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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燈(中篇小說)

2017-01-16 13:19李發強
昭通文學 2016年4期
關鍵詞:馬燈麥地紅星

李發強

深夜里,張天海喝下一整瓶酒,死在了自己家那張冰冷潮濕的床上。那是初冬之際,他的獨子張三青依舊音信杳無,兒媳趙飛娥正跟一個四川男人在廣西北海市的一間出租屋里相擁而臥,十六歲的孫女張小花在沿海某個城市的一家旅館的衛生間里沖澡,之前她剛從一個陌生男人手中接過兩張面值一百的人民幣。而離張天海最近的十四歲的孫子張大寶在村委會旁邊的楊德貴家興致勃勃地看人賭錢,整宿未眠。一波寒潮悄然來襲,麥地村東一棵西一棵的漆樹的高枝上裹了一層薄薄的冰凌,張天海家由于缺少煤炭而沒有生火,屋里冰冷的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霉味。而楊德貴家的兩層平房里,一爐炭火燃得正旺,冷風進不了屋,只把屋外落了葉的漆樹的枝丫吹得嗚嗚直叫。那晚張大寶在楊德貴家呆了個通宵,因此他并不知道他爺爺躺在家里那床十多年未曾洗過的冰冷的破棉絮下絮絮叨叨地說了些什么。

地處滇東北的麥地村的賭博文化異常豐富,這些年來更是花樣翻新,“斗十四”“貓兒經”“趕馬車”“幺十五”“翻金花”“斗地主”“滿天飛”“筒子二八”……玩法數不勝數。楊德貴家坐落在村委會旁邊,他因地制宜,在家里開了個小賣部,順帶擺了兩張牌桌,村里那些無所事事的人都愛去玩。他們可以在那里打麻將,要是不喜歡打麻將,也可以玩撲克。張大寶是楊德貴家的???,可是因為缺錢,他并沒有多少機會坐上桌去參與實戰,除非某個玩家內急要上廁所,他才有機會作為替補上場幫人玩一把;贏了,人家高興,扔給他十塊八塊;輸了,罵幾句,叫他滾開。然而就是在這種曠日持久的觀戰和替補上場的過程中,張大寶成了麥地村首屈一指的賭博高手,他眼尖手快,出老千的手段爐火純青。那天晚上有人在楊德貴家玩“翻金花”,張大寶觀戰到凌晨的時候,瞥見門突然開了,一個身材瘦小、滿面炭黑的中年男人把頭伸進門來對他說:大寶,都三點多了,回家看看你爺爺吧,你爺爺快沒氣了。他扭頭看了一眼那人,隨即把目光轉移回牌桌上。那個人他似乎有點面熟,卻記不得是誰了;而那時牌桌上的局勢特別精彩:最后剩下的三家拿到的牌都很大,一家是三個K,一家是三個8,另一家是梅花456;這樣的牌局,很多人玩了一輩子牌都不曾見過。各自牌的點數只有玩家自己知道,三個玩家都以為自己的牌是這一局中最大的,因此每一次下注他們都封了頂,而張大寶的眼睛賊尖,他早已從牌桌上的一些蜘絲馬跡里得出了自己的判斷。桌子上的錢已經堆了將近兩萬塊,碼成厚厚的一摞,連觀戰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打一個呵欠或喘一口粗氣就會暴露牌桌上的秘密?!胺鸹ā边@種賭博方式,拿到大牌固然重要,但賭博時玩家的膽識和氣質同樣重要。張大寶雖然猜出了誰的牌最大,但他更想知道誰才是最后的贏家,因此當那個矮個子男人叫他的時候他并沒在意,而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牌桌上。那男人又喊他:大寶你快回去吧,回去點過橋燈,沒有燈,你爺爺找不到路,我和你老祖祖也找不到路呢。張大寶不明白那個人在說些什么,他轉過頭,厭惡地乜了那人一眼,然后繼續看牌。桌上的牌局有了新的變化,拿到三個K的玩家見另外兩人氣勢洶洶,認為肯定有一人拿到了比自己的牌更大的三個A,他擔心越陷越深,思前想后,把牌扔了,率先投降。拿到三個8的玩家不死心,又下了兩次注,但他見對面的玩家始終神色自若,也膽怯了,權衡之后,也痛苦地扔掉了自己手中的牌。拿到梅花456的人狂笑起來,他的牌最小,可是竟然贏了,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錢,得意洋洋地塞進了兜里。

那天晚上張大寶在楊德貴家呆了個通宵,早上八點多的時候牌局散了,他又餓又困地回到家,摸上床睡到下午一點多才醒。起床時他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他打算弄點什么吃,卻發現爐火早已熄滅。他喊了聲爺爺,張天海沒有應他,又喊了幾聲,張天海還是沒有應他。這時他突然想起半夜時在楊德貴家看牌時的那一幕,心里赫然一驚,忙推開張天海臥房的門。臥房后墻外堆滿了玉米稈,它們把窗戶遮得嚴嚴實實,外面的光線透不進來,張大寶發現屋里有微微的燈光,卻是從床下發出來的,他把門敞開,看見那只叫九黃的狗蹲坐在他爺爺床前,目不轉睛地盯著床下,一雙眼睛竟濕漉漉的。他注意到床下點著幾盞燈,但他來不及去想他爺爺為什么要把燈點在床下,見九黃擋在那里,便一腳踢過去。九黃咕咕咕叫著,稍稍挪了挪身子,卻不走開。他又喊了一聲爺爺,見張天海沒有反應,便伸手揭開床上那床冰冷的被子。微光下,他看見他爺爺歪著頭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他摸了摸,發現對方已然僵硬了。

那時張大寶餓極了,可是家里沒吃的,便出了門,去了離他家最近的張天剛家。張天剛的三兒媳婦劉素花正站在門口跟遠在江蘇鎮江打工的男人張三奎打電話,也許信號不太好,她打電話的聲音特別大,看上去有點像在吵架。張大寶喊了她一聲三嬸,可是劉素花并不看他,而是繼續大聲打電話。他瞅了一眼敞開的門,沒看見里面有人,也沒發現別的什么動靜。原本他希望能遇到這家人在吃飯,這樣他就可以趁機蹭一頓,可是他來的時間不對,此時麥地村的所有人家都已經吃過了早飯,而晚飯尚未開始準備。

他大聲對劉素花說:三嬸,酒鬼死了。

劉素花瞥了他一眼,繼續打電話。從語氣上判斷,她似乎有點惱怒,顯然,她跟電話里的張三奎在語言上發生了爭執。張大寶感到特別無聊,轉身去了退休教師李文俊家。

李文俊家的房子很大,中間是長三間的瓦房,左邊是一棟大轉角廂房,右邊是一棟兩層高的平房。李文俊有三個兒子,老大李紅旗也是教師,在鎮中學工作;老二李紅星早年在麥地村支書主任一肩挑,還是煤礦老板,如今舉家搬去了縣城,主要做建材生意;老三李波是公務員,剛當上縣民政局的副局長。李文俊退休后,原本也可以跟兒子們搬到鎮上或縣城養老,但他在麥地小學當了大半輩子老師,習慣了鄉下的環境,又舍不得這幢大房子,因此依舊在鄉下過。張大寶站在李文俊家房前,看見李文俊的老伴宋慧英在院子里弓著腰掃地,李文俊坐在大門口,戴著老花鏡翻一本書。

姨公!他喊了李文俊一聲。

退休教師李文俊抬頭看了他一眼,又繼續低頭看書。那是一本跟風水有關的書。宋慧英卻直起腰來,警惕地盯著他。宋慧英知道張大寶不是個好東西,不久前,他悄悄翻進她的房間,撬開那個已經有四十多年歷史的木柜子,把里面的三十多枚各式毛主席像章偷走,以兩塊錢一枚的價格賣了出去。更早一點,他把她二兒子李紅星從前留在家里的一對大音箱撬了,目的只是為了得到喇叭上那兩塊大磁鐵。

張大寶告訴李文俊,說他爺爺死了。

那個酒鬼死了,他說。

李文俊的心思還在書里,沒聽清張大寶說了些什么。他又抬起頭看了張大寶一眼。

你說誰死了?

就是那個酒鬼,我爺爺,張天海,他死了。張大寶說完,轉身朝楊德貴家走去。他餓壞了,可是看來此時要在李文俊家弄到一頓吃的也不太可能,因此他決定去楊德貴家碰碰運氣。他想,說不定現在那里又有人在賭錢了,只要有人在那里賭錢,他就有辦法弄到一盒方便面什么的。

李文俊和宋慧英聽了張大寶的話,赫然一驚,打算問一些細節,可是張大寶已經跑遠了。兩人面面相覷,忙鎖了門,飛快地朝張天海家跑去。兩人都六十多了,一路小跑著,累得氣喘吁吁。他們推開張天海臥房的門,一股惡臭就撲面而來。他們不管了,目光在屋里四處搜尋著。張天海的臥房里光線很暗淡,兩人一進門就注意到床下點著燈,但燈光很暗,屋里影影綽綽。李文俊在床頭摸了摸電燈開關,沒摸到;他躬身下去,看了看床下,發現床下點著三盞燈。三盞燈并排在一起,燈芯如豆,火焰輕輕搖晃著,仿佛隨時都會熄滅。他注意到有兩盞是清油燈,另一盞卻是馬燈。在麥地村,只有死了人做道場的時候才會有人點清油燈;而馬燈是掛在馬脖子上走夜路的時候用的,麥地村已經很多年沒人用這種古董了。他彎下腰,把馬燈提在手中,然后站起來,到處找電燈開關。張天海,我真佩服你了,這馬燈都五六十年了,你居然還留著!他嘟囔著。他終于在墻上找到了一個拉線開關,可是他拉了幾下,開關并沒有反應,電燈也沒亮;再拉,線斷了。他把馬燈湊到床頭,摸了摸張天海的鼻息,發現張天海的確已經死了。這時他這才感覺到屋里彌漫著的惡臭之中夾雜著濃濃的酒氣,他想,張天海死之前一定喝了不少酒。

果然,他發現張天海的枕邊橫著一個空酒瓶子。

是喝酒醉死的,宋慧英伸手抓起那個酒瓶說。李文俊瞟了那只酒瓶一眼,酒瓶上的標識是貴州青酒,他心里一緊,隨即想起了幾天前發生的事。

那天張天海突然躥到他家,見神龕上有一瓶高錳酸鉀溶液,以為是酒,于是踮起腳,抓下來,擰開瓶蓋就喝。那是李文俊的兒子李紅星很久以前放在那兒的,李紅星雖然搬去縣城了,但那瓶高錳酸鉀溶液還在那里,李文俊不知道它的用途,因此沒敢扔掉??匆姀執旌0阉斁坪?,他急了,忙沖上去,把瓶子奪過來,說這不是酒不能喝。張天海已經倒了一口在嘴里,還沒來得及咽下去,他也許感覺到味道不對,一口吐掉了。張天海沒喝到酒,就大罵李文?。耗闶窍胗枚舅幎舅牢野?!李文俊說:我又沒叫你喝。張天海說:沒叫我喝你放在神龕上干什么?你想毒死你的列祖列宗?李文俊只好說,要喝酒我屋里有,我給你拿一瓶來。李文俊進了里屋,擰了一瓶青酒出來,遞給張天海,說這瓶給你了,你拿去吧。張天海拿著酒瓶瞅了瞅,不知道怎么打開。他以前喝的都是鎮上的酒廠里釀的燒酒,沒喝過這種鐵皮盒子包裝的,于是說:這不是毒藥吧?李文俊說:不要就還給我。張天海拿著搖了搖,說我得留著,等三青回來了再喝。

張天海的兒子張三青、兒媳趙飛娥和孫女張小花都出門打工去了,張三青更是早就音信杳無,李文俊想不到張天海沒把他們盼來,卻先把自己喝死了。張天海死了不要緊,他遲早會死在酒里;可是那瓶酒是李文俊給他的,因此李文俊有點不安,擔心別人知道了嚼舌根。他從宋慧英手中接過那個酒瓶,悄悄把它扔在了角落里。

這個酒鬼,果然把自己醉死了!宋慧英說。

李文俊雖然把酒瓶扔掉了,可心里仍舊有點慌亂。他說:你別胡說,他是凍死的!大冬天的,屋里又沒有一爐火,不凍死才怪!

