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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天子文學侍從的身份特征及其創作形態

2017-01-06 02:28楊允
中州學刊 2016年11期
關鍵詞:西漢

楊允

摘要:天子文學侍從是西漢文學家的主體類型之一。西漢統治集團要“潤色鴻業”,眾多文士希冀以文求顯,雙方意趣相契合,因而形成特殊的文學群體。天子文學侍從既有共同的群體身份特征,也有各異的個體身份特征。他們得到的官職不同,出身、經歷、升遷途徑各異,掌握的知識體系也各有不同。有的善經學,有的喜縱橫家言,有的“不根持論”,彼此的人生追求、審美取向都存在差異。在留下的傳世文學文本中,既表現出西漢天子文學侍從“應命承制”“潤色鴻業”的群體話語特征,又充分彰顯不同創作主體“依違譎諫”的個性特征,不同的文學文本也顯示出各異的藝術風格。

關鍵詞:西漢;天子文學侍從;身份特征;創作形態;藝術個性

中圖分類號:I20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16)11-0143-08

一、西漢天子文學侍從的群體特征

西漢天子文學侍從是時代的產物。漢高祖、漢文帝在歷史上都留下卓越的功績,但他們沒建立自己時代的文學群體。漢武帝、漢宣帝等喜歡文學,注重文化建設,希望文學才能之士為自己“潤色鴻業”,“宣大漢之聲威”,于是廣引四方豪俊及博習之士進于朝,在自己身邊形成一個才華出眾的文學群體。這些“言語侍從之臣”得到天子的格外欣賞,他們隨侍天子左右,應命承制,為文獻賦,創作了大量彰顯天子文學侍從群體特征、又別具主體個性特征的作品,鑄就了西漢文壇獨特景觀。這些作家多數都留下了傳世作品,而這些作品雖然各有相異的風格和內容,但也顯示出了一些共性特征。

1.文學殊榮與時代審美取向

西漢天子文學侍從群體的形成不同于個別作家的產生,它對時代乃至天子審美取向的依賴是不容置疑的。也就是說,文學侍從是特定時代、特定天子政治文化需求、文學需求的產物。著名的文學侍從如嚴助、枚乘、枚皋、東方朔、司馬相如、王褒、揚雄等集中出現在武帝、宣帝、成帝朝。這幾代君主崇尚道術藝文,重視詩賦、樂舞,自己有時也進行文學創作。天子對文學藝術的喜好、倡導,對文學創作的褒獎,是文學之士娛侍天子、成為文學侍從的前提。

《漢書·東方朔傳》云:“武帝初即位,征天下舉方正賢良文學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四方士多上書言得失,自炫鬻者以千數?!雹佟稘h書·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云:“是時征伐四夷,開置邊郡,軍旅數發,內改制度,朝廷多事,屢舉賢良文學之士。公孫弘起徒步,數年至丞相,開東閣,延賢人與謀議,朝覲奏事,因言國家便宜?!雹谖涞奂次缓?,大力推動文化制度建設,北征匈奴,南定閩越,開置邊郡,急需文武賢才。因此,朝廷多次選舉賢良文學之士,延請賢人參與謀議;四方士人也積極上書自薦。大批文學才俊得以展露鋒芒,獲得皇帝賞識,進而成為天子的文學侍從和智囊人物?!段男牡颀垺r序》云:“逮孝武崇儒,潤色鴻業,禮樂爭輝,辭藻競騖。柏梁展朝宴之詩,金堤制恤民之詠,征枚乘以蒲輪,申

主父以鼎食,擢公孫之對策,嘆倪寬之擬奏,買臣負薪而衣錦,相如滌器而被繡。于是史遷、壽王之徒,嚴、終、枚皋之屬,應對固無方,篇章亦不匱,遺風余采,莫與比盛?!雹圻@些記載都說明,漢武帝朝是文學繁榮昌盛,文壇群星閃爍的時代。

實際上,枚乘是景帝時文學成就已斐聲海內的作家,司馬相如也在這一時期嶄露頭角。但景帝不好辭賦,枚乘雖得到諸侯王的垂青,卻不被中央王朝認可。武帝自幼喜愛文學,為太子時就愛讀書、喜辭賦,仰慕枚乘的文名。即位后,以安車蒲輪征召枚乘。枚乘年老體弱,死于途中,武帝以為憾事。武帝初讀司馬相如早期作品《子虛賦》,甚為贊賞,慨嘆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④聽說是司馬相如所作,當即召他入朝。從司馬相如、枚乘的經歷足見:天子的文學修養及審美取向為文學侍從群體形成創造了必要的前提。

