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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歲月

2017-01-16 13:43文豐
昭通文學 2016年4期

父親是一棵樹,一棵植根于叢林中既不高大也不出眾的樹。沒有挺拔的身姿,也無耀眼的枝葉,惟有深深扎在厚厚泥土中深長的根須。歷經風的肆虐,有過雨的洗禮;經過霜的考驗,更有冰雪的凍結。艷陽高照之后枝葉仍郁郁蔥蔥,生命的枝葉依然如故,哪怕土地貧瘠、哪怕缺光少雨,總是默默心懷對泥土的一腔眷念,對周圍環境,對同生同長的樹木,對養育自身的土地從未存點滴怨言,總是一往情深。

父親說,既然落地生根,與腳下土地的結合就是上蒼注定的緣分。既是緣分,就要珍惜就要認命。是的,即便在暴風驟雨生活清苦的年代,父親這棵樹對土地的摯愛仍絲毫未減,并不曾懈怠,對一路走過的艱難困苦總是付之一笑甘之如飴。終將歲月的年輪擴展到耄耋之年。

父親原是生長在鄉間的一棵弱小的杉樹,有幸能從農家土地挪到叢林中成為一株國家名下的有用之樹已是20世紀50年代初的事。

共和國成立之初,百廢待興,國家經濟建設為熱血青年提供了施展才能的機會。父親這棵樹那時正抽枝發芽,正值勃勃生長之季。正巧,一次不期而遇的機緣突兀而幸運撞到初中剛畢業的父親跟前。

心懷一腔報國情懷,父親報名參加了當時地區人行在縣內的招干考試,在眾多的應試者中一路過關斬將最終笑綻枝頭,成為人人羨慕的國家干部,成了國家這片林地中一棵有用之材。

離開家鄉,離開父母,離開了曾經生養過的土地,父親這棵樹一心扎根于國家這塊沃土,想成長為國家和人民的有用之材。雖成不了棟梁、成不了主干,但成為一塊邊角小料,成為安放桌椅的墊木父親也心甘情愿,畢竟也派上用場。在同輩人眼中,父親就是個愛跳愛唱樂于做事而又不爭名奪利之人。別人不愿做的雜事,父親總收入囊中,事后一一梳理。

多次轉換角色并對工作總抱極大熱情的父親始終將耕耘土地的情感與勤勞全傾注于工作之中。盡心盡力恪盡職守勤勤懇懇的德行一直與父親如影隨形。被組織看重的他4年之后從金融部門調到了當時的縣委會。調過去幾年后又被單位要回,歸隊之后才幾年又再次調動到縣委會,那時雙方領導都有些不舍,幾進幾出之后才不得不于80年代初因金融部門的歸隊政策而再次返回原單位,直至退休。

20世紀50年代初至70年代末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正是社會主義建設一日千里、政治運動風起云涌之際。據父親說,自參加工作之日起至“文革”結束,他其間經歷了“三反五反”“大鳴大放”“反左”“大躍進”等運動,一生經歷的大大小小政治運動就有數十個。特殊年代,每個運動結束都會有一部分人成為批斗對象。最令人膽戰心驚的是頭天晚上兩人還同宿一屋,同為一個戰壕里的革命戰友,次日醒來可能其中一個就成其為“敵人”。說怪不怪,特殊年代特殊環境成就了特殊的政治氣候。當時就這樣,運動要求個個表態,人人過關,無一例外。因運動而致夫妻離婚、父子反目和弟兄成仇等例子不勝枚舉。對一場接一場的政治運動父親雖弄不明白,但銀行的業務總是要有人去做的,這是父親最質樸的觀點。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從小生長在農村的父親,既不是林中之秀也未堆出于岸行高于人。自植根于新生共和國這片熱土并愛上她廣袤的大地和欣欣向榮的未來之后,忠誠善良、勤勞節儉、秉直剛正的本色如山間巖石的本性一般難以改變。在對待國家和集體、整體與局部、組織與個人及人與人關系上,事事以大局為重,處處為他人著想,從不損人利己。做事不偷尖?;?,對人以誠相待,工作竭盡全能,且從不夸夸其談,干得多說得少,從不張揚?!氨M善矣,盡美矣”是他處事為人的目標,以致之后成為單位為數不多的業務骨干。

