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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格學與柏拉圖

2016-11-26 04:31林云峰
文貝: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 2016年2期
關鍵詞:柏拉圖文本語言

林云峰

(耶魯大學)

風格學與柏拉圖

林云峰

(耶魯大學)

本文以部分近現代西方古典學者的研究為例,從語詞、語法、句法三個語言層面以及綜合文本的角度考察了古希臘風格學在對于柏拉圖對話的語言的研究中的一些具體運用。本文展示了古希臘風格學分析運用于散文中的幾類基本分析方法,從而指出其對于理解和研究相關古希臘文本的意義所在。然而,本文對于古希臘風格學的展示在風格學自身的分類的意義上是選擇性的而非完整的,集萃性的而非系統化的。本文的寫作目的在于展現在具體實踐中的風格學研究;它如何從多個角度上支持,甚至規定著對于一個古希臘文學作者的語言的研究;它又如何在對于文本及其語言的研究與其他人文學科的研究,比如文學、哲學、修辭學等之間建立起橋梁。

風格學;柏拉圖;修辭方法;風格特性

一、 引 言

柏拉圖是古希臘散文風格的集大成者,他的行文風格包容并蓄,靈動多變,別具一格。這一點在西方古代學者之間就早有共識。傳記作者第歐根尼·拉爾修(Diogenes Laertius)稱,其名柏拉圖(Πλ?των,在古希臘文中為“寬”之意)可能來源之一是其行文風格領域之寬廣。[1]參見第歐根尼·拉爾修《名哲言行錄》(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第3卷《柏拉圖篇》,第4節(任一雙語本補注,若無所謂版本,我們用Diogenes Laertius, 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 ed. Tiziano Dorandi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修辭學家昆體良(Quintilian)皆稱其文筆頗具荷馬之風。[2]參見昆體良《修辭教育》(Institutio Oratoria)10.1.81,“Philosophorum, ex quibus plurimum se traxisse eloquentiae M. tullius conf itetur, quis dubitet Platonem esse praecipuum sive acumine disserendi sive eloquendi facultate divina quadam et Homerica?”柏拉圖的風格之多變與融合是如此之精巧,以至于現代古希臘風格學(Ancient Greek Stylistics) 翹楚丹尼斯頓(J. D. Denniston)感嘆道:“柏拉圖不是以一種風格寫作,而是許多,但其于風格變化中的處理是如此精妙以至于斷裂幾乎無法察覺?!盵3]J.D. Denniston, Greek Prose Styl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52), 17.而當代重要風格學學者貝爾茨(Victor Bers)評論道:“僅僅就其以專家的文筆所復制的風格數量來說,柏拉圖已經必須被稱為最偉大的古希臘散文作家?!盵4]Victor Bers, Greek Poetic Syntax in the Classical Age (New He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4), 463.可以想見,現代西方古典學界對于柏拉圖對話的風格學研究必定不在少數,而本文的目標就是對于這方面的研究進行一次較為系統化和專業化的介紹。

在行文正式開始之前,筆者認為有必要先就讀者對于本文的期待以及本文對于讀者的預設進行一些解釋與闡明。首先,筆者需要說明這篇文章不是什么。第一,本文不是一篇對于風格學發展史的梳理。雖然本文會以風格學的分類方法對于柏拉圖風格研究的案例做出分類排序,但筆者不會系統化地梳理這些分類之間的關系,無論是邏輯的還是歷史的。第二,本文不是對于柏拉圖對話的系統化研究,無論就其語言方面還是文學方面來說。誠然,筆者在本文中將會引用自己的學術研究作為案例,這就必定會包含部分對于柏拉圖對話的新的學術觀點以及相關論證,然而本文的寫作目的不涉及對其真偽的判斷,更不會為其辯護。筆者撰作本文的目的是:以柏拉圖風格研究為例,展示各種風格學研究方法的具體使用及其對于相關古希臘作家的更廣泛學術研究的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說,本文是一篇選集(anthology)。其次,需要提一下的是筆者對于本文讀者的預設。第一,由于對于古希臘風格學的演示必然是在對古希臘文本分析中進行的,筆者預設本文的讀者具有一定的古希臘文閱讀能力,也由于文本的篇幅限制,筆者在引用古希臘文原文時將不會附上翻譯,而附上翻譯在事實上也不會對不諳古希臘文的讀者理解風格學方法的運用具有任何幫助。第二,筆者希冀讀者對于古希臘文語法以及修辭具有一定知識,因而筆者不會在本文中對所提及的語法或者修辭現象名稱作一一解釋。

二、 不同語言層面上的風格研究

希臘風格學研究古希臘文學語言的風格,而文學語言的風格可以在不同層面上談論。僅就散文風格來說,我們可以談論語詞(vocabulary)風格,比如某位作家在使用特定詞語的特定形態時是否帶有詩意化(poeticism)意圖,是否帶有復古修辭(archaism)的意圖,是否在隱射(allusion),是否在建立某種互文聯系(intertexuality)等。往上一層,我們可以談論在語法(grammar)層面上的風格,比如某作家對于小詞(particle)的使用特點,對于動詞時態的使用特點,對于連接詞的使用特點等。再往上一層,我們可以談論句法(syntax)層面上的風格,比如不同作家對于具有相同語法結構的短語中的語詞排列次序的不同偏好,或者討論其文本中各短語之間的關系,如對偶(antithesis)與變異修辭(variation)又或者討論各分句間是傾向并列關系(paratactic)還是主從關系(hypotactic),等等。最后,我們可以在廣義上談論文本(text)意義上的風格,這是包含但不只限于所有之前層面的分析的一種綜合分析,比如它包含語音修辭,如頭韻修辭(alliteration)、疊敘法(polyptoton)、音律使用等。傳統文本風格研究的目的在于為特定作家或者特定文本找到一套或幾套多個層次上的風格定式(stylistic pattern),它由一系列相對固定的風格符號(stylistic markers)所標識,這些風格符號原則上可以是上述任何層面的任何風格特征。比如修昔底德(也就是《伯羅奔尼撒戰爭史》這一文本)的最高層次上的風格定式可以由以下這些風格符號所標識(但不限于以下符號):在語詞層面上有抽象詞匯和原創組合詞(compounds)等,在語法層面上大量使用冠詞+分詞(article + participle),大量使用冠詞+形容詞(article + adjective)等,在句法層面上有突兀的變異修辭,緊湊簡潔以及擁擠的表達,特異的語序等,最后在文本意義上有語言的模糊性,特別是句法結構所對應邏輯關系的模糊性等。這一系列風格符號共同標識出了修昔底德式的沉重風格(Thucydidean onkos style)。接下來,筆者將以語詞、語法、句法的次序舉例展示近現代對于柏拉圖對話的各個層面的散文風格研究,而在下一節里,筆者將進一步舉例討論在綜合文本風格意義上的風格學研究。

