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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一兵回家

2016-11-21 12:58晁耀先
都市 2016年11期
關鍵詞:二伯新民大伯

晁耀先

張一兵回家

晁耀先

當張一兵今年第三次從G城回來時,不僅令我們張家上下幾十口人感覺厭煩,就是我們湯泉村葫蘆寨二百來口人也覺得厭煩。

那天下午,我們葫蘆寨的好多人都坐在寨子中間的那棵大槐樹下,十分悠閑地說著閑話。

二十多年前,泉城遷至我們村,很快我們賴以生存的土地就變成了街道、學校、工廠和辦公大樓,湯泉村猶如一座小島,孤零零地蜷縮在泉城南側一隅。而我們葫蘆寨就如這座孤島中的高地,每天晚上我們只要上到自家屋頂,就可以免費欣賞到泉城耀眼的燈火。

那點有限的占地款吃光花盡后,我們現在靠打工或者做小生意過活,生活輕閑卻又十分困窘。沒事時,大家喜歡聚在寨子中間的那個大槐樹下閑聊。女人們往往手里都有活兒,納個鞋墊、織個毛衣,補個衣服,為數不多的男人們則蹲在一邊抽煙,偶爾會在女人們說話的中間插上一兩句。我是學校老師,閑暇時也會參與其中,借以打發時光。

那天,她們開始說的是我們湯泉村西寨某個媳婦和婆婆的關系,后來又說起東寨那個著名的姑娘,都三十歲了還不找對象,讓家長著急得都想跳樓。我對這些事兒沒有興趣,便和幾個老頭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當張一兵三個字撞入到我的耳膜時,我才知道她們的話題又轉了,便和她們開玩笑道,張一兵隨時都有可能回來,小心他聽到罵你們。她們都捂著嘴哧哧笑了,他才走了一周,就是回也不可能這么快呀!何況咱這里冬天很快就要到了,他這個半拉子南方人是受不了的!最后又補充說,傻子才會回來呢!緊接著便有人嬉笑著說,他本來就是傻子呀!

大家又一次哧哧笑了。幾片已經完全變黃的樹葉被笑聲震落下來,在人們的頭頂打了一個旋兒,一頭插到人縫中去了,便有人抬起頭看了看正在漸次變色的樹葉,說,咱這里的冬天一眨眼就來了,張一兵要是敢這時候回來,沒吃沒喝沒穿沒用的,凍不死他這個龜孫子!

我想也是,張一兵一連四年都是在夏天回來住上些天,從來沒有在冬天回來過。他18歲去G城,在那里生活了30好幾年,早就不習慣老家的氣候了。

張一兵是我沒有出五服的哥哥。我喊他父親大伯。過去我們同住在一個地坑院里。

大伯一家在我們家族中最有出息。大伯參加過八路軍,打過日本鬼子,解放戰爭中隨部隊一路南下,最后留在G城搞建設,官至副市長。他的兩個兒子,張二兵和張三兵也很厲害,也都做官。特別是張二兵,年屆四十就做到省政府財政廳的廳長,前途不可估量。這在我們縣,乃至泉城都是絕無僅有的事兒??!難怪小時候我父親每次教育我們,都要拿我大伯當教材,再后來又拿張二兵和張三兵教育他的孫子們。你們幾個要好好學習呀,將來要做你大伯那樣的人。你看你大伯的孩子多有出息,都當官,光宗耀祖,連我們也跟著光榮。我們相視一笑,意思是張一兵難道也值得我們學習嗎?

我們家族的人每每和村里人聊天,最喜歡的話題就是說我大伯一家。我二哥,他是我大伯的親侄子,就曾訂過G城的報紙,目的就是獲取他們幾個的信息,借以在村子里炫耀?;ヂ摼W有了以后,當我百度到一則張二兵在政府工作會議上的講話視頻后,便迫不及待地搬著筆記本電腦一路狂奔到我二哥家,讓他們一家也一睹張二兵的風采。我二伯和我二娘找出老花鏡戴上,臉幾乎都能貼到電腦屏幕上,整個身體在微微發抖。我二哥目不轉睛地看著,生怕漏掉任何細節。張二兵長臉,大眼,鼻梁挺直,就像是被刀削過似的,完全是我們張家人的眉目,但眉宇間的英氣和霸氣卻是我們張家任何人都沒有的,他已經完全脫胎換骨了??催^幾遍視頻后,我二哥不無感慨地說,假如張一兵不是打小被送回老家,得過腦膜炎,他會怎么樣?有他父親的人脈關系,恐怕也一定會當個大官。這其實也是我們湯泉村很多人的觀點。我和張一兵有張合影照,當時我十一二歲,他十七八歲。他著一身藍色的中山裝,戴著帽子,兩手很自然地放在膝蓋上,面容英俊,神態安然,端莊大方,根本看不出腦子有問題。而我則像小學生一樣站在他身旁,瘦弱得就跟一根小草,完全看不出來我后來能考上大學,當上老師。

