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裕亭小小說(三題)

2016-11-25 13:37相裕亭
金山 2016年10期
關鍵詞:張兆和張兆表叔

相裕亭

家良家

家良家,代指家良的女人。也可以理解為家良的家。家良的家, 坐落在東大溝沿上。

我老家那個地方也怪呢,水塘不叫水塘,偏要叫溝。溝與渠,多為人工挖掘的。難道我們村里的兩個蓄水大溝,都是人工挖掘的不成。若真是那樣,就有點意思了,碗口大點的小村,筷子樣長短的小街上,硬生生地挖出兩個大水溝,以方便女人洗衣,男人挑水澆菜,孩子們夏日戲水、冬日滑冰玩,還是蠻智慧的。

家良家,緊挨大溝沿的東側,院門面溝而開。她家房屋的東面,是生產隊一家一戶的菜地,前面也是菜地,唯有房子后面不是菜地。但房子后面是一條干枯的河床。平日里,行人、車輛皆可通行,可一到雨天,溝水暴漲,干枯的河床瞬間變得熱鬧起來,嘩嘩的流水,沖出溝塘,順著家良家房后的水溝,一路狂奔,向東面鹽河瀉去。

家良家依水而居,提水澆菜倒也方便。只是四周沒有人家,略顯孤單。為此,村民多有閑話。原因,家良家是個寡婦。

我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家良家的男人死了。

印象中,那是個炎熱的午后,小村里的孩子與水牛們正在溝塘里戲水,兩輛烏蒙蒙的大卡車,一前一后,鳴著喇叭,開進村來。

水塘里,讀過幾天書的孩子們,認出卡車門上的字,是“徐州煤礦”的車輛。瞬間,大家驚奇起來,尤其是卡車停在家良家門前后,溝塘里的孩子全都光溜溜地跑上岸來看熱鬧。

四十年前,小村里的孩子連摩托車、手扶拖拉機都沒有見過,一下子開來兩輛威威武武的大卡車,那是多大的景觀、多好的景致呀!我們小孩子圍著卡車打轉轉、看新奇,大人們卻圍在卡車周邊抹眼淚,尤其是家良家的女人,她披頭散發地高舉著雙臂,“噼噼叭叭”地拍著卡車上的棺材,高聲呼喊:“家良,你到家啦,你下車呀,家良!”

家良家那一聲聲揪心裂肺的哭喊,哭濕了很多人的眼睛,尤其是眼窩淺的女人們,幾乎個個都跟著抹淚。

我們小孩子只知道看熱鬧,我們喜歡卡車上的花圈。

那些花圈上,有黃的、白的、紫的花朵,配著綠盈盈的花葉兒,跟真的花朵一樣好看。時而,有風吹來,會有一兩朵紙花從卡車上掉下來,我們小孩子便搶在手里玩耍。有的女孩子還把搶到的花朵拿回家想插在柴門上觀賞,卻被大人們拿著家什追打出來,且大聲呵斥:“還不快給我扔了!”

顯然,村里人忌諱花圈上的扎花不吉祥。

我們小孩子不明白,既然那花圈上的花朵不吉祥,為什么那兩輛裝著棺材和花圈的大卡車,停在家良家門前那么久。而且,車上的棺材和花圈始終不往下搬呢。

后來,聽大人們說,家良家的長輩們正與礦上來的人談條件。

家良家這邊,要求“頂班”。而且是讓家良家的小叔子領著嫂子和膝下不足三歲的小侄女一同到礦上去當工人。其用意,是想撮合小叔子做“填房”,借此機會,讓他跟著嫂子一家吃上國庫糧。當時,煤礦工人屬于國家工作人員,每個月都有固定的工資和國家供給的大米、白面。這在那個吃飯、穿衣都很困難的年代里,是件了不得的美事。

但是,礦上來的人,拒不接受家良家這邊所提的要求。礦上提出來,將一次性地給家良家補助一筆數目可觀的撫恤金。對于礦上的說法,家良家這邊,自然也不同意。

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家良家小院里可就熱鬧了。堂屋里坐著的家良家的長輩和礦上來的幾個人吵吵鬧鬧,鍋屋里坐著近門的嬸子、大娘,陪著家良家哭哭啼啼。我們小孩子在院內、院外追打成趣地看熱鬧。到了晚間,家良家的院門口掛上了平時戲班子下鄉演出時才掛的大汽燈,將半條街都照亮了,我們小孩子在汽燈底下捉螻蛄、撲螞蚱,好玩死了。