1. 語詞

在語詞層面上研究柏拉圖的語言風格,我們可以首先選擇對其如何使用一個具體詞匯的方式進行研究,這意味著研究分析的直接對象是語詞層面的而非意味著研究的關注點是語詞層面的。荷蘭古典學家范·奧夫伊森(J. M. van Ophuijsen)研究了四個古希臘文小詞ουν,αρα,δ?和το?νυν在《斐多篇》(Phaedo)的哲學論證過程中的使用方式以及具體含義。[5]Van Ophuijsen, “OYN, APA, AH, TOINYN: The linguistic Articulation of Arguments in Plato’s Phaedrus”, Two Studies in Attic Particle Usage: Lysias & Plato(Leiden: Brill) (1997): 69—163.他對這些小詞各自在論證過程中被使用時的語言學場景(linguistic context)進行歸納分析,并將研究結論進一步與它們在同一文本中其他場合以及在其他古希臘文本中更廣泛的使用方式進行比較,辨析其同異,進而得到這些小詞在柏拉圖筆下的哲學論證過程中所特有的具體而微妙的語義學(semantic)含義及其特殊作用,以及理解該含義是如何與更廣泛使用中的這些小詞的含義相契合的。然而,該研究只限制于這些小詞在《斐多篇》中的使用,而要真正全面地理解這些小詞在柏拉圖對話中的哲學論證中所起到的作用,我們還需要對于它們在所有其他對話中的較長篇幅哲學論證中的使用做一個橫向比較和歸納。這個研究的意義在哪里呢?顯而易見,一旦我們掌握了這些小詞在柏拉圖對話中的哲學論證中的細微作用,比如ουν傾向于標識論證話題的轉向,而δ?更多意味著對于當下結論的肯定和把握,則我們將更好地理解這些論證與它們所處于的文學背景語境(literary context)之間的關系,比如對話者是否認真,提出論證者是否有除了理智交流外的其他動機,這些動機是什么等,而我們對于柏拉圖的哲學以及文學領域的理解都將從中獲益。

在語詞層面的風格研究也可以在更廣的范圍上進行。比如貝爾茨研究了柏拉圖對于“詩歌化復數”(poetic plural)這一修辭手法的運用。[6]Victor Bers,Greek Poetic Syntax in the Classical Age, 28—34, 54—57.這樣的研究需要對分布在柏拉圖所有對話中的具有修辭意義上的復數化傾向的名詞的每處具體使用方式與含義做一一分析,將結果與這些名詞在之前文學傳統,特別是詩歌中的運用做對比,以考察柏拉圖在何種程度以及以何種方式使用“詩歌化復數”這一修辭手法。我們在這里以貝爾茨著重討論的γ?μο?(婚禮,衍生為婚姻)一詞為例。貝爾茨首先通過分析悲劇詩人對于該詞的復數形態γ?μοι的使用,指出在悲劇文本中該復數形態特指抽象概念的婚姻或者性關系,區別于單數形態所指代的婚禮。接下來,貝爾茨在柏拉圖的所有對話中分析γ?μο?以及γ?μοι的所有使用案例,得出以下觀察結論 (1) 柏拉圖使用復數形態γ?μοι在表達婚姻之外,也可以表達婚禮的含義,比如在如下文本中,《理想國》 383a ουδε ΑΙσχ?λου,οταν φη η Θ?τι? τον απ?λλω εν τοι? αυτη? γ?μοι? αδοντα[7]Ibid., 33.; (2) 柏拉圖不在性關系的意義上使用γ?μο?或者γ?μοι; (3) 柏拉圖經常將表達抽象的婚姻的復數形態γ?μοι與另一個抽象名詞的單數形態連用,比如在如下語句中 《理想國》459a τοι? το?των γ?μοι? τε καΙ παιδοποι?α; 或者 《蒂邁歐篇》18d εΙ? την των γ?μων σ?νερξιν[8]Victor Bers,Greek Poetic Syntax in the Classical Age, 33.。貝爾茨從而得出推論,柏拉圖對于復數形態γ?μοι的使用:(1) 在單復數同義和連用以及抽象名詞的復數化等方面具有詩意化的可能性;(2) 不在悲劇詩人的意義上使用詩意化,因為他既不對單復數詞義做出區分,復數形態也不具有在悲劇中所具有的性關系的含義。這便是其具體的分析與推論方法。那么,這樣的研究意義何在呢?它的意義在于幫助我們具體地、系統化地去理解“柏拉圖的對話是在何種意義上具有詩意的?”以及“柏拉圖對話和詩歌的關系是什么?”等柏拉圖文學研究的基本問題。

2. 語法

同樣的,我們可以選擇在語法層面上對柏拉圖對話進行風格研究。在此,筆者將以部分自己的研究作為案例。荷蘭古典學家巴卡(Egbert Bakker)提出在古風以及古典時期的希臘文學文本中,未完成過去時(imperfect)和不定過去時(aorist)的使用具有較固定的定式,并且指向這兩種時態之間深刻的語義區別。巴卡發現,在更多情況下,使用未完成過去時意味著該動詞所指代的動作發生在由言說者的語言行為所創造出的屬于過去的指示語境(Zeigfeld)之中,并且其所有語義內涵(connotation)都被包含在這個指示語境之中;使用不定過去時則意味著該動詞所指代的動作從該指示語境出發連接到了言說者自身當下的指示語境之中,而它的語義內涵也只有在這種連接之上才能得到充分的理解。[9]Egbert J. Bakker, Pointing at the Past: From Formula to Performance in Homeric Poetic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5),156—174;“Verbal Aspect and Mimetic Description in Thucydides”, Mnemosyne-Leiden-Supplementum (1997): 7—52.巴卡舉了柏拉圖對話中的一個例子, 《依翁篇》350a5—b1 Σωκρ?τη?:μων καΙ ραψωδων αγωνα τιθ?ασιν τω θεω οΙ επιδα?ριοι; Ιων:π?νυ γε, καΙ τη?αλλη? γε μουσικη?. Σωκρ?τη?:τ? ουν; ηγων?ζου τι ημιν; καΙ πω? τι ηγων?σω; Ιων: τα πρωτα των αθλων ηνεγκ?μεθα, ω Σ?κρατε?。巴卡分析道:“ 蘇格拉底首先以一個未完成過去時動詞將建立起一個在過去的事件,伊翁的參賽(ηγων?ζου; 你是否參賽?),之后進一步以不定過去時提問(πω? ηγων?σω; 你參賽表現如何?),從而在這一過去事實與當下情況之間建立起聯系。伊翁的回答,同樣地使用了不定過去時,與其說是陳述一個過去的事實,不如說是表達了伊翁當下值得驕傲的處境:‘我是獲勝者’?!盵10]Egbert J. Bakker, “Verbal Aspect and Mimetic Description in Thucydides”, 24.這一區別在對于文本的敘事學(narratological)分析上具有特殊意義:在一篇敘事(narrative)當中,使用未完成時的動詞的部分多為內在敘事(intra-diagetic narrative),意味著敘事者的敘事視角處于所敘述的故事(story) 之中(可以為某實際角色的視角,也可以為假設旁觀者的視角),而使用不定過去時的部分多為外在敘事(extra-diagetic narrative),意味著敘事者的敘事視角處于所敘述的故事之外,也就是處于敘事者和他的聽眾所處于的敘事語境之中(narrative context)。[11]關于本文提及的敘事學術語的基本含義,參見Gerard Genette, Narrative Discourse: An Essay in Methodology, tran. Jane E. Lewin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0).