說完,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2

麥地村有個傳統,村里無論誰家死了人,大家都會暫時丟掉手里的活,去死者家幫忙料理喪事,在外的,能趕回來的也會盡量趕來,因此張天海的死訊一傳開,他家那間老屋里很快就擠滿了人。張天海的兒子兒媳和孫女都不在家,唯一在家的是孫子大寶,可是大寶還不足十四歲,做不了主,要辦喪事,得找個關系貼近的能主事的人出來說話。村委會的人也來了,他們發現沒有誰家跟張天海家特別親近,實在要找,也許張天剛家勉強算得上。張天海的爺爺跟張天剛的爺爺是親兄弟,可是兩人早在解放前就已經死了,到張天海和張天剛這一代,關系早淡了,彼此來往不多,再到張三青跟張三奎這一代,來往就更少了。如今張天剛患有嚴重的腿疾,出門不拄拐棍不行,他的三個兒子都出門在外,要從這家人里找一個人出來主事,難。于是他們想到了李文俊。張天海早逝的老婆劉桂芳是李文俊的老婆宋慧英的干妹妹,算起來,李文俊是張天海的姨夫。雖然這兩家人的關系七葷八素,不大扯得清楚,但村干部們權衡了一下,覺得還是請李文俊出來主持喪事比較合適,畢竟他們兩家沾那么一點親戚,而且李文俊是退休教師,在村里德高望重,說話也有人聽。李文俊推辭了一會兒,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他說雖然張天海的兒子張三青不在家,但還是應該按照風俗做個道場。跟村干部們商量,村干部們也認為可行,至于花費,村上會按規定拿一部分出來,如果不夠,可以擺桌子收禮金,收到的禮金就用作葬禮的花費。

麥地一帶的道場名目繁多,若死者年高,后人興旺發達,道場便做九天或七天;普通人死了,做三天;兇死的、短命的,做一天,早上起,下午散,或下午起,次日早上散,道場的名字便也叫“早起晚散”。但也有例外,比如那年村里的趙禮華在李紅星的煤礦上被砸死了,他并非壽終正寢,但他父母還是給他做七天六夜的道場。按說,張天海的道場應該做三天,可是條件不允許,于是李文俊便叫人去半坡村請道士孟顯貴,讓他給張天海做個早起晚散。

沒多久,孟顯貴就帶著兩個徒弟騎著摩托車過來了,其中一個徒弟背著一個背籮,背籮里裝著鼓、鑼、鐃、鈸、木魚、經書等做道場的必備之物。靈堂設在堂屋里,在孟顯貴的吩咐之下,幾個男人把張天海從臥房的床上抬到堂屋的門板上。他們揭開張天海的被褥,一股惡臭撲面而來,其中一個年輕人叫了一聲“好臭”,趕緊捂住鼻子。那是一種奇怪的臭氣,首先是張天海多年不洗的被褥的氣息和他的體臭。然后是木漆的味道。張天海是村里的漆匠,他不僅割漆,還幫人刷漆,天長日久,身上便滿是木漆的味道。再就是屋里彌漫的霉臭味道。那所房子也許算得上是麥地村最古老的房子了,還是張天海的父親小富貴解放前建的,屋頂雖然換過了好幾次,但柱子還是原來的柱子,墻還是原來的墻。這些頗具年代感的氣味混合起來,再加上酒氣,難怪那年輕人被熏得叫了起來。

大家小心翼翼地把張天海的尸體從床上抬到堂屋,停在門板上,然后給他沐浴,穿衣。沐浴不過是走走過場,用濕帕子在他的皮膚上隨便擦擦就行,因為張天海身上的污垢不是半盆水能解決得了的。然后是穿衣服。死者要穿八件新衣服,在麥地村,老人的壽衣一般是由女兒提前準備的,如果沒有女兒,就由兒子準備。張天海沒有女兒,只有一個兒子,可是張三青出門后就沒跟家里聯系過,兒媳婦和孫女也外出了好幾年,一時聯系不上,因此只得安排人去鎮上買。好在鎮上有專賣壽衣和紙火的店,麥地村距鎮上不過十來里,因此沒過多久,壽衣、火紙、香燭等物品都準備好了,幾個人開始給張天海穿壽衣。他們脫掉張天海身上那三件衣裳的時候,都忍不住搖頭。張天海不穿內衣內褲,終年穿著三件中山裝和一條褲子,無非是天熱的時候把紐扣解開,冷了,系了紐扣,再在腰間扎一根草繩,或者系一匹用蛇皮口袋做成的圍裙。他那三件中山裝也不知是從哪兒弄來的,原本是灰白色,如今都變成了鍋灰一樣的黑色。幫忙的人把那三件衣服脫下來,他們感到它竟如同鎧甲般堅硬。

給張天海穿衣服的時候,或許是扭動了胸部的緣故,他嘴里突然打了一個酒嗝,大家趕緊捂住鼻子。

莫非他竟沒有死?一人驚叫起來。

早死了,身子又硬又冰,醉死的!另一人說。

于是有人提起張天海跟酒有關的點點滴滴。其中一個知情的老者說,其實年輕時的張天海并不喝酒,他真正嗜酒,是從1990年開始的。那次他從田壩村回來,經過鎮上的時候,在陳家的小飯館里喝了七八兩燒酒。他喝得大醉,搖搖晃晃地從飯館里出來,手里還抓了一瓶酒。從那以后,他就經常手不離酒。然后那個老者說,張天海嗜酒,他能醉死在酒里,也算是死得值得,死得其所。如果說有什么遺憾的話,就是他死的時候兒子不在身邊,沒能為他送終,還有,他常常念叨他的父親,可是他連他父親的樣子也沒見過。

但麥地村那幾個僅存的八十多歲的老人還隱隱記得張天海的父親張登祿的長相。他們說張登祿個子矮小,但身體微胖,臉上時常帶著笑,喜歡跟人打招呼,很討人喜歡。他有個小名叫小富貴,“小富貴”這三字順口,天長日久,便少有人記得他的本名,而只記得小名了。麥地村雖屬云南,但緊鄰四川,因此在解放前,村里男人們農忙時在地里種莊稼,農閑時就下四川做生意,背點土特產去賣了,再買成麥地村稀缺的布匹、鹽巴、紅糖、鐵鍋之類的物品回來。有馬的,就趕著馬去,馬馱一點,人背一點,跑一趟更劃算。張天海的父親小富貴和李文俊的父親李樹生等七八個人的關系特別好,因此每次去四川,他們都相約一起去。起初他們只是背,賺不了幾個錢,于是他們籌錢買了馬,想把生意做大。沒想到他們第一次趕馬下四川就遇到了土匪,馬、貨、錢全被土匪搶走了。他們吃了虧,一不做二不休,又借錢買了馬,還買了幾條槍;為掩人耳目,他們買的是短小的手銅炮,趕馬時,就把槍藏在馬背上。民國三十三年五月的一天,他們又趕馬去了四川。那一次原本小富貴的老婆陳幺妹是不讓小富貴去的,因為陳幺妹正懷著張天海,而且就要生了。但小富貴還是忍不住去了,他對陳幺妹說,他想掙點錢買兩畝地。小富貴趕著馬,帶著他那條名叫大黃的狗,跟著眾人離開了村子。然而等他們回來的時候,村里人不僅沒看到他們的馬,還發現少了小富貴。幾個人垂頭喪氣地走在入村的黃泥道上,如潰軍一般。他們說在途中遇到中央軍抓兵,雖然他們帶了家伙,可對方是部隊,他們只好扔了馬匹貨物,倉皇逃命。等集合攏來,發現小富貴沒了。他們原路返回去尋,沒找到小富貴,只找到他帶去的狗和一盞破馬燈,他們猜,小富貴是被中央軍抓去當兵了,只好把那只叫大黃的狗和那盞破馬燈帶了回來。小富貴失蹤后就一直沒有消息,信也沒有寄一封來。陳幺妹是個固執的女人,她帶著張天海過著孤苦伶仃的日子,死也不改嫁,說要等小富貴回來。解放以后,關于小富貴的傳說有好幾種,一種說,他被中央軍抓去后當了逃兵,被長官一槍崩掉了;一種說,他跟日本人打,被日本的大炮轟死了;一種說,他是被解放軍消滅掉的;最后一種說法是,他跟蔣介石的部隊去了臺灣。

然而小富貴到底在哪里?沒人知道。他始終杳無消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當人們已經忘掉這個人的時候,1990年的一天,突然從田壩村傳來一個消息,說那邊有個叫范從龍的人,解放前被抓了壯丁,國民黨敗退后就沒了音訊。然而,失蹤了幾十年的范從龍突然從臺灣寫信來了,他在那邊發了財,而且最近就要回田壩村探親了。有人把范從龍要回來的消息告訴張天海,然后說,說不定你父親也在臺灣呢。張天海趕忙跑去田壩村打聽消息。范從龍離開家的時候還是個毛頭小子,他在田壩村的父母早已亡故,只有一個弟弟叫范從山。范從山告訴張天海,他哥哥在臺灣做很賺錢的生意,說是要回來,但具體時間還沒確定。張天海問范從山:你哥哥的信里有沒有提到我爸爸?范從山說沒有。他從屋里把他哥哥的信拿出來,一句一句念給張天海聽,信念完了,果然沒提到小富貴。張天海很失落,對范從山說,你給你哥哥回信的時候請他幫我找找我爸爸,要是我爸爸還活著,叫他老人家跟你哥哥一起回來,要是來不了,寫封信回來也好。

麥地人發現張天海從田壩回來之后,連說話都結巴了。一到趕集天,他就跑去鎮上,問郵電所的營業員有沒有他的信。營業員問他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他告訴了營業員,營業員翻了翻信件,說沒有。到下一個趕集天,張天海又去郵電所打聽有沒有他的信。起初的時候營業員對他還算客氣,到后來臉色就不好看了,還不等張天海開口,他就嚷起來:沒有張天海的信!

后來張天海又去了一回田壩,打聽到了范從龍回鄉探親的日子:9月12日。1990年9月12日那天,有很多人看見張天海滿面春風地出了村,他提著一盞銹跡斑斑的馬燈,身后跟著一條黃狗。他們還聽見他居然在唱歌。他唱道: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欸……

有人問他:你這是去哪里呀?

他答:去田壩范家打聽三青他爺爺的消息。

問的人說:大白天的,你提著個破燈干什么?

他答:是三青他爺爺留下的燈呢。

張天海去田壩村見到了范從龍,可是沒打聽到一點他父親的消息。后來那些在范從山家看熱鬧的人說,那天張天海在范從山家鬧了一回笑話。范從龍說他既不知道張登祿,也不認識小富貴。張天海蹲下去,左手提著一盞臟兮兮的馬燈,右手抱著一只狗的頭,說這馬燈是我爸爸當年趕馬時留下來的,這只狗是當年他養的狗的后代,你怎么會不認識我爸爸呢,他跟你一樣也是被抓去當兵的,他肯定也在臺灣。范從龍說可是我真不認識他。張天海突然一下子跪下去,給范從龍磕了幾個響頭。人們看見張天海的眼淚嘩嘩嘩地流出來,他眼巴巴地看著范從龍說,你還回臺灣去嗎?請你幫我找我爸爸,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我兒子三青也沒見過他。我不圖他什么,我只想知道他在哪里,要是他活著,我去接他回來跟我過日子,要是他死了,我就把他的墳遷到麥地村,在他墳上點三炷香……

那天張天海從田壩村回來,經過鎮上的時候,人們看見他的背明顯駝了,頭發似乎白了許多,臉上的皺紋也更密了。人們就是從那時起發現張天海愛上了喝酒。他比從前更愛去鎮上了,他在鎮上晃蕩,腰間掛著一把酒壺(那種綠色的軍用水壺)。最初他也常常去郵電所,可是郵電所的人一看見他就朝他擺手:沒有張天海的信。后來他再去鎮上,便不進郵電所了,偶爾從郵電所門口經過,發現營業員看見他了,便訕訕一笑,說,我知道,沒有我的信。

3

張天海嗜酒,卻經常買不起酒,只好到處蹭酒喝。

那幾年,張天海常常帶著他那只黃狗去麥地煤礦閑逛,在礦工們的窩棚里進進出出。只要礦工們買了酒,無論藏在那個旮旯,都甭想逃過他的鼻子。有人說,張天海的鼻子堪比狗鼻子,但也有人說,不是張天海的鼻子靈,是他那只狗的鼻子靈。那只狗善解人意,它會把張天海帶到有酒的窩棚里。那時麥地村的煤礦還很原始,除了村干部兼礦老板李紅星的辦公用房是三間平房,礦上還沒有正兒八經的建筑,無非是些橫七豎八的竹草蓋的窩棚。張天海鉆進窩棚,礦工們就拿他開心:老張,你兒媳婦趙飛娥的奶軟不軟?張天海聽了,臉紅一陣白一陣。礦工們接著問他:老張,老實告訴我們,你睡過趙飛娥沒有?張天海站起來,目光在窩棚里四處搜尋,然后抓起礦工們藏在床頭或房草里的酒,擰開酒瓶,咕嚕咕嚕一陣亂喝,罵罵咧咧出了窩棚,邊走邊絮絮叨叨地罵:我睡過你媽,睡過你祖宗,睡過你家仙人板板!