漢宣帝劉詢“高材好學”,曾“受《詩》于東海澓中翁”。即位后,積極擢拔文學才能之士,“修武帝故事,講論六藝群書,博盡奇異之好,征能為《楚辭》九江被公,召見誦讀,益召高材劉向、張子僑、華龍、柳褒等待詔金馬門。神爵、五鳳之間,天下殷富,數有嘉應。上頗作歌詩,欲興協律之事,丞相魏相奏言知音善鼓雅琴者渤海趙定、梁國龔德,皆召見待詔?!雹菪垡晕涞蹫榘駱?,熱衷于經學與文學,這就為文學之士創造了良好的機遇。王褒等文士齊集宣帝身邊,“所幸宮館,輒為歌頌”,宣帝品第高下,“以差賜帛”。有些人認為王褒等人的作品是“淫靡不急”的休閑之作,不應獲得賞賜。宣帝反駁說:“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辟如女工有綺縠,音樂有鄭衛,今世俗猶皆以此虞說耳目,辭賦比之,尚有仁義風諭,鳥獸草木多聞之觀,賢于倡優博弈遠矣?!雹扌蹚膶徝酪馓N多樣性的層面對辭賦給予肯定,給予文學創作和文學侍從群體提供了寬松的生存環境。班固《兩都賦序》曰:“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設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雹咛熳拥奈膶W觀與審美取向對文學侍從群體的生成、活躍,是必不可少的前提。

2.辭理俊茂的主體造詣

西漢天子對文學的喜好與重視給賢良才俊創造了外在機遇,而文人杰出的藝術天分和文學素養則是其獲得天子文學侍從身份內在的決定性因素。概觀西漢的天子文學侍從,大多都是“辯知閎達,溢于文辭”⑧,因動人的言說而獲得文學侍從身份。

東方朔在上書時極盡吹噓之能事說:“臣朔少失父母,長養兄嫂。年十三學書,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學擊劍。十六學《詩》、《書》,誦二十二萬言。十九學孫、吳兵法,戰陣之具,鉦鼓之教,亦誦二十二萬言。凡臣朔固已誦四十四萬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為天子大臣矣?!雹釚|方朔以極度自信的語氣,巧妙運用鋪排、夸張、比喻等修辭手法,“高自稱譽”⑩,夸耀自己才德兼備、文武雙全,儼然“舉世無雙”。據《史記·滑稽列傳》云:“朔初入長安,至公車上書,凡用三千奏牘。公車令兩人共持舉其書,僅然能勝之。人主從上方讀之,止,輒乙其處,讀之二月乃盡?!比绱说淖晕彝其N,實在令人驚奇,武帝看了后,“偉之,令待詔公車”,以之為郎,常侍在側,“數召至前談語,人主未嘗不說也?!贝撕?,在時興的射覆游戲中,東方朔表現出了超出常人的邏輯思辨能力和語言才能,“舍人所問,朔應聲輒對,變詐鋒出,莫能窮者,左右大驚?!蔽涞勰恕耙运窞槌J汤?,遂得愛幸?!眹乐ㄟ^郡舉賢良的渠道進入朝廷,“對策百余人,武帝善助對,由是獨擢助為中大夫?!焙笤t留侍中,“有奇異,輒使為文,及作賦頌數十篇?!泵陡奚朴诶妹冻嗽谖膲耐?,上書朝廷,自稱是枚乘的兒子。武帝大喜,召他入見,“皋因賦殿中。詔使賦平樂館,善之。拜為郎”。枚皋得以時時在武帝左右。司馬相如作《子虛賦》,在很長時間內不被賞識。武帝偶然間閱讀此賦,為其杰出的文采所震撼,誤認他為前代作家,情不自禁地感嘆說:“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狗監楊得意告訴武帝此文乃自己的同鄉司馬相如所作,武帝“乃召問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諸侯之事,未足觀也。請為天子游獵賦?!蔽涞鬯炝钏麆撟?。相如創作了《子虛賦》的續篇《上林賦》。這篇賦以恢宏的氣勢描繪天子在上林苑狩獵的場景,表現出漢王朝的盛世景象和豪邁情懷,“其卒章歸之于節儉,因以風諫?!辟x成,“奏之天子,天子大說?!彼烀嗳鐬槔?。由此,司馬相如成為武帝文學侍從群體中的一員。王褒是蜀人,有俊材。為刺史王襄作頌展露才華,經王襄舉薦而被宣帝征召,受命作《圣主得賢臣頌》。賦成,宣帝十分滿意,遂令王褒與張子僑等待詔,王褒多次隨從宣帝狩獵,他參與的活動和到過的宮館,都成為文學題材,常呈獻賦頌,獲得肯定。

漢成帝劉驁“壯好經書”,尤“精于《詩》、《書》,觀古文”,他詔令劉向領?!段褰洝访貢?,又“使求遺書于天下”。有人向他舉薦揚雄,說其文章有司馬相如之風采,成帝遂“召雄待詔承明之庭”,歲余,奏《羽獵賦》,除為郎,給事黃門。從此,揚雄成為成帝身邊的文學侍從,時時隨行。

“言語者,士之道路也。道路不修,士無所行矣?!本C上可見,東方朔、司馬相如、枚皋、嚴助、王褒、揚雄等都是因辭理俊茂的主體造詣而成為天子的文學侍從。

3.文學侍從身份的規約

天子文學侍從是一個較為寬泛的群體,他們的存在以“言語侍從”為共性標志,他們“侍從”天子,時在左右,“上有所感,輒使賦之”,他們的創作動機帶有明顯的從屬性,即賦天子所感,甚至是受命創作,他們作品的題材與審美取向也帶有明顯的宮廷屬性。