將這一區別運用到柏拉圖對話的分析中會得到許多有趣的成果。比如在以下《普羅泰戈拉篇》(Protagoras) 314c—e的段落中:επειδη δε εν τωπροθ?ρω εγεν?μεθα ... δοκει ουν μοι, ο θυρωρ??, ευνουχ?? τι?, κατ?κουεν ημων, κινδυνε?ει δε δια το πληθο? των σοφιστων αχθεσθαι τοι? φοιτωσιν εΙ? την οΙκ?αν:επειδη γουν εκρο?σαμεν την θ?ραν, ανο?ξα? καΙ Ιδων ημ??, ‘εα,’ εφη, ‘σοφιστα? τινε?: ου σχολη αυτω:’ καΙ aμα αμφοιν τοιν χεροιν την θ?ραν π?νυ προθ?μω? ω? ο??? τ ?ν επ?ραξεν. καΙ ημει? π?λιν εκρο?ομεν, καΙ ?? εγκεκλΠμ?νη? τη? θ?ρα?αποκριν?μενο? ε?πεν, ‘ω ανθρωποι,’ εφη, ‘ουκ ακηκ?ατε οτι ου σχολη αυτω;’ ‘αλλωγαθ?,’ εφην εγ?, ‘ουτε παρα Καλλ?αν ηκομεν ουτε σοφιστα? εσμεν. αλλα θ?ρρει: ’Πρωταγ?ραν γ?ρ τοι δε?μενοι Ιδειν ηλθομεν: εΙσ?γγειλον ουν.’ μ?γι? ουν ποτε ημινaνθρωπο? αν?ωξεν την θ?ραν。這里,蘇格拉底在向不知名的對話者敘述他和希波克拉底抵達卡利亞斯宅邸時遭遇的一樁趣事。筆者將所有非轉述對話中的不定過去時動詞標識成黑體,而所有未完成過去時動詞為斜體。很明顯,一系列不定過去時動詞傳達了該敘事的所有主要信息:蘇格拉底一行到達門口,蘇格拉底敲門,一個宦人開門回應并隨即對蘇格拉底關上了大門,蘇格拉底與宦人進一步溝通,宦人終于開門。而兩個未完成過去時的動詞則表達了這個過程中的“背景”或者“細節”動作:宦人偷聽到了蘇格拉底與希波克拉底在門口的對話,蘇格拉底在宦人關門后又敲門。如果我們考慮到這個場景本身的其他喜劇關聯,如宦人一角,門前對話與偷聽,宦人對于智者的嘲諷態度等,則主要信息的選取很明顯地透露出喜劇化的敘事態度。這一傾向又與之后蘇格拉底在進入卡利亞斯宅邸后,對普羅泰格拉以及其他智者的喜劇化描述與嘲諷相符合。我們應當意識到,敘事者蘇格拉底對于動詞時態的不同選擇會導致完全不同的敘事態度,比如若蘇格拉底選擇將主要動詞以未完成過去時表達,則該段敘事將具有相當的軼事意味并失去核心信息地位。[12]在希羅多德的《歷史》中,軼事敘述中所使用的動詞明顯傾向于未完成過去時,這與主體歷史敘述多使用不定過去時的傾向形成鮮明對比。如果說主體敘述中的不定過去時的使用加固了我們對于希羅多德文本的敘事者形象的理解(鮮明而獨立于所敘之事),參見Jonas Grethlein,“Philosophical and Structuralist Narratologies — Worlds apart”, Narratology and Interpretation: The Content of Narrative form in Ancient Literature (2009): 74,則未完成過去時的使用則將軼事敘述排除在歷史敘述的指示語境之外,從而驗證了傳統解讀對于其非核心信息這一地位的理解。在部分柏拉圖對話中(包括此處)作為敘事者的蘇格拉底與希羅多德文本的敘事者較為相似,參見下文。在這里,對于不定過去時的語義學意義特別是其在敘事學中運用的理解,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確認與把握作為敘事者的蘇格拉底在該段敘事中的敘事態度。

同樣的方法可以運用到對于整篇柏拉圖對話,特別是對于敘述性對話(narrated dialogue)的分析中。比如,在對《卡爾米德篇》(Charmides)的所有非轉述對話中的動詞的時態選擇進行分析之后,筆者得出以下結論 (1) 幾乎所有推動情節的動詞都為不定過去時時態; (2) 部分不定過去時時態的動詞對于敘事者蘇格拉底具有特殊的敘事意義 比如 158c καΙ γαρ το αΙσχυντηλον αυτουτη ηλικ?α επρεψεν — επειτα καΙ ουκ αγεννω? απεκρ?νατο。通過不定過去時動詞επρεψεν以及απεκρ?νατο表達了少年卡爾米德的(至少為表面上的)謙遜以及回答的得體,而另一段落162c καΙ ο Κριτ?α? δηλο? μεν ?ν καΙ π?λαι αγωνιων καΙ φιλοτ?μω? πρ?? τε τον Χαρμ?δην καΙ προ? του? παρ?ντα? εχων, μ?γι? δ Εαυτονεν τω πρ?σθεν κατ?χων τ?τε ουχ ο??? τε εγ?νετο 中的不定過去時動詞ουχ ο??? τεεγ?νετο揭示了克里提亞斯的急切與惱怒。如果我們對于《卡爾米德篇》的情節和敘事具有以下理解 (1) 整篇對話的情節是完全由蘇格拉底的詰問(elenchus)推動的; (2) 該對話在蘇格拉底對于其對話者的是否具有節制這一美德的知識的考察外,更是對于他們是否確實具有該美德的一次考察,則以上所舉例的不定過去時動詞(以及其他類似動詞)所揭示的信息對于蘇格拉底的外在敘事視角(extra-diagetic vantage point)來說具有關鍵性的揭示意義。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在語法層面上的動詞時態使用區別,可以作為敘事學研究柏拉圖對話的重要分析工具,而敘事學研究對于我們理解柏拉圖對話的文學結構與特性,乃至寫作目的都具有重大意義。