在反右斗爭的前夕,小組會上有人天天點名要父親及所有人員行動起來,敞開心靈海闊天空想說啥說啥,或把觀點寫在一張大紙上,張貼出去讓群眾看或評論,與不同觀點的人展開辯論。這對過慣苦日子只愿多干少說的父親來說,有份穩定工作,且每天風不吹雨不淋,吃得飽穿得暖,還有啥意見可提呢?感謝黨感謝組織還來不及嘞。

當別人痛痛快快“大鳴大放”表達各自觀點,將“大字報”撒得雪花般漫天飛舞之時,父親向組織傾吐的都是肺腑之言和感恩的話。

一番痛快淋漓的語欲之后,接二連三地就有人被戴上“右派”的帽子,被下放到農村去改造,這一改如水如花的年華就隨水漂去,許多個人許多家庭的命運就因這頂一戴二十年多年的帽子而被迫徹底改變。改變得有些突兀有些讓人唏噓不已。

父親未曾料到對業務的執著竟讓自己逃過一劫。在接下來接二連三的運動中,父親總是恪守自己的原則,不害人不整人不趕政治時髦;工作趨重避輕,只要有拋頭露面和出風頭之事,就退后半步讓別人風風光光去“抓革命”,自己甘愿辛辛苦苦“促生產”從早到晚忙業務,將枯燥無味的繁瑣之事一個勁地往自己身上承攬。

金融工作需要一個懂業務樂于奉獻之人將精力全心身投放到瑣碎事務中,這才能讓領導放心去“抓革命”。那時的父親已升至會計股股長,單位的性質早已決定了父親無法脫離柜臺。當別人將熱情消耗在無休止的運動中,父親的業務水平卻在慢慢變化,變成金融部門為數不多的業務能手。金融工作有其特殊性,不管“革命”鬧得如何轟轟烈烈,銀行現鈔每天都得進和出,金庫還得要有業務強思想過硬的人管。父親就此成其為這項工作不二的人選。

用當時時髦的話說,父親根正苗紅,祖孫三代都是貧農,根沒問題,值得信賴;政治過硬,實踐證明一直對黨忠心耿耿,無半點對黨不忠不敬的言語和行為,不可謂不紅啊,可重用;業務能力強,無論出納、會計和信貸等業務都能獨立承擔,且沒出過錯,最適合擔此重任。最讓領導放心的還有任勞任怨,從無怨言,不管頭天晚上下班多晚,只要安排,第二天一樣不會誤時。

最令大家難以忘懷的是臨下班前一個下午,出納付款時多付了500元給對方,在與之復核現金賬目時被父親發現出納霎時驚出一身冷汗,緊張得連抽泣聲都時斷時續,一時竟語無倫次。反復核對無誤之后,她說,這幾乎我兩年的工資??!經提示加快確認,出納認定了多拿走現金之人。將工作安排妥當,父親即刻帶上人一同找到那個人的單位,因是周末,單位上的人說他已經下班回老家去啦。父親又連忙趕了二十多里地,插小路超近路,費盡周折在途中攔截到此人。通過解釋、說服和軟硬兼施的法子,最終追回了這筆多付的款。這讓當事者、股室及單位三方都皆大歡喜。

父親就這樣成為了單位業務的一根拐杖。也就是這根拐杖讓身為造反派頭目的單位領導可高枕無憂領著人去“抓革命”。這一抓,苦的卻是父親。每天接下來的事繁雜枯燥不說,而且干的是兩三個人的工作。因為需要有更多的人同去“抓革命”。父親也爭氣,不論任務多繁重,人手如何緊,幾十年的金融工作都沒因經濟出過錯,也沒賠償過哪怕一分錢。這在金融系統父親那一輩人中,極為罕見。

