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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意義,豈止田園?

2016-12-26 15:45陳清華
考試周刊 2016年98期
關鍵詞:田園詩陶淵明生命

陳清華

摘 要: 作為中國文學史上最重要的田園詩人,陶淵明不僅由仕而隱,而且親自躬耕,留下大量淳樸恬美的詩作。其人其詩其精神,被后世人們所向往并高舉,甚至在一定意義上成為士大夫在官場失意時退守的精神家園。然而,作者研究發現,透過陶淵明詩歌的靜穆和諧,隱藏的是他內心的深切憂憤。這憂憤與貧富無關,與功名無關,是對人生終極生死問題的無解、無奈。

關鍵詞: 生命 陶淵明 田園詩

一、陶淵明詩中體現的田園之美及對后人的影響

陶淵明(365?——427),又名潛,字元亮,號五柳先生,潯陽柴桑人。

在陶淵明所有的詩歌當中,寫得最多的是田園詩,他以自己的田園生活為內容,寫出了躬耕之甘苦,為中國文學增添了一種新題材。在田園詩中,他通過描寫田園景物的恬美、田園生活的簡樸,表現自己悠然自得的心境。如著名的《飲酒》其五: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對陶淵明而言,只要心遠,即心境寧靜,那么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不會受到塵世的干擾。那日夕的山氣,歸還的飛鳥,在自己心里構筑一片美妙的風景,通向無限的喜悅,不可言喻。

在陶詩中,最有特點也最難能可貴的,是他著重寫躬耕的體驗。如《歸園田居》其三: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這是一個從仕途歸隱田園從事躬耕者的切實感受。帶月荷鋤,夕露沾衣,實景實情生動逼真。而在農耕生活的描寫背后,隱然含有農耕與為官兩種生活的對比,以及對理想人生的追求。

吸引陶淵明的不僅有農村的美景、農人的淳樸、躬耕的甘苦自得,更有在躬耕之余泛覽書海,好讀書,又可以不求甚解的樂趣。如《讀山海經》: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即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頻回古人車。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菜。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

孟夏時節,草木扶疏,農忙已過,氣候宜人,窮居陋巷,無人打擾,春酒園蔬,微風細雨。種種美景相加,豈非讀書之至境?全詩最后以俯仰之間暢游宇宙的閱讀快感,將讀者帶入醇美愉悅的精神樂園。將讀書之樂寫得如此生動美妙,陶淵明真是會讀書的素心人。

陶淵明成功地將“自然”提升為一種美的至境,使詩歌與日常生活相結合,開創了田園詩這種體裁。他對人生所做的哲學思考,連同他的作品一起,為后世士大夫筑起了一個精神家園。一方面掩護他們與虛偽、丑惡的社會現實保持一定的距離,另一方面使他們得以休息和逃避①。許多士大夫在仕途失意或者厭倦官場之后,往往回到陶淵明,從他身上尋找新的人生價值,并借以安慰自己。白居易、蘇軾、陸游、辛棄疾等莫不如此。于是,不為五斗米折腰就成為中國士大夫精神世界的一座堡壘,用以保護自己出入自由的選擇,而平淡自然成為他們心中高尚的藝術境界。

二、恬靜田園不敵深切憂憤

然而,只是表面上一派恬靜優美、靜穆和諧嗎?假如如此,陶詩美則美矣,卻少了一份內在的震撼力。陶詩對于人生終極意義尋求的無解和無奈,最能引發后人心底的共鳴。筆者以為,陶淵明最杰出的詩歌,還不僅僅是和風細雨、鳥語花香的田園,更是歲月消逝、年華漸衰、一事無成,而田園無法真正滿足他、徹底安慰他的哀愁。從下面幾首詩歌中可見一斑。

