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金刀的使命

2017-03-09 17:57田野
章回小說 2017年2期
關鍵詞:蓮花

田野

(一)

蓮花的腰牽著

方頭的心

聽到小豬仔的慘叫聲,有幾條狗從集市的不同方向跑過來,站在距離方頭十步左右的地方,圍著方頭和他的劁豬攤子看熱鬧。狗通人性,它們常年目睹方頭像一個嫻熟的外科大夫,手里金黃色的劁豬刀一伸一縮,那些豬馬牛羊的屁股附近就會出現一條藝術化的切口。在切口處的血水尚未流出之前,某個器官已經被方頭麻利地摘了出來。

雖然與豬馬牛羊同屬六畜,狗卻比它們聰明得多。官道鎮集市上的任何一條狗都清楚地知道,和方頭以及他手里的劁豬刀保持適當的安全距離,是必要的。

方頭沒有心情顧及那些狗的存在與戒備,他三下五除二縫合好豬仔屁股上的刀口,一邊擦手一邊歪著脖子望天。那一刻,太陽正懸浮在炮樓西邊的半空中,橘紅色的日光晃得鼻孔一癢,他連續打了三個噴嚏。每一個噴嚏都把圍觀的狗們嚇得朝后退了一步。

那種滑稽的場面并沒有讓方頭覺得多么好玩。抬起手背揉了揉鼻子,他覺得天上那個血淋淋的大圓球,就是一個大號的馬卵子。從這個比喻不難看出,方頭的內心是懊惱的。

方頭怎么可能不懊惱呢?蓮花不在集市上,他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而且還不順當。一天當中,居然兩次出現了重刀!

在方圓百里的范圍內,如果官道鎮的方頭說自己是一匹馬,就絕對不會有第二個同行敢跳出來冒充駱駝。人們都知道,方頭那手劁豬騸馬手藝的精髓,是祖傳的一刀齊活。至于如何才能修煉成一刀的境界,旁人無從知曉。那是他們單家秘不示人的家傳絕學,屬于高度的商業機密。從方頭他太爺爺那輩算起,這個機密的保守與傳承,已經有好多年了。

自古以來,所有的劁豬匠都是挑著擔子,跟個貨郎似的走街串巷,到處吆喝著找生意做,但方頭不是。他按照祖上的規矩,只坐在自家門口的集市上,等主顧把生意送上門來。這不能不說是個例外。例外的程度,可以從官道鎮民間近年流傳的一段順口溜里找到佐證——

老飽學的藥,方頭的刀;龜井的狼狗,蓮花的腰。

方頭的體格結實,結實得就像西山上的石頭,從來不知道什么叫有病,因此他不可能對老飽學的藥感興趣。龜井的狼狗呢,在方頭眼里那根本就不是狗,而是邪惡的女妖。有一次去據點里給龜井送好玩意兒吃,方頭眼瞅著那條母狼狗居然像個舞女一樣,兩只前腿搭在龜井的肩上,抱著龜井親嘴。天老爺!方頭趕緊把羞臊的目光移向窗外。從那次之后,他再見到這條狼狗,就會面紅耳赤,胃里翻江倒海。

方頭真正感興趣并且日思夜想的,只有蓮花的楊柳細腰。不過方頭也明白,蓮花的腰雖然是長在蓮花的屁股上面,但是那個部位的真正主人卻并非只有蓮花自己,它還有一個主人,是牤子。牤子是蓮花的男人,牤子的本義是公牛。也就是說,只有像公牛一樣健壯的人才敢叫牤子。牤子不但體格健壯,還會做豆腐,只是牤子做出來的豆腐不及他的體格棒。

集市上,每天有好幾家賣豆腐的攤子。在這些競爭的同行當中,牤子做的豆腐不是最好的,卻是賣得最快的。這樣的結果與牤子無關,那完全得益于他有個好媳婦蓮花。別人的豆腐到了散市時可能還沒有賣完,只能低價處理,而蓮花卻早已經收攤了。這不光是因為蓮花長得俊,有著一張豆腐一樣白白嫩嫩的臉蛋。更為重要的是,蓮花的買賣做得有人緣、有滋味。