3. 句法

接下來,我們討論在句法層面上的對于柏拉圖語言的風格研究。這里,筆者將以丹尼斯頓對于柏拉圖文本中的倒裝法修辭(hyperbaton)的系統化研究為例。[13]J.D. Denniston, Greek Prose Style, 47—59.倒裝法是柏拉圖語言的標志性修辭法和語言特征之一,而柏拉圖也是使用倒裝法最為頻繁和復雜的古希臘散文作家。丹尼斯頓將柏拉圖對話中的倒裝法根據具體使用情況由簡到繁分成十三類 (1) 強調詞前置,比如 《高爾吉亞篇》462c χ?ριτ?? τινο? καΙ ηδονη? απεργασ?α?; (2) 強調詞滯后,此處丹尼斯頓本人沒有舉例,筆者可以補充一個簡單的例子,《申辯篇》 20c το σον τ? εστι πρ?γμα;(3) 疑問詞后置,比如《普羅塔哥拉篇》 313c τρ?φεται δ?, ω Σ?κρατε?, ψυχη τ?νι;(4) 關系代詞后置,比如 《法篇》 653d ... ορ?ν ? χρη; (5) 連接詞后置,比如 《法篇》 907b τα μεν δη προτεθ?ντα τρ?α, θεο? τε ω? εΙσ?ν; (6) 邏輯相連詞的蓄意分離,比如 《會飲篇》 216d ενδοθεν δε ανοιχθεΙ? π?ση? οΙεσθε γ?μει, ω ανδρε?συμπ?ται, σωφροσ?νη?; (7) 動詞插入,比如 《斐德若篇》 240d επ εσχατον ελθειναηδ?α?; (8) 冠詞與實詞分離,比如 《斐德若篇》 88a εν τω πρΙν καΙ γεν?σθαι ημ?? χρ?νω; (9)短語分裂,《理想國》 348e εΙ εν αρετη? καΙ σοφ?α? τιθει? μ?ρει τηναδικ?αν; (10) 雙重倒裝,比如《法篇》 763a ουδ εκ των αλλων γεωργων τε καΙκωμητων τοι? εκε?νων επΙ τα Ιδια χρ?σονται υπηρετ?ματα διακ?νοι?, αλλα μ?νονοσα εΙ? τα δημ?σια; (11) 一般交織倒裝,比如 《理想國》 497b μηδεμ?αν αξ?αν ε?ναι των νυν κατ?στασιν π?λεω? φιλοσ?φου φ?σεω?; (12) 短語內交織,比如《理想國》401b την του αγαθου εΙκ?να ηθου?; (13) 外在元素插入短語,比如《理想國》486dεμμετρον αρα καΙ ευχαριν ζητωμεν προ? τοι? αλλοι? δι?νοιαν φ?σει。這十三類倒裝法又可以分成三大類 (1)—(5)由于強調單個語詞造成的倒裝; (6)—(10)句法修辭意義上的倒裝; (11)—(13)交織倒裝,或稱混排修辭(synchysis)。那么接下來,讀者可能會問,這樣的研究于我們對柏拉圖對話的理解又有何助益?此類的最基礎的風格學研究也許并不在直接的意義上有助于我們理解柏拉圖對話,然而它們為所有基于語文學的柏拉圖研究奠定了基礎。以丹尼斯頓的研究為例,形式較復雜的倒裝法更傾向于在中晚期,特別是晚期對話中出現這一事實強化了我們對于柏拉圖對話分期的理解;同樣,形式較復雜的倒裝法更傾向出現于在以政治為題的對話篇目中(如《理想國》《政治家篇》和《法篇》)的歸納結論有助于我們對于不同類型,不同主題的對話篇目之間文學結構以及特點的同異進行研究?;蛘?,我們可以從更細節的角度來說(比如對上述第八類倒裝法,即冠詞與實詞分離)的研究,不但有助于風格學研究者理解柏拉圖特色的沉重風格,更對于古希臘語中冠詞短語結構本身的語言學特征與發展史具有重要意義。[14]關于古希臘語中的冠詞短語的結構、使用和發展史,詳見Jacob Wackernagel, Lectures on Syntax: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Greek, Latin, and Germanic, ed. David Longslow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555—582。

