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花
一個中年女瘋子
我們給她一顆糖吃
她就脫光上身
給我們幾個小屁孩看
郭小錘用鉛筆
捅她邋遢的乳房
她會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有一次
郭小錘壞壞地教唆她——
“李二花,喊一句反動口號
就給你一顆糖吃”
李二花驚恐地搖搖頭,擺擺手
啊啊啊啊地說不出話
那瘋眼光里
飆出一道黑閃電
1975年的蒼蠅也顯然餓壞了
一層層趴在一盆發餿的粥上
我的父親用農村工作隊長的手
奮力趕走它們
房東李文貴吧嗒著煙斗,勸說著
“別趕了,老劉
它們吃不了多少的”
暑假的最后一天
對他來說,是世界末日
一個地主崽,十二歲的男孩
青皮寡瘦,他平時
被班上的同學習慣性地打得、罵得
居然像苦大仇深的貧農一樣
在暑假的最后一天,他躲在黃皮果樹上
暗自嘆氣
一個暑假的作業全部做完了
只剩下一篇作文沒寫
題目是:《我的家史》
在暑假里,他一次次問祖父和父親
他們哭喪著臉
都不知道這篇作文怎么開頭
從放暑假的那天開始
他就提心吊膽,想著報名注冊時
在家庭成分一欄里
怎么去填寫地主這兩個刺眼的字
更想著怎么去寫出這篇讓人羞恥的作文
那黑色的家史,就是家里的一泡臭屎
解放前,他祖父有六百多畝水田
九條牯牛,兩個小老婆,四個丫鬟
他恨這個叫林茂升的祖父
他懇求過鎮上的民兵隊長黃二哥
給他一把七九步槍
一槍擊斃這個老不死的地主
但他現在,只能躲在黃皮果樹的樹蔭里
像地主這兩個字,躲在階級斗爭的陰影里
那濃密的樹影間,知了在聲嘶力竭地叫
像小鎮上紅衛兵一波波的口號
當他從黃皮果樹上回到家里
那天下午,他祖父林茂升
躺在草席上喘大氣,深夜兩點鐘就死了
很多年后,他告訴我
那時,那個叫古敢村的太窮了,解放前
那個村子一直沒出過地主
他的祖父被借去批斗了兩天兩夜
除夕的頭一天,夜晚十點鐘
大哥披著寒星猛地推開家門
一股冷風吹到了我的頸脖
大哥陰著臉,說——就這些了
我知道,一年就這些了
1976年的紅薯
走了三十里夜路
被大哥從肩上
狠狠摔到了地下
嘭的一聲,浮起一片灰塵
在昏暗的燈光下
我看見知識
從一個青年黧黑的臉龐消失
很多年后
那嘭的一聲,還在我的詩里震蕩
1976年的一袋紅薯
沉重,憂傷,經得起摔打
形勢一片大好。在1974年
我就是那個制作玻璃幻燈片的孩子
那些經不起1974年大風狂吹的玻璃
被我從地上撿起
那些破裂的透明物體
被我用兩毛錢的墨汁
制作成一部完整的戰爭影片
我把窗簾拉好,把插銷拴上
把白天的光線消滅掉
1974年的夏天被我嚴嚴實實關在門外
一個孩子在黑暗中朗讀最高指示
一只只小腦袋晃動著
抄襲露天電影院莊嚴的儀式
歡樂的光源來自一把破舊的手電筒
我用變聲期的鴨公嗓
興奮解說1974年幸福的畫面
一片驚嘆的聲音
一片細小的呼吸
我手持幻燈玻璃片
我是1974年的王
坦克開來了。飛機飛來了
榴彈炮在帝國主義的陣地隆隆作響
1974年的歡樂高潮
漫飛在窒悶的房間
那時
我的父親,一個嚴肅的農村工作隊長
正坐在地主李尚田家里,抽著紅燈牌紙煙
他在聽著一個剝削分子匯報近期的表現
一邊聽一邊訓斥一顆低垂的腦袋
他不知道 ,在他的臥室里
一群孩子也在展開一場激烈的戰斗
【敘事性詩歌詩論】
萬物都是敘事性的,譬如河流的流動,樹木的生長,季風的吹拂,人類的情愛。敘事性詩歌是實現歷史和現實文化語境中保持人性在場的策略,是事和情的對立統一,是古老的時間的保鮮劑。在我的生命中,我所看見的事物都是宗教。我在,故我詩。敘事性詩歌是可以吃的軟性容器,從這個意義上說,敘事性詩歌是一種手段,同時也是目的本身?,F在,我想回到《詩經》的水邊和奧林匹斯山上,在詩歌里,恢復人類兒童時期講故事的原始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