據《漢書》所載,文學侍從皆隨時應命,受詔則賦。如枚皋身為文學侍從的典型,他“從行至甘泉、雍、河東,東巡狩,封泰山,塞決河宣房,游觀三輔離宮館,臨山澤,弋獵射馭狗馬蹴鞠刻鏤,上有所感,輒使賦之?!薄拔涞鄞呵锒拍说没首?,群臣喜,故皋與東方朔作《皇太子生賦》及《立皇子禖?!贰?。皋“為文疾,受詔輒成,故所賦者多?!庇秩鐕乐俏涞圩畹昧?、最親信的大臣,詔留侍中,“有奇異,輒使為文,及作賦頌數十篇?!痹偃缢抉R相如,《漢書·佞幸傳》云:“是時,上方興天地諸祠,欲造樂,令司馬相如等作詩頌?!庇秩缤醢?,因文才引起朝廷關注,受宣帝之命作《圣主得賢臣頌》,深得宣帝賞鑒,于是待詔金馬門,成為天子的文學侍從。王褒經常跟隨宣帝畋獵,并受詔寫作賦頌獻納,宣帝品評優劣,給予不同程度的賞賜。這期間,太子身體不適,精神恍惚,宣帝乃令王褒等到太子宮,每天誦讀新穎的文章和他們自己創作的詩賦。太子尤其喜歡王褒所作的《洞簫賦》《甘泉賦》,令后宮貴人、左右都誦讀這些作品。揚雄以文才入京師,待詔承明殿,作為成帝的文學侍從,隨帝左右。揚雄所作的《河東賦》《甘泉賦》,東方朔所作的《封泰山》《責和氏璧》《皇太子生禖》《屏風》《殿上柏柱》《平樂觀賦獵》等,都體現出天子文學侍從的身份特征,表現出這一身份規約下的題材與審美取向。

二、西漢天子文學侍從的個體特征

作為一個文學創作群體,嚴助、枚皋、東方朔、揚雄等人有著共同的群體特征。但這一群體是較為寬泛的。實際上,他們每個人又有著明顯的個性化特征,在官職身份、知識構成、藝術個性、人生追求、仕途際遇等方面呈現出鮮明的個體差異。其創作往往表現出共性下的個性特征。

1.仕途順逆

天子文學侍從并不是實際的官職,而是對以文才奉侍于天子的文士的泛稱。隨侍天子身邊的臣僚地位、俸祿、職責有很大差別。嚴助、朱買臣為中大夫,受命與大臣辯論,參與決定朝中大事,奉命出使,傳達天子意旨,他們的俸祿為二千石。而枚皋、東方朔待詔公車,奉祿薄,“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倍藶槔?,隨侍天子左右,雖較親近,但俸祿僅四百至六百石,而且沒有實權,不能承擔重要職責和使命。文學侍從的實際官職有很大差別,這也關系到他們的地位、職責乃至眼界的不同。作為他們共性的天子文學侍從這一泛稱,并不能掩蓋他們實際官職的差異性質。嚴助、朱買臣在與大臣論辯中對王朝長遠利益的維護和對國家長治久安的戰略性思考,是以詼諧事君的枚皋、東方朔無法企及的。

另一方面,他們在仕途上的升遷、坎坷也會影響其作為文學侍從的創作。有的人地位幾十年間變化不大,如揚雄入朝為郎,他的同僚有的連連晉級,位為三公,而他歷事三代天子,卻一直在郎署,后因年紀太大被照顧提升為大夫;枚皋、郭舍人俱在天子左右,官職無大變化。朱買臣為中大夫,后坐事免官,很久后,召為待詔,拜為會稽太守,再征入朝為主爵都尉,位列九卿,進入權力中心。數年后,坐法免官,復為丞相長史,仕途大起大落。

仕途順逆,官職、俸祿等都是天子文學侍從的現實存在,直接關系到他們的人生命運,榮辱、貴賤乃至情感經歷無不與之相通。天子文學侍從這一群體性特征并不能掩蓋他們在官場的具體存在。

2.學識素養

天子文學侍從群體中的不同個體在學識素養方面差別明顯。有的學識廣博,有的則淺陋無學,有的在眾人中以聰穎智慧著稱,有的則以應對機敏知名,有的以嬉戲詼諧存身。

司馬相如“少時好讀書,學擊劍”,曾受到良好的經學教育,據史書記載,文翁為蜀守,“遣相如東受七經,還教吏民”?!稘h書·藝文志》載,“司馬相如作《凡將篇》,無復字?!笨梢?,司馬相如學識淵博,擁有較好的經學、小學基礎。另外,司馬相如通曉音律,善鼓琴,遠近知名。臨邛令王吉宴請相如,酒酣耳熱之時,請相如鼓琴,并說:“竊聞長卿好之,愿以自娛?!毕嗳绻那俨粌H贏得嘉賓喝彩,還贏得了才女卓文君的愛情。良好的學識修養使他深受武帝賞識,命他出使西南夷,對開辟西南地區,安定那里的人民做出很大貢獻。同時,廣博的學識也使他在《子虛賦》《上林賦》的鋪排渲染中得心應手。