據說,張天海的確摸過她兒媳婦趙飛娥的奶,這事還是張三青和趙飛娥說出來的。那時趙飛娥的女兒張小花還不到一歲,趙飛娥給小花喂奶的時候,張天海常常盯著兒媳婦的乳房看,看得趙飛娥的臉上像結了一層霜。有一次趙飛娥正給小花喂奶,小花也許是吃奶嗆著了的緣故,突然大哭起來。張天海趕緊去抱小花,抱過小花的時候,他炭黑的手在趙飛娥的乳房上不經意地捏了一把,趙飛娥白白的乳房上便呈現出幾個黑黢黢的指印。趙飛娥尖叫一聲,往后退了幾步,一仰八叉摔倒在地上。她滿面怒容地翻起身來,搶過張天海手里的小花,騰出一只手,一巴掌抽在張天海的臉上。據說還有一個夜晚,張三青正跟趙飛娥在臥房里行房事,他們忘了關臥房的電燈和門,這時張天海不知在什么地方喝了酒,他推門進來,竟然鬼使神差地撞進了兒子和兒媳的臥房。他癡癡地站在門邊,像一截木樁,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床上。張三青大怒,他套上褲子,跳下床,把張天海推出了家門。第二天清晨,有人看見張天海抱著一個酒瓶,蜷在門口的墻邊酣然入睡。原本張三青和趙飛娥都在麥地煤礦上干活,張三青當安全員,趙飛娥給礦工們做飯,這件事發生以后,張三青就帶著趙飛娥和女兒搬到了礦上的窩棚里。那時李紅星在礦上的三間平房,靠右那間是辦公室,靠左那間是臥室,中間那間是商店,店里出售的物品以大米、面條、食用油、香煙、白酒等物品為主,都是礦工們的生活必需品,平常是李紅星的老婆劉昌燕在經營。那時恰巧劉昌燕要去縣城帶孩子讀書,李紅星便叫趙飛娥去當售貨員,每月給她發工資。

張三青兩口子搬到礦上去了,把張天海一個人撂在家里,引得村里人議論紛紛。有人說張天海老不正經,居然把歪主意打到兒媳婦頭上,完全是咎由自取。但也有人替張天海辯解,說或許張天海并非出于本意,趙飛娥敞胸露懷,有可能是張天海去抱小花的時候無意間碰到趙飛娥的奶,至于那兩口子行房事被張天海撞見,誰叫你張三青不關門呢?而且,張天海是從外面回來不小心撞見的,又不是躲在床下蓄意偷覷。有知情人說,其實不是張三青要撇下張天海,而是趙飛娥的主意,張三青寡言懦弱,家里的事他根本就做不了主,而趙飛娥自從嫁過來后就從沒給過張天海好臉色看,她早就巴不得把老頭子甩開呢。

總體說來,村里人對張三青兩口子的做法表示譴責,而對張天海的遭遇表示同情。他們說張天海尚在母腹中的時候他的父親就失蹤了,文革開始后不久,母親陳幺妹又自縊身亡,他孤苦伶仃,常常被隊上派到外地去伐木、修路,受了不少苦。村里的青年在二十歲左右便紛紛成家,可是張天海到二十八九歲的時候還是光棍一條,要不是李文俊的老婆宋慧英把她的干妹妹劉桂芳介紹給他,說不定他真會打一輩子光棍。都以為張天海成家后日子會越過越好,沒想到張三青才四個月,劉桂芳就得怪病死了。張三青還在吃奶,沒奶吃,張天海就背著他在村子里到處找奶吃,可是那年月各家都缺吃的,乳婦的奶水普遍不足,誰有多余的分給別人呢。好在那時宋慧英也正在生養,老二李紅星雖然兩歲多了,卻還在吃奶。她見張三青可憐,便不時抱去喂一頓奶。宋慧英還記得當初張三青吃奶的樣子,才幾個月的張三青一聞到宋慧英身上散發出的母乳氣息,就一頭撲過去,嘴角的口水直流。他一含到奶頭就猛吸起來,宋慧英感覺她身體里的奶很快就被他吸空了,似乎連血也要被吸出來。那樣的時候,宋慧英就抱著張三青大哭,一邊哭一邊咒罵張天海。因為她知道劉桂芳是被張天海糟蹋死的。劉桂芳死之前告訴過宋慧英,在張三青尚不足月的時候張天海就熬不住了,隔三差五就要跟她行一回房,以致她的下身一直流血不止。劉桂芳死后,張天海沒有再娶,期間宋慧英曾幫忙介紹了幾個女人,曾有一個帶著四五個孩子的寡婦愿意嫁過來,但張天海嫌對方負擔太重,猶豫之后決定作罷。他也請媒人去談過幾個條件稍好一點的,可是對方又瞧不上他。就這樣耽擱著,張三青漸漸長大了,張天海也漸漸老去,成了一個令人討厭的酒鬼。

張天海每年靠割漆和給人漆家具、棺木等賺點零花錢,但常常入不敷出。村里有一些人家把地邊的漆樹承包給他割,五角錢一棵,一共五百多棵,但他常常喝得大醉,剛到漆樹下就沒勁了,便躺在樹下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罵天上的云,罵飛過的鳥,罵樹葉上落下的漆樹蟲。他給人漆家具、棺木,沒錢買酒喝,就預支漆工錢,結果常常是錢花了,活兒還沒干,這樣一來,村里的很多人家他都欠了錢,只好今年還去年的賬,明年還今年的賬。

張天海有錢的時候要喝酒,沒錢了同樣要喝。李紅星還在麥地煤礦當老板那陣,他常常帶著他那條狗在礦上閑逛,李紅星的商店是他每天必去的地方。一名礦工曾談起他在李紅星那里的一段見聞。他說那次他去李紅星那里預支工資,看見張天海帶著他那條黃狗,笑瞇瞇地推門進來了。那時趙飛娥在那里賣東西,見張天海進屋,立馬抱著孩子,摔門出去了。張天海不以為意,他大大咧咧地坐下來,眼睛盯著墻根下的酒壇子,然后跟李紅星搭訕。

紅星,生意還好吧?

一般。

酒還好賣吧?

還行。

酒是糧食精,越喝越年輕,喝了酒,干活才有勁呢!

什么糧食精!這些工人一天就喝酒,活也不干了,我打算以后不賣酒了。

年輕人喝醉了是不大好,不像我這種要死的老者,得靠酒來養命。

姨爹,我勸你別喝了,再喝早晚死要在酒里。

不會不會,我今天一口都還沒喝呢。

李紅星不說話,仍然低著頭翻賬本。張天海站起身,走到墻根下,揭開酒壇的蓋子,深深吸了幾下說:這酒不錯,一聞就知道是鎮上劉永林家煮的。

李紅星抬起頭說:誰家煮的還不都一樣?

張天海說:當然不一樣,這酒有五十四度,我聞得出來,我猜口感肯定比夏興華家煮的好。

李紅星說:我不懂這些。

張天海說:你不懂我懂,不過我聽說最近劉永林家煮酒的時候在里面加了敵敵畏,說是這樣產量會增加。我不信,敵敵畏是毒藥,那不是要毒死人嗎?酒里有沒有敵敵畏,我一嘗就知道。

李紅星搖搖頭說:你自己舀來嘗嘗吧。

人們說張天海的高明之處不是他能夠嗅到別人家的酒藏在哪兒,而是無論別人在說什么,他都能夠接過話題,然后巧妙地轉移到酒上,再想著法子讓主人倒酒給他喝。他嗜酒如命,村上偶爾會給他們家解決點救濟款,他都拿去買酒喝了,沒酒喝的時候就往各家跑,一嗅到酒香,他便想方設法讓主人把酒拿出來,以至村里有的人家一看見他的影子就迅速把門關上,來不及關門的,也借故要出門,把門鎖了。

大家不愿意拿酒給張天海喝,倒不是吝嗇,而是厭惡他醉酒后的胡言亂語。一喝醉,他就會找個顯眼的地方坐定或躺定,紅著眼睛,滿臉怒容,破口罵人。他罵村委會的干部,罵他的兒子張三青,罵姨夫李文俊和李文俊的三個兒子,罵劉順山還沒滿月的孫子,罵臺灣那個不知是否還活著的范從龍,他至罵村里死去多年的光棍馮二和李文俊已經死去的父親李樹生,李文俊說,張天海就像一條瘋狗,只要能想起的人他都會咬一口。李文俊談起兩年前發生的一件事,他說那年吹大風,張天海家屋頂上的草被吹跑了。大風過后,他約了幾個人去幫張天海蓋屋頂,張天海卻喝得爛醉,在下面罵給他蓋房的人,說老子家的房子有政府會管,你們這些狗日的是狗咬耗子多管閑事。大家不理他,他便抓起一根竹竿去捅房頂上的人。當時李文俊站在屋頂上,他見張天海在下面上躥下跳的樣子,忍不住大笑起來,張天海罵他:你狗日的下不下來?不下來摔死你!話音剛落,李文俊一步踩滑,扎扎實實摔下來,腳踝和手肘都脫臼了,頭也破了。

張天海被裝進棺材之后,李文俊站在旁邊,一邊搖頭一邊嘆息說:你不是喜歡罵人嗎?現在你罵呀!