一雙毛嘟嚕的大眼睛輕輕一掃,就知道圍觀的人當中,哪個是來看熱鬧的,哪個是來稱豆腐的。她會問人群中同樣空著手的某一個人:叔你要稱多少?那人便有些窘,漲紅了臉說,從家里出來原本是打算稱塊豆腐的,走得急,忘了舀豆。蓮花便說,你稱吧叔。上回你家嬸子來換豆腐,豆舀多了,存在了我這兒。那人猶豫了一下,說,那就要一塊吧。

等收攤回到家里,牤子就問蓮花,我怎么不記得那個主兒的老婆什么時候存過豆子?到秋人家不把豆子送來,你可是連老本都賠了。

人情,蓮花轉身的時候告訴牤子,咱賺的是人情!

后來的事實證明,蓮花是正確的。到了秋天,地里的莊稼收了,那些曾經賒欠的人家不僅把豆子給蓮花如數送還了過來,而且再上街撿豆腐,便不肯去別家的豆腐攤了。

當然,蓮花也有不正確的時候。譬如,她就不該對方頭太好。這里所說的太好,是方頭自己的想法,屬于一廂情愿。

方頭的生意有一個特點:忙的時候,那些豬馬牛羊仿佛是事先約定好了的,大家一起組團前來等候方頭為它們做手術;不忙時,又往往三天兩天沒有一個生意上門。逢此光景,方頭也不著急,更不上火,他會蹲在一個老梨木板凳上面,以若無其事的神態瞄著對面蓮花的豆腐攤看。其實,他看豆腐攤是假,看蓮花才是真。方頭的兩個眼睛像一對鉤子,鉤在蓮花的身上。方頭不得不承認,蓮花的臉蛋、眉眼自是好看,但真正令人心動的部位無疑還是她的腰。動靜之間,蓮花細細的腰身一收,一株美妙動人的白蓮,就活脫脫搖曳在寂寞的風中。

方頭之所以單獨避開蓮花的眼睛不看,那是因為自己的目光一旦和蓮花的目光撞在一起,身體立刻會像那些被剛剛劁過的小豬仔一樣,哆哆嗦嗦抖個不停。豬仔顫抖是由于身體疼痛。他看蓮花的眼睛時明明哪里都不疼痛,為什么身子也會顫抖?

(二)

牤子手中的棍子落在

方頭胳膊上

平心而論,方頭一直以來的那個愿望,也并不是多么的十惡不赦。說開了,他只是盼望著有一天自己可以親手摸摸蓮花的楊柳細腰。那究竟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呢?方頭沒有體驗過。確切地說,是方頭此前一直沒有機會體驗。

機會終于來了的時候,方頭的手到蓮花的腰之間,也就是一尺的距離。

那一天,仿佛是天遂人愿,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就有大堆的陰云滾滾壓過來。涼颼颼的風,也從西山的豁口處驟然而至,直吹得整個集市黯然失色??礃幼?,一場大雨很可能馬上就要潑將下來。

人們都仰起頭來朝天上看,注意力不在地面上。注意力在地面上的只有蓮花和方頭兩個人。蓮花正忙著收拾攤子,方頭在幫蓮花的忙。方頭這時已經和蓮花一起把她的豆腐攤收拾得差不多了,如果方頭的那只右手在稍后機會出現的時候,可以果斷一點,大膽一點,他的愿望應該是有可能實現的。

蓮花彎下腰,正在撿拾掉在地上的幾粒豆子。一陣風恰好吹過來,像是特意來幫方頭的忙。風將蓮花的印花小襖猛然朝上一掀,一片雪白的肌膚就撞進了方頭的眼里。方頭的喉嚨開始艱難地蠕動,手掌心不斷有冷汗滲出來,方頭不得不一次次握緊拳頭。就在方頭的喉嚨蠕動到第N次時,他終于出手了。不料,那只蓄勢而為的手掌尚未抵達蓮花的腰畔,中途就偏離了方向——一根棍子落在方頭的胳膊上。棍子的另一端,正握在一只手里,那只手是牤子的。