嚴助不像司馬相如那樣通曉名物、音律,但他學識淵博精湛,機敏善辯,能發現問題癥結,經世致用。武帝曾賜書嚴助云:“制詔會稽太守:君厭承明之廬,勞侍從之事,懷故土,出為郡吏。會稽東接于海,南近諸越,北枕大江。間者,闊焉久不聞問,具以《春秋》對,毋以蘇秦從橫?!薄爸?,上書謝稱:‘《春秋》天王出居于鄭,不能事母,故絕之。臣事君,猶子事父母也,臣助當伏誅。陛下不忍加誅,愿奉三年計最?!睆奈涞鬯n之書以及嚴助的回答明顯可見,嚴助對縱橫家及春秋學的修養有堅實基礎?!稘h書·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云:嚴助“郡舉賢良,對策百余人,武帝善助對,由是獨擢助為中大夫?!薄吧狭钪扰c大臣辯論,中外相應以義理之文,大臣數詘?!苯ㄔ?,閩越舉兵圍東甌,東甌向漢朝廷告急。太尉田蚡以為:“越人相攻擊,其常事,又數反覆,不足煩中國往救也,自秦時棄不屬?!眹乐瘩g田蚡曰:“特患力不能救,德不能覆,誠能,何故棄之?且秦舉咸陽而棄之,何但越也!今小國以窮困來告急,天子不振,尚安所訴,又何以子萬國乎?”此即嚴助的《詰太尉田蚡》。在這篇文章中,嚴助駁斥田蚡以秦為榜樣處理南越問題,是十分狹隘的,明確提出要以漢王朝之德輝光耀萬邦,充分表現出漢王朝“大一統”的視野和襟懷,觀點鮮明,義理雄贍,言辭犀利,氣勢充沛,既有縱橫家的雄辯,又有《春秋》公羊學的義理,這是其他大臣都不具備的。

東方朔在上書中表明自己“年十三學書,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學擊劍。十六學《詩》、《書》,誦二十二萬言。十九學孫、吳兵法,戰陣之具,鉦鼓之教,亦誦二十二萬言。凡臣朔固已誦四十四萬言。又常服子路之言”。按其自述,似乎他對經學、史學、文學及兵家知識無不精通。當他看到公孫弘、嚴助、司馬相如等,都作為朝廷使臣處理大事,立功受獎,或為郡守,或晉升為公卿,而自己長期居于郎署,為下級官吏,只能與枚皋、郭舍人等以逗樂詼諧為特長時,他也想在朝廷制訂國策方面顯示才華,得到重用,于是便上書闡述農戰強國的構想,遺憾的是,他的文章中充滿商鞅、韓非等法家的思想主張,而且他談論這樣嚴肅的問題時,仍然改變不了詼諧放蕩的口吻,雖然文章很長,卻終不見用。東方朔、枚皋“不根持論,上頗俳優畜之”,表明他們的學識修養遠未達到主流文化的要求,也缺乏解決現實問題的見識和能力。

3.個性秉賦

天子文學侍從群體中的每個人都有鮮明的個性秉賦,枚皋、東方朔、主父偃、揚雄同為天子欣賞的文學侍從,但這幾個人的個性及人生追求卻迥然有別。

枚皋年少失于教誨。枚乘在梁時納妾生枚皋。梁孝王去世,枚乘返回家鄉淮陰,小妾不肯同行,枚乘怒,給枚皋留下數千錢,將他留在母親身邊。枚皋十七歲時,上書梁共王,得召為郎。三年后,作為梁共王的使臣,與隨從發生爭執,被讒言誣陷獲罪,家室被抄沒,他只身逃亡到長安。后遇大赦,他上書北闕,自稱枚乘之子,受到武帝召見。枚皋平時“好嫚戲”,“詼笑類俳倡”,以幽默詼諧取悅天子,時時按著武帝的意旨寫作,皇子出生、皇后封立,皇帝巡狩、塞河、游觀、射獵乃至狗馬、蹴鞠、刻鏤等,“上有所感,輒使賦之”,他很聰明,才思敏捷,受詔輒成,寫作的賦很多。