三、 綜合語言風格研究

在本文的余下篇幅中,筆者將著重討論綜合語言風格意義上的柏拉圖對話風格研究。談到對于柏拉圖對話的綜合風格研究,首先必須提及盛行于19世紀末古典學的大名鼎鼎的風格統計學(stylometrics)。以里特(Constantin Ritter),迪騰伯爾格(Wilhelm Dittenberger) 以及香茨(Martin Schanz) 等為代表的德國古典學家試圖從語言風格的差別來為柏拉圖對話做出年代編排。迪騰伯爾格發現希臘文小詞的部分組合如τΙ μ?ν, γε μ?ν, αλλα μ?ν在柏拉圖的大部分對話中完全缺失,卻在四篇對話中得到廣泛使用,即《法篇》 《斐力布篇》 《政治家篇》和《智者篇》。之后,迪騰伯爾格進一步研究了其他一些詞組的使用規律,比如καθ?περ和ωσπερ,從而鞏固了這四篇對話在語言風格上相近之一結論。在迪騰伯爾格之后,香茨從一系列表達真實性的詞組,即τω οντι οντω?, αληθω?,ω? αληθω?, αληθε?α和τη αληθε?α的統計研究入手,根據這些詞組的出現頻率得出了與迪騰伯爾格類似的結論,唯一的區別是他加入了《蒂邁歐篇》,但將《智者篇》排除在外。里特在前人基礎上加入了自己的統計結論,如在這些對話中柏拉圖更傾向于有意識地避免語音間斷(hiatus),并且將在以上諸多統計規律中處于終端位置的、并且自古便被認為是柏拉圖最后作品的《法篇》作為柏拉圖晚期對話的標準,對其他在當時被認為是真作的對話進行了年代排序,在諸多統計結果中所獲得的數據值越接近《法篇》的對話便被認為是年代上越晚的對話。[15]關于迪騰博爾格、香茨以及里特的研究,參見Leonard Brandwood, Chronology of Platonic Dialogues,(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11—22, 34—40, 221—234;里特的研究,詳見Constantin Ritter, “Untersuchungen über Plato”, Die Echtheit und Chronologie der Platonischen Schriften (1888)。這一風格統計學研究成果對之后的柏拉圖研究的影響巨大而深遠,它不但直接造成了柏拉圖文學研究上對話的早中晚分期,更促成并且強化了柏拉圖哲學研究上的“發展說”,即柏拉圖對話中所體現的柏拉圖本人的哲學學說隨著早中晚對話的年代進展具有思想成熟意義上發展甚至轉向。[16]這一影響的最具有代表性的例證可能是羅斯(David Ross)的《柏拉圖的理念論》(Plato’s Theory of Ideas)(Clarendon Press, 1951)。

在風格統計學之后,對于柏拉圖對話綜合風格研究的另一次重大進展必須歸功于芬蘭古典學家特斯勒夫(Holger Thesleff)。特斯勒夫將柏拉圖對話中出現的各種語言風格分成十個大類:口語風格(colloquial style)、半文學交談風格(semi-literary conversational style)、修辭風格(rhetorical style)、智辯風格(intellectual style)、動情風格(pathetic style)、神話敘述風格(mythic narrative style)、歷史風格(historic style)、儀式風格(ceremonious style)、法律風格(legal style)和沉重風格(onkos style)。[17]詳見Holger Thesleff, Platonic Patterns (Zurich: Parmenides Publishing, 2009), 51—64。其中每一類風格都具有一套或者幾套相對固定的風格定式,由一系列風格符號的同現(co-occurrence)構成,比如修辭風格的主要同現風格符號為:平衡的句法結構、對偶、對仗(isokola)、疊敘法(polyptoton)、重復、語言節奏化等。如果在一段文字中這些符號中的相當大一部分重復共同出現,則構成了該段落的風格定式,從而將該段落的風格規定為修辭風格。特斯勒夫的分類整理對柏拉圖語言中的風格符號的分布進行了迄今為止最為系統化,也最為整全的整理。它為之后所有對于柏拉圖綜合語言風格的研究提供了一個堅實的出發點。

特斯勒夫的分類基于傳統的風格學分類,也就是將文體設立為基礎研究對象的分類方法。在特斯拉夫的分類背后的假設是任一柏拉圖對話可以切割為一系列段落,而每一個段落的風格都或多或少對應著單一現存的文體的風格。所以其分類中的具體風格也大多對應于柏拉圖時代的現存文體,比如口語風格對應戲劇和擬劇,修辭風格對應演說,智辯風格對應(伊奧尼亞)學術寫作,歷史風格對應歷史寫作,等等。在這個框架下,一個研究柏拉圖語言的文學批評者的工作將是在任意的柏拉圖對話中辨識一種特定風格,并將其與相對應的現存風格進行比較。這樣的框架在面對更為精細化的風格研究時,就會顯得過于笨拙、粗糙,缺乏精度,而柏拉圖語言研究常常需要面對這樣的處境。對下面的句子進行風格學分析,很好地演示說明了特斯勒夫的“十風格范疇”缺乏足夠的解釋力以包含、闡釋、定義柏拉圖對話內風格符號的所有意義的風格定式,《理想國》452d—e:

αλλ επειδη ο?μαι χρωμ?νοι? αμεινον το αποδ?εσθαι του συγκαλ?πτειν π?ντα τα τοιαυτα εφ?νη, καΙ το εν τοι? οφθαλμοι? δη γελοιον εξερρ?η υπο τουεν τοι? λ?γοι? μηνυθ?ντο? αρ?στου, καΙ τουτο ενεδε?ξατο, οτι μ?ταιο? ?? γελοιοναλλο τι ηγειται η το κακ?ν, καΙ ο γελωτοποιειν επιχειρων προ? αλλην τινα οψιναποβλ?πων ω? γελο?ου η την του αφρον?? τε καΙ κακου, καΙ καλου αυ σπουδ?ζει προ? αλλον τινα σκοπον στησ?μενο? η τον του αγαθου.