父親常常以此為榮。正因如此,父親在業務上被“抓丁”已是家常便飯。也因如此,父親才錯過一場又一場,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無休無止的批斗會。當時,有人曾為父親感到惋惜,惋惜有文化、有能力的父親錯過了無數次讓自己風光、出風頭的大好機會。對此,父親總一笑了之。誰料,這也是一柄雙刃劍。當渾濁漸漸變清,曾經用這柄劍傷害過別人之人,日后卻又反過來傷了自己?!叭旰訓|,三十年河西”。不,才僅僅十年,也許十年都不到。真是盛衰無常,世事難料!

我清清楚楚記得,下班之后的父親,時常讓饑腸轆轆的我們兄妹幾人久等在菜飯飄香的桌前。此時的母親就會要求我去看看父親,催促他不要耽誤,盡量下班早些回家。也只在這樣的景況下,我終有機會得以幫父親提上裝有大量現鈔的箱子一同進入一間戒備森嚴,沒有窗戶且鐵門重重的錢庫。以后才知曉那叫金庫,是銀行專門存放現金的地方。

許多時候,也就是“造反者”在臺上風光之時,父親卻還伴隨著昏黃的燈光,翻著他的賬本,用母指、食指和中指上上下下一遍又一遍嫻熟地撥弄著一把寬大、深赭色算盤上的珠子……

每當那時,我最愛看的就是父親手指撥弄算盤珠時回來舞動的神情,那一刻,有忘情、有專注,還有陶醉。那一刻,我覺得父親的手撥弄的不是算盤珠,而是在跳舞,正跳著一曲像《紅色娘子軍》或《白毛女》一樣使我著迷的巴蕾舞。還有珠子上下撞擊所發出時急時緩、時輕時重的聲響。那聲音、那韻律如同從當年家喻戶曉的鋼琴演奏家殷承宗彈奏的琴鍵間汩汩流淌出的美妙旋律。

父親早已將枯燥的業務演化為一門他所鐘情的藝術。算盤是他的鋼琴,算盤珠則是助思想自由馳騁的按鍵。這是我多年后的感悟。父親喜愛音樂,但那時的家境不容許父親有過多的想法。難怪父親那樣執著、那樣投入、那樣癡迷。在父親眼中,那把與他朝夕相處的計算工具是算盤,但對父親來說又不僅僅只是一把算盤。是什么呢?也許只有父親最明了。還有,父親從不殺生。母親偶爾買回來一只雞,每次都是父親請單位食堂一位姓方的伯伯幫忙宰殺一家人才能夠得以食用,無一例外。

母親常常說,我們家一年吃多少只雞,方伯伯最清楚,而且比我們都清楚。是的,在我記憶中,從沒見過父親動過刀。母親不希望大事小事都去驚動別人,要父親學會殺雞這等小事,以免事事麻煩他人。不知何故,父親一直不愿學。成人之后的我聯想到他老人家的為人,一生的處世之道和平安走過那段風雨交加的歲月,我,似乎有所感悟。

“文革”是各項運動中斗爭最激烈、最殘酷且時間最長的一場暴風驟雨。是“走資派”和造反派你爭我斗的內耗。當年許多與父親一同共事的戰友就活生生被劃分成兩派,斗爭不可避免地在彼此間展開。父親雖劃在“造反派”一邊,但卻不參與造反,不說沒良心的話,更不會充當憤青似的打手,同事有難都會情不自禁出手相助。