東方朔也以詼諧著稱,但他為人通達,機智多端,“口諧倡辯,不能持論,喜為庸人誦說”,“雖詼笑,然時觀察顏色,直言切諫,上常用之?!彼煌耆喊⒅?,在奉侍主上的同時,還保留著一絲嚴正。據《漢書·東方朔傳》記載,武帝的姑姑館陶公主號竇太主,寡居,寵愛美少年董偃。董偃仰仗竇太主的寵幸,與權臣交游,郡國熱衷于狗馬、蹴鞠等雜耍游戲的人都匯聚在他周圍。董偃常帶著這些人跟隨武帝游戲北宮,馳逐平樂觀,斗雞、賽狗。武帝在宣室為竇太主設宴。謁者引領董偃赴宴,當時東方朔為郎,持戟侍衛于殿下,不許董偃進殿,并對武帝說:“董偃有斬罪三,安得入乎?”武帝問曰:“何謂也?”東方朔曰:“偃以人臣私侍公主,其罪一也。敗男女之化,而亂婚姻之禮,傷王制,其罪二也。陛下富于春秋,方積思于《六經》,留神于王事,馳騖于唐、虞,折節于三代,偃不遵經勸學,反以靡麗為右,奢侈為務,盡狗馬之樂,極耳目之欲,行邪枉之道,徑淫辟之路,是乃國家之大賊,人主之大蜮。偃為淫首,其罪三也。昔伯姬燔而諸侯憚,奈何乎陛下?”“夫宣室者,先帝之正處也,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故淫亂之漸,其變為篡,是以豎貂為淫而易牙作患,慶父死而魯國全,管、蔡誅而周室安?!边@是東方朔直言進諫最有代表性的一次。武帝接受他的進諫,將宴席撤出宣室,改設于北宮。東方朔“指意放蕩”,“自公卿在位,朔皆敖弄,無所為屈?!碑敃r朝廷賢能很多,武帝問東方朔:“如今公孫弘丞相,倪寬大夫、董仲舒、夏侯始昌、司馬相如、吾丘壽王、主父偃、朱買臣、嚴助、汲黯、膠倉、終軍、嚴安、徐樂、司馬遷等人,都能言善辯、才智弘達,文辭橫溢,你與他們相比怎樣呢?”東方朔回答說:“臣觀其臿齒牙,樹頰胲,吐唇吻,擢項頤,結股腳,連脽尻,遺蛇其跡,行步偊旅,臣朔雖不肖,尚兼此數子者?!睎|方朔說話之諧謔如此。另據《史記·滑稽列傳》記載:“建章宮后合重櫟中有物出焉,其狀似麋。以聞,武帝往臨視之。問左右群臣習事通經術者,莫能知。詔東方朔視之。朔曰:‘臣知之,愿賜美酒粱飯大飧臣,臣乃言。詔曰:‘可。已又曰:‘某所有公田魚池蒲葦數頃,陛下以賜臣,臣朔乃言。詔曰:‘可。于是朔乃肯言,曰:‘所謂騶牙者也。遠方當來歸義,而騶牙先見。其齒前后若一,齊等無牙,故謂之騶牙。其后一歲所,匈奴混邪王果將十萬眾來降漢。乃復賜東方生錢財甚多?!睎|方朔以機智詼諧求賞賜,以異物比附瑞兆,左右逢源?!稘h書·東方朔傳》載,“朔戒其子以‘上容:‘首陽為拙,柱下為工;飽食安步,以仕易農;依隱玩世,詭時不逢?!薄吧先荨奔慈萆肀芎Φ纳喜?,“首陽”指伯夷、叔齊,二人反對周武王推翻殷商政權,隱于首陽山,不食周粟而餓死?!爸隆敝咐献?,老子曾為柱下史,隱于朝。東方朔告誡兒子不要學伯夷、叔齊,而要以老子為榜樣,這是他對自己隱于朝堂,滑稽玩世一生的解說。東方朔玩世不恭,戲天子若僚友,視儔列如草芥,他曾酒后進入殿中撒尿,被定“不敬”之罪。武帝對他較為憐惜,有詔免為庶人,待詔宦者署,后又任命為中郎。

主父偃以政治敏銳著稱,他上書所言九事,其八事為律令,一事諫伐匈奴,都能切中當務之急。他本學長短縱橫術,晚年才學《易》《春秋》、百家之言。他與人相處關系緊張,在齊,與諸儒生矛盾尖銳,不容于齊。經費拮據之時,竟無人肯借錢給他。后北游燕、趙、中山,到處碰壁,沒人愿意接待他。入朝后,受到武帝重用,他較多關注諸侯、大臣隱私,曾揭發燕王定國陰事,致使大臣都怕他揭發自己,便以重金籠絡他。有人說他“大橫!”他卻說:“臣結發游學四十余年,身不得遂,親不以為子,昆弟不收,賓客棄我,我厄日久矣。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則五鼎亨耳!吾日暮,故倒行逆施之?!彼J為實現個人功利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他沒有朋友,也沒有親情。主父偃得勢時,客以千數,后來被滅族處死前,竟無一人去看望他。

揚雄為人平易寬和,“玄淵源懿”,“好深湛之思”,淡泊名利,沒有什么嗜好欲望,“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不修廉隅以徼名當世?!薄稘h書·揚雄傳》云:雄“家素貧,耆酒,人希至其門?!被缸T《新論·識通》載:“揚子云為郎,居長安,素貧”,家產不超過十金,窮得無一石余糧,他卻十分安然,潛心于經籍學術,“非圣哲之書不好也;非其意,雖富貴不事也?!彼J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潛蛇蟄,遇不遇命也”。他在《解嘲》中寫道:“且吾聞之,炎炎者滅,隆隆者絕;觀雷觀火,為盈為實,天收其聲,地藏其熱。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攫挐者亡,默默者存;位極者宗危,自守者身全。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極;爰清爰靜,游神之廷;惟寂惟莫,守德之宅?!痹凇短x》中,他列舉了屈原、伯姬、伯夷、叔齊、伍子胥等人的悲慘結局,進而指出,權勢、名利、受制于人君只會無辜身死,因此自己絕不蹈其后塵,而要遨游于太玄世界,蕩然肆志,追求內心世界的充實。