4

醉酒后的張天海除了罵人,還會興致勃勃地陳述他清醒時所不能看到的一些奇特景象。按照他的說法,每當夜幕降臨,麥地村的空氣里就游蕩著數不清的亡魂,他們像活人一樣有著各種各樣的命運,有的在死后不久便投胎轉世,有的在受盡折磨之后最終迎來了輪回之機,而有的如喪家之犬一般四處游蕩無所依托,久久不能超生。那些亡魂像霧氣一樣有影無形,他們跟麥地村的空氣融合在一起,縹緲如煙,張天海雖然能看見他們,卻無法跟他們說話。

張天海醉酒之后最常見到的人是他的母親。他說他老是看見他母親的魂魄在村子里游蕩,可是喊不應也抓不住,就像電視里的人,這令他無比沮喪。張天海說,電視里的人把看電視的人惹哭了,可是他們還在演,從來不會從電視機里跳出來安慰流淚的人。

村里那些年長的老人還記得,張天海的母親陳幺妹自縊于1967年的秋天,雖然當時隊上給她定性為畏罪自殺,但很多人都明白她是含羞而死。事情說起來有點長,之前她的丈夫小富貴一走之后便沒了消息,村里的媒婆們都勸她改嫁,可是她們磨破了嘴皮子,陳幺妹依舊不為所動。陳幺妹說:我等小富貴回來。人們無法理解她的固執,甚至有人因此而猜測小富貴并沒有失蹤,他或許正潛伏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要伺機破壞人民政權。為此公社來了幾撥人對陳幺妹進行調查,但結果都不了了之,而小富貴的下落也成為麥地村最大的謎團。那時村里有個光棍叫馮二,此人好吃懶做,長一張麻臉,他常去騷擾陳幺妹,陳幺妹特別討厭他,卻又無可奈何。有一回陳幺妹背著一個背簍從家里出門,剛到路上,馮二就突然從旁邊的包谷林里躥出來,抱著陳幺妹一陣亂啃。陳幺妹掙扎著大叫,可是馮二并不放手。那時陳幺妹手中拿了一把鐮刀,她使力掙扎,鐮刀劃在馮二屁股上,把馮二的褲子劃破了,屁股上的皮膚也被割了一道裂痕。見硬泡不行,馮二就改變戰術,實施軟磨。他常常站在陳幺妹家門口的路口唱一些下流的小曲,唱得連過路的人聽了都臉紅。李樹生當年跟小富貴是生死兄弟,小富貴失蹤之后,他想照顧陳幺妹和張天海,但心有余而力不足。見馮二百般騷擾陳幺妹,他實在忍不住了,狠狠教訓了馮二一頓,打掉了馮二的一顆門牙。李樹生這一頓打出一個謠言來,不久之后就有人在村里悄悄議論,說當年李樹生和小富貴等人趕馬下四川,李樹生等人覬覦陳幺妹的姿色,悄悄把小富貴殺了,卻謊稱是被中央軍抓去了。李樹生等人殺死了小富貴之后便暗中跟陳幺妹相好,因此陳幺妹遲遲不肯改嫁。但這個說法太離譜,并沒有多少人相信,也沒激起什么波瀾。李樹生曾暗中追查過謠言的來源,最終種種證據都指向了馮二,但馮二死不認賬,李樹生只好警告了他一番,放了他一馬。

時間搖搖晃晃到了一九六七年的秋天。那天清晨,麥地大隊門口出現了一張大字報,大字報上的字寫得歪歪扭扭,但內容驚心動魄駭人聽聞。上面說,小富貴逃到了臺灣,如今陳幺妹、童忠林、許老三和田壽喜等人還跟他有聯系,他們要做國民黨反攻大陸的內應。上面說,當年,小富貴、童忠林、許老三和田壽喜等人都是土匪,干了不少殺人放火的壞事。上面還說,陳幺妹與童忠林、許老三和田壽喜等人長期通奸,連張天海也是他們的種。大家正在猜測大字報的作者是誰、內容是否屬實的時候,陳幺妹與童忠林、許老三和田壽喜等人已被義憤填膺的紅衛兵們捆起來,押到了麥地大隊。一番批斗之后,紅衛兵們又押著他們在村里游行。麥地大隊派人去臨近的半坡大隊,把從前專給人做道場的道士孟世發叫來,讓他一邊敲鑼一邊打鼓走在前面;陳幺妹等人走在中間,胸前掛著寫有“間諜”“土匪”“通奸犯”等字樣的牌子;紅衛兵們緊跟在后面,他們高喊著“打倒間諜、打倒土匪、打倒通奸犯”的口號,他們高亢的口號聲吸引了眾多孩童的目光,一群孩子尾在隊伍后面,也跟著紅衛兵們振臂高呼。游行的過程中,一個紅衛兵別出心裁,他把李樹生的背心當成了鼓,前面的孟世發敲一下鑼,他就用搟面棒敲一下李樹生的背。每敲一下,李樹生就悶哼一聲。有人還記得當年紅衛兵押著陳幺妹和李樹生們游行時發生的一段插曲。當隊伍行進到途中的時候,村里的老光棍馮二突然瘋了一般朝隊伍跑過來,他把李樹生腳下的草鞋扯下來,然后掛在陳幺妹的脖子上。

破鞋!陳幺妹你這個千人捅萬人搗的破鞋!那些目睹過當時的情景的老人回憶說,那時馮二丑陋的麻臉上閃著斑駁的金光,他的憤怒的呼喊聲在悠長的鑼聲中顯得抑揚頓挫。田野里,一群打雷雀忽而向東,忽而向西,起起落落,麥地村的天空因而籠罩了一層更厚更暗的陰云。第二天早上,陳幺妹畏罪自殺的消息就在村里傳開了。最先發現情況的是紅衛兵,他們原本打算繼續揪陳幺妹去批斗,沒想到一推開陳幺妹家的門,就看見她的身體懸掛在樓枕上,舌頭長長地伸著,身體早已僵硬。

陳幺妹死的時候,張天??瓷先ルm然依舊矮小,卻已二十三歲了,他跟麥地大隊的一個富農子弟一起被隊上派到百里之外的觀音山修路。待他聞訊趕回家中,陳幺妹的尸體已然入殮,只能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張天海常說她母親一生孤苦,活著時苦,死了也苦,因此他醉酒后眼中所見到的陳幺妹著一身麻布青衫,梳著發髻,她的身體如同灰暗的云朵在村莊里慢慢飄過,有時她靜靜地站在張天海家門前的路口,有時靜止在村口的大路邊,安靜,冰冷,荒涼。村口的大路從前很窄,是馬蹄踩出來的,如今已變成了一條寬闊的黑得發亮的柏油路,張天海說有時候他發現他的母親像一只灰色的打雷雀立在那里,形單影只,楚楚可憐。他喊她,她不應,也不看他。因此每見到她一次,他的心就撕裂一次。

醉酒后的張天海說他也時??匆婑T二的鬼魂。張天海最憎惡的人就是馮二。陳幺妹死后不久,那個寫大字報的人冒了出來,就是村里的老光棍馮二。馮二突然病了,全身長濃。臨死前他用雙手抓扯自己的臉,整張臉被他抓得鮮血淋漓,面目可憎。他厲聲叫著,喊著村里那些已經死去的人的名字,求他們別抓他,說他自己會走。然后他從床上滾到地上,一邊磕頭一邊大叫,說,陳幺妹我錯了我不該冤枉你不該寫大字報害你。幾個人試圖摁住他,但是將死的馮二力大無窮,他把自己的臉抓得面目全非之后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最后他翻身起來,跳進自家的糞坑里,把自己淹死了。村里人對馮二之死沒有一點同情,但出于道義,他們還是把他從糞坑里撈出來,用一張草席卷了尸體,在亂墳崗上隨便挖個坑埋了。張天海醉酒后見到的馮二依舊保持著臨死時的可憎面容,他的游魂游蕩在村莊,但他并不走大路,每當看到別的鬼魂經過的時候他就趕緊避讓,有時候避讓不及,他會被對面的鬼魂踩在腳下。

張天海說他也曾見過李樹生的魂魄。那次批斗過后,李樹生被打得口吐鮮血,在家臥床一年多,最終含恨而終。張天海眼里的李樹生依舊高大,他趕著幾匹馬在村莊的小路上不知疲倦地行走著,有時候他停下來,抬起頭,靜靜地凝視著遠方。李文俊并不相信張天海醉酒后能看見他的父親,卻又忍不住問:你真看見我爸了?張天海說:我騙你干什么,有一次我看見他用一根草繩拴著馮二,馮二像一只死豬一樣趴在地上,他不走,你爸就揮舞手中的馬鞭,一鞭一鞭地抽在他的身上。李文俊說你別瞎扯,我才不相信你的胡話,我爸爸死了幾十年了,早投胎了。但不久之后李文俊從半坡村請來了道士孟顯貴,孟顯貴說,你父親死了那么多年,他的鬼魂卻仍在村里游蕩,是因為他死的時候下葬得太草率,得給他做一個超生道場。李文俊以為然,因為李樹生死那些年,村里道士們的鑼缽和經書早在之前的大煉鋼鐵的時代就已扔進了高爐,為超英趕美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了,做道場的經文早已被豪邁的語錄取代,村里有人死了只能開追悼會。李樹生生前是人民的罪人,不能給他開追悼會,因此家人草草把他葬了,沒有舉行任何儀式。李文俊對孟顯貴說,既然他老人家還沒有超生,就給他補做一個超生道場吧。

李文俊請孟顯貴給故去多年的父親做了超生道場之后,張天海說他醉酒后再也沒見到過了。他對李文俊說,你爸爸顯然已經投胎轉世了,不然的話,我肯定還能看見他。后來張天海也請孟顯貴給他的母親做了一個超生道場。他說他母親生前已經夠苦了,一個人把他撫養長大,不僅挨饑受凍,還要遭受白眼,受人欺負,死了之后魂魄依舊漂泊不定,他看著揪心。

大家已經習慣了張天海酒后的胡言亂語,極少有人愿意理他。村里曾經有一個姓郭的年輕人在外地打工,不小心被機器絞死了,他的骨灰盒被帶回村里,家人按照慣例做了三天道場。但做道場的道士孟顯貴讓郭家的人把棺材停在屋外,孟顯貴說,要是棺材停在屋里,道場就白做了,死者的魂魄進不了屋。張天海非常贊同孟顯貴的說法,做道場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然后他說他看見那個姓郭的年輕人的魂魄在大門口晃蕩,他試圖把他拉進屋,可是那年輕人在進門的時候面前仿佛出現了一堵鐵墻,怎么也進不了;而事實上,屋門敞開,并沒有什么東西阻隔。

他進不了屋!張天海瞇著一雙醉眼,手指指著空空的前方,聲音里滿是焦急。

在場的人們順著張天海的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可是他們什么也沒看見。他們只聽見張天海在自言自語:不過還好,他的魂魄總算回來了。

按照張天海的說法,死在異鄉的人,要是尸骨回不了家,他們的魂魄自然也回不來,那些游魂注定將漂泊異鄉??墒蔷退闼麄兊幕昶歉腔貋砹?,卻也進不了家門。不過張天海認為,那些亡魂雖然進不了家門,但總算回到了故土,比在異鄉做孤魂野鬼好得多。

曾經有人問張天海:你既然看得見人的魂魄,那么你看見你爸爸了嗎?

張天海搖搖頭。這是他最疑惑、也讓他揪心的一件事。他的父親已經失蹤了數十年,雖然關于他的傳說很多,但都是人云亦云,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在什么地方。有好幾次,人們發現張天海醉酒之后躺在地上狂叫,他的聲音低沉蒼涼,像夜風貼著地面滾過:

爸爸,你是死是活,你究竟在哪里?

5

在張天海的葬禮上,人們注意到他養的那只名叫九黃的狗。按照麥地村的規矩,死者入殮之后,棺材停在堂屋當中,棺材下面點上過橋燈,棺材前布設香案,道士們做道場時,孝子要披麻戴孝跪在靈前。張大寶收斂了孩童的頑劣和因缺乏教養而養成的種種惡習,規規矩矩地跪在他爺爺的靈前,配合著法師口中吟唱的經文和手中敲打的鼓、鑼、鈸、鐃和木魚的聲音不斷做著作揖磕頭的動作。張大寶如此規矩,已經難能可貴了,而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那只叫九黃的狗竟然不吃不喝,它臥在棺材下面,目光怔怔地盯著過橋燈。燈上的火焰一閃一閃,九黃的眼睛也一閃一閃,目光里似乎要滲出淚來。

大家都說這真是一條奇怪的狗,它的樣子仿佛是在為張天海守靈。于是年長一點的人逆著九黃的身世回憶起另一條叫做大黃的狗來。他們說大黃雖然是一只普通的土狗,身上的黃色并不鮮艷,黃毛中偶爾還夾雜了一撮白毛或黑毛,看上去并無特別之處,然而它特別通人性,當年它跟著小富貴下四川趕馬,小富貴被中央軍抓走之后,就是它主動去找李樹生等人報的信,可惜大家沒能找到小富貴,只帶回小富貴遺落的一盞馬燈。

那幾個跟張天海同齡的老頭看著九黃說,張天海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是狗,因此他死了,狗當然舍不得他。

其中一人提起少年時代的張天海。那時的他總是沉默寡言,從不主動跟人說話,別人叫他,他也只是垂著頭,跟中年后死皮賴臉混酒喝的張天海判若兩人。有時李樹生的老婆馮德珍做了好吃的叫他去她家吃,他不說話,不搖頭,也不看馮德珍,仿佛眼前的一切對他來說并不存在。那時候馮德珍常常嘆息:這孩子,一點也不像小富貴的親生兒子,小富貴那張嘴,就像抹過了蜂蜜似的,可甜了,可是這孩子,跟木頭似的。