記得一個悶熱得讓人出氣都感到熱辣辣的星期日下午,“造反者”將一位 “走資派”拉到會議現場,強行下跪要求“坦白”,一“造反者”習慣性地摘下被批斗者的帽子,用五指狠狠一抓,才發覺頭發早已剃得精光,只留下一個燈泡似的光頭。對“造反者”來說,怎一個“氣”字了得。見無“辮”可抓,接下來就上演一陣拳腿相加的“少林寺”,將被批斗者原光滑的臉面加工成起伏的山丘和溝壑相間的峽谷。鼻青臉腫的被斗者連連叫喚,還直呼父親的名字,不停地呼救,呼喊聲像猛然間從天空中滾落而下的雷聲,極具穿透力。別人是怎樣感覺我不知道,反正一聽到這聲音我就會心生悲愴和憐憫,聲音仿佛能穿透我的心臟,使我怯怯的。喊得令人發怵,并擊破厚厚的人墻、穿過層層的門窗傳至營業室。聞訊之后的父親即刻放下算盤和賬本一路小跑直奔會場,請求手下留情,還陳述了一大通領袖人物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指示精神。由于雙方都信賴父親,批斗會的氛圍才少了些火藥味,批斗者這才放棄了往死里打的狠心,將武力攻擊改為語言批斗。

當時的舉動雖冒了些風險,但能為被斗者減輕肉體苦痛,父親總是樂此不疲情愿冒此風險。

另一次批斗會,被斗者被打得奄奄一息丟在一間陰暗潮濕屋子里無人照管,無食無水,疼痛和折磨將呻吟在夜色中放大得愈加凄慘。臨睡前的父親懷揣心事,一番偵察之后乘夜深人靜,將備好的食物、水和一包東西給了母親,要求帶著我一同去給這位伯伯送去。已在睡夢中行走了多時的我不得不收回睡意與母親一同輕一腳重一腳地摸到那里,我在暗中放哨,待母親將食物悄悄放下一番交待之后,才拉著我神不知鬼不覺地轉了幾個圈折回家中,使那位可憐的伯伯度過了難熬之夜。

陰霾散盡之后,凡與“四人幫”有牽連的造反派人物紛紛進了“學習班”,個別頭目還鋃鐺入獄,丟官不說,飯碗也丟了,最終還被逐出革命隊伍。

談起這段歷史,當年與父親一同共事過的前輩曾對我說,你父親是運動中的常勝“將軍”,每次都能毫發無損順利過關,狡猾狡猾的。其實,這是天大的誤解,父親說。

無論何時,做人都得講原則,要有是非觀念。上能對其天,下能對其地,這是退休后父親對那段歷史的切身總結。當然,世事難料,那年月,無辜被誣陷以致含冤而亡者有之。那段歷史在父親眼里就如同身上一塊難以愈合的傷疤,只要一觸及便會隱隱作疼。雖然自己沒受到沖擊,但只要一想起同事、戰友分為兩派相互打斗……就不寒而栗!

時光如水,歲月無情。曾不可一世之人都為此付出了應有代價。吃盡若頭受盡折磨者也苦盡甘來。父親當年因心甘情愿地演奏他的“鋼琴”——忙于業務工作而躲過了一次又一次拋頭露面及名目繁多的批斗會,在人生的舞臺上不紅不紫也就不足為奇。他總默默地完成自己的戲路,該襯就襯該退則退,從不搶主角的戲,甘為配角。這是父親的做法。在我看來,父親更像一棵樹,一棵甘愿深藏在密林中毫不起眼的樹。既不是臨風的玉樹,更不是林中之秀。又像一棵草,一棵甘為紅花相襯的草。也許是父親的性格,父親的做事風格和他的處世方法讓他躲開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的境地。

事物有其內在規律。水至零下變成冰,升到極點已為氣。冰和氣還是水嗎?人與物一樣,謀事為人不能越矩,一旦過了頭性質就會變化。性質發生變化還能像先前一樣與人友好相處嗎?回答是肯定的。

能在荊棘叢生的歲月中穿行幾十年仍安然無恙,毫發無損地軟著陸是何等不易??!假若是我肯定做不到。

父親是幸運的,幸運的父親的歲月是我人生的一面鏡子。

作者簡介:劉平,男,筆名文豐。作品散見于《云南工人文藝》《時代風采》《黃金時代》《故事大王》《昭通文學》《楚雄文藝》《云南日報》《云南經濟日報》《亮報》《昭通日報》《達州日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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