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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瀑的詩

2017-01-16 13:51曾瀑
昭通文學 2016年4期
關鍵詞:牛糞牦牛故鄉

曾瀑

那時,初冬的草原,跑偏的太陽比先前更加冷漠

只有永不冷卻的牦牛群,默默地走過,留下星羅棋布的糞便

遠遠地望去,像一塊塊厚厚的黑色補丁

衣衫襤褸的小旺堆,滿臉通紅,赤腳站在一泡冒著熱氣的牛糞上

像一株越冬的青稞,拼命地汲取著肥料中的能量和養分

朔風粗暴地犁過地面。牛糞逐漸僵冷。他的雙腿開始哆嗦起來

期盼的目光,在牦牛群中來回穿梭,徘徊在一個個碩大的屁股上

一頭老牦牛轉過身來,久久地望著他,目光里透出悲憫,加快了反芻的速度

毛茸茸的長尾巴高高地翹了起來,草叢中傳來鮮牛糞落地的聲音

小旺堆從過氣的牛糞里拔出雙腳,迫不及待地奔向那泡生機勃勃的牛糞

越來越多的牦牛向他投來慈祥的目光。草原上響起此起彼伏的反芻聲

牦牛們都有一副菩薩心腸,一輩子都在咀嚼著世間的炎涼和苦難

更多的牛糞,帶著生命的體溫,接連不斷地降落在凍僵的原野上

寒風呼嘯。牛糞保溫的時間越來越短。他不斷地從一泡牛糞走向另一泡牛糞

仿佛無聲的召喚。一片片草地飄浮起來,向著牦牛的嘴邊靠攏過去

一小片一小片的熱土,就這樣源源不竭地分娩出來

黑色的牦牛群,緩緩地在風雪茫茫的大地上移動

龐大的身影,像一塊塊黑色的巨石,重重地碾過漫長的冬季……

十八歲的青海湖

那時,我們就像一個娘生的,什么都一樣

我們都很年輕,都剛滿十八歲,都在想著很遙遠的事情

冥冥之中都在尋找著彼此,像尋找失散已久的親人

我們都不辭辛苦,越過千山萬水,晝夜兼程,向著對方走去

都堅信,此生一定能夠找著你,就像鹽一定能夠找著舌頭

我們一見面,就張開雙臂撲向對方,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那時,我們都很貧窮,衣袋里除了風,什么都沒有