張天海不理大人,也不跟村里的孩子們玩,只跟狗玩。鄉下人愛養狗,很多狗都很兇惡,見人就追見人就咬,可是再兇惡的狗也不會咬張天海,它們一看見他,就搖著尾巴屁顛屁顛地朝他跑去,伸出長長的粉紅色的舌頭舔他。人們常??匆姀執旌R粋€人坐在鄉間的黃土路上,旁邊蹲著大黃和別的幾只狗。張天海用手摩挲狗的背脊,狗們嘰嘰咕咕,似乎在向他訴說它們的喜怒哀樂。麥地村養狗的歷史幾多浮沉,一些年月里村里野狗泛濫,不時有人被狗咬傷,莊稼地里常有狗在打群架,它們滾過一片,莊稼就倒下一片,像突然刮起的大風。野狗泛濫,嚴重影響了群眾的生產和生活,政府便組織打狗、炸狗、殺狗,試圖把狗斬盡殺絕。果然,一場運動下來,村里的狗幾近絕跡,然而張天海家一直養著狗。有人要消滅張天海的狗,張天海就把狗藏起來,藏在樓上,藏在床下,藏在被窩里,甚至在深夜的時候悄悄把狗抱到村后的山中,藏在山洞里。最終,他的狗總算幸免于難。張天海生命里的第一只狗便是他父親留下的大黃,大黃伴隨著他一起成長,彼此成了親密朋友。后來大黃雖然死了,但它的后代在麥地村繁衍生息,如今麥地村那些東奔西竄的土狗,它們幾乎都是大黃的子孫。而據張天海說,他養的每一只狗都是大黃的純種子孫,因此它們的名字先后被他命名為二黃、三黃……如你所知,張天海死的時候,他養的那只狗的名字叫九黃。

張天海和他的父親小富貴一樣也是小個子,而由于營養不良,他更是瘦得皮包骨頭。人們說張天海之所以瘦弱,是因為他老把自己的吃食分給狗,而自己寧愿餓肚子。農業合作社時,大家都在伙食堂里吃飯,飯食少得可憐,根本就不夠吃,可是張天海依舊把碗里的飯分給大黃。有人說,那條叫大黃的狗之所以深受張天海的喜愛,很大一個原因在于那是他父親小富貴養的狗,張天海沒有見過他父親,但他能從大黃身上感受到他父親的氣息。

然而很多人對那只名叫大黃的狗印象深刻,卻是另外一件事。

前文曾提過光棍馮二騷擾陳幺妹的事。那時馮二常常在陳幺妹家門口瞎唱,唱得陳幺妹連門也不敢出。張天海已經長到十二三歲了,可是人長得木樗樗的,他坐在大門口的地上,抱著大黃,看馮二在路口唱,他不明白馮二想干什么。

李樹生對張天海說,這個人老是在你家門口鬼喊吶叫,你使狗去咬他呀!馮二站在路口,咧嘴笑起來,他朝大黃招手,說大黃你聽李樹生的話,過來咬我呀!可是大黃臥在地上一動不動,它跟馮二早已熟識,怎么會去咬他呢。

一天午后,馮二又在陳幺妹家門口的岔路口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陳幺妹見了,砰的一聲關上門。張天海和大黃蹲在大門口,看著馮二。馮二唱了一陣,停了下來。他朝張天海招手:幺兒,你爹我唱累了,給我舀一瓢水來我喝!張天海心里的氣突然就上來了,他咬緊牙齒,嘴里滋滋作響。他雖然沒見過自己的爹,但他知道自己的爹大名叫張登祿,小名叫小富貴,而不是眼前這個滿臉麻子的討厭家伙。很顯然,馮二是在占他便宜。他使勁拍了一下大黃的頭,指著馮二說:大黃,咬他!大黃扭頭看著張天海,伸出舌頭,身子并不動,它不明白主人為什么要讓它咬眼前這個熟人。張天海見大黃不動,在地上抓起一粒碎石,朝馮二扔去。大黃終于明白張天海的意思了,它站起來,弓了弓身子,伸了個懶腰,突然箭一般朝馮二撲去。馮二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壞了,他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二黃沖過去,從馮二身上越了過去,卻沒有下口。但馮二早已嚇壞了,他翻起身,狼狽逃了。

幾天之后,大黃便受傷了。那天天氣陰沉,麥地村被濃濃的霧氣籠罩著。下午時分,有人聽見從陳幺妹家附近傳來一聲爆炸聲,緊跟著一只狗嗷嗷叫了起來,然后是張天海的哭喊聲,隨后便知道大黃被人用雷管炸了。人們聽見大黃連續不斷地哀號著,張天海連續不斷地呼喚著它的名字。那些喜歡看熱鬧的孩子跟在張天海后面追過去,發現地上有一串血跡。后來他們在村外追到了張天海和大黃,他們看見大黃滿嘴是血,張天海抱著它的頭,一屁股坐在地上,大黃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大黃喘著粗氣,咧著嘴,嘴上血跡斑斑。張天海坐在地上,雙手抱著大黃慟哭,他的哭聲如同午夜的狗在嗚咽,無比凄厲。后來張天海坐了起來,他抱著大黃的脖子,要它跟他回家。大黃不走,嗚嗚地嘶鳴,身子往后縮。張天海使勁抱著它的頭,彼此就這樣僵持著,最終,大黃一路悲鳴嗚咽,跟著張天海走了。

后來有知情的人說,炸傷大黃的人是光棍馮二。馮二找了一個火雷管,把雷管的外殼剝了,然后包進飯團,悄悄放在張天海家門前的路口上。大黃見了飯團,不知是計,一口咬去,雷管爆炸了,它的嘴也炸得鮮血淋淋。大黃雖然沒有死,卻變成了一只可憐的狗,它再也不能啃骨頭了,連稍微堅硬一點的東西也咬不動。那些記憶深刻的老人們說,大黃被炸傷那天,他們看見它吊著一片鮮紅的舌頭在村里東游西蕩,它一路悲鳴嗚咽,像一個無家可歸的游子。

后來張天海又養了一只狗。那只狗是村里楊家的母狗生的,透體通黃。少年時代的張天海并不像后來一樣喜歡在各家亂竄,一聞到酒香就變著法子讓人倒酒給他喝;他害羞、木訥,從不輕易去別人家竄門,但是那次,他竟然去了楊家,央求楊家把那只小狗送他。那時各家都缺吃的,很多人都養不起狗,楊家的母狗一共生下三只小狗,主人正想把它們扔掉,聽說張天海要一只,自然樂意。張天海高高興興地抱著那只小狗回了家,并給它取名叫二黃。有人問他為什么給狗取這樣一個名字,他的回答讓人驚訝不已,他說:因為它是大黃的兒子。

張天海一生養了九條狗,狗命亦如人命般多舛,然而在他養的眾多狗之中,最長壽的卻是那只被炸得半死的叫大黃的狗。大黃雖然沒了牙齒,卻活到二十多歲才死。普通的狗活十來年也就死了,而大黃活了二十多歲,人們都說這是一個奇跡,要是它壽終正寢,指不定還會再活多少年。在張天海的葬禮上,有人提起數年前大黃死那天發生的事情,都忍不住唏噓。那天早上,大隊的一名干部帶著紅衛兵去抓陳幺妹,大黃從屋里沖出來,嗷嗷大叫著朝紅衛兵們撲去,兩個膽小的嚇得鬼喊吶叫,轉身就逃,可是那個大隊干部知道大黃沒牙,不會咬人,于是提著棍棒,朝它揮舞過去,其他的紅衛兵們也抓起棍棒、石頭,紛紛砸向大黃,沒過多久,大黃便嗚咽著倒地而亡。后來張天海一提起他母親和大黃的死,就忍不住自責。他說雖然當時他己并不在家,不知道事情的經過,但遠在百里之外的他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那天他在觀音山修路,清晨,天空彌漫著濃霧,他正輪著大錘砸石頭,他帶去的二黃突然嗷嗷叫著從遠處跑來,身后跟著一群野狗。他放下大錘,沖那群野狗吼了幾聲,野狗們四散而逃,卻發現二黃卻拖著傷腿,一瘸一拐地來到他身邊,全身顫抖。他看見它的一條腿鮮血淋淋,顯然是被那群野狗咬傷了。他心煩意亂,朝二黃踢了一腳。二黃倏地從他胯下鉆了過去,蹲在他背后,嚶嚶哀號著,哭聲悲切。他不管它了,繼續打石頭。那塊石頭又大又圓,他的大錘砸下去,石頭沒有裂開,錘印上卻顯出一道血紅的印跡,那道血印如同一條長長的舌頭。他突然眼睛一花,一屁股坐了下去。次日中午就有人來告訴他,說他們公社搖電話來,他的母親自縊了。張天海說他后悔沒有把二黃留在家里。大黃是一只將死之狗,柔弱無比,連老鼠都敢欺負它,它怎么能保護人呢,但二黃就不一樣了,它兇猛,又敢下口,要是它在,那些人肯定不敢那么囂張。

然而村里已經沒人記得那條叫二黃的狗了,人們只記得張天海身邊一直養著狗,它們的名字無一例外都是兩個字,其中第一個字是數字,第二個字是“黃”字。人們一想起張天海,就會想跟他如影隨形的狗,他在家里時,狗就坐在門口,無所事事地注視著門口的小路;他一出門,它便跟在后面,如同長在他身上的一件器官。醉酒之后的張天海丑態百出,常常躺在鎮上的街道上、麥地村的小路旁、自家的門檻下……他躺在地上,他的狗便蹲在他旁邊,充當守護神。要是有路人試圖接近他,狗便會憤怒地躍起、狂吠,樣子無比兇猛。

6

人們談起張天海生平的點點滴滴,不可避免地提及他的兒子張三青。有人說,張三青能夠長大成人簡直是個奇跡。他老早就沒了媽,張天海背著他在村里走東竄西找奶吃,才幾個月的孩子,常常餓得翻著白眼,哭聲柔弱無力,像躲在地窖里的貓發出來的。張天海到哪兒,就把張三青帶到哪兒,起初是背在背上,大一點了,就讓他跟在屁股后面。張天海在地里干活,張三青就在地邊玩泥巴。有一回天氣酷熱,張三青被曬暈在地上,滿臉發紫,差點死了。等張三青長到四五歲的時候,張天海出門干活,就把他關在家里,有一次張三青一個人在家里,鄰居看見張天海家的房子上冒出滾滾濃煙,又聽見張三青在屋里哭,于是趕緊跑去滅火,把張三青救了出來。張三青到學齡時雖然也上學,但他腦子笨,在麥地小學連續讀了四個一年級,最后只好回家干活。因此十三四歲的時候,他已經是家里的主勞力,除了干地里的活,農閑時還會去礦山上背煤或挖煤,掙點零花錢。待李紅星當老板的時候,張三青不當礦工了,而在礦上當安全員。安全員的工資雖然沒有礦工的高,但是不危險,而且輕松,不是一般人想干就能干的,因此村里人都知道,李紅星是在照顧張三青。

