冒廣生、張乃燕、徐邦達、汪亞塵、陶壽伯等為其五十華誕所作書畫。2014年9月8日，上海市文史研究館和上海筆墨博物館辦“‘甲午同庚千齡會’甲午紀念展”，“千齡會”后人提供部分史料，包括先賢們珍藏的文物、紀念品和會員間酬贈的書畫，如吳湖帆自書對聯、鄭午昌贈孫伯繩扇、張君謀贈秦清曾扇等，展覽一周。主辦方認為，盡管同庚會只有二十人，規模不大，活動的時間也不長，從1943年到1948年，但它在中國藝術史乃至文化史上，寫有濃重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