又都很富有,身體里游動著數不清的魚群

我們都很干凈,很單純、厚道、善良

即便是涼透了心,恨得咬牙切齒,也是玉潔冰清

那時,我們總是把自己盡情地鋪開,倒躺在生機勃勁的原野上

熱情地接納著操著不同口音,來自四面八方的的河流

心胸像天一樣藍,比天還要高遠、遼闊

骨頭里萬馬奔騰,雄鷹在雪山之巔自由地盤旋、翱翔

我們都會在漫長的夜晚,一遍又一遍地數著天幕上的星星

心中總是無法平靜,涌起一波接一波的潮汐

那時,我們都很蒼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我們都為祖國當兵,身上穿著草綠色的軍裝

我們的心中都裝著這片古老的土地,都把中國叫做母親

最高的那座山

站在你的肩頭,能夠遠遠地看到家譜起頭的那一行

由北向南。漫長的遷徙圖。大石頭為記。飄泊不定的故鄉

一路的草鞋、扁擔、井繩、炊煙、月光。一路的親戚和冤家

你深不見底的巖洞。高高的碉樓。鐵打的營盤

石磨哼著老掉牙的歌曲。石獅子闖進睡熟的村莊

飄著白紙的墳墓,在深夜推開窗戶,透出搖曳不定的燈光

豹子走進陷阱,剝光自己的皮,倒掛在火堆上燒烤

一個個草垛將自己捆得結結實實,從灌木叢中滾落進黃昏

內心深處有開采不完的無煙煤

總是咬著牙,隱忍著,不輕易將懷里的石頭扔下來

藏著母親的頭發、淚水和牙印

吞下一場一場的暴雪。在大風中咳嗽不止

脊背上有專門為我鑿出的一級級臺階。我能夠數出你有幾匹肋骨

常常扭過頭來,將野果塞進我的嘴里。用胡茬亂扎我

沒有門牙,那是被我撒野時一頭撞掉的

一直拼命想將我托舉到月亮上,自己卻轟的一聲坍塌下來

為了夢見天邊的游子,寧愿永遠躺在泥土里沉睡

你就是我心中最高的那座山

我卑微的靈魂,將在你長滿青苔的峭壁跟前長跪不起

為你寫一個故鄉

兒子,我打算送給你一件最珍貴的生日禮物

這件禮物,必須是你生命中最缺乏的

你最缺什么呢?金錢?房子?車子

以你自身的能力,這些身外之物,遲早都會擁有

愛?父母連生命都可以為你付出

說你是云南人,你的母親卻又是江蘇血統

說你是江蘇人,你的父親卻又操云南口音

你生在黃土飛揚的陜西,卻又長在霧霾籠罩的北京

無論你將何處視作自己的老家

都是一個殘缺不全、缺斤短兩、淡而無味的故鄉

故鄉!你生命中最缺乏的東西

兒子,那是一輩子的根。在你的生日

我想寫一個故鄉,送給你

這個故鄉是正宗、完整、無污染的

有神祗、圖騰、血緣、家譜、祖墳,有炊煙裊裊的老房子

有鄉愁、思念,有看不見的人間大愛

有干凈的乾坤,干凈的山水,干凈的草木、莊稼

有干凈的晝夜,干凈的四季,干凈的陽光,干凈的云彩、雨點

每一縷風,都是老天爺親自吹的,是那樣清爽、真實、善良

每一場雪,都是老天爺親自下的,是那樣純潔、潤澤、厚道

甚至,連每一聲犬吠都是干凈的

陪你開懷大笑的,不一定是你的朋友

為你放聲痛哭的,一定是你最親的人

兒子,我想寫一個故鄉,作為最珍貴的生日禮物

送給你。它不會因時過境遷而稀釋、變味、遺忘、丟失

可以放在枕邊,擱在書架,也可以隨身攜帶

可以高聲朗誦,也可以靜靜閱讀

可以用來懷念,用來取暖、療傷,用來痛,用來流淚

竹子開花

外婆,你可曾知否?當年的跟屁蟲

已經到你離開他時的年齡了。倘使時間可以倒流

那一片竹林就能復活。我拉著你麻布般粗糙的手

回到竹子開花以前

那一眼巖泉,會吐出多年郁結在胸中的淤泥和石頭

用清澈的嗓音,與提著小木桶蹣跚而來的你

滔滔不絕地相互傾訴

外婆,我保證再不會多嘴多舌,觸碰你們彼此

諱莫如深的那件事。外公餓死的那一年

竹子開花了。舅舅喝敵敵畏斷氣在你懷里的那一年

竹子又開花了

天兩次塌下來,都未能壓垮竹林深處的石房子

在你的諄諄教誨下,自留地里的玉米、洋芋比我還要懂事、聽話

雞鴨們也很本分、厚道、孝順,爭先恐后地下著蛋

你總能將紛亂的日子,績成一個個冒著熱氣的麻線團

災難還是降臨了??粗菸闹窳?/p>

你一夜白了頭。暮色里,你提著那只渴死的小木桶

踉踉蹌蹌回到石房子。你說,你該走了

你說,下輩了再做我的外婆

外婆,我知道,你追隨著那一片竹林,那一眼巖泉

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那里,竹子不會開花