幾十年來,他們家之所以一直是我們湯泉村人談論的焦點,我大伯與兩個兒子是因為當官,而張一兵則是因為他的家庭背景以及不斷制造出來的溴事。

張一兵打小生活在老家,有關他的故事很多,比如剛會說話不久,就口齒不清地說道,你要是敢欺負我,我就讓我爸爸把你槍斃了。五歲時老往村邊的鐵路上跑,說要搭火車去找他的父母親。七歲一次高燒后,他的腦子明顯看上去有了毛病,再加上淘氣,經常惹是生非,不是打破誰家孩子的頭,就是捅爛誰家的窗戶紙,或者碎了誰家的玻璃,擾得葫蘆寨,乃至整個湯泉村都不得安寧。大爺為安撫眾人,更為了震懾張一兵,每次忍無可忍時便會召集幾個侄子,將地坑院的大門鎖上,來個關門打狗。張一兵身強力壯,想按倒他并非易事。每次抓捕張一兵,就跟在院子里捉賊似的,吆喝聲,呵斥聲,張一兵聲竭力嘶的喊叫聲,以及眾人奔過來跑過去的腳步聲,紛至沓來,不絕于耳。每每這時,我們便被母親關在屋里,只能根據聲音判斷事情的進展情況。很快,所有的聲音漸漸停下來了,只剩下張一兵的哀嚎聲。緊接著抽打聲響起,每打一下,張一兵就會慘叫一聲,喊一句,爺,我不敢了,別打我了。打人的工具是套驢拉車的粗麻繩,提前在水里浸泡過,聽說打在人身上非常疼。不知怎么的,我的身體隨著張一兵的哀嚎也一陣陣抽搐著,好像繩子是打在我身上。

張一兵做事沒有腦子,常常惹是生非,但對我們幾個兄弟姐妹還是很好的,有什么好吃的總會偷偷分給我們一些。大伯每月都會給大爺大奶寄生活費,相比之下,他們家要比我們家寬裕,張一兵的口袋里也因此時常會有江米蛋,水果糖,點心什么的。更重要的是,那時候我們特別喜歡看電影,只要周邊的賓館、工廠、村莊放電影,不管多遠我們都會跑去看??呻娪翱赐瓿3R呀浐芡砹?,我們只能手拉著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摸索著前行。路兩旁都是高大樹木和成片的莊稼地,時常會突然響起一聲怪叫,緊接著一群鳥兒怪叫著騰空而起,便有年齡小的孩子哭起來,并嚇得尿濕了褲子。但如有張一兵同行,我們就不感到害怕了,他畢竟要比我們大好幾歲,也畢竟他長得人高馬大的。每當我們中間有人走不動,或者瞌睡得不行時,他會攔腰一抱,扔在自己的肩膀上?,F在看他受苦,我們心里當然都很難受,但卻沒有一個人敢出來為他說句話。

有一次,他們打完張一兵散去不久,我們就聽到崖頭上有人喊叫,先是伯、伯叫了幾聲,看無人答話,又喊叫張一兵的小名兵兵。我父親當時正在喝水,水碗久久地舉在嘴邊沒有動彈。還能是大哥回來了?他說這話時手莫名地抖動了一下,水灑了一地。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父親像是突然從睡夢中驚醒,放下水碗忽地站了起來,三步兩步沖到了院子里,對著崖頭上的黑影問道,是大哥嗎?得到肯定后,便一路小跑去開門了。原來大伯去北京開會,思家心切,中途轉道老家。

第二天,張一兵并沒有敢提及挨打的事兒,我大爺和大奶也沒有提,我大伯到死都不知道,在他那次回來的前半個小時,他的兒子還在挨打。盡管如此,我父親幾個見了我大伯,還是很不好意思了一回,說話時一直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也不知道當市長的大伯是否能洞察到這些細微的變化。

幾十年后,當張一兵先于他們離世,我父親每每提起此事,還常常后悔不已,

那是人家的孩子呀,我那時那么賣力打人家干啥呀!可張一兵似乎并沒有計較這些,在得知我父親得了帕金森綜合癥后,還寄過好幾盒藥,而且居然都很對癥,令我驚嘆不已。

關于張一兵流傳最廣的恐怕還是兩毛錢的故事吧,這應當是他智商低下的最好證明,以至于張一兵十七八歲時還有人問他,一兵,一兵,到底是兩毛錢多還是五毛錢多呢?張一兵瞪了對方一眼,一本正經說,兩毛錢多。對方愣了下,只好說,你這個傻子。張一兵反擊,你才是傻子呢!

