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筆下底層人物的生命意識

王琳

【摘要】《湘行散記》是沈從文在1934年回到故鄉湘西時所寫的一組游記，作者用平淡的筆觸、質樸的語言描繪了湘西美麗的風光和淳樸的人文風情。其中，水手和妓女是出現次數最多的兩類人物，他們處在社會底層，身份卑微，生活辛苦，卻充滿熱情，展現出強烈的生命意識。

【關鍵詞】《湘行散記》;水手;妓女;生命意識

沈從文曾說過：“我是個對一切無信仰的人，卻只信仰生命?！彼P下的湘西充滿著勃勃生機，充滿著自然的原始野性。在他的作品中出現的人物并非王公貴族、商業大賈，大多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平凡人，從事著微賤的職業，卻并不抱怨并不恨命，反而報以最大的熱忱去享受生活帶來的種種。水手和妓女是《湘行散記》出現頻次最多的兩類群體，這兩類人的出場與活動，帶有湘西社會最原始最旺盛的生命力。

一、搏擊風浪的多情水手

水手是湘西最普通的職業，他們叼著長長的煙桿，皮膚被曬的透亮，白天在船上與激流搏斗，晚上腰間塞滿了錢，下船去吊腳樓上與相好的姑娘過夜，他們就像是山野里出生的小猛獸，白天逞兇斗狠，夜晚保留溫情。

水手是“無家可歸”之人，在飄蕩的船上消耗著自己的青春與精力。他們分工明確，每個人的任務都詳盡而清楚。除了對船的熟練掌握外，他們還需喂飽自己，行船時要嘲笑落后的、回罵前行的，甚至在斗嘴、打架時也不能讓別人占了便宜去。技術不行淹死了也沒有太大的麻煩，跟家人說明情況交還了衣服，燒點兒紙錢，手續就完結了。初讀時會覺得這樣對待一條生命太過草率。仔細想想，不使強力，淡然處之，便是對生命最好的尊重。

高強度的工作卻沒有高收入，“掌舵的八分錢一天;攔頭的一角三分一天，小伙計一分二厘一天?！碧厥獾墓ぷ鲙淼钠吹膶傩院臀⒈〉墓べY，這些都使水手們無法享受妻伴左右兒繞身旁的正常的人倫幸福，但人的自然天性和欲望又無法壓抑克制，所以他們和妓女在這樣的環境中“相互依存”，這樣的感情充滿了親情的意味，不過分的要求什么，只是溫和的接受著對方。他們的生命雖然卑微，但是兩人都在當下賦予真情，留下真心。在艱苦的自然環境下，這場關于肉體的交易看起來并沒有骯臟與不堪，反而顯示出一種健康的美感，傳統的觀念和作品帶來的美感產生出強烈的沖突，這就是《湘行散記》體現出的強大的生命的張力。

生活和環境無時無刻不在壓迫著這些可憐人兒，但水手在與自然環境搏擊時的機智勇敢，原始欲望迸發時的不加絲毫修飾，酣暢淋漓，都是盡力在并不舒坦的生活中找到自己最痛快的活法。生命的沉重既然無論如何都得接受，人無論如何都得活著，那就得想著怎么才能不委屈自己，怎么才能享受生命?；钤诋斚?，這是多少人學習一生的命題，在這個自然原始濃郁的湘西世界，水手們早已爛熟于心。

二、吊腳樓上的溫柔妓女

這一個在傳統的價值觀中的帶有“貶義”的詞，在沈從文的筆下卻被賦予的完全不同的色彩。年齡從十三四到五十歲不等，在吊腳樓上輪流接待不同的客人過夜。不同于舊觀念里的那些站在閣樓上用艷俗的劣質絲巾發出嬌媚聲音招攬顧客的庸脂俗粉，她們也是苦命的人，也如同那些以出賣廉價體力過活的水手們一樣，是有勞有得的。她們的工作養活了自己，養活了家人，也為那些旅途中的水手送去溫情和關懷，唯一的差別就在于，她們出賣的商品是自己的肉體。她們并不是什么都不干只需在夜里等待男人的光臨就好，燒鴉片煙，唱流行小曲，有時情況特殊還得唱唱軍歌黨歌和流行歌曲，收入極其不穩定，有時二三十塊，有時卻只有一塊八毛。生病的話除非病情很重去打針吃藥，別的小病小災抗抗也就過去了，病倒了就抬到空船老婦人身邊去，死了就用薄薄的板片裝起來土里一埋，和水手一樣的來去無牽掛。

和一般認知的妓女不同，她們更像是在水手艱苦旅程中的伙伴，孤獨時可以陪伴的家人。世俗中對妓女的鄙視和批判大多是因為她們是道德敗壞和生活腐化的代表，誘惑男人沉醉于紙醉金迷與聲色犬馬難以自拔，對社會風氣的消極作用太過明顯。沈從文卻不從社會角度進行批判，而是拋棄社會對人種種束縛和限制，把“人”作為一個單純的生命體去理解，不考慮道德、教化等因素，書中的妓女們也是一個個溫情善良的女子，她們并沒有挖空心思、費盡心機想多從嫖客身上得到幾個子兒，而是把這些個穿著青布藍布短汗褂的下苦人用心的疼著。在《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中，在與牛保共度良宵后，這婦人還用核桃把他的棕衣口袋塞得滿滿的，上船后她從窗戶上招呼牛保說要記得他們說過的話，過十天自己還在這里等著他。牛保還心疼得說冷，讓她快上床去。此情此景，難以想象這是一個靠出賣肉體維持生活的妓女和嫖客的對話，這就像是一個即將遠行的丈夫在臨行前與妻子依依不舍的畫面，樸素、柔軟、又保持著濃濃的溫情。

三、湘西世界里的自然人性

沈從文從始至終都沒有用“愛情”去定義水手與妓女之間的感情，因為一旦被定義，就上了牢籠安了枷鎖。他們都是被生活的重壓壓迫的卑微人，每個夜晚的激情和溫柔都是生命的原始欲望的真切表達，生活既然已經如此困難，那么就不要再給心靈上鎖。他們不用討論生活的壓力與工作的艱辛，妓女們只需準備好燒煙和美好的身體就能等到壯實水手的熱情擁抱，水手們只需腰間滿滿就能忘卻途中的險情與無聊，各取所需，兩人都完成了作為一個人最基本的欲望，這樣的日子看來單純而美好。

沈從文筆下的水手和妓女，他們從不看輕自己，盡管收入甚少身份低下，他們都在用明朗的心勇敢的活著，不偽裝，坦誠的表達著自己的欲望，履行著自己的職責和義務。所以盡管他們低微，我們依然能強烈感受到樸素的生命力量。他曾說過：“我只想造希臘小廟?！@神廟里供奉的是‘人性”。對人性和自然生命狀態的探索，一直是沈從文孜孜追求的，他站在“人”的立場上游走在湘西世界的各個角落，在水手和妓女自然隨意的生命狀態中，發現人最原始的生命力和欲求。這與他少年時期就離家出外闖蕩有很大關系，他自己為了生命的自由與人生的價值，放棄了穩定安逸的生活，因此他筆下的和他有共同成長環境的人物也帶有這樣的不羈和灑脫。因此我們可以說，無論是在現實世界還是作品中，沈從文都是對生命意識有強烈關照的一位作家。

【參考文獻】

[1] 沈從文. 沈從文文集[M]. 廣州： 花城出版社， 1984，10.

[2] 沈從文. 沈從文散文[M]. 杭州： 浙江文藝出版社， 1999，4.

[3] 沈從文. 沈從文全集[M]. 山西： 北岳文藝出版社， 200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