根據方頭長久以來的觀察,他幾乎能夠肯定,每天都要半夜爬起來磨豆漿做豆腐的牤子,這個時間段應該還躺在家里睡大覺??墒墙裉?,牤子那東西怎么會突然就不睡了?不睡覺就該好好呆在家里,干嗎要跑到集市上來?

牤子此刻很生氣,所以加在棍子上的力道就大了些。方頭聽到牤子的棍子落到自己的小臂上,發出了一聲暴怒的脆響。

正在氣頭上的牤子把手中的棍子抖成了一柄劍,劍尖直指方頭的咽喉。我操,你這個扁腦袋貨!想找死是不是?朝地上用力唾了一口,牤子繼續質問方頭,陰天下雨你不知道,自個兒長得啥屌樣,你還不知道?

方頭當然知道自己長得是個啥屌樣。

打記事起,方頭就從未聽到鎮上的人們喊過他的大名——單義。不論男女老少,一律都叫他方頭。外人那么叫也就罷了,就連爹媽活著的時候也是這么叫他。到后來,鎮上的那些頑童們更是以童謠的方式編排方頭:南不南,北不北,四方腦袋豬卵子嘴。

針對方頭的卑鄙行為,牤子認為僅僅聲討是不夠的。他準備再一次掄起棍子,可是沒能掄動,他那只持棍子的手臂被蓮花死死地抱住了。蓮花氣喘吁吁,帶著哭腔喊:方頭哥,你快跑,快跑??!

方頭沒有跑,他正用左手托著自己的右臂,呆呆地愣怔在原地。漸漸清晰的疼痛驅趕著豆粒大的汗珠子從前額和臉上奔涌出來,匯集到下巴之后,紛紛落到衣襟和地面上。方頭茫然地望著牤子手里的棍子。那是一根五尺左右的藤條,原本是方頭太爺爺當年的拐棍,后來被方頭送給了蓮花用來支豆腐攤。

由于蓮花的阻撓和羈絆,牤子一時無法對方頭發動第二輪攻擊,只好繼續咬牙切齒地實施精神打擊:我實話告訴你方頭,早就知道你沒安好腸子,防著你呢。你他娘連自個兒的老婆都看不住,還有閑心惦記別人老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個兒那熊樣!

原本只是想摸一下傳說中的蓮花的腰,不料竟被人家男人當場抓了現行。極度的羞愧感讓方頭無地自容,他此刻真想撒泡尿出來,但那一定不是為了拿尿當鏡子照照自己。不用照,方頭也清楚自己是個什么熊樣。他試圖沿著牤子的提醒想開去:倘若此刻能撒出來一泡尿倒也不是壞事。那泡尿最好能像沁水河一樣幽深,以便一頭扎進去,淹死自己。

集市上那些抬頭看天的人們都被牤子的叫罵聲吸引了過來。見狀,有幾個急公好義之人就準備上前勸架,卻被大多數熱衷看熱鬧的人暗暗阻止了。牤子見人越聚越多,方頭依然站在原地不動,似乎在有意跟自己叫板,再回想起之前蓮花提醒方頭哥快跑,牤子的心里就像被灌了一瓢生豆漿,又苦又澀。為了沖淡那種苦澀,牤子決定在眾目睽睽之下,給方頭來點兒厲害嘗嘗。無奈蓮花始終像考拉一樣,把他當成了一棵桉樹,死死地纏在身上。牤子狠心一掄胳膊,蓮花就飛向了他的身后。