李紅星跟張三青自小就是好朋友,他們一起長大,有時免不了吵,甚至還打,卻不影響他們成為最好的朋友。但兩人的成長軌跡不一樣。李紅星從小學讀到初中,又從初中讀到高二,要不是因為打架被學校開除,肯定早去大城市工作了?;氐禁湹卮搴?,他經營煤礦,很快把煤礦做大;然后當村委會主任、支書,成了全村首屈一指的人物。張三青呢,讀書不行,回家干體力活,掙錢不多,加上有個嗜酒的父親,日子過得并不如意。他自小就寡言,在李紅星面前,除了聽李紅星說,他甚至都找不到話說。跟張天海一樣,張三青二十好幾了還沒成家。張天海特別著急,他四處央人做媒,想給兒子娶個媳婦,可是女方要么看不上張天海家的窮,要么看不上張三青的貌,偶爾有愿意的,張天海家又出不起彩禮錢。眼見著張三青就要打一輩子光棍了,沒想到他突然娶了一個有模有樣的媳婦,嚇了大家一跳。那時趙家灣有七八個人在李紅星的礦上干活,沒人做飯,便帶了同村的趙飛娥來給他們做。李紅星見趙飛娥長得好看,就逗她說,趙飛娥你看我們麥地村好不好,趙飛娥說當然好。李紅星說那你就在這里找個男朋友吧我給你做個媒。其實李紅星早就知道趙飛娥許給了她們村的楊家,年底就要出嫁了,他說做媒,就是開個玩笑。沒想到趙飛娥說,紅星哥要給我介紹什么樣的男朋友呢?李紅星指了指張三青說,我這兄弟不錯,勤快,踏實,你看怎么樣?趙飛娥咔咔笑起來,說紅星哥介紹的,當然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談笑風生,唯有張三青坐在角落里,滿臉通紅。張三青相貌平平,老實木訥,而趙飛娥年輕漂亮,且已經有了人家,兩人怎么會在一起呢,在座的人知道是在開玩笑,都不以為意,沒想到十多天之后張三青竟帶著趙飛娥去找李紅星了,說他要娶趙飛娥,可是趙飛娥之前已經許給楊家了,現在要退婚,需要賠楊家很多彩禮錢,叫李紅星借錢給他。李紅星聽了大笑,說不管是賠彩禮還是結婚,需要多少盡管給我說。

李紅星借錢給張三青娶媳婦的事曾令很多人羨慕,后來卻又成了笑談。那時張天海常常帶著狗在礦上瞎逛,有一段時間,人們注意到他不去礦工們的窩棚了,一到礦上,他就直奔李紅星那里。每次從那里面出來,他都滿臉通紅,腰上的酒壺沉甸甸的。有人摸了摸他的酒壺,發現里面裝滿了酒。張天海身上時常連硬幣也沒有一個,他偶爾去村委會旁邊的楊德貴家買一斤鹽巴,也都是賒的,哪來打酒的錢?礦上的人先前有點納悶,后來就釋然了;再后來,他們一看見張天海醉醺醺地從李紅星那棟平房里出來,腰上的酒壺晃呀晃的,都開心地笑起來。

李紅星和趙飛娥之間的風流韻事很快在礦山上流傳,但沒有人告訴張三青。大家說張三青一鉆進礦井,李紅星就和趙飛娥鉆進被窩,有時連門也不鎖。礦上的很多人都知道這件事,他們彼此傳播卻又能管住自己的嘴,因此并沒有人把它透露給李紅星的家人和張三青。有人說張天海時常在礦上閑逛,他當然知道兒媳婦和李紅星偷情的事情,但李紅星投其所好,用酒堵住了他的嘴。

然而沒有不透風的墻,張三青終于還是知道了。告訴他這件事的人是他同村的族兄張三奎。張三奎在礦上干活,最初他對趙飛娥與李紅星的事情也只是觀望,并把它當做茶余飯后的笑談,但隨后他的臉上就有點掛不住了,因為張三青是他血緣比較近的堂弟,他感覺人們在嘲笑張三青的同時似乎也在嘲笑他,他甚至覺得自己頭上也戴著一頂鮮艷的綠帽子。

于是他把事情告訴了張三青。

你得管管你老婆!他說。

張三青雖然痛苦無比,卻又羞于聲張,一番思想斗爭之后,他決定去捉奸。但他不敢一個人去,便叫張三奎跟他一起去壯膽。張三奎說你老婆是我弟媳,我去捉奸,要是恰巧看到他們做那種事情,我的臉往哪里擱?他只答應跟張三青一起去,但他不直接到現場,而是守在外面斷后。

有我在外面,你不用怕。他給張三青壯膽。

張三青跟張三奎開始實施他們的捉奸計劃。那天午飯后,他們像往常一樣下了礦井,可是他們在里面只呆了半小時就出來了,張三青提著一把彎刀,跟張三奎一起弓著腰直奔李紅星的平房。辦公室門關著,卻沒有閂,他們推開一條縫,悄悄鉆了進去。里面沒有人,爐火燃得正旺,屋里的氣息有些曖昧,他們似乎聽到了趙飛娥的呻吟聲。張三奎在煤礦的辦公室里站住了,示意張三青繼續向前挺進。張三青躡手躡腳穿過中間的商店,來到李紅星臥室的門邊,把耳朵貼在門上。里面的叫聲正歡,連張三奎也聽見了。張三青再也忍不住了,他飛起一腳,把面前的門踹開了。

張三奎聽見張三青跟李紅星在里面吵了起來。張三青說,李紅星你欺人太甚了我砍死你!李紅星說張三青你砍上來呀,只要你砍上來,你的班房就坐定了,趙飛娥從此就是我的小老婆了。張三青說砍就砍,誰叫你睡我老婆。張三奎聽見張三青的聲音里充滿絕望,這時他聽見李紅星說,張三青你前前后后借了我多少錢?你算過沒有?我賬本上都記著呢。張三青說老子不還了,老子把你們都殺了,然后自殺!李紅星說張三青我不是吹牛,就算你拿著刀子,我一只手抓著雞巴你也不是我的對手,不信你試試。張三奎聽見張三青尖叫一聲,他擔心出人命,于是趕緊跑過去。他看見趙飛娥站在床上,已經穿好了衣服。張三青坐在地上,手中的彎刀掉在了一邊。而李紅星只穿了一條短褲,他站在床邊,威風凜凜。李紅星吼張三奎:狗日的給老子滾出去!張三奎趕緊退出門去。

捉奸的事情被張三奎說了出去,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但隨后就淡下來了,張三青依舊在礦上當安全員,趙飛娥依舊在商店里當營業員,張天海依舊常常鉆進李紅星的辦公室,出來的時候雙眼通紅,腰上的酒壺里依舊裝滿了酒。張三奎曾擔心李紅星會開了他,但李紅星對他一如既往,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過。李紅星的老婆劉昌燕似乎是聽到了一點風聲,跑回來指桑罵槐鬧了一陣,卻也沒激起什么風浪。村里人起初對后續的情況充滿期待,見劉昌燕并沒有鬧出大的動靜,便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別的事情上來,反正麥地村并不缺少新鮮事,比如趙麗蘭家的母豬生了十三個崽,其中一只像大象;邱明君家十九歲的兒子吸毒,前幾天被抓去戒毒所了;比如楊天友家的二十出頭的女兒在城里打工,最近嫁了個五十多歲的老者;比如劉貴發砍了他家屋后的五棵杉樹,因為沒有辦砍伐手續而被派出所抓走了;比如王勝田跟他老婆剛離婚,就被煤礦頂棚上掉下的一塊石頭砸斷了腿……各種新鮮事層出不窮,因此大家漸漸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別的事情上,比如麥地煤礦被關停的事情。那年政府開始整治煤窯,麥地村的大小煤窯共計十幾家,但絕大多數屬于私挖亂采,只有李紅星的煤礦辦有開采證。但政府下文稱之前的開采證全部廢除,如開采設施和規模達到要求,可重新辦理。按照縣里的規劃,一個鎮只能保留一家煤礦企業,李紅星知道消息后忙去縣里找關系,但他的開采設施設備還很原始,要真正辦成一家合格的煤礦企業,還需要花上千萬,他根本無力投資。最終,李紅星把自己的煤礦以八十萬的價格賣給一個廣西老板,而麥地村其他煤窯全部被鎮政府炸封了。廣西老板接手煤礦之后,帶來了大型機械和近百名工人,對煤礦進行現代化改造,而礦上之前的工人絕大部分作鳥獸散,張三青一家也從礦上搬回家里,重新跟張天海住在了一起。從前的礦工們在村里掙不到錢了,大家紛紛相約出門打工,張三青在家呆了近一年,也跟張三奎等人一起出了門。

麥地村的人們談起張三青,免不了談起他出門打工前那次驚人之舉。那是張三青離家那天發生的事情。按計劃,張三青將和張三奎等六人一起走路去鎮上,然后坐班車去市里等火車。但那天張三青說有點事情需要耽擱,叫同伴先行一步,他隨后就跟上去來。事后據麥地村委會副主任王永光說,當時村委會辦公室只有他和李紅星在,他看見張三青背著一個大牛仔包大步流星地跨進村委會辦公室的門,手中拿著一疊錢。張三青把錢遞給李紅星說,我還欠你三千塊,現在我給你三千二,那兩百是給你買奶粉吃的。你數數,看有沒有少一分?張三青說話的聲音中氣十足。李紅星問他,你哪兒來的錢?張三青說你甭管,從今以后我不欠你的錢了,你再敢打我老婆的主意,我一定殺了你。李紅星嘿嘿一笑,說我才不想打她的主意,可是你得先管好自己的老婆,那婆娘騷得很。張三青說我的女人不用你管,她生銹了也跟你沒關系。李紅星哈哈大笑,說生銹了多可惜。然后把錢還給張三青,說這錢我不要了,給你吧,當是補償你的。張三青說,你拿去當住院費吧。王永光看見張三青突然從褲兜里摸出一把水果刀,他舉起刀子,瘋狂地朝李紅星刺去。那時王永光被嚇傻了,他想去拉,又擔心自己受傷,他退到墻壁邊,手足無措。他看見張三青握著水果刀朝李紅星亂刺,李紅星坐在老板椅上,雖然不停躲閃,并用面前的茶杯抵擋,可臉上還是挨了兩下。他一退再退,最后跌倒在了角落里。張三青沒有乘勝追擊,他把刀子扔在地上,轉過身,雄赳赳氣昂昂地出了村委會辦公室。王永光見張三青走了,才把李紅星扶起來,見他臉上有血,忙開著自己的皮卡車把他送去縣醫院。途中王永光問李紅星要不要報案,他說張三青估計還沒到鎮上,現在報案,派出所的正好可以截住他。然而李紅星搖搖頭,說狗日的張三青長到三十多歲了,殺個雞都不敢,現在他居然敢跟我動刀子,也算是有出息了。

張三青刺傷李紅星這件事情很快就在村里傳開了。大家興致勃勃地談論著,他們不相信張三青居然敢跟李紅星動刀子,但李紅星都住院了,因此他們不得不信。關于李紅星不報案這種做法,有人說原本這事就是他錯在先,要是報案就不男人了;但也有人說其實李紅星是為自己考慮,他是村干部,這種不光彩的事情當然是鬧得越小越好。李紅星受傷的第二天,他老婆劉昌燕就從縣城回到了村里。劉昌燕沒有回家,而是直奔張天海家。大家一看那架勢,就知道她的目的了,于是有人跟在她后面去看熱鬧。他們看見劉昌燕大步走到張天海家門口的時候趙飛娥正在門口洗頭,劉昌燕幾步跨過去,一把就抓住了趙飛娥濕漉漉的頭發。那時趙飛娥并沒有發現劉昌燕,待她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她已經被劉昌燕拽倒在地上。劉昌燕抓住趙飛娥的頭發死活不放,趙飛娥滾到地上,她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兩人在地上展開了一場激戰,用手抓,用牙咬,之中夾雜著罵聲??礋狒[的人試圖把兩人隔開,大家使了些力氣,兩人果然坐起來了,可是她們死死抓住對方的頭發,頭頂著頭,像斗牛一樣。大家只好捉住他們的手,把她們的指頭一個個掰開。終于把兩人分開了,兩人披頭散發指著對方大罵,誰也不饒誰。

這場戰爭過后不久,村上便舉行換屆選舉,李紅星落選了。他在縣城買了住房和門面,一家人搬去了縣城。李紅星做起了建材生意,三兩個月才來一回麥地村,一來,劉昌燕必然跟著??吹贸鰜?,他跟趙飛娥之間的關系是被劉昌燕給生生隔斷了。但關于趙飛娥的風言風語依舊不斷,有知情者說,雖然李紅星不在村委會辦公了,但趙飛娥依舊時常朝村委會跑,她跟新任村主任王永光有一腿。一個貴州來的彈花匠在麥地村彈棉花,有段時間就住在張天海家。那個知情者說,彈花匠跟趙飛娥也不是普通關系。其實張天海也知道此事,但老頭子買酒的錢都是彈花匠給的,因此雖然他知道,卻也只是睜只眼閉只眼。知情者還表達了自己的擔憂:張三青連李紅星也敢捅了,要是他回來知道趙飛娥跟王永光和那個彈花匠的事情,會不會再動刀子?