大約兩天以后,礦上來的人實在耗不下去了,他們找到公社、大隊的干部,與家良家的長輩們一起坐下來,總算把事情談出點眉目來。礦上答應“頂班”,但是,要等到家良家三歲的小閨女長到18歲以后再到礦上去工作。這期間,家良家與她女兒,每月在家可以拿工資,其實就是生活補貼費。對于家良家小叔子“頂班”的事,礦上堅決不同意。

家良家這邊,一看大勢所趨,尤其是想到家良的尸骨還停在院門外,也不好硬僵持了。但此時,坐在小鍋屋里的一幫嬸子、大娘們,給家良家出主意,說她前段時間到家良那兒去探過親,沒準這陣子又懷上了家良的孩子。其目的,是想報戶口時,多報一口人。

面對這個問題,礦上人覺得是節外生枝。但是,他們又沒有理由駁斥,萬一家良家真的懷有孩子呢?自然要算是家良的遺孤,理應給予考慮。但,礦上人對這個問題,還是多了一個心眼,他們追加了一個條件:家良家不能改嫁。

理由是,家良家如果改嫁,就是有夫之婦了,其生活來源,將由后來的男人承擔,礦上將終止一切贍養義務。

這一條,似乎是針對家良家腹中是否真有遺孤而定的。

在礦上人看來,家良家有改嫁小叔子的跡象,如果限制了她改嫁,沒準她腹中的胎兒也就不存在了。

但是,事實并非如此,轉年春夏之交,家良家果然生下一個遺腹子。

有人說,那個男孩就是家良的;也有人說是家良家小叔子的。誰知道呢。后期,徐州那邊派人來復查,我們小孩子在街口玩耍時還看到的。當天,家良家穿件花格衫,領著礦上來的人去大隊會計家蓋公章,他們并排在小街上行走時,家良家臉上雖然沒有什么笑容,但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還有她那對高高的乳房,還是很迷人的。

那一年,家良家26歲。

之后,幾十年,家良家為履行那張合同,真的沒有再嫁他人。

化妝師

我姑奶奶家的表叔是化妝師,他專給舞臺上的演員們化妝。

我表叔有正當的職業,他是我們村小學的民辦老師。我小學一年級到三年級的語文、算術、音樂、體育、美術啥的,都是他教的。他對我管教挺嚴的,上課時發現我不注意聽講,他會把手中的粉筆頭,懸在大拇指的指尖上,圈起食指,猛一下彈到我腦門上,挺疼的!有時,他也用同樣的方法,將粉筆頭彈到其他同學的腦門上;再者,他會拿眼睛批評人,課堂上,你感覺到他講課的聲音戛然而止,猛一抬頭,他正拿一雙冷冷的眼睛盯著你。那場面,尷尬而又難堪,比粉筆頭彈到腦門上都疼!

所以,我很怕他,班上的同學都很怕他。

我表叔不懂歌譜。但他能給我們上音樂課。他教我們《大海航行靠舵手》,教了兩遍以后,他起個頭,讓全班同學跟著他一起學唱。這期間,他會站在講臺上,高高地舉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一上一下地給我們打拍子。那姿勢,有點像木偶戲里的《二鬼摔跤》,一個站起來,另一個被打趴下了,很特別,我至今還記得。

我表叔是我們家的???,他常坐在我們家飯桌前與我父親喝酒。我可能在學校時叫他老師叫慣了,走出校門,以致他到我們家來時,我還“老師、老師”地喊他。這個稱謂,一直到我去西莊讀中學時,才慢慢改喊他表叔。

我表叔個子挺高的,但他臉很黑,給人的感覺他是那種粗手笨腳的傻大個。其實不然,我表叔心靈手巧,他會修手電筒、會給村民們配鑰匙,他在我們村里算是有文化的能人。

有一年臘月,大隊戲班子里,排練了一個冬天的《收租院》,就要與村民見面時,遇到難題了,舞臺上的好人壞人該怎么妝扮呢?用當今的話說,該如何給演員們化妝。大家正犯難時,有人想起了我表叔。

“去找小學校的趙老師呀,他不是會畫畫嗎?”