張一兵每一次給大爺和大奶要錢,都不會好好說話,非得坐到崖頂的眼眨毛上(地坑院上為了保護墻面專門砌的磚瓦),一邊干嚎,一邊把上面的磚瓦土塊往下蹬。他坐的地方正好是大門洞的正上方,一時間那里土冒亂飛不說,還噗噗通通直往下掉東西,讓一院子里的人無法出入。張一兵的干嚎聲響徹整個葫蘆寨子,奶,給我兩毛錢。奶,給我兩毛錢。我大爺坐在屋里吸煙,兩只眼直愣愣著看著地面。我大奶則氣得渾身發抖,又怕張一兵一不小心掉下來,沒法兒給他的父母親交代,搗著兩只小腳跑到院中間向張一兵招手,兵兵,兵兵,你趕緊下來吧,奶給你五毛錢行不行?誰知張一兵并不領情,我不要,我要兩毛錢。

我們幾個小孩禁不住哈哈大笑,在下面跳著腳罵他,一兵哥,你傻了是吧?怎么都分不清五毛錢多還是兩毛錢多呢!他不聽,一張大嘴依舊朝天張著,一邊蹬磚瓦,一邊吆喝,奶,給我兩毛錢。大奶沒有辦法,只好說,好好好,我就給你兩毛錢。他一聽立刻滾到崖頭里面去了,緊接著門洞里傳來踏踏踏的腳步聲,一轉眼他就已經躥到大奶跟前了,抓過錢又一溜煙跑了。我知道他是去供銷社買東西去了。

張一兵的根在這里,又在這里長大,按說誰也沒有權利不讓他回來住,問題是我們原來住的地坑院已經塌掉,再加上他食量驚人,一個人能頂五個人吃飯,誰家也養不起他呀!開始那兩三年,他每次回來都住不長時間,大家也覺得新鮮,吃飯時爭相去叫他,好吃好喝好招待。今年再回來,雖然幾去幾回,但總體時間太長,便很少有人再叫他去家里吃飯了,也沒人愿意他去家里住了。他這人很有意思,只要誰請他吃過一次飯,他便像老母豬拱到了蘿卜窖,天天一到飯點就往人家家里跑。張一兵有個小學同學叫李新民,為人極為熱情,看張一兵回來,便請他到家里吃飯,誰知他一去就是一個月,直到李新民的老婆拒絕做飯,他才不再去了。李新民這些年一直在泉城的工地上混,手里有裝載機、挖掘機、翻斗車,來錢門路很廣,就是養十個張一兵也不成問題,可問題在于飯是他老婆做的,她罷工他也沒辦法。李新民只好隔三差五在外面請他吃飯,每次碰到都不忘給他掏點兒錢。

大家爭相說張一兵的溴事。我們葫蘆寨的人幾乎都被張一兵騷擾過,所以不管是我們張家的人,還是別的人家的人,說起張一兵,都跟說一個不相干的人似的。說到興處,還有人站起來模仿他哭喪著臉的樣子,走路的樣子,以及犯了錯誤后用手捂著半邊臉匆匆逃掉的樣子。于是大家都開始笑,個個笑得前仰后合,眼淚汪汪。

我二娘都快八十歲了,豁著牙齒,撇著個窩窩嘴說道,你們笑話我侄子,我也不見怪。唉,腦子當年燒壞了,沒辦法。不過,他們家也就這個傻子還記著咱們老家的人!

此話不假。張一兵十八歲那年被父親領走后,雖然也沒再回來過,卻書信不斷,問候家族的每一個人,甚至葫蘆寨子里的人,乃至湯泉村的同學和朋友。因為我是家族唯一的秀才,所以張一兵的信總是寄到我這里,自然信也由我回。對于他錯字連篇的信開始我還頗有興趣,每一次給我們張家人讀信不僅是我最快樂的時候,也是我們張家人最快樂的時候。因為張一兵的連篇累牘的錯別字,或者詞不達意的表述,大家笑得四仰八叉的有,笑得眼淚直流的有,笑得肚子笑抽筋的也有。

我們家在葫蘆寨第一個裝電話。當張一兵得知我的電話號碼后,我們算倒了大霉,我或者家人差不多每天都要接到他好幾個電話,有時是早上,有時是中午,有時正是吃飯的時候,但很多是在晚上12點以后。當刺耳的電話鈴聲幾次三番打破午夜的寂靜,把我和家人從睡夢中驚醒時,我終于忍無可忍,對著聽筒大吼了一聲,張一兵,你還讓不讓人睡覺!不等對方反應過來,我就掛掉了電話。他一直是用IC卡在街上打電話,我能想象出因為我的拒絕他在午夜的街頭發了一會兒愣,最后不得不失魂落魄地向家里走去的樣子。