陶淵明在辭官時所做的《歸去來兮辭》中,說出他歸隱田園的深刻原因:“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一方面因為家境的困窘,另一方面為了實現自己“治國平天下”的理想,陶淵明于29歲那年出任江州祭酒,但不久便因“不堪吏職”而解職歸田。以后他時而歸隱時而出仕,又陸續做過桓玄的僚佐、鎮軍參軍、建威參軍、彭澤令等職,但都任職不久便辭官。每次為官,因為他的性格、志趣,總使得其官場腐敗風氣、與官場中的爾虞我詐、鉤心斗角、阿諛奉承、毫無操守的現象格格不入。每一次為官,都獲得與他的理想追求相反的人生經驗。陶淵明徹底覺悟到世俗與自己崇尚自然的本性是相違背的,他不能改變本性以適應世俗?!皻w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不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既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與黑暗污穢的現實是如此背離,那么,出仕和歸隱在陶淵明心中就有天壤之別?!罢`入塵網中,一去三十年”、“覺今是而昨非”。他看透了這個世道的黑暗,也看透了官場的腐敗,實現理想的希望隨之破滅。終于,他徹底地歸隱田園。

歸隱以后,雖然陶淵明勉力勤于農事,但仍然擺脫不了生活的貧寒,饑與寒仍然時時威脅著他。在饑寒的折磨下,他的身體也垮了下來,過早地衰老,并且病痛時不時地折磨著他。到了晚年,他窮得以致到了乞食的地步。在饑寒交迫中,他痛苦地寫道:夏日抱長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弊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飲酒》十六)人生若寄,憔悴有時。靜言孔念,中心悵而。(《榮木》之一)徂年既流,業不增舊。志彼不舍,安此日富。我之懷關,怛焉內疚。(《榮木》之三)

《榮木》一詩,當作于404年,詩人閑居在家,眼見木槿花開花落,從以上詩句中可以看出:詩人感嘆流年似水,轉瞬即逝,卻事業無成,不正充分表達了陶淵生“白首無成”之感概,表明內心的惆悵與憂慮嗎?故宋代真德秀評價此詩主旨時說:“《榮木》之憂,逝川之嘆也?!?/p>

由此看出,詩人雖然堅定了隱居的決心,一直過著躬耕的生活,但心境并不平靜:“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戚,終曉不能靜?!?/p>

他甚至也考慮貧富的問題,安貧和求富在他心中常常發生矛盾,他努力用“道”尋求平衡?!柏毟怀=粦?,道勝無戚顏?!彼砟旰茇毟F,甚至到了挨餓的程度,但是并沒有喪失其為人的準則。有一天,江州刺史檀道濟去看他,他已經臥床不起好幾天了。檀道濟勸他出來做官,他婉言拒絕。甚至檀道濟送給他的米和肉,他也拒絕不要。這種骨氣在難得,然而面對現實,陶淵明還是黯然神傷。他在去世之前寫了一篇《自祭文》,文章最后說:“人生實難,死如之何?嗚呼哀哉!”

在這些詩句里,還能看出樂天知命的陶淵明嗎?不能。隨著年齡的增大,一個深具憂患意識的陶淵明凸顯在人們面前,他依然憂心于青春難再,憂心于生命苦短,憂心于“固窮守節”的素抱不能實現。正如魯迅先生所言:“被論客贊賞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潛師長,在后人的心中宋在是飄逸得太久了?!?/p>

朱光潛在《詩論》中說:“淵明在情感生活中共經過極端的苦悶,達到極端的和諧肅穆?!惫P者認為這句話是不恰當的。的確,陶淵明經歷過極端的苦悶,卻并沒有達到所謂的和諧肅穆。正如沈德輿在《養一斎詩話》中所說:“陶公雖天機和鬯,靜氣流溢,而其中曲折激蕩處,實有憂憤沉郁不可一世之慨,不獨于易代之際,奮欲圖報?!雹谶@種恬靜田園不敵深切憂憤的窺視,吳崧也看見了。他在《論陶》中說:“陶淵明非隱逸也,其忠君愛國,憂愁感憤,不能自己,間發于詩?!彼哉f陶淵明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隱士,真是一種誤解。誠然,他寫過許多田園詩,寫的時候真實誠懇,陶醉了自己也羨慕了別人,然而,這些詩歌所描述的卻不是他生活的全部狀態,甚至可能不是他生活的主要狀態。對生命意義嘆惋的聲調,時時從心底發出,打破了田園囈語。正如李夢陽在《刻陶淵明集序》中所說:“淵明,高才豪逸人也,而復善知己,厥遭糜詩,潛龍勿用。然予讀其詩,有俯仰悲慨、玩世肆態之心也。嗚呼惜哉!”③