這一提議,當即就有人跟著附和,說:“對呀,趙老師天天教小學生畫畫,他應該懂得色彩怎樣往臉上涂?!?/p>

趙老師就是我表叔。

于是,我表叔便成了我們村里第一個化妝師。

六七十年代,鄉村文化匱乏,村民們自編自演的民間小戲,便是老百姓最大的樂子了。每年冬閑時,各村都要組織戲班子,男男女女的弄在一起,編排三句半、快板書、表演唱,壓臺的大戲便是《收租院》《三世仇》等斗地主、抓特務的節目。有的村里演員唱腔好,也排練《紅燈記》《杜鵑山》《沙家浜》《白毛女》《智取威虎山》啥的。我們村里沒有人會唱京劇,只能排演《三世仇》《收租院》那種不需要什么唱腔的戲。

我表叔不參加演員們排練節目,他只在演員們正式登臺演出的那天晚上,很有派頭地坐在后臺的汽燈底下,給演員們一個一個地描眉毛、畫臉譜。正面角色的演員,不論男女,都是烏黑的眉毛、紅紅的臉蛋兒,雪亮的汽燈底下一照耀,個個都怪好看的。輪到反面角色時,比如《三世仇》里那個黑心的老地主、刁鉆的大管家,我表叔就用黑墨汁和白石膏給他們畫個黑臉膛或是黑白相間的大花臉,讓觀眾們一看就知道是壞蛋出場了。

別小看我表叔的這點畫技,那也是頗有技術含量的。比如畫紅臉蛋、花臉膛時,兩個腮幫子要畫得一樣大,力求相互對稱;再者就是顏色的深淺,也要盡可能保持一致;同樣都是正面人物,前面的演員要與后面的演員畫得一樣才行。更為深奧的是,每個演員的膚色不同,臉型不一致,個別演員的臉上還坑洼不平呢,遇到這種情況,我表叔的能耐就顯現出來了,他能根據每個人的臉型大小、膚色差距,盡可能地讓他們保持一致。其中的難度和技巧,只有我表叔自己知道。他曾不止一次地感嘆:大知的眉毛最難畫!

大知是戲班里的臺柱子,也是戲班子里最好看的一個女演員??伤莻€單眼皮,我表叔為了讓她在舞臺上更加好看,每回都要給她畫出個雙眼皮來。這一來,難度自然就大了。你想嘛,當時沒有眉筆,我表叔給演員們化妝時,用的是小學生畫畫的碳素筆,也就是粗一點的黑鉛筆。那樣的筆,硬要在大知那柔軟的眼皮上畫出雙眼皮,多難呀。

所以,每回輪到給大知化妝時,我表叔手中的眉筆在她臉上停留的時間最長。其原因,也可能是大知長相好看,我表叔想近距離地多看她一陣子,給她化妝時才顯得格外用心。等到大知登臺演唱時,我表叔會混到觀眾中,悄悄地聽臺下觀眾對大知的夸贊聲,好像此時大知的漂亮、好看,不是因為她天生麗質,而是他手中的畫筆給畫出來的。

那種時候,我表叔是很得意的。

現在想來,我表叔畫臉譜的那點能耐,完全是瞎畫。他壓根兒沒有學過舞臺化妝,也不懂得戲曲人物的臉譜造型,他僅有的一點美術知識,還是課堂上教小學生畫畫時自己琢磨出來的。

可他,就憑那瞎涂亂抹的能耐,給那個年代的鄉村百姓,帶來了無限的歡樂。小村里排練了一個冬天的文藝節目,哪天能演出,完全取決于我表叔那天是否有空。如果當天我表叔恰好外出有事,或是他感冒發燒了,那演出就得另選日子。

由此可見,我表叔的化妝是多么重要。

潛伏

入夏,小城里最熱的那幾天,全市稅務機關的主要領導大換防。原先在下面縣局工作的“一把手”,不少都調到城區各分局來了;在城區工作的領導,有的調到市局處、室任職,有的被派到下面縣里去了。稅務機關如同工商、城建、土管、海關等有權、管錢的部門一樣,屬于高風險單位,主要領導常居一地,不利于工作的拓展。適當的時候,給他們換換“位置”,某種程度上講,這是組織上對他們的關心和愛護。這一點,華晟冶煉廠的廠長張兆和深有感悟。

張兆和在城郊經營著一家效益不錯的石英冶煉廠,他把本地河溝、山坡間的火石蛋子收上來,通過電爐高溫熔化,去掉殘渣,冶煉出蛋糕一樣潔白的石英石,銷往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換取大把大把的外匯。前后三五年的功夫,他開上了寶馬,住進了別墅,養起了“小三”和保護“小三”的兩三條大狼狗,石英冶煉廠成為當地屈指可數的幾家民營企業之一。