在談論告一段落時,大家都呵呵笑著說他確實有點傻,像是在作最后總結。鄰居劉桂花剛才一直沒輪到說話,現在搶過話頭說,那年臘月二十八,我把幾個屋的窗戶紙糊好,窗花貼好,手還沒洗干凈就聽到外面嘭嘭嘭一陣亂響,就跟雞在洋瓷盆里食……

突然,人群中像是有人突然見到了鬼,吱地尖叫了一聲,然后就像是被孫大圣使了定身法,目光傻呆呆地看著一個方向。大家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張一兵斜靠在人群外圍的一棵小樹上,正一臉傻笑著看著大家。他就像四年前初回來時那樣,一身藍色的工裝,只不過那時是短袖,現在是長袖而已。他肩上背著一個包,腳下還放著一個包,鼓鼓囊囊的,像是裝著被褥之類的東西,看樣子是打算回來長住。

一兵,你,你,你是啥時回來的?

六天前他走的時候,也是下午,大家也是這樣聚在大槐樹下閑聊。當時我和二伯一家送張一兵走,大家看到,也都起身相送,甚至還說了一些無關疼癢,言不由衷的話。一兵,閑了回來看看,把孩子和媳婦也帶回來。你媳婦和兒子還沒回來過呢!我們都想看看你兒子長得像不像你?,F在他突然又站在我們面前,怎么不令人驚異呢!從G城到我們這里要坐三天三夜的火車,他六天打了個來回,說明他在G城連一天都沒有停。

一兵,你不是才從家走,怎么又回來了?

一兵,你不上班了嗎?

一兵,你,有老婆孩子,怎么不守在家里?

……

張一兵并不回答,只是咧嘴笑著。嬸子、大媽、大嫂,兄弟媳婦相互對視一眼,不知道是誰先起的身,只聽板凳咯咯噔噔一陣亂響,大家都站了起來。彼此說了聲該做飯了,連看都沒再看張一兵一眼,就朝各自的大門方向走去,一時間大槐樹下只剩下了我和張一兵。

鮮紅的太陽掛在半空中,照在人身上暖暖洋洋的。幾只鳥雀在樹上戲鬧,不時蹬落幾片樹葉,掉在兩只正在覓食的雞身上,嚇得它們張開翅膀向一旁飛去?,F在還不到做晚飯的時候,大家這樣無非是怕張一兵跟家吃飯罷了。我有些氣憤,我二娘和她的兩個兒媳婦怎么連和張一兵客套一句都沒有也走了呢?我和張一兵雖說也沒有出五服,但畢竟從血緣關系上講要比二娘一家遠得多,更何況幾年前二娘的兩個兒子還帶著二娘和二伯去過G城,除帶回一些舊衣服外,聽說還有幾個玉石掛件,應當價值不菲。不過他們像是怕我們知道了會分一杯羹,對G城之行一直諱莫如深,從沒在我跟前說過片言只語。二伯的二兒子和我同齡,我們平時一向關系甚好,屬于無話不談的關系,可關于G城之行,他一直三緘其口。作為本家人,我們不便多問,害怕二伯一家會多想。

其實也不是我們張家人皮薄,更不能說我二伯一家不厚道,而是實在沒有辦法管他?,F在湯泉村的人說是變成了城里人,可一沒工作,二沒養老、失業保險,有多余房子的還能收點兒租金,沒多余房子的只能靠打工討生活,吃一口買一口,誰有能耐養一個食量驚人的閑漢呢!更何況,更何況大伯一家神龍見首不見尾,幾十年來就像神話傳說一樣存在于我們張家,存在于葫蘆寨和湯泉村。時間一久,大家也都有熱臉貼到了冷屁股的感覺,都有些不愿再提他們一家了。就在我們就要徹底忘記他們的時候,張一兵突然回來了,一年回來一次,到今年幾乎賴在家里不走,讓我們再次意識到那一家人的存在。令我們感到奇怪的是,張一兵為什么會如此頻繁地回來呢?他不上班了嗎?他的老婆孩子呢?大伯大娘都是八十好幾的人了,管不了他,難道他的兩個弟弟也都不管他嗎?

現在張一兵對著我諂笑著,明顯有巴結的意思,可我實在不愿意帶他回家吃飯。飯桌上,張一兵很愛說話,一說哈哈一笑,粉紅色的牙齦一直裸露在外面,唾沫星子常常會迸到我的臉上。他還喜歡在盤子里亂扒拉,好像菜里藏著金子似的。我吧,是可以忍一忍的,我父母是老式農民,也是不會嫌棄他的??晌依掀攀莻€醫生,非常講究,每次張一兵來家吃飯,都是她分出去另坐。為這,我和她已經吵過好多次架了??涩F在大家都不想管他,要是我也不管,傳出去村人會怎么想?我狠了狠心,說,一兵哥,今天晚上就去我家吃飯吧!