怒火重燃的牤子,用雙手將棍子高舉過頭頂。憑他的塊頭和力氣,如果這一棍子落到方頭的身上,極有可能把方頭打成半身不遂。

那根高舉的棍子遲遲沒有落下。這一次讓棍子停住的,不是蓮花,而是另外一個人。那個人大家也都認識,他是官道鎮據點里的最高長官——龜井隊長。

眾人光顧著看熱鬧,沒有誰注意到龜井是什么時候來到了方頭的身后。

龜井左手牽著的那條狼狗,正和龜井一起虎視眈眈地盯著牤子和他手里的棍子。牤子心里明白:眼下,只要半空中的棍子再往下落半尺,龜井手里拴狗的皮帶就有可能松開。一旦龜井松開了皮帶,那條兇惡無比的大狼狗就會沖過來撲到自己的身上,尖利的狗牙很快就能把自己撕成碎片。

整個官道鎮的人都知道,龜井是方頭的朋友。牤子當然也知道,而且他還親眼看到過那條大狼狗眨眼工夫就把李五妖家那頭受驚后誤闖據點的大黃牛咬死。自己的脖子再粗,也趕不上五六百斤重的黃牛脖子粗。想到這里,牤子乖乖撂下了手里的棍子,圍觀的人們這才松了口氣。

龜井走上前擼起方頭的衣裳袖子,在方頭的胳膊上輕輕捏了捏,又仔細端詳了一陣,然后豎起右手的食指沖牤子一勾,你,過來!

盡力調息均勻自己的呼吸,牤子極不情愿地來到龜井和方頭跟前。龜井慢條斯理地對牤子說,方頭這條手臂,骨折了。你,要負責!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官道鎮的地盤上,龜井的話就是圣旨。雖然龜井的模樣并不像他的狼狗那樣兇惡,一口半生不熟的中國話也總是說得文質彬彬,假如不是穿了一身日本軍服,龜井更像是一個教書先生。但是,如果有誰真敢把龜井當成一個教書先生,或者把龜井說的話當成一個教書先生的話,那后果無疑會很嚴重。

龜井說出的話,鎮長不敢不聽,警察所長不敢不聽,牤子當然也不敢不聽。既然龜井說了,叫牤子要為方頭的胳膊負責,牤子就不敢不負責。

人家方頭哥把我怎么了?一回到家里,蓮花就開始責備牤子,你一上去就下那么黑的手?蓮花平時從來不對牤子發脾氣,這是頭一遭指責自己的男人,這下好了,你不是有勁么?你不是敢下手么?方頭哥的胳膊折了,怕是仨月半載都沒法做生意。不用旁人說咱,十里八村那些等著劁豬騸馬的鄉親,就會拿唾沫把咱們淹死!

牤子深知自己闖下了禍,面對蓮花的數落也只能耷拉著腦袋老老實實聽著。

眼瞅著自己的男人幾乎要把腦袋插進了褲襠里,蓮花的口氣軟了軟,你起來,趕緊去飽學爺的醫館,把家里這三塊錢給飽學爺送過去,讓他老人家多費心,給方頭哥用點兒好藥。你呢,當著飽學爺的面,再跟方頭哥真心道個過。

(三)

蓮花鉆進方頭被窩,

是為牤子

常言道,傷筋動骨一百天。自己的胳膊叫牤子打成了骨折,肯定屬于動骨。方頭就想,既然是骨頭動了,養好就得一百天。就算自己的體格結實不用一百天,也總得九十天吧?