眼下,稅務機關的主要領導大換防,張兆和預感到事態有變,原先那個與他稱兄道弟的老局長調走了,新來的局長一到任,就派人送來一張“納稅清單”。

單從那張“納稅清單”的表面看,風平浪靜。紙面上,枯燥無味地列出張兆和去年、前年,以至大前年上交國家的稅款數。但它的背后,卻暗藏殺機。你大名鼎鼎的張兆和,手下經營著那么一家紅紅火火的跨國企業,去年、前年、大前年,你就上交國家那么一點稅,是真是假,我先不派人去查你的舊賬了,你給我在“清單”上簽個字、印證一下吧。至于,后面的事怎么辦,咱們換個時間再說。

張兆和是什么人?他指頭縫里都夾著鬼點子。他一看那張“清單”,立馬猜到新來的局長要跟他動真格的了。這可怎么得了。當天傍晚,他就夾個鼓囊囊的小包,忐忑不安地叩開了新局長的辦公室。兩句話一說,張兆和感覺到新來的局長也是一個很隨和的人,當即,就把話題扯到晚上的“飯局”上了。張兆和慣用的方法,就是在“飯局”上談事情,在“飯局”后辦事情。

新局長沒有推辭,但他也沒有爽快地答應,新局長說:“吃飯的事,就免了吧,這陣子,中央正在下決心整治吃喝風?!?/p>

張兆和說:“吃個飯唄,這又不是什么原則性的大事情?!彪S之,他把腋下那個鼓囊囊的小包,往局長的桌角上一蹾,表明他是有備而來——包里有的是錢。張兆和很慷慨地說:“我帶你去個僻靜的地方?!?/p>

新局長仍舊說:“算了,還是避一避吧?!毙戮珠L跟張兆和開玩笑,說:“你是我們的納稅人,是我們的上帝,以后,以后有機會我請你?!?/p>

張兆和說:“哪里,哪里,我們做企業的全依仗你們政府保駕護航?!睆堈缀腿詧猿忠覀€地方一起“坐坐”。

新局長一再推辭。并適時換了個話題,問張兆和,說:“哎,張老板,我聽說你跟市教育局那邊關系挺不錯。我家有個小侄女,在下面縣里教書,一直想往城里調,你能不能幫我跑跑看看?!?/p>

張兆和猛一愣怔,心想,市教育局那邊,自己何曾有過什么關系呢?他一個做企業的,整天與鄉間土坎上的那些火石蛋子打交道,市教育局的大門朝哪他都不曉得,更別說他認得市教育局的某位領導了!可他轉而又想,人家讓他“跑跑看看”,莫非就是想利用他手中的票子,去叩開市教育局的大門。想到此,張兆和連連點頭,說:“好!”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里,張兆和可算是動了腦子,他從市里到省里,該動用的關系,全都動用上了。市教育局那邊,該送的送了,該請的請了,總算把新局長家的小侄女從一個偏僻的山村小學,調到城區一所頗有名氣的實驗小學去了。

接到“調令”當天,新局長很高興,主動邀請張兆和一起“坐坐”。

酒桌上,張兆和自然要說到他的企業。新局長明白他的意思,酒杯端起以后,新局長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今年市里下達的稅收任務很重,機關的好多同志,都被他派到一線尋找稅源、督辦稅款去了。話說到這里時,新局長問張兆和:“你看,我把駕駛員小宋派到你們企業去督稅如何?”

張兆和喜出望外,心想,這不就是對他網開一面嗎。那個駕駛員小宋,是前任局長的司機,他與張兆和的關系也很“鐵”,別說讓他來催稅、督稅了,他不幫著張兆和偷稅、漏稅就不錯了。

新局長看著張兆和喜上眉梢,反倒沉下臉來,假模假勢地點著張兆和的腦門子,說:“你可要好好配合小宋的工作喲,完不成上交國家的稅收任務,我可要拿你是問?!?/p>

張兆和拍著胸脯,連聲說:“是,是,是!”

可,事隔不久,海關那邊的一宗涉外案件,牽扯出張兆和偷稅、逃稅的非法行為。司機小宋也因受賄、玩忽職守,被張兆和拉下水。新來的局長呢,人家凡事公事公辦,始終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好評如潮!

猜你喜歡
張兆和張兆表叔
沈從文以《主婦》為題的兩篇小說評析
“鳳凰男”沈從文
解密《邊城》背后的情感密碼
表叔進城
認命
沈從文與張兆和:無法落入煙火的愛情
表叔的幸福生活
二表叔的灶火
被沈從文追求的女生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