當晚,他在我家廚房臨時搭起的床上將就了一夜。第二天,我去和二伯商量張一兵的事兒。二伯的白胡子抖動了半天才迸出一句話,這個兵兵,怎么就送不走了呢?過了片刻才又說,我也沒有那么多閑錢給他買車票了,他想在老家住就住吧,等上了凍,他自然會走。我想也是,便和二伯一起張羅他的住處,最后將他安置在地坑院上面的一間空房里,又送了他一些鍋碗瓢盆,希望他開始獨立生活。

他似乎很少在家待著,也從不做飯,天天在街上巡邏。我說巡邏一點兒也不為過,他好像一直行走在湯泉村上的主街道上。湯泉村的菜市場,也是我們泉城的菜市場,設在湯泉村的東北角,而我們葫蘆寨正好位于湯泉村的西南角。菜市場上除了賣蔬菜、賣饅頭、賣小菜、賣鹵肉、賣雞鴨魚肉,周邊還開有很多飯店,賣早餐,賣各種面食,賣各種小吃,賣米飯炒菜。張一兵一天三頓飯在那里解決,還要去那里看熱鬧,消磨時間,自然一天到晚會好多次出現在街道上,如同巡邏一般。他走路常常目不斜視,眼睛注視著正前方,身子上下起伏的幅度很大,且很有節奏,如同機器在做活塞運動。如果你大老遠看到一個人忽閃忽閃過來了,不用細看,就知道那人是張一兵。

張一兵每月會有三百塊錢的生活費打到折子上,廠里打的還是他老婆打的,抑或是他的兩個兄弟打的,我們一無所知,只知道每月月頭他都會在飯店吃米飯炒菜,而后則天天靠給湯泉村人要錢過日子。每月三百塊錢的生活費確實不多,但如果自己做著吃,再加上偶爾有族人或村人送點吃的,要說也夠了,可他到底是個傻子,不知道那點兒錢是得省著點兒花才行。好在張一兵的嘴特別甜,村人的輩份又掂量得很清楚,見人叔呀、伯呀、哥呀、弟呀地叫著,很是禮貌周到,并不討大家的嫌。每次他手里沒有吃飯的錢時,在街上碰到熟人就會攔下,一臉傻笑著伸出手來。對方會意,從衣兜里摸出零錢,笑哈哈地往他手里一拍,他便轉身直奔菜市場而去。別人給多給少,他并不在意,十元八元的接了,一塊兩塊也不嫌棄。錢多了,他會吃好一點,錢少了,饅頭大蔥也能過,若哪一頓真沒飯吃,他也絕不會怨天尤人。

李新民不敢再請他到家里吃飯,倒是在飯店里請過他好幾次,問題他是個大忙人,哪能天天顧及到他呢!不過他對他還是很上心的,每次碰到我都會提及他,張新兵呀,不能讓張一兵老這樣過日子呀!身體會很快垮掉的。要是讓你大伯一家知道了,他會怎么看咱們村的人?我說,不讓他過這樣的日子過啥日子?他現在年齡大了,身子懶,啥事也不想干,誰家愿意養著個閑人呢?最后李新民只能帶著一臉無奈走了,倒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好像是我做得不夠好。

幾場秋雨之后,天氣已經變得很冷了。我讓媳婦找了幾件舊衣服送給張一兵,可他似乎很是不屑,每日還是單衣單褲走在大街上。一日,李新民也來送衣服了,鼓鼓囊囊一大包,單的棉的都有。我說不是我們不關心他,是他可能不習慣穿厚衣服。我認識一個廣東人,大冬天穿著單褲,縮著脖子站在冷風里。我說你怎么不穿厚點,他說不習慣。我想張一兵可能也是不習慣吧。李新民眉頭抓在一起,那怎么辦呢?咱這里冬天那樣冷,他又沒有口熱飯吃,時間長了會熬出病的。要是讓你大伯一家知道了,該又罵咱們不厚道了,真不行送他走呀!我說,你也不是不知道,今年已經折騰幾次了,前腳送走,他后腳就又回來了,光車票就花了我二伯兩三千。李新民說,那也得送呀!

二伯聽完建議,沉吟半天才說,只有這樣了。要不凍出毛病我也沒辦法給我哥交代呀!唉,我哥到底老到哪種程度了,怎么就不管他這個兒子了呢?再說就是我哥管不了他,還有他媽和兩個兄弟,怎么也都不管了呢?