深切憂憤掩蓋了恬靜田園。關于這一點,宋全荷看得很清楚。他在《關于陶淵明歸隱以后的生活》中說道:“陶淵明的田園詩還牽涉東漢以來文學關注的集中問題,即人生意義和價值何在?生命怎樣才能獲得解脫……陶淵明對生命短促的事實,表現得比同時代任何人都焦灼不安?!雹堋缎斡吧瘛贰瓪w結起來,陶淵明的社會觀和價值觀都以自然為核心,但在這靜穆的背后,卻充滿對社會現實的憎惡和不安,對人生短促深感無所寄托的焦慮?!办o穆”是在“自然”哲學支配下構造出的美學境界,而激起這種追求的內驅力,恰恰是高度的焦灼不安。

三、田園之外,有無出路?

但是,僅僅認為潛龍勿用、功名不遂是陶淵明深切憂憤的主要原因,那么真是太小看陶淵明了。在《形影神》中,影回答形說:“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泵鎸Χ檀偃松氖聦?,影認為解決的辦法是,應當竭力追求立功、立德、立言,留下美好的名聲,見愛于后人。但是緊接著,神又否認了影的觀點?!叭蚀笫ト?,今復在何處?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在這里,神代表著陶淵明自己的觀點——立善并不能使人心里得到完全的滿足,立善也是虛空。正如李白所言:“帝王將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沒了?!币驗槿松恼嫦嗍牵骸袄仙偻凰?,賢愚無復數?!?/p>

由此看來,陶淵明最深處的哀愁是“存生不可言,為生每苦拙”。歷史文化中傳承給陶淵明的精神養料不足以安慰這顆孤獨、漂泊、洞察、焦灼的心靈。以陶淵明的明澈天性,他毫無疑問會親近道家哲學,他的言行,甚至被后人認為構筑了魏晉玄學的重要成分。但是陶淵明需要的精神支柱應該是恒定不變的,如沉入湖心深處的石頭,而不是會漂移的木頭,隨著心情的喜怒哀樂變化方向。道家哲學之于陶淵明不過是木頭。所以,他即使渴望“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今,無復獨多慮”。但他終究是做不到的,寫盡了田園淳美,卻還是郁郁而終。

陶淵明有所了解佛教,他的詩中也偶爾見到類似佛教的詞語,但他絕非佛教徒,并且與朋友的朋友慧遠保持距離。佛教是對人生的一種哲學參悟,陶淵明參悟人生而與佛教暗合的情形是有的,但他是從現實人生中尋找樂趣,不相信來世,這與佛教迥異。在不懼怕死亡只一點上,他和一些高僧雖然近似,但思想底蘊仍有很大的差異。他是抱著“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形影神》)的態度對待死亡,與佛教之向往極樂世界大相徑庭。他所思考的都是關于宇宙、歷史、人生的重大問題,如人生的價值何在?人應該怎樣活著?如何對待死亡?對這些問題,陶淵明完全沒有得到一個讓自己信服的解答。他的心靈糾結在質疑的空中,惶惑不已。

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蘇軾身上。一直被視為樂觀曠達、集儒釋道三教于一身的蘇軾,可以“一蓑煙雨任平生”,可以“詩酒趁年華”,可以“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但到底在《赤壁賦》中露了馬腳。那是一聲曠世長嘆:“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迸c千年前的陳子昂相應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币淮忠淮?,這聲長嘆在千百年來代代無窮的詩人當中從未斷絕,因為詩心深處的尋求從未被滿足,當然也從未被放棄。這正是我們民族文化中寶貴的、源源不斷的內驅力。

注釋:

①袁行霈.中國文學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一版:70.

②沈德輿.養一齋詩話.中華書局,2010:35.

③李夢陽.刻陶淵明集序.中華書局,2008:41.

④宋全荷.關于陶淵明歸隱后的生活.山東大學學報,2014.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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