特斯勒夫簡單而籠統地將該句子標定為沉重風格,然而在仔細的風格鑒定下,柏拉圖所包含的風格符號之多堪稱風格大雜燴。以下我們暫以特斯勒夫本人的風格范疇為框架進行分析 首先, 該句子無疑具有沉重風格所特有的大量風格符號(包含特有符號):它具有大量抽象實詞化形容詞與分詞,比如χρωμ?νοι?, το ... γελοιον, του ... αρ?στου, το κακ?ν, ω? γελο?ου, του αφρον?? τε καΙ κακου, and του αγαθου, 以及冠詞不定式,如το αποδ?εσθαι 以及τουσυγκαλ?πτειν;它具有同義詞使用,如εφ?νη vs. ενεδε?ξατο 以及οψιν vs σκοπον;他具有編織倒裝修辭,或者稱為混排修辭,如προ? αλλην τινα οψιν αποβλ?πων ω? γελο?ου η την του αφρον?? τε καΙ κακου; 它具有冗長詞匯,如γελωτοποιειν; 它也具有短語的過度延展(over-expansion)以及過度沉重(overweight),如του εν τοι? λ?γοι? μηνυθ?ντο? αρ?στου 以及 ο γελωτοποιειν επιχειρων,實體 οτι從句的第二部分也同樣為一直延伸到句末的過度延展,并且不僅打破οτι從句的平衡,也嚴重干擾了全句的平衡(盡管平衡最后在該部分內部獲得恢復)。至此,特斯勒夫對該句子的沉重風格的判斷依然有效。然而,更仔細的觀察將會揭示出該句同時包含有大量明顯的屬于其他風格的風格符號。就修辭風格符號來說,它具有對偶修辭,如το εν τοι? οφθαλμοι? δη γελοιον 相對于του εν τοι? λ?γοι? μηνυθ?ντο?αρ?στου;具有極化修辭(polarization)以及變異修辭,如γελωτοποιειν 相對于σπουδ?ζει;具有諧音修辭(assonance),如καΙ κακου, καΙ καλου;具有首語重復法(anaphoric repetition),如προ? αλλην τινα οψιν αποβλ?πων以及προ? αλλον τινασκοπον στησ?μενο?;也具有詩意表達,如εξερρ?η。 而智辯風格也有同樣明顯的痕跡。該句子具有大量實體化形容詞,加上系統化的闡釋以及句子前半部分信息的緊湊,這無疑指向智辯風格的定式。最后,我們來看口語風格。指向口語化的最主要的風格符號是在句子后半段中的兩個句法斷裂(discontinuity):其中第一個是在?? γελοιον αλλο τι ηγειται和καΙ ο γελωτοποιειν επιχειρων之間的斷裂, 這一斷裂比較輕微,因為它并不直接打斷句法,而是創造出了一種笨拙而失衡的連接;而斷裂的真正后果直到第二個斷裂,即在ο γελωτοποιειν επιχειρων與καΙ καλου αυ σπουδ?ζει 之間的錯格修辭(anacoluthon),產生時才真正體現出來。錯格修辭徹底打亂了句法與語法,好像ο γελωτοποιειν επιχειρων 按照?? γελοιοναλλο τι ηγειται的相同模式而是?? γελωτοποιειν επιχειρει 一般。誠然,特斯勒夫在其風格符號表中將所有上述出現過的風格符號都標注為可出現于沉重風格之中。[18]Holger Thesleff, Platonic Patterns, 65—81.然而,如果同意特斯勒夫對于沉重風格的定義,則該例句很好地表明了沉重風格與其他風格,比如修辭、智辯、口語等,明顯不處于同一層級之上。我們應該認為沉重風格是在其他風格之上的,大量包含其他風格的風格符號的一種上級風格。這意味著特斯勒夫的范疇劃分具有相當的隨意性,并且其對于文本的標定能力的精度參差不齊。顯然,特斯勒夫的風格范疇是用來標定文本段落的,而如果事實上在柏拉圖對話中風格分析的有效單位往往可以細微至分句甚至短語,則所有風格符號必須經過重新整理和分類。

在本文的最后部分,筆者就將根據自己對于柏拉圖語言的綜合風格的研究,來討論重新整理和分類的一種可能性。筆者的研究從對柏拉圖風格研究基礎單位的尋求出發,指向一種新的與對話內語用處境(Linguistic Situations)相契合的風格分類。我們知道,柏拉圖的語言風格不但多樣化而且時常處于高速變化之中。以《理想國》第五卷(452—453)的一個段落為例, 在僅僅兩個斯蒂法諾頁(Stephanus pages)之內,在上述句子(452d—e)所包含的風格大雜燴之外,我們在453c—d中看到口語風格;我們看到453d中的海豚形象,提示我們關于歐里翁(Orion)和海豚的故事以及其他在《致阿波羅的荷馬頌詩》(Homeric Hymn to Apollo)中的海豚故事,這與σωζεσθαι εκ του λ?γου以及απορον σωτηρ?αν等短語中表現出的浮夸風格一起構成了該段文字的動情風格定式;最后在453a中,Ινα μη ερημα τα του Ετ?ρου λ?γου πολιορκηται 明顯指向法律風格。

面對柏拉圖語言風格的這個特點,我們將風格分析的基礎單位定義為同時符合以下兩個條件的任意語素(lexeme)組:首先,它必須包含有一組風格符號的同現的一個基本定式的整體,而這個定式規定著該語素組所傳達的信息的語言學結構(linguistic conf iguration);其次,它必須獨立在柏拉圖對話的語境中形成一個對話處境(discursive situation),而這個處境可以由一系列處境特征所標識。事實上,這兩個要求在柏拉圖對話中可以被短如μ?λα γε的短語所滿足,也可以被一大段冗長的演講(monologue)所滿足,如在《斐德若篇》蘇格拉底的翻案詩(palinode)中的靈魂神話(245c5—249d4)。前一個例子屬于一系列由僅僅一個副詞加上(大部分時候)小詞γε或μεν ουν組成的常見短語,其中同現的風格定式為簡潔,夸張修辭(exaggeration),以及特定口語化小詞的使用。這一定式將這一系列短語標識為口語風格。而在對話處境的意義上,這一系列短語標識著蘇格拉底詰問的對象對于蘇格拉底的肯定回答,比如ορθ?τατα μεν ουν, κ?λιστ? γε, π?νυ γε, π?νυ μεν ουν, καΙ μ?λα, σφ?δρα等。在后一個例子中,同現的風格定式包含各個層面上的風格符號:從以并列為主并且頗為平衡的句法結構,直到例如語首重復法等修辭方法,再到分詞在同位語位置上的頻繁使用,再到傾向于詩意的詞匯,等等。這一定式也在其他所謂的神話敘事中出現,比如《智者篇》中關于宇宙倒轉的敘述中(269d5—270a8)。在對話處境的意義上,這一定式暗示著一種神話式的傾向于理智與詩意的言說。

我們知道,柏拉圖對話中的風格定式對于對話處境的變化非常敏感,并且會隨著對話處境以及功能的改變而產生迅速而劇烈的改變。如果我們希望找到一個系統來整理和分類與對話處境的對應關系中的所有風格定式的基本單位,則這樣的分類系統必須具有以下兩點特征 (1) 該分類系統必須對于對話處境的變化非常敏感; (2) 在普遍性(generality)的層級上非常靈活。這是因為柏拉圖對話中所展現出的對話處境在層級上非常豐富,從最低層次上的風格特性非常明確(specif ied)的短語,比如上文提及的對于蘇格拉底詰問的套路型回答,到最高層次的風格特性非常不明確的現存文體,比如《美尼克西諾篇》(Menexenus)中的葬禮演說。幸運的是,語言學家比伯(Douglas Biber)的語言處境分類系統很好地滿足了上述要求。以下是比伯的分類系統,筆者加上了少量的改動以確保其所有參數(parameter)都適用于柏拉圖對話中出現過的語言處境。[19]詳見Douglas Biber, “An Analytical Framework for Register Studies”, Sociolinguistic Perspectives on Register (1994): 31—58。(筆者在此處保留比伯的英文原文)

Ⅰ Communicative characteristics of participants

A. Addressee: singular/plural/undocumented

B. Audience: yes/no

Ⅱ Relations between addressor and addressee

A. Social role relations

B. Extent of shared knowledge

1. Specif ic knowledge of the topic: high/low

2. Specif ic personal knowledge: high/low

C. Interactiveness: extensive/slight/none

D. Personal relations: like, respect, fear; kin, friends, enemies,etc.

Ⅲ Setting

A. Characteristic of the place of communication

1. Private/public

2. Domain

religious, domestic, legal,etc.