第二天,盡管張一兵很不愿意走,我二哥還是強行給他買了車票,又帶著他洗了澡,換了身干凈衣服。李新民看出他的不愿意,給他說了幾籮筐的好話不說,還親自開車和我們一起將他送到火車站。正當大家長吐了一口氣,感覺渾身輕松,以為從此可以安心過日子時,想不到三天沒過他竟又回來了,看樣子是中途下的車。我二伯用手點著他的額頭,咬牙切齒地罵道,你這個傻子,知道不知道我們這是好心!我是不想讓你死在這里呀!于是再買票,再送。依然是我們幾個一起去送,可我們回來后連一杯水還沒喝完,張一兵也回來了,這回他干脆連車都沒有上。我二伯大哭,你怎么就成了送不走的瘟神了呢!我們前世到底欠你啥了……我二伯也是快八十歲的人了,兩個兒子靠在工地上打工過活,日子本來就不太寬裕,這一年光是讓張一兵就折騰掉好幾千塊錢。這些都是其次的,問題是張一兵住在老家,說是不管,可他心里哪一會兒也沒有放下過,心里就像擱了個秤錘,總是沉甸甸的。我二伯說這些的時候涕淚交加,渾身抖個不停,可張一兵卻將臉扭在一邊嗤嗤地傻笑起來,好像剛做了一個十分有趣的惡作劇。我二伯突然站起來把桌子拍得山響,張一兵,你必須得走,滾回你G城去!不要再回來了。說完仰面倒在一張老式圈椅上,鼻孔就跟風箱一樣呼呼地喘著粗氣。張一兵不笑了,傻呆呆地看著我二伯。李新民趁機說,一兵啊,你要是真愿意回來住,沒問題,只是咱這里冬天太冷,你受不住。這樣吧,你先回G城,等明年春暖花開時再回來,到時候我給你找個工作……不知道是我二伯拍桌子拍的,還是李新民的勸說湊了效,張一兵同意回去??晌叶€是不放心,決定派人去送,一直送到G城,當面交給他的父母親和兄弟們。我大伯兩個兒子直接表態,我最近工地忙,走不開。我二伯只好把求助的目光遞給了我。我說,好吧,正好趕上元旦放假,我再請幾天假就是了!其實我還存有一點點私心——我孩子就要大學畢業了,如果二兵和三兵能助上一臂之力,我兒子的起點將會非常高,說不定將來也能像他們一樣有出息。

綜上,當商家不提供運費險時消費者會綜合考慮多種因素,如產品價格、退貨可能性、運費險價格、退貨費用等來決策是否購買運費險,以求規避購物風險和降低“期望損失”。

張一兵明顯興致不高,一路上也不和我多說話,只顧蒙頭大睡。去之前,我二伯已經給我大伯家打過電話,說明由我送張一兵回來,可是我在火車站并沒有見到張一兵家的任何人。對此,我沒有多想。張一兵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我與他同行,哪里還需要人接站呀!可張一兵似乎并不急于回家,一直領著我在車站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亂轉。兩個小時后,我終于忍耐不住了。他穿著單衣單褲,而我穿著冬天的衣服,雖然羽絨衣早就拿在手里,可面對只穿著襯衣的G城人來說,我仍然像怪物一樣吸引著眾人的目光。我說,一兵哥,我穿這么厚的衣服,不能再跟著你亂轉了,你就帶我先去你家吧,見見嫂子和你兒子。很早以前,他在書信中說過他結婚了,有個兒子,與我大伯偶爾的家信所說情況一致。張一兵到G城參加工作后,雖然出身于高干家庭,但畢竟智商明顯低于一般人,家人只好在當地農村給他找了個媳婦??墒菑堃槐貋砗髲膩頉]有提過他的媳婦和兒子,每每有人問起,他總是趕快轉移話題,轉不過去時支支吾吾不肯回答。這次G城之行,我早作好了打算,不管張一兵家多么腌,我都住在他家。大伯一家我不熟悉,何況我也沒有做好和一個城市高干家庭相處的準備呢!《晏子春秋·內篇雜下》中有言“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闭f明一個物種都有其特別適合的環境,如果換個環境,其滋味和營養都會發生變化。我大伯早年離家,落戶G城后又娶了個當地媳婦,誰知道他這棵幾經移栽和嫁接的樹會結出什么樣的果子呢!農村出身的我,不管再怎么考上大學,有一份體面的工作,自尊心依舊像玻璃一樣脆弱!

在我第三次催促下,張一兵才對我說,我哪里還有家呀!四年前我們就離婚了,她把我趕出家不說,還不讓我見孩子,說兒子不是我的兒子……她早就和一個野男人好上了,真是丟死人了!