三、西漢天子文學侍從創作的多樣形態

我們分析西漢天子文學侍從身份,既要關注其群體性特征,要關注群體中單個作家的個體性特征,還應深入分析文學文本折射出的他們身份的特征,即文本的主體顯示。

1.鴻業興感

天子文學侍從是最接近權力中心的作家群體,這樣的處境有利于他們更直接、更便捷地感受盛世文化建構的進展,感受時代氣息。西漢天子文學侍從主要在武帝、宣帝時活躍于文壇。經過漢初的調整和休養生息,到了武帝時期,經濟富庶,社會繁榮,西漢王朝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興隆和繁盛,“至武帝之初七十年間,國家亡事,非遇水旱,則民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盡滿,而府庫余財。京師之錢累百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腐敗不可食?!苯洕备坏耐瑫r,政治、軍事、文化全面發展,武帝廣招四方賢士,“孝武初立,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遂疇咨海內,舉其俊茂,與之立功。興太學,修郊祀,改正朔,定歷數,協音律,作詩樂,建封禪,禮百神,紹周后,號令文章,煥焉可述。后嗣得遵洪業,而有三代之風?!薄稘h書·宣帝紀》載本始二年詔曰:“孝武皇帝躬履仁義,選明將,討不服,匈奴遠遁;平氐、羌、昆明、南越,百蠻鄉風,款塞來享;建太學,修郊祀,定正朔,協音律;封泰山,塞宣房,符瑞應,寶鼎出,白麟獲。功德茂盛,不能盡宣?!蔽涞弁鈸P武功,內興文學,造就了漢世佳音。如此的社會現實及政治環境,極大地開闊了西漢文人士子的胸襟,激發了他們“治國、平天下”的政治熱情。正如班固《兩都賦序》曰:“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設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彼麄冇H眼看到社會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的成就與變化,感受到王朝的強盛、社會的變化,將自己的文學創作融入盛世偉業中,稱贊、頌揚這些輝煌的功業,肯定圣主、賢臣在這偉業中的貢獻,乃是文人情懷自然的、必然的表現,更何況處于政治文化中心的天子文學侍從群體。司馬遷說:“且余掌其官,廢明圣盛德不載,滅功臣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彼抉R遷、班固將歌頌時代巨大變化,頌揚王朝真實的功業視為己任,“潤色鴻業”是天子文學侍從創作的顯著特點之一。這充分表現出作家對主流文化的認同。

武帝十分欣賞《子虛賦》,聽說是司馬相如所作,便征召入朝。而司馬相如在武帝面前肯定了《子虛賦》是自己所作,又進而說:“此乃諸侯之事,未足觀也。請為天子游獵賦?!边@充分說明司馬相如感受到《子虛賦》創作之后社會發生的巨大變化,他要寫出謳歌新時代的新作品。于是,他創作了《上林賦》。上奏后,天子大說。司馬相如創作《上林賦》,“控引天地,錯綜古今”,濃墨重彩地描繪了上林苑的巨麗之美,表現出漢帝國的強盛與繁華,凸顯了漢天子的尚德崇義和大漢聲威,最后,曲終奏雅,歸之于諷諫。

在這樣的情景下,他們不是違心地逢迎,也不是肆意粉飾現實,他們的感受與天子感受相通。這類作品的產生基于天子文學侍從對時代與主流文化的認同。在他們的創作中,“潤色鴻業”成為他們真誠的自覺的藝術定性。

一些受到重用的文人在創作中常常急國家之難,主動請纓,有為“國家便利”而創作的責任擔當。有的文學侍從具備政治才干,“與聞朝議”,出納王命,盡忠竭智,“因言國家便利”,于是產生許多解決朝廷棘手問題而又富有文采的佳作。

西漢建元六年,閩越興兵攻南越,武帝遣兩將軍誅閩越?;茨贤鮿采蠒G阻,認為“兵者兇事”,“越人名為藩臣,貢酎之奉,不輸大內,一卒之用不給上事。自相攻擊而陛下發兵救之,是反以中國而勞蠻夷也?!眲矎牡檬Ю捉嵌群饬?,認為不值得出兵救助。當時大軍已出,戰爭的結果是閩越王被殺,其弟率眾投降。為表彰淮南王對朝廷大事的關心,武帝命嚴助出使,向淮南王闡述王朝此舉的原因和意義。嚴助說:

夫兵固兇器,明主之所重出也。然自五帝三王禁暴止亂,非兵,未之聞也。漢為天下宗,操殺生之柄,以制海內之命,危者望安,亂者仰治?!姨熳诱D而不伐,焉有勞百姓苦士卒乎?……此一舉,不挫一兵之鋒,不用一卒之死,而閩王伏辜,南越被澤,威震暴王,義存危國,此則陛下深計遠慮之所出也。

