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憶

胡笑源

長安，一世長安。

記得張愛玲《金鎖記》里曹七巧的女兒叫長安。長安，好名字。

總喜歡把西安叫作長安，覺得長安是個給人無盡遐想和希望的詞。

記得兵馬俑，一望無盡。他們整齊地排在土坑里，沒有色彩，都是土色，一個個像女媧剛用柳枝甩出的泥人。那時想秦王雖然暴政，可終究沒有拿這樣多的活人陪葬，所以他的心中也該有些仁念吧。那天天很熱，記憶中卻總覺得在下雨。雨水把青石板沖刷得光亮，像面發黑的銅鏡，模糊之中仿佛倒映出那綿延千里的阿房宮，“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高高的檐角上掛一彎秦時的明月。秦王說：“長安?！辈恢拍習r是否看到了真正的秦宮，起碼此刻，再不見那時輝煌的絲毫蹤跡，或許，它們早已化作兵馬俑身上的一層灰燼，在地下，帶著秦的余威和盛景，長安。

記得華清池，偌大一個華清池嵌在驪山腳下，像是這座不高卻蔥郁秀麗的山鑲的花邊。仰視著漢白玉做成的貴妃像，豐腴的體態，雙臂輕挽著薄紗，高高的髻上簪著朵牡丹。通體都是潔凈的白色，我看不見她的眼。清涼的泉水從她足下的池中溢出，用手帕浸了敷在臉上，透骨的涼。見到了那個池子，那個“溫泉水滑洗凝脂”的池子。沒有想象中那么大，那么豪華。青磚磨得沒棱角，像一個大坑，埋葬了什么？沒有層層紅帳，沒有盞盞高燈，沒有氤氳水汽。歷代多少人憑吊華清池，或嘆李楊愛情，或恨明皇誤國，或怨玉環禍水。而我只是感覺太空了，像丟失了什么，也許是書上描繪的盛唐氣象，也許是詩詞歌賦里記錄的恩愛歡娛，也許只是一種念想。當年，李楊二人也許會在此許下一世長安的愿望吧，不知他們在出逃時可還記得。有人說唐明皇可恨，我只覺得他可憐，失了長安（城），亦失了長安。

記得古城墻，一塊塊青磚嚴絲合縫，層層壘起?，F在還能想起那種觸感：有些潮濕，有些涼，有些柔軟，有些親切。這種感覺并不真實，只是腦子里覺得就該是這樣。但我想，幾千年前的城墻，大抵不是這樣的。它該是堅硬的，齊整的，冰冷的，像一個戰士，用堅強的身軀和無言的行動，兌現對城內父老一世長安的許諾。只是現今，他老了，只靜靜地臥在西安城內的一隅，無需再守衛什么，保護什么，兌現什么。我在城墻上騎雙人車，媽媽的一個同學帶著我，耳邊的風呼嘯而過，這情景就像電影《末代皇帝》里溥儀騎著車子在故宮里疾馳的樣子。我們都行在歷史的建筑上，碾軋過經歷風雨的磚和磚縫中的青草。這些地方都曾給某個時段的人們一世長安的期盼，到頭來，百年后的我們站在時光的山頂上向下眺望，哪有什么一世長安，不過是經世夢一場。

夢醒時分，長安已逝，今世作西安。

長安，一個飽含祝福的名字。

長安，一個讓人落淚的名字。

長安憶，憶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