7

但張三青一去之后就再沒回來。

后來張天海常常提起張三青臨走時的情景,忍不住黯然神傷。他說那時張三青背著一個牛仔包下了屋檐的臺階,轉身對他說:爸,我要走了。他望著兒子,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后來他說那時他的腦中忽然翻江倒海,忽然又一片空白。他看見張三青蹲下身,抱起站在臺階上的四歲的大寶,在他臉上親了一下,然后摸摸旁邊六歲的張小花的臉說:爸爸去山西打工,過年就回來,來了給你們買新衣裳。小花拉了拉張三青的衣袖,眼淚花花的,喊了一聲爸爸。張三青放下大寶,對趙飛娥說:飛娥,我走了。趙飛娥瞟了張三青一眼,沒說話。張三青大聲對臥在窗下的那條狗說:八黃,我走了!八黃跑過去,舔了舔他的褲腿。張三青背著大牛仔包,咚咚咚踏上門口的土路。張天海說這時他終于忍不住喊了一聲:三青——他的兒子就在路上停住了,可是他停了停,沒回頭,又往前走了。張天??匆姲它S伸了個懶腰,甩了甩頭,跑過去跟在張三青后面。張天海說當時他追到屋檐下,見張三青沒有回頭,心里忽然一疼,感覺兒子這一走就不會回來了。他的腦中無端閃現出他的父親小富貴離開麥地村的情景,那是一個遙遠的大霧彌漫的夜晚,小富貴離開了麥地村,再也沒回來,從此以后,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身在何方,是死是活。他看見八黃跟在張三青后面,它的影子在霧中越來越模糊,于是高喊:八黃,回來!八黃,你給我回來!八黃停住腳,轉過身,搖著尾巴,小跑著回來了。他蹲了下去,摩挲著八黃頸上的毛。他的眼睛澀澀的,喉嚨一陣哽咽。后來他常常說,要是知道張三青一去之后便無消息,就算拼了老命,他也要把兒子給拽回來。

張三青出門打工那年,城里人早已安上了電話,還用上了手機,而麥地村地處偏僻,沒人有電話也沒人有手機,因此村里人出去打工,要跟家里聯系,只好寫信回家,不會寫信的,連信也不寫,等過年回家再把一年發生的大事小事說出來。張三青和村里的幾個男人出門打工,他們都不會寫信,因此他們的親人都沒收到信。臘月里,跟張三青一起出門打工的幾個人都回來了,唯獨張三青沒回來。見兒子沒回來,張天海忙去問回來的張三奎。

我家三青呢?

在山西。

你們不也去了山西嗎?

去了,可是我們在山西呆了半個月就去河南了,只有三青還在山西。

三青在山西干什么?

也是在煤礦呢。

那么過年他為什么不回來?

誰知道?我們離開山西后就沒聯系過。

可是,他什么時候回來呢?

怕是要等到明年過年。

可是到第二年過年張三青還是沒回來。不僅那年過年他沒回來,第三年過年他也沒回來。最初有人猜測,張三青之所以不回來,是因為他用刀子捅了李紅星,他怕被公安抓才不敢回來。張天海也很擔心,他聽說李紅星并沒有報案,可是他不太相信,李紅星挨了刀子,怎么可能不報案?他去問李紅星:你報案了嗎?李紅星說:我報不報案關你什么事?張天海說:你睡了趙飛娥,憑什么還要報案?三青還沒告你通奸呢!李紅星說:這是兩碼事。張天海急了,說:李紅星你只要敢報案,我就告你跟趙飛娥通奸!你老實告訴我,三青走了這么久還沒消息,是不是你讓公安把他抓了?李紅星說:我再說一次,我并沒有報什么案,我就是跟三青發生點沖突,他把我的臉弄破了點皮,我報什么案?好歹他是我表弟,又是飛娥的老公,我不看僧面看佛面!

漸漸地鎮上有人安了電話機,還有人買了手機。麥地村偏僻,村里沒信號,要打電話,得去鎮上。但還是有人買了手機,村里雖然不能用,他們可以在外面用。村委會旁邊的楊德貴家不知怎么弄的,竟然安裝了一部座機電話,村里人要打電話到外面去,就去他家打,按時間收費。楊德貴在門口那棵高高的香椿樹上安了一只高音喇叭,有人打電話來找人,他就在高音喇叭里高喊,叫人去接電話。說是接,實際上電話已經掛了,是去回電話。張天海去楊德貴家,叫楊德貴給張三青打個電話。楊德貴問:他的電話號碼是多少?張天海搖搖頭。楊德貴說:沒號碼怎么打?見張天海有點失落,楊德貴便安慰說:我這個號碼知道的人多,說不定三青聽說了,哪天就打電話來了呢。

張天海只好等,可是他一直沒等到兒子的電話。

后來,趙飛娥要跟村里的一個婦女出門打工了。有人看見趙飛娥走那天,張天海像影子一樣跟在趙飛娥后面,而趙飛娥的臉拉得像一匹長長的瓦片。張天海不管,他對趙飛娥說:飛娥,你出了門,就把三青找回來吧。趙飛娥說:你叫我去哪里找?張天海說:去山西呀,三青在山西。趙飛娥不耐煩地說:好吧,我去山西給你找你兒子。

趙飛娥在廣東打工,她去了一個月就打電話到楊德貴家,喊小花給她回一個電話。

小花去楊德貴家打電話,張天海也跟了去。小花撥了趙飛娥在那邊的號碼,剛說沒幾句,張天海就抓過電話。

飛娥,你找到三青沒有?

沒有。

多找找,多問問,可不能把他弄丟了。

他有兩條腿,丟了也不是我弄丟的!

趙飛娥不樂意跟張天海說話,就叫他把電話還給小花。

張三青和趙飛娥都打工去了,可是沒寄一分錢回來,因此張天海帶著孫女小花和孫子大寶,日子過得很爛。小花讀完三年級就不上學了,跟張天海一起種莊稼。張天海變成了一個十足的酒鬼,一天沒酒喝就活不下去。他沒錢買酒喝,就想著法子去賒,鎮上和麥地村賣酒的地方他都欠了酒錢。實在賒不到了,只好繼續割漆,自己去掙。他已經老了,割漆要爬樹,他就在樹上用爬藤綁上一截木棍,把它當成梯子,一級一級爬上去。割漆的時候,他穿著厚衣服,系一匹蛇皮口袋做的圍腰,把裝木漆的竹筒掛在腰上。天長日久,他的衣服和圍腰都抹上了一層厚厚的黑漆,整個人也像落了葉的漆樹一般。張天海爬上漆樹割漆,他的狗就站在漆樹下,仰著頭,眼巴巴地望著他。

麥地村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有的也去山西。一有人回來,張天海就去打聽兒子的消息。

有沒有看見我家三青?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不知道。

連他的電話號碼你也不知道嗎?

不知道。

張天海神色黯然,深一腳淺一腳走了。

然后傳來一些不好的消息,人們說在外面打工的人有的被騙進了黑工廠,黑工廠的工人有人看管,不讓出來,也不準跟家人聯系,每天吃又黑又臭的豬食,病了不給治,死了就悄悄挖個凼給埋了。還有人提到了煤炭工人,說有的犯罪分子把人騙進煤礦弄死后偽裝成礦難,再假扮死者的親屬找礦老板賠錢,弄死一個,他們能得到幾十萬賠償款。還說這種事情并非空穴來風,連電視里也報道了。張天海家沒有電視,他聽大家說電視里在放,忙去村里有電視的人家看,可是他沒看見;再聽到別人議論這種事情,他就罵人了:你狗日的些是巴望我家三青死嗎?

張三青沒回來,趙飛娥卻回來了。她的頭發染成了黃色,像城里的女人一樣,而且穿得花枝招展,看上去比以前更鮮艷了??墒撬貋聿艓滋炀鸵?,還要把小花帶走。趙飛娥說反正小花已經沒讀書了,在老家也掙不到幾個錢,而大城市里的錢好掙,要不了幾個月,小花準能給張天海寄錢來。張天海不愿意,說小花在家里砍柴挑水背糞樣樣來,跟大人一樣??墒切』ㄊ勤w飛娥的女兒,趙飛娥要帶走她,張天海有什么辦法呢。

人們還記得小花臨走時的情景。那天早上,張天海一直把小花送到村委會。趙飛娥和小花在村委會坐村上直達縣城的微型車,張天海抓著小花的手,眼淚花花地說:小花,你去了,爺爺不要你寄錢,你經常打個電話回來,告訴我你在哪里爺爺就高興了,別跟你爸爸一樣,走了之后見不到人,連聲音也聽不到。

小花點點頭。

張天海說:小花,你要把你爸爸找回來,現在我連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小花哭著說:爺爺我不想走了。

小花走了之后,打過三次電話來,都是打在楊德貴家的座機上,叫張天海和大寶去回電話。小花第一次打電話來說她在惠州,第二次打電話來說在金華,第三次說在漳州。這些地名張天海都沒聽說過,但是一聽到小花的聲音,他就激動,一張臉漲得通紅。

小花,找到你爸爸沒有?

還沒呢。

你要去山西,你爸爸在山西呢。

小花就敷衍張天海,說等忙過了就去山西。

小花最后一次打電話回來,在電話里哭,哭得很傷心。張天海說小花你哭什么,是不是你媽打你了?小花啜泣了一陣說,爺爺我想你了,我想我弟弟了。張天海聽著聽著,一雙眼睛就紅了。他說小花你回來吧,回家讓爺爺看看,爺爺也想你了。

有人猜測張三青已經不在人世了。因為上一年村里有個人在新疆摘棉花,沒掙到錢,他就沿路乞討,徒步走了幾個月,最終回到了家。張三青就算一分錢也沒掙到,也可以像別人一樣走路回來啊,可是他出門都好幾年了,怎么一點消息都沒有呢。人們發現張天海的頭發全白了,背也更駝了,他每天醉在酒里,難得有清醒的時候。有時他去鎮上趕集,喝醉了就直挺挺躺在街面上,身邊只有那只狗守著他。人們說,他養的狗更像他的兒子。他的孫子大寶在學校讀書,讀著讀著就逃學了,然后就徹底不讀了。他經常在村委會旁邊的楊德貴家看人賭錢,身上有錢的時候,也會坐上桌去,跟大人一起玩幾把。他幾乎不回家,要是弄到錢,會在楊德貴家的小賣部買一桶方便面吃,其他時候,就在村里各家混吃混喝。

有人看見他買方便面吃,就說:大寶,怎么不給你爺爺買一桶?

他說:又不是他給我的錢,我為什么要給他買?

人家說:他是你爺爺啊。

他說:他都沒管我,我為什么要管他?

在張天海的葬禮上,人們看見孤零零地跪在靈前的張大寶,都忍不住說,雖說張天海生前并不怎么照顧大寶,但不管怎么說,大寶總算有個家,如今張天海死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就連家也沒有了,以后他的日子怎么過?