曉喻中,嚴助首先對淮南王關注王朝、積極上書給予肯定;然后筆鋒一轉,針對淮南王上書中的主要論點之一——“兵者兇事”展開駁斥,明確指出戰爭固然是兇事,是明主所慎用的,但“禁暴止亂,非兵,未之聞也”;接著指出,大漢統有四海,天子的職責就是保護萬民的平安。閩王興兵作亂,勢在必誅;進而闡明漢朝廷的用兵原則是“誅而不伐”,此次出擊閩越,“不挫一兵之鋒,不用一卒之死,而閩王伏辜,南越被澤,威震暴王,義存危國”,此乃天子深謀遠慮的結果。嚴助的《喻淮南王》,論點鮮明,層層深入,邏輯嚴密,談鋒犀利,表現出非凡的政治視野和論辯能力。言人所不能言,令朝野嘆服。

2.通感與超越

應命承制是西漢天子文學侍從文學創作的經常性形態。天子文學侍從的文學創作有相當一部分屬于應命承制,“上有所感,輒使賦之”。這些天子的“所感”,既有政治、文化方面成就的“鴻業”,也有天子家中的事,如立皇后、生子、立太子,還有天子休閑娛樂的活動與興趣,如打獵、賽馬、斗雞、賽狗、踢球等,但不論所感的層次如何,就文學創作來說,其間卻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題材的規定性,這就是以“上有所感”為特征的題材與情感的特定要求。也就是說,一定是天子感興趣的題材,至于作品的感情基調,則必然是天子所感動的某些要素,生子、立太子、立皇后自不必說,斗雞、賽狗之類,也必然要按照天子“所感”去寫作。因此,在這類創作中,作家要與天子同感、同樂,要在自己對事物的感受中建立起與天子感受相通的渠道,使自己與主上建立通感。

枚皋“從行至甘泉、雍、河東,東巡狩,封泰山,塞決河宣房,游觀三輔離宮館,臨山澤,弋獵射馭狗馬蹴鞠刻鏤,上有所感,輒使賦之?!薄拔涞鄞呵锒拍说没首?,群臣喜,故皋與東方朔作《皇太子生賦》及《立皇子禖?!贰?。又如嚴助,武帝詔留侍中,“有奇異,輒使為文,及作賦頌數十篇?!薄笆菚r上方興天地諸祠,欲造樂,令司馬相如等作詩頌?!薄稘h書·禮樂志》云:“至武帝定郊祀之禮,祠太一于甘泉,就乾位也;祭后土于汾陰,澤中方丘也。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边@類應命承制之作范圍廣,數量大,其中很多乃是遣興娛樂之作。枚皋的作品多圍繞游戲的事物婉轉描繪,肆意渲染,詼諧取笑,缺少雅致,也不經深入構思,受詔輒成,本傳稱凡可讀者百二十篇,其尤嫚戲不可讀者尚數十篇。他們的創作雖有不同,但“應命承制”卻是他們的共同點。在這樣的創作中,往往意蘊不足,迎合君主的興趣,娛悅一時。

王褒的《圣主得賢臣頌》《甘泉賦》都是應命承制的作品,這類創作受制于自己與天子建立通感進行創作的樣態,由于表達對圣主、盛世的贊美,得到宣帝的歡欣與褒獎。

但更多的作家卻是在創作中有進一步的追求。毫無疑問,在這類創作中,題材是特定的,一定是主上感興趣的事物、題材,但多數作家不滿足于對事物本身的描繪、鋪陳,而是要在意義的延伸方面做出努力,要在完成“上有所感”的藝術表現時,進一步發掘事物的深層意義,表現出自己特有的感受,要給予尋常話題以諷喻性宗旨。他們要在創作中既與主上通感,又要有所超越。

漢武帝熱衷于煉丹、煉金,祈求長生不老,希望見到神仙。因此,他對方士十分迷信,做出很多荒唐事。方士李少君、欒大編造謊言,吹噓自己見過仙人,并說“黃金可成,而河決可塞,不死之藥可得,仙人可致也?!蔽涞凵钚挪灰?,“以為少君神,數百歲人也?!辈杉{李少君的方術,祠灶煉丹,遣方士入海求仙人。欒大獲得武帝特殊信任,短短幾個月中,佩四將軍印,封侯,娶公主為妻,貴震天下。

司馬相如見武帝過于熱衷于煉丹求仙,于是說:“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嘗為《大人賦》,未就,請具而奏之?!毕嗳缯J為,方士所說的仙人住在山澤、海島中,煉丹、逼食,使人形容消瘦,不是帝王應學的仙術,遂創作《大人賦》,以傳說中升仙的黃帝為主導文學形象,寫他自由自在地遨游天上人間,他駕應龍,驂赤螭,絕少陽,登太陰,歷崇山,過九疑,入雷室,出鬼谷,使五帝先導,使女媧鼓琴,令馮夷獻舞,“排閶闔而入帝宮兮,載玉女而與之歸?!痹谒墓P下,“大人”所到之處,都有圣賢、仙侶相交往,充分享受精神的、物質的快樂。而在西游昆侖之時,作者寫出西王母形象,西王母皓然白首,蓬頭亂發,戴著發飾,獨處巖穴中,只有神鳥聽她調遣。這樣的長生不足喜。相如既奏《大人賦》,武帝大說,飄飄有陵云氣、游天地之閑意。