斷 墻

有時,我會產生這樣一種錯覺

一首好詩歌,就是用青磚砌筑而成的

一面斷墻,能夠見到兒時,我和毛幺爺在上面

背課文。唱童謠。比賽尿的射程。爭論一塊石頭的公母

對著高山不停地大吼,傾聽自己靈魂的回聲

為一些我們喜歡的大姑娘們的出嫁

或某一位老者的去世,悄悄地落淚

這樣旁逸斜出的一面斷墻,高過我們的童年

高過它自身,高過周圍的群山

站在上面,伸手就能夠著冰涼的月鉤

天上的星星,都被我們摸遍了

如果欠起身,還能看見遙遠的北京

藍天白云,艷陽高照,古色古香,洪鐘大呂,博大精深

直到今天,我一直都在懷疑現在生活的這座喧囂的城市

到底是不是夢中那個神圣而又美麗的首都

站在高樓上,滿眼陰霾,什么風景也看不到

只有那面留有我淚痕的青磚斷墻

時隱時現,猶如一首沒有勾縫的詩歌

偶爾被大風吹落一個方塊字

都會生生地砸疼我的左腳背

致大海

你是詩歌的牧場。收留所有的流浪者

活著的、死去的,褒意的、貶意的,都走向你

隱喻的沉淪,讓海水上漲,淹沒了大片的陸地和城市

用臺風修辭的巨浪,又有幾人能讀出言外之意,警世之音

沒有象征的太陽,不再興奮、激動、鮮明、輝煌

撒向遠方的山脈,已經無法用河流將它們收回來

是誰,被自己掄起的巴掌,扇得粉身碎骨

抽去定語的大陸架,正迅速滑向虛無

我曾經摘抄你。朗誦你。歌唱你。折疊你

你在我的最遠處、最寬處、最暖處、最凈處、最藍處、最癢處

我在你的最深處、最窄處、最冷處、最臟處、最黑處、最痛處

失去鹽分的形容詞,已無法訴說一滴海水的苦澀

傾 斜

每一幅懸掛在木質墻壁上的畫

都有自己悠久的背景。都是一塊在吊床上做夢的領土

當你抬頭將其凝視,它會感覺腰酸背疼

緩緩睜開惺忪的眼睛

譬如頭頂上這一片沉默的大海

一旦被你的真誠所喚醒,它發出的第一聲肺腑之言

并非感恩,而是要求承認其自治權,擴張版圖

時間深處,那兩顆含而不露的釘子

在罡風中閃爍其詞,長出潔白的羽毛

一種神秘的牽引力,將松弛的海平線繃緊,向彼岸扯動

一只海鷗尖叫著從前世飛來。大海頓時傾斜了

你的房間,已是一片汪洋

海水忽然直立起來,緊緊摟住你處子的腰肢

唯一的島嶼淪陷了。最后的時刻

會有一只紙船從驚濤駭浪中駛來,載著不知所措的你

安全返回自己的肉身

抗戰老兵方隊

你們是燃燒、咆哮、歌唱、沖鋒的血

決不將脖子從大海邊縮回半寸的長江、黃河

你們是戰火中走來的焦土

決不投降的炊煙。決不更改姓氏的石頭、泥沙

決不低頭的樹木、莊稼、野草

決不后退,面不改色,拍著胸脯,視死如歸的城墻

可以被剜下,但決不跪下的膝蓋

呼嘯著撲向侵略者腦袋的嗜血的大刀

這些傷痕累累,掛滿勛章的大山啊

肉體風化了,骨頭站立著;骨頭風化了,靈魂站立著

死活都屹立不倒,擎起這一片放不下的天空

你們是自己收復的失地

血肉模糊的尸體上重新長出來的頭顱

重返高處的霹靂、暴風雨、洪水

身后,是一個個前仆后繼、雷霆萬鈞的方隊

一望無際的高樓、田野、森林、海洋

一藍天的鴿子,五彩繽紛的氣球

我的泰然自若的祖國

永暑島

我不是礁。我是一塊在水下燃燒的石頭

一座多年來被死死摁在大海中的島。只要我一天

抬不起頭,所有炎黃子孫都會被嗆個半死

十三億國人,都會嘗到茫茫的苦澀

珠穆朗瑪峰,永遠不會是世界最高

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

惡棍的“普世價值”,是資本的方言

剩余價值的最后一層一戳就破的遮丑布

特洛伊木馬的口令、暗號和密碼

侵略者信奉的真理,永遠在大炮的射程之內

左手高舉著圣經,右手揮舞著屠刀

強盜的福音,是劍鋒上逼人的寒光

熱血描繪的九段線,才不會縮水

神圣的疆界,在鋼鐵的翅膀上

今天,我終于補足了鈣和鐵

從屈辱里昂起頭來,站在祖國豐滿的的羽翼之下

我雖小,但能稱出一個古老民族的分量

狂風惡浪,終將從我的胯下退去

還太平洋一個真正的太平

祖國,我是你直起腰來的土地

浮出水面的尊嚴。我正式請求你叫我的大名

我叫永暑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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