于是那些心軟的女人忍不住滴下了幾粒眼淚。

8

張天海死了,他的床下竟然點著三盞燈:兩盞清油燈,一盞馬燈。

人們對那盞馬燈尤其好奇。在新中國成立前和新中國成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麥地曾有著規模不小的馬幫。人們成群結隊趕著馬下四川做生意,行夜路時就把馬燈掛在馬脖子上照路,那樣的夜晚,朵朵微光在黑暗里緩緩前行,如同夜空中閃爍的星星。后來馬幫消失了,那些馬燈成為了部分人家平常用來照明的工具。麥地村的照明工具繁多,曾有人用松脂當做燃料進行照明,有人把干透的竹子點燃用來照明,還有人用桐油燈、清油燈和煤油燈照明。馬燈的燃料也是煤油,但它的結構復雜,價格較高,而普通煤油燈結構簡單,用一個橡膠水瓶就可以制作,不用花錢去買,因此馬燈漸漸就被淘汰了。20世紀80年代初,村里通了電,馬燈作為一種古老的燈具,迅速在村里消失了蹤跡。

但很多人知道,張天海家有一盞年代久遠的馬燈。

關于那盞馬燈的來歷,李文俊說,那是張天海的父親小富貴留下來。當年小富貴他們下四川遇到中央軍,大家都作鳥獸散,后來聚集在一起,發現單不見了小富貴。他們等了半天,沒等到小富貴來,卻等到了小富貴帶的那只狗。那只狗咬著李文俊的父親李樹生的褲腿,眾人便跟著狗朝前走。后來狗停下來,跑進路邊的草叢,咕咕咕地叫起來。李樹生踏進草叢,發現里面有一盞馬燈。他認出那是小富貴的馬燈,于是把它帶了回來交給小富貴的老婆陳幺妹。陳幺妹接過那盞馬燈,狠狠地扔在地上,玻璃燈罩摔碎了,而她本人也跌了一跤,胯下見紅,產下了張天海。李樹生把燈撿起來帶回家,買了新的玻璃燈罩換上,然后鎖在柜子里,他擔心它生銹,還時不時在燈上抹點清油。李文俊說他父親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父親跟小富貴是喝過血酒的兄弟,他父親感到小富貴一去之后很難再回來,因此將那盞燈留下來用作紀念。

而關于那盞馬燈后來為什么回到張天海手里,李文俊最清楚。那天白天,李樹生和陳幺妹都被人綁去批斗,李文俊沒敢去看,在家里窩了一天。傍晚時分,有人通知他去把他父親背回來,他跑到大隊,發現李樹生一個人趴在大隊的院壩里,就快沒氣了。他把父親背回家中,給他敷了些草藥。晚上他正要睡覺,陳幺妹卻推開了他們家的門。李文俊說,在他的印象里,張天海的母親陳幺妹之前從沒去過他家,想不到那晚她竟然去了,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陳幺妹穿得整整齊齊,頭上梳著光滑的發髻,像要出遠門的樣子。她問那盞馬燈是否還在,李文俊的母親忙進屋打開柜子,拿出了那盞馬燈,加了滿滿一燈煤油,然后交給她。李文俊說他以為陳幺妹是拿那盞馬燈回家照明,沒想到她另有用途。第二天早上,他就聽說陳幺妹上吊了。據說紅衛兵們清早涌進陳幺妹家,看見陳幺妹瘦弱的身子直直地掛在樓枕上,在她腳下不遠的地方,點著一盞馬燈。一個紅衛兵抬腿踢過去,哐啷一聲,那盞馬燈滾到墻角,熄滅了,燈罩也碎了。

陳幺妹下葬后,張天海在墻角發現了那盞沒了罩子的破馬燈。他問是誰家的,李文俊的母親接過馬燈瞧了瞧,雖然燈罩已經沒了,但她確定就是陳幺妹拿走的那盞。她說:我明白了,你媽是想用這盞燈照著她去陰間,她怕她找不到路。

李文俊說,關于那盞馬燈,曾發生過一件詭異的事情。那天,那盞破燈被張天海隨手放在臥房里的窗臺上,然而第二天他發現窗臺上的破馬燈竟然變成了一盞完好的馬燈,他仔細辨認了一下,發現就是他父親小富貴留下的那一盞,只不過多了一個新的玻璃罩子,里面還加滿了油。張天海提著馬燈去李文俊家,問是不是他們家的人把燈修好了,可是那幾天李文俊一家人一直擔心受怕,都窩在家里四門不出,誰有閑情去替張天海修燈?此事過去了幾十年還偶爾有人提起,不過很多人都說是張天海故弄玄虛,明明是他自己把燈修好了,卻故意說得神神鬼鬼的。而且后來還有人指出疑點:陳幺妹在臨死時給自己點了燈,說明她的魂魄已經去了陰間,早就投胎轉世了,為什么幾十年過去了,張天海在酒醉之后還會常??匆娝??這說明張天海自稱看到了村里那些死者的亡魂,不過是他酒后的胡言亂語。不過對此張天海有自己的說法,他說他母親之所以不急著去投胎轉世,是在等他父親。他說:也許,我爸爸并沒有死;也許他在了遠方,沒有人給他點燈,他找不到回麥地村的路,我媽就一直等他??墒俏以趺慈绦奈覌尩幕昶鞘芸嗄?,因此我請孟顯貴給她做了個超生道場,做了道場之后,我就看不見她老人家了。大家認為他的解釋漏洞百出,但懶得反駁他,他們認為,如果很認真地跟一個醉鬼討論一個人死后的去向,除非你也是個神志不清的醉鬼。

人們漸漸忘記了那盞馬燈,它再次出現,是張天海去田壩村見范從龍那一年。那天張天海提著那盞銹跡斑斑的馬燈跪在范從龍面前聲淚并下:這是我爸留下的馬燈,當年他不在了,只留下這盞馬燈。大家都笑張天海傻:范從龍就算知道他的父親小富貴,也不可能知道這樣一盞破馬燈,何況他根本不知道小富貴是誰。張天海提著馬燈去見范從龍,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大家都以為那盞馬燈不在了,沒想到二十年之后,它又出現了。最先發現它的自然是張天海的孫子張大寶,但是張大寶對這盞黑黢黢的馬燈并無興趣,因此當他發現它出現在他爺爺床下的時候,他連碰一下它的欲望也沒有,何況那時他饑腸轆轆,根本沒心思想別的。之后發現它的是李文俊夫婦。李文俊提起它,然后又放回原處,但他的注意力同樣沒有集中在馬燈身上,那時候,張天海死去這件事情占據了他的頭腦。那時候他已經預感到埋張天海這件事情,多半會要由他去承頭,因此他的腦子里一直在盤算該怎么辦。然后,知曉張天海的死訊的人越來越多,大家在那間窄屋里進進出出,刺激眾人感官的是屋里散發出的刺鼻的臭味,沒有人去關注那盞不起眼的馬燈。張天海的尸體被抬到堂屋后,人們給他洗澡、穿衣,然后入殮,點過橋燈。過橋燈的制作非常簡單,用土碗裝半碗清油,再用棉花作成燈芯,留一截在外面,便可以點燃了。燈點起之后,得小心照看好,在出殯之前,是不能熄滅的。至于為什么要點燈,最普遍的說法是,死者從陽世到陰間,需通過一座奈何橋,橋上黑暗如漆,沒有燈,死者的魂魄看不見光亮,就過不了橋,也就投不了胎轉不了世。點過橋燈這樣的小事,麥地村的成年人很多都懂,因此不需要做道場的道士動手。入殮時,不知誰把張天海床下的兩盞清油燈和一盞馬燈端了過來,放在了堂屋里的棺材下面,把它們當成了過橋燈。道士孟顯貴敲鑼打鼓跟他的徒弟們做完了一壇,忽然瞥見棺材下有三盞燈,便說:過橋燈點一盞就夠了,怎么點了三盞呢?尤其是那盞破馬燈,放在這里干什么?趕緊提過去。

于是大家低頭去看那盞馬燈。他們發現那盞燈銹跡斑斑,燈罩上滿是灰塵,不知有多少年沒擦拭過了,以至于燈芯上燃起的那朵燈焰也仿佛膽怯一般藏在里面,發出暗淡的光。他們這才覺得奇怪,之前他們并沒注意到棺材下竟然有三盞燈,而且有一盞是馬燈。

那時張大寶正跪在他爺爺的靈前燒紙。他說:三盞燈都是爺爺自己點的。

孟顯貴很驚訝:你說是你爺爺自己點的?哪有自己給自己點過橋燈的道理?

張大寶說:可是我發現他死在床上的時候,他的床下就點著那幾盞燈。

那時李文俊坐在堂屋的墻根下,手握木槌,用錢鏨在火紙上一槌一槌地鏨著錢眼。七銅八鐵九金銀,這是鏨錢眼的規矩。也就是說,火紙上每行最好鏨九個孔,那樣的話,死者收到的便是金錠或銀錠。他一邊鏨,一邊默默地數著錢眼。這時他瞥了一眼棺材下面,燈焰在微微搖晃,他忽地想起常常醉酒的張天海的樣子,恍惚之間,那燈焰竟如張天海的臉一般。他看見三盞燈旁邊,九黃趴在那兒,一動不動。于是他對孟顯貴說:大寶說的沒錯,那幾盞燈老早就點在他爺爺的床下了。我猜吶,張天海是害怕了,他老說看見那些孤魂野鬼在村里游蕩,也許他擔心自己死了過不了奈何橋,不能投胎轉世,就先給自己點了過橋燈。

孟顯貴說:可是也用不著點三盞啊,尤其是那盞馬燈,哪有用馬燈當過橋燈的道理?我做了幾十年道場,從來沒見到有人這么干過。

李文俊沉默了一會兒說:他或許有他的道理,我猜這三盞燈,一盞自然是給他自己點的,另外兩盞,一盞是給他父親點的,另一盞……怕是給他兒子三青點的。

孟顯貴說:算起來,他父親已經年過九旬,多半是死了,可是他兒子才三十多歲,雖然這幾年沒有音訊,保不準是在哪里發財呢,怎么能給他點過橋燈呢?莫非……

李文俊說:誰知道呢,張天海自稱看得見鬼魂,說不定他看見他們的魂魄了。

大家都議論紛紛,不知道張天海點三盞燈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其中一人突發奇想:張天海給自己點燈,就說明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是醉死的,一個醉鬼怎么還點得了三盞燈?說不定是九黃點的,它跟張天海的關系那么好,你看現在它靜靜地守著那幾盞燈,寸步不離,也許真是它點的。

大家都紛紛搖頭,說難道你被張天海的鬼魂附身了?狗點燈這種怪事虧你想得出來。

道士做道場寫文書,要寫上死者死亡的具體時辰。孟顯貴嘆了口氣說:張天海死的時候身邊沒一個人,連死亡的時辰都不知道,這文書怎么寫呢!

張大寶依舊跪在靈前燒紙錢,他說:他是夜里三點多死的。

站在旁邊的楊德貴說:昨晚你一直在我家看人打牌,你怎知道?

張大寶說:我正在看他們翻金花的時候,有個人來告訴我,說我爺爺死了。我記得很清楚,那個人說那時候是三點多。

那個人是誰?

看著有點面熟,可是我不認識他。

是不是我們麥地村的人?

不知道,我只看見他有點矮,個子有點小,臉上黑黑的,也許是煤礦的外地礦工,但口音是我們本地的。他叫我回家給爺爺點長明燈,說不然的話爺爺就找不到路,他和我老祖公也找不到路。只不過我不知道我老祖公是誰,他又是誰,因此懶得理他。

大家面面相覷,李文俊說:他是不是你爸爸張三青?難道你爸爸真的死了?

我爸爸?張大寶茫然地說,我不知道他長什么樣。

張三青離開麥地村的時候張大寶才四歲,他并沒有留下任何照片,因此張大寶已經記不得他的長相。然而村里的很多人都還記得張三青長什么樣,他們根據張大寶的描述,認為那人就是張三青。他們說,莫非張三青的確已經死了,是他的鬼魂去喊張大寶回家?要是真是那樣的話,那三盞燈真有可能是張天海點的。于是有人猜測說,張天海的父親小富貴和兒子張三青早就死了,可是他們都死在異鄉,死得不明不白,他們死的時候沒有人給他們點過橋燈,因此,他們的鬼魂就不能超生?,F在,張天海也死了,他死了,便把他父親和兒子的魂魄召回麥地村,三人是要結伴走過奈何橋。他點了三盞燈,其中的兩盞清油燈,自然是給他和他兒子點的,那一盞馬燈,顯然是給他父親點的。他把那盞馬燈藏了這么多年,原來竟是給他父親準備的。

然而楊德貴對張大寶的話表示懷疑。他說夜里他家的門的確開過一次,但那是一只狗鉆進屋,他認出是九黃。當時他把九黃趕了出去,然后就把門閂上了,他只看見一只狗,并沒看見什么鬼影子。

我確定半夜推開我家門的就是這只狗,而不是什么張三青,楊德貴指著趴在棺材下的九黃說。

【責任編輯 楊恩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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