《大人賦》以武帝熱衷的神仙題材進行創作,其宗旨卻超越武帝感受的局限,而要賦予這一內容以新的意義,即對武帝、方士所推崇的神仙術的否定,也通過這樣的藝術形式進行諷喻。

揚雄不滿足于應命承制的創作,努力尋求意義的延伸。其《甘泉賦序》云:“孝成帝時,客有薦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陰后土,以求繼嗣,召雄待詔承明之庭。正月,從上甘泉,還奏《甘泉賦》以風?!薄堕L楊賦》序云:“雄從至射熊館,還,上《長楊賦》,聊因筆墨之成文章,故藉翰林以為主人,子墨為客卿以風?!彼摹队皤C賦》《河東賦》也都盡力寄托諷諫的意義。他在“四賦”序言中陳述了自己超越應命承制而預設的宗旨,賦予文學文本以更深厚的政治思想意蘊。

由此可見,即使同在“潤色鴻業”與應命承制的前提下進行創作,作家的個性也直接影響到其作品的樣態。司馬相如、嚴助不能曲隨其事、詼諧取笑,而枚皋、東方朔亦不能為相如、嚴助的雄奇豪邁。

3.“依違譎諫”

西漢天子文學侍從群體除了應命承制之外,很多作家都善于發掘自己獨有所感的生活素材,觸物興懷。沒有詔命指令的規定、限制,更容易發揮他們獨立的藝術聯想和創作靈感。

東方朔長期居于郎署,很羨慕嚴助、朱買臣等高官厚祿之人,幾經努力都無法實現,于是作《答客難》。作品以客發問的方式,寫出自己心中的郁悶和煩惱。在回答客的責難時,東方朔強調機遇的作用,強調自己生不逢時。他認為蘇秦、張儀生在戰國時代,天下紛爭,互相侵奪,勢力消長非常殘酷,各國君主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故游說者獻策一旦被采納,就身處尊位,財富也隨之而來。而自己處于天下安定之世,皇帝頒布命令,天下誠惶誠恐地執行。在這樣的形勢下,“賢不肖何以異哉?”文中又為當今處士之不遇申訴不平,稱贊他們人格高尚,與義相扶,在世俗社會缺少同調也是必然的。他委婉地申訴自己的失落,又以處士隱者自居,意在說明如果機遇來臨,他會像樂毅、李斯那樣建立蓋世奇勛。

司馬相如時常跟隨武帝去長楊宮游獵。武帝喜歡親手擊殺熊和野豬,騎馬追逐野獸。司馬相如認為這些“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于是上《諫獵疏》以勸阻。巡幸時路過宜春宮,見秦二世陵,頓生感慨,便創作《哀二世賦》,憑吊秦二世的過失:“持身不謹兮,亡國失勢。信讒不寤兮,宗廟滅絕。嗚呼哀哉!操行之不得兮,墳墓蕪穢而不脩兮,魂無歸而不食。敻邈絕而不齊兮,彌久遠而愈佅。精罔閬而飛揚兮,拾九天而永逝。嗚呼哀哉!”作品以秦二世亡國殞身的悲慘命運,警示后人,更提示統治者引以為鑒?!栋Ф蕾x》和《諫獵疏》都不是應命承制的作品,甚至是與“上有所感”的審美取向不同的題材和意趣。但西漢天子文學侍從群體中卻出現不少作家在自己的創作中以某些獨特的藝術方式表達出深湛的思想境界。不少個性鮮明的作家雖為天子文學侍從,但卻不為這一身份所局限,他們在自己的創作中抒民情,通諷喻,在意象、手法乃至風格等方面,都表現出較多的自主性與創造性。關注他們的個性同當時文壇創作活力的關系也是當今研究所不應忽視的。

注釋

①②⑤⑥⑧⑨⑩〔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第2841、2775、2821、2829、2863、2841、2842、2842、2845、2845、2775、2790、2366、2533、301、1950、310、3522、2367、2367、2366、2367、2790、3725、2843、1721、2530、2789—2790、2775、2775、2776、2776、2841、2775、2366、2873、2860、2856、2860、2863、2874、2803、3514、3514、3585、3514、3515、3571、1135、212、243、2719、2778、2787—2788、2790、3725、1045、2592、2596、3522、3557、2865、2590頁。③黃叔琳注:《增訂文心雕龍校注》,中華書局,2000年,第539—540頁。④〔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第3002、3205、3205、3002、3207、3002、1390、1385、3055頁。⑦〔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第21、21頁?!缎滦颉肪矶?,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96冊,第153頁?!矔x〕陳壽撰、〔宋〕裴松之注:《三國志》,中華書局,1982年,第973頁?!矔x〕常璩著、任乃強注:《華陽國志校補圖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33頁?!矟h〕桓譚著:《新論》,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40頁。

責任編輯: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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