原來如此。我不知道他這里所說的“真是丟死人”指的是什么,是老婆偷人丟死人了,還是老婆偷人他丟死人了。我說那你也不上班嗎?他囁囁嚅嚅了半天才說,六年前修理廠就被私人承包了,一個月只發不到一千塊的生活費,還必須得是她領,再每個月給我三百塊錢。

我終于明白他為什么老往家里跑了。三百塊錢在城里根本沒有辦法生活,反過來在老家,有族人和村人的幫助,是勉強可以生活下去的。其實你可以去干點活,你還不老。他說,是,我也是后來才想到這一點。我問,那你在G城住在哪里?他低著頭,一直不肯看我。我大部分時間住在火車站。那你怎么不回父母那里呢?你正好可以陪陪大伯和大娘呀!張一兵的情緒明顯更加低落了。我才不想回呢!兩個兄弟另住,我爸住在干休所里,家里就我媽一個人,可我很不喜歡我媽看我的眼神,她不喜歡我。我每次半夜醒來睡不著時,就想爺爺奶奶,就想你們,就想小時候一起玩耍的伙伴們。一聽火車進站我就急了,就想上車回老家去。

我沉默了。一個沒在這里長大,腦子多少有點毛病的人,雖說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可他依舊無法融到入到這里的生活中去。

張一兵只能帶我去他媽家。

其實在來之前我就已經做足了功課,還準備了不少家鄉的土特產,打算像拜見神明一樣去見我大伯一家,可在他家,我卻只見到我的大娘,一位個子不高,操著南方普通話的老太太。她對我非??蜌?,但目光卻是冷漠的,完全是大戶人家主婦的待客之道。我在他家停留的幾天里,可以說度日如年。張一兵早出晚歸,不知道跑哪里云游了,張二兵和張三兵一直沒有露面,我每天只能窩在家里和大娘面對。她呢,不知道是耳笨還是聽不懂北方方言,再加上她對老家人一無所知,四目相對時,真的無話可說。晚上一起看電視,當張一兵在當地新聞中向我指認他的弟弟張二兵時,老太太立刻眉開眼笑,向我說起她的這個兒子,包括他小時候的趣事,現在的作為。由此我想到張一兵,他從小是被爺爺奶奶帶大的,他和媽彼此間都沒有關于他小時候的記憶,加上他的傻和笨,她當然有理由不喜歡他了。難怪那天我們進門后,大娘見到張一兵時出乎我意料的平靜,似乎他只是上班回來,除了催促他快點換衣服洗澡,連問問他在老家的生活情況都沒有。我注意到,她雖然也是80多歲的人了,但家里被她操持得很干凈,雖然這一切都是由保姆干的,但足以說明她是多么愛干凈的一個人。而張一兵的做派顯然不合她的要求,穿著鞋直接進屋,隨地吐痰,說話大聲大氣,衣服隨便丟,小便流到便池之外——一切都還是農村養下的習慣。

沉思片刻后,大娘同意了我的請求,但有約再先,我在大伯跟前是不可以說話的,以免他從我口音里聽出我是老家的人,因此受到刺激而使病情加重。

我只能應允。

大伯確實已經很老了,布滿老年斑的臉,渾濁的雙眼,佝僂著身子窩在輪椅里??粗臉幼游彝蝗谎劾镆凰?,這就是我一直像神一樣崇拜的大伯嗎?這就是曾經南征北戰的大伯嗎?我真想叫一聲大伯,把我們家族幾十年來的情況告訴他??梢蛴醒栽谙?,我只能默默地看著他。他似乎也有所察覺,呆滯的目光久久地在我的臉上停留,甚至于五分鐘不到,我大娘就讓我先行離開。我的長相酷似父親,我大伯一定是從我臉上看到了我父親的影子。他們年齡相差不遠,又從小一起玩大,相互間肯定有著非常深刻的記憶。

二兵和三兵始終沒有露面,我在G城已經沒有繼續待下去的必要了,我來G城的那份小小的私心也只能讓它爛在肚子里。我想起我二哥從G城回去后的態度,想必也如我一樣在這里受到了冷遇!他們愛面子,所以選擇什么也不說。我呢?

走的時候我告訴我大娘,老家冬天很冷,如果我一兵哥還想回老家去住,一定要等明年春暖花開以后。她同意,一兵也同意。張一兵果然到第二年四月才回到老家,依然被安置在那間小房子里。李新民履約,在泉城的工地給他找了個工作,管吃管住,一個月還有一千二的工資,維持他的生活沒有問題。張一兵雖然有時難免吊兒郎當,但有李新民罩著,一切還好。我想張一兵不回那個家也好,在湯泉村有那么多像李新民一樣的熱心人關照他,他會活得很好的。如果有可能,將來再給他說個媳婦,也未嘗不可。

然而誰也想不到,兩個月后他竟然出事了。

那時天已經很熱了,而工棚是用石棉瓦蓋的臨時房,晚上悶熱異常,工人晚上多選擇在室外睡覺。張一兵也不例外,只是不知道怎么的,那晚他竟然睡在李新民的裝載機下。那天是陰天,張一兵可能是怕下雨吧!李新民的司機后半夜起來干活,便壓到了張一兵。張一兵雖沒有當場斃命,但只在醫院停留了半天就去了。我聽李新民說,張一兵死前給他說,我不怨你,你對我的好我都記著呢!