B. Extent to which place is shared by participants immediate/familiar/removed

C. Extent to which time is shared by participants immediate/familiar/removed

Ⅳ Channel

A. Mode (Primary Channel)

spoken/read

B. Performance

recorded/transient

Ⅴ Relation of participants to text:

A. Addressor — production circumstances: edited/scripted/planned/online (Spontaneous)

B. Addressee — comprehension circumstances online/self-imposed time constrains

C. Addressor’s and Addressee’s personal evaluation of text: important, valuable, required, beautiful, popular etc.

D. Addressor’s attitudinal stance towards the text:

1. Emotionally involved/removed

2. Reverence/everyday

3. Intellectually engaged/relaxed etc.

E. Addressor’s epistemological stance towards the text:

belief, doubt, hypothetical, metaphorical, etc.

Ⅵ Purposes, intents, and goals:

A. Factuality:

based on fact/speculative/imaginative/mixed

B. Purpose:

1. Persuade: High/Medium/Low

2. Transfer information: High/Medium/Low

3. Entertain: High/Medium/Low

4. Reveal itself: High/Medium/Low

Ⅶ Topic/subject:

A. Level of Discussion: specialized/general/popular

B. Specif ic Subject: science, religion, music, social,political etc.

比伯本人如此概述這個分類系統:“主要的目標是以如此方式確定風格類型(register)的處境特征(situational characteristics)以至于任何一組風格類型之間的同異都可以得到彰顯。這一特征歸納(characterization)具有兩個方面:每個風格類型的普遍性等級(level of generality),以及可以被確定的處境參數具有特定值(particular value)。這意味著,該框架包含諸多參數,而每個參數都具有一套封閉的值;一個風格類型具有越多不確定的值,則這個風格類型就具有越高的普遍性等級?!盵20]Douglas Biber, “An Analytical Framework for Register Studies”, 41.

接下來,我們嘗試將比伯的分類系統應用于柏拉圖對話。以上文提及的段落《理想國》452—453為例,我們可以歸納出以下兩種對話風格基礎單位:第一,長篇論證風格。具有實詞化形容詞與分詞,短語過度擴展,混排修辭,以及其他同屬于智辯風格以及沉重風格的風格符號,并且同時具有部分修辭風格的風格符號,比如對偶與極化修辭。從語言處境角度來說,具有類型風格的文字出現在以下場景(1) 對話者深度地沉浸入論證過程之中; (2) 在諸多論證過程中的一個轉折點上,可以是結論,如 452d—e,也可以是從窘境中脫出的一個新的論證過程的起點,如 454d。具體地使用比伯的分類系統可以獲得以下結果(最具有規定性的值以黑體標示):

Type 1.1: 長篇論證

Ⅰ Communicative characteristics of participants

A. Addressee:singular

B. Audience: yes

Ⅱ Relations between addressor and addressee

A. Social role relations: N/A

B. Extent of shared knowledge

1. Specif ic knowledge of the topic: N/A

2. Specif ic personal knowledge: N/A

C. Interactiveness:Slight or None

D. Personal relations: N/A

Ⅲ Setting

A. Characteristic of the place of communication

1. Private/public: N/A

2. Domain: N/A

B. Extent to which place is shared by participants: immediate

C. Extent to which time is shared by participants: immediate

Ⅳ Channel

A. Mode (Primary Channel): spoken

B. Performance: transient

Ⅴ Relation of participants to text:

A. Addressor — production circumstances:online (Spontaneous)

B. Addressee — comprehension circumstances: N/A

C. Addressor’s and Addressee’s personal evaluation of text: N/A

D. Addressor’s attitudinal stance towards the text:intellectually engaged

E. Addressor’s epistemological stance towards the text:hypothetical

Ⅵ Purposes, intents, and goals:

A. Factuality: N/A

B. Purpose:

1. Persuade:High

2. Transfer information:High

3. Entertain:Low

4. Reveal itself:Low

Ⅶ Topic/subject:

A. Level of Discussion:general

B. Specif ic Subject:philosophical

第二種常見基礎單位的風格定式接近于特斯勒夫所謂的半口語交談風格,在語言處境的角度上,它出現于真正的智辯對話之中,如451c—452c;或在蘇格拉底與其設想中的第三談話者的虛擬對話之中,如453b。同樣,使用比伯的分類系統可以獲得以下結果:

Type 1.2: 互動論證

Ⅰ Communicative characteristics of participants

A. Addressee:singular

B. Audience: yes

Ⅱ Relations between addressor and addressee

A. Social role relations: N/A

B. Extent of shared knowledge

1. Specif ic knowledge of the topic: N/A

2. Specif ic personal knowledge: N/A

C. Interactiveness:extensive or slight

D. Personal relations: N/A

Ⅲ Setting

A. Characteristic of the place of communication

1. Private/public: N/A

2. Domain: N/A

B. Extent to which place is shared by participants: immediate

C. Extent to which time is shared by participants: immediate

Ⅳ Channel

A. Mode (Primary Channel): spoken

B. Performance: transient

Ⅴ Relation of participants to text:

A. Addressor — production circumstances:online (Spontaneous)

B. Addressee — comprehension circumstances: N/A

C. Addressor’s and Addressee’s personal evaluation of text: N/A

D. Addressor’s attitudinal stance towards the text:intellectually engaged

E. Addressor’s epistemological stance towards the text:hypothetical

Ⅵ Purposes, intents, and goals:

A. Factuality: N/A

B. Purpose:

1. Persuade:medium

2. Transfer information:medium

3. Entertain:Low

4. Reveal itself:Low

Ⅶ Topic/subject:

