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向前的詩

在工廠的這些年(組詩節選)

加 班

他在構思一幅大地的畫卷

從初中開始，他就鋪開了設計草圖

那時候，他只有鉛筆，圓規，橡皮擦，塑料角尺

他一直期待著移山填海

而現在，河流，高山，洼地正在聚餐

他的盒飯和妻子的炒菜勺

隔著六里遠的路談論著煤氣灶的維修步驟

不遠處以及更遠處

工程機器的轟鳴聲渲染了這個畫面的唯美

他把晚霞里的黃色剔除出來

一點一點地潑灑在柳工機械的鋼鐵表面

他是一個不為大多數人所知的油畫藝術家

其余的顏色他折疊，捆綁

帶回去給他三歲的兒子作為生日禮物

他的指縫間，時間擠過了這條羊腸小道

至于幾點可以回家

那要等他和月亮，鋼鐵，油漆桶

開了一個臨時緊急會議之后才能確定

停電了

而黑暗沒有通知一聲就這么來了

這一大片黑暗不是他邀請來的

他陷入了少有的迷茫

他想要捕捉到光明的尾巴

在黑暗中，他對他班組的弟兄們輕聲交代

他們集體埋伏在油箱和油漆桶邊

等待著電老虎再次入網

他們的搏殺沒有血光

只有天亮后別人的驚嘆和贊美

午夜的風，冷冷地吹散了他們身上的沉默

穿上油漆外衣的零部件已經整裝待發

沒有噴涂的油箱部件不能一直這么赤裸著

就如同他不能忍受他的孩子脫光衣服在曠野上奔跑

趁著還是黑暗，難得的閑暇

他親自出手，剪三兩匹月光下來

當成襯衣披到那些赤裸的鋼鐵身上

只有當他完成這一系列的動作

我們才終于知道，他和這些鋼鐵的親緣關系

他睜大眼睛走在盲道上

他計算好從小區大門口轉入盲道需要多少腳步

嘴里數著1，2，3，4，5……

如同一個初學算術的小學生

之前他閉著眼下樓

左轉，蹣跚了一百四十五步

停下。這是一個鐵道口。他張開眼

看守道口的老人

取出戰斗的鐵哨

火車嘩擦著鐵與鐵軌的響聲沖擊著他的心跳

他勝利沖過了封鎖線

轉入下一個路口

他睜大眼睛準備走上盲道

試探性地伸出左腳

然后，模擬式地閉上了眼

風聲一下生動了起來

完全不同于以往

他要用右腳，挪走一輛占道的進口小轎車

和一部國產電動車

陌生的行人會自動讓行

這不怕

他們禮讓的行為，其實真的不可怕

他知道前面會路過花店，銀行，小餐館

童謠的幼兒園

再下一個路口，才是菜市場

他只需要丈量好它們之間的距離

記下這些五顏六色的聲響和物理定位

回去了

準備在晚飯之后

詳細描述給剛剛失明

宅在家的老伴

由晨跑的老者帶領著深入一些不屬于我的東西

他在朝霞中晨跑

我只是一個尾隨者

他腳步堅定，目光一直朝前

他要光著腳丫跑回1959年

排到隊伍的最末尾

領取他后來夾在家族譜里的舊糧票

他的饑餓已經死在返程的路上

他抱著兒子

蹲在1976年的杉木門檻上

大哭了一場又一場

他忘記告訴兒子眼淚是咸的

現在他要趕回去完成這個心愿

他還要守著整個中年

最后跑回一個中秋之夜和兒子面對面講故事

他把他的一生全部平攤在小方桌上

整個人生就這么串成一串數據鏈

他其實一直都在其中的節點不停地跳躍，奔跑

他才不管我有沒有尾隨

在一個拐彎處

我看著他跑出了十米百米

我只是不能確定多少米之后會是他的終點

也不能搶先跑到他的面前喊出：

爸爸，跑慢點

【敘事性詩歌詩論】

敘事性詩歌寫作，只是詩歌諸多技巧里的一種，主張呈現事物原來的模樣，讓生活中的平淡物體告訴我們詩歌的思索方向，而不是依靠華麗的修辭，把抒情的肥肉壓榨出油以后，我們才看得見詩歌的腹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