李新民給我說這些的時候我相信。李新民哭著說,一兵他怎么會死在我的車轱轆下呢?我們上小學那會,我因為長的瘦小,老有同學欺負我,一兵雖然腦子反應慢些,可他老是護著我。他還總是從家里偷東西給我吃……現在我想護著他,可他怎么就死了呢,而且……可是我給張二兵說這些的時候他卻不相信。張二兵在張一兵死后的第二天就飛了回來,陪著他的律師,有我們泉城的領導。對于泉城唯一做了大官的的人,他們不可能不陪同。我因為張一兵的死終于見到張二兵本人。他長得高大英俊,和我大伯非常相像,和視頻中的形象無二,只是臉上始終很冷,即使見到我們張家的長輩們臉上也沒有笑意。記得最初見到他二大,也就是我的二伯時,他也只是說了句,你老身體還好吧,就再也無話了。我的心本來早就涼了,現在更涼了。但之前李新民對張一兵很好,即使再不愿意和張二兵打交道,我也得想辦法接近他,說服他不要讓李新民賠錢。至于當初去G城而心存的那份小私心,我早就扔到爪哇國去了——我兒子已經提前被某國字號大廠錄取,那小子其實根本不需要我這個老子幫忙,就會有很不錯的前程。

在找張二兵之前,我已經和李新民找律師咨詢過了,知道張一兵的案子按正常渠道會賠多少錢。張一兵身為城市工人,現在還不到退休年齡,而且上有老下有小,如果賠錢,數目不會太小。我和李新民晚上去張二兵下榻的賓館找他,可是臨進門的時候,李新民卻死活不敢進去,只好由我提著幾盒土特產去了。張二兵還是很嚴肅的樣子,在和我會面的半個多小時里始終沒提我去G城的事兒,難道他真的不知道我去過他家?他不提我也沒有提。我只講述了張一兵在老家幾年間的情況,講述了湯泉村人是怎樣善待他的哥哥的,特別講述了李新民對張一兵所做的一切。最后還特別強調是張一兵自己睡到了李新民的裝載機下,而且在彌留之機是如何向李新民表白的。

在我說話其間,張二兵很少插話,也不置可否,似乎并不相信我說的話。我有些氣憤。當初李新民一直擔心我們對張一兵不好,會傳到他們一家的耳朵里,影響他們對老家人的看法,現在想來是多余的。即使我們對張一兵再好,他們也不會知道,也不想知道,更不會相信。我恨不能以我的人格擔保,以證明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我說,你要是不相信我說的話,可以打聽。他仍然無動于衷,我的臉立刻紅了,像是受到了羞辱,最后是怎么逃出張二兵的房間的,我一直搞不清楚。

我給李新民出主意,絕對不要同意私了,一定通過正常的法律途徑解決問題。按我這個平民的邏輯,他這個大領導是沒有時間和精力打官司的,最后一定會讓步,更何況李新民善待張一兵的事兒,湯泉村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他敢給李新民要很多的賠償款,我想湯泉村人的唾沫星是一定會把張二兵淹死的。李新民依了我的主意,一直不肯正面與他和他的律師接觸??墒菑堃槐^期未過,李新民就把二十萬轉給了張二兵??磥砦义e了,張二兵生活在G城,湯泉村人的唾沫星就是再多,也不會像黃河一樣流到G城,就是流到了,他位高權重,也是淹不死他的!

李新民對我說,我不給錢行嗎?除非我不想在泉城混了。說著他一個大男人又哭了,張新兵,我不是哭錢,二十萬對我算個鳥,我只恨我怎么那么愛管閑事呢!我要是不介紹一兵到工地干活,不就啥事都沒有了。張二兵他、他、他屈了我的心了呀!

張二兵走的那天我沒有去送,我們張家很多人都沒有去送。晚上我沒有吃飯,覺得胸腔里塞滿了東西。我想象的情況應當是這樣,大伯一家可能早就把我們張家人從生活中刪去了,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只有我們還像傻子一樣小心翼翼地保存著他們。記得有部長篇小說叫《我思故你在》,小說內容我早就不記得了,但書名卻印象深刻。我思故你在,引申開來,你思故我在。一直以來,大伯一家在我們心里,而我們卻不在他們心里。張一兵死了,連接我們和

大伯一家的那根線終于徹底斷了,我們也決定將張二兵他們從我們的生活中刪掉——我不思,故你也不在。

張一兵被埋在爺爺奶奶的旁邊,我想這是他最好的歸宿。他不是老想往老家跑嗎?今兒算是徹底回家了,永遠不會走了,只是但愿他在那邊不要再惹兩位老人生氣了!

責任編輯梁學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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