A. Level of Discussion:general

B. Specif ic Subject:philosophical

通過對于上述兩組值的比較,這一組風格定式基本單位所對應的處境特性之間的同異,就變得很顯而易見了。在較為相關的參數范疇中,兩者在范疇Ⅰ、Ⅴ、Ⅶ上非常相近,而在范疇Ⅱ、Ⅵ上的差別也就具有重要意義。通過進一步將上述兩組值與以下由上文中提及的神話敘事風格所獲得一組值進行比較,我們可以觀察到,該組值在值的確定性上較之前兩組模糊,因而應該屬于更高的風格單位等級。[21]神話敘事風格的值如下:Type 2.1: 神話敘事Ⅰ Communicative characteristics of participantsA. Addressee: N/AB. Audience: yesⅡ Relations between addressor and addresseeA. Social role relationsB. Extent of shared knowledge1. Specif ic knowledge of the topic: N/A2. Specif ic personal knowledge: N/AC. Interactiveness: noneD. Personal relations: N/AⅢ SettingA. Characteristic of the place of communication1. Private/public: N/A2. Domain: N/AB. Extent to which place is shared by participants: immediateC. Extent to which time is shared by participants: immediateⅣ ChannelA. Mode (Primary Channel): spokenB. Performance: transientⅤ Relation of participants to text:A. Addressor — production circumstances: plannedB. Addressee — comprehension circumstances: N/AC. Addressor’s and Addressee’s personal evaluation of text: N/AD. Addressor’s attitudinal stance towards the text:1. Reverence2. Intellectually engaged 3. ExcitementE. Addressor’s epistemological stance towards the text: metaphoricalⅥ Purposes, intents, and goals:A. Factuality: hypothetical and/or speculativeB. Purpose:1. Persuade: medium2. Transfer information: medium or high3. Entertain: medIum or high4. Reveal itself: lowⅦ Topic/subject:A. Level of Discussion: specializedB. Specif ic Subject: religious and/or philosophical同時,該組值在范疇Ⅰ、Ⅱ、Ⅴ、Ⅵ、Ⅶ上都與之前一組有顯著不同,而這幾乎是所有與該風格單位中的對話處境相關的參數范疇。這個比較給予我們充足理由認為,之前的兩組值所對應的風格單位,在與其他風格單位比較中,不但在風格定式上更相近,而且在對話處境的處境特征上也更加相近。我們因此可以嘗試性地將它們歸入到一個更大的與“神話敘事”組同級的“論證”組之中去。我們在進一步比較研究之后可以發現其他論證方式所對應的風格單位也可以被歸入這個組中去,比如休閑型論證,如450a—b。而上述神話敘事風格單位也可以和其他神話敘事中出現的風格單位歸入同一組“神話敘事”中去。要在這個研究方向上深入下去,需要在所有柏拉圖對話中去辨識和規定每一種風格/語境單位,并且以比伯的分類系統為工具將它們整理到一個多層級的分類(typology)之中去,從而進一步獲得一系列的風格符號與語言處境的對應關系。比如,上文中提及的《斐德若篇》中的崇高神話敘事(245c5—249d3)這一一級風格單位可以進一步分為神話論證(245c5—246e3)以及神話描述(246e4—249d3)兩個二級單位。兩者就factuality和purpose在一級單位的值較模糊的參數上具有區別。[22]神話論證的factuality參數應為hypothetical,而神話描述為speculative,同時神話論證在purpose中的子項transfer information為high,entertain為medium,而神話描述則在transfer information子項中為medium,entertain子項中為high。如果說前文所言及的風格符號特征對應著崇高神話敘事這個一級單位,則在此基礎上,疊敘法、語句的簡短性、抽象化的詞匯等風格符號進一步標示出神話論證這一二級單位,同時,對偶修辭、省略法、分詞在接敘重復(resemptive repetition)意義上的頻繁使用等符號則標示出神話描述這一二級單位。而同樣的風格符號與語言處境的對應關系也出現在《智者篇》的宇宙神話中。

這個研究方向的意義在于它可以為柏拉圖語言的進一步的語義學研究提供描述性的素材。比如筆者本人的研究聚焦于柏拉圖對話的語言中有兩個決定性的特性,口頭性(orality)和理智性(intellectuality)。它們造成了我們所觀察到的風格定式和對話處境的緊密的動態的對應關系,它們也奠定了這種對應關系的基礎并決定了其基本形態。對這兩個特性如何影響和決定語言風格形態的研究方法是:將新的分類系統中的所有風格單位置入一個由口頭性和理智性為xy軸的坐標系中,x軸正方向數值越大意味著其語言處境的口頭性越強,y軸正方向數值越大意味著理智性越強。之后,將每一種風格單位置換成其中所包含的直接與口頭性以及理智性相關(或者共同相關)的風格符號,比如倒裝法、錯格法、過度擴展和抽象語言等,以觀察研究其分布。最后,我們以其結果作為素材進行語義學上的綜合分析,比如研究倒裝法,作為語素組獨立性(autonomy)的一種體現,如何植根于語言的口頭性并且如何服務于各種高度抽象化邏輯化的語言表達方式。

至此,筆者展示了風格學在各個語言層面上以及綜合文本意義上如何應用于柏拉圖的語言研究。然而,筆者必須重申,這個展示在風格學的分類意義上是選擇性的而非完整的,集萃性的而非系統化的。筆者希望通過本文所到達的目的是要展現在具體實踐中的風格學研究;它如何從多個角度上支持,甚至規定著對于一個古希臘文學作者的語言的研究;它又如何在對于文本及其語言的研究與其他人文學科的研究(比如文學、哲學、修辭學等)之間建立起橋梁。在風格學于西方古典學之中也已勢微的今天,筆者的私心可能是為風格學申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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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ylistics and Plato

Yunfeng Lin
(Yale University)

Based on the works of a few contemporary classical scholars, the current article presents a brief examination of several ways of applicating Greek stylistics to the modern study of Plato’s language. There are four perspectives or levels included in the examination: lexical, grammatical, syntactic and textual. The article aims to underline the values of stylistic analysis for the research of classical Greek prose writers by means of a demonstration of how the use of this method has the potential to profoundly benef it our understanding of the classical texts. It is also noteworthy that this article is an anthology instead of a comprehensive and systematic collection of the applications of the method. The purpose of this article is limited to demonstrate Greek stylistics in practice and to raise its readers’ awareness of the importance of this method, how it is essential in any study of the Greek prose writers, and how it connects the studies of the language of a classical author with other branches of humanity studies on the same author, like comparative literature, philosophy and rhetorics.

Stylistics; Plato; f igure of rhetoric; stylistic feature

Yunfeng Lin is currently a Ph.D. candidate in the Department of Classics at Yale University. He is in the track of classical philology. His specialty is Greek stylistics and linguistics.

林云峰,現為美國耶魯大學古典學系博士候選人。專業方向為古典語文學。專攻古希臘風格學以及語言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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