別人受了傷,都盼望著能早一天康復,方頭不是。他現在反而擔心自己的傷勢康復得過于太快。他的目的很明確,自己的胳膊一天不好利索,蓮花就會多給自己做一天的飯。吃著蓮花親手做出來的飯菜,那樣的日子真好!好得如同走進了一個美不勝收的夢境。方頭巴不得自己這條受傷的胳膊一直傷下去,倘若那樣,自己就可以一直待在那個有蓮花陪伴的美夢里,永遠不用出來。

事實上,方頭忽略了他的愿望并不具備實現的基本條件。因為至少有兩個關鍵人物,不同意他的美夢無限期延續下去。牤子就是其中的一個。

剛開始那段日子,一想到方頭好端端的一條胳膊愣是被自己敲斷了,牤子的心里還是生出過一些歉意的。歉意之外,牤子也后怕。他無法預料在打傷方頭這件事上會不會得罪了龜井。在官道鎮,誰都可以得罪,就是不能得罪龜井。得罪了龜井,一定不會有好果子吃。后怕之外,牤子還后悔:他和蓮花兩個人起五更爬半夜,辛辛苦苦磨豆漿、做豆腐、賣豆腐攢下的三塊大洋,被自己一棍子敲得沒了影子?;谝飧邼q時,他有幾次甚至想敲斷自己的胳膊。下不去手,牤子就偷偷抽自己嘴巴。抽完嘴巴,牤子每天還是會按時按晌把蓮花做好的飯菜,像伺候祖宗一樣給方頭送過來。

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牤子又不是他方頭的兒子。一個月之后,一天要送三頓飯的牤子就開始漸漸地不耐煩了。尤其是到了后來,每當看到方頭當著自己的面,用一只笨拙的左手就能把蓮花做的飯菜吃得呼嚕呼嚕山響,三扁四不圓的腦門上每次還都閃亮出一層愜意無比的汗珠,牤子心里就會又有一根棍子舉起來,一次次敲向方頭那條揮舞筷子的左邊胳膊。

牤子果然不再給方頭送飯了。

就算牤子想送也沒法送了,他被抓到據點去修一個更高更大的炮樓。以前,據點里修筑那個老炮樓的時候,用的人都是日本兵去昆崳山一帶抓來的勞工。作為占領者的最高長官,龜井很聰明,他不想讓自己當一只吃窩邊草的兔子。事實上他做到了,據點里的士兵和官道鎮的百姓一直相安無事。沒想到這一次修建新炮樓,龜井吃了窩邊的草,他派人抓了牤子和鎮上的其他幾個青壯年。牤子離開家的時候或許不曾想到,那條從他家到據點只有五里遠的路,會是他生命中的一條單行道。他能走過去,卻再也沒能走回來。

另一個不同意讓方頭以受傷的名義待在夢里的人,是開醫館的老飽學。

老飽學從老花鏡的鏡框上邊露出兩只眼睛,打量著方頭仍然吊在胸前的右臂,方頭啊,我今天就給你去掉胳膊上的竹片子,不用整天吊著了。你呢,再養上個三天五日,又能擺弄你的小金刀了。

老飽學口中的小金刀就是方頭用來劁豬、騸馬的劁豬刀,是方頭吃飯的家什,更是他們家祖傳的寶貝。多少年來,整個官道鎮一直都在傳說那把刀的神奇。人們說小金刀是用純金打造的,刀不沾血,血不沾刀。還說小金刀一經接觸到豬馬牛羊的身體,便會沿著主人心想的切割路線自行走刀。也就是說,方頭在劁豬騸馬的過程中,牲畜身上的哪個部位該留,哪個部位該去,小金刀自己都知道。有關小金刀的神奇傳說早已形成了一道光環,不僅籠罩著他的刀,也籠罩著他這個刀的主人。

爺,這才剛剛一個月多點兒,能好利索?方頭低頭看著自己的胳膊問老飽學??跉饫锩黠@流露出對醫囑的質疑。

老飽學寬厚一笑。自己行醫六十多年,還沒有哪一個病人敢當面跟自己這么說話。方頭敢,那是因為方頭知道,他的太爺爺曾是老飽學的義父。老飽學呢,也一直拿方頭當自己的親孫子看待。

老飽學慈祥而又不失嚴肅地問方頭,你是真嫌那條胳膊好得快了?方頭一下一下眨巴著眼睛不回答。老飽學說,你要是真嫌好得快,我倒是有個辦法。

啥辦法呀爺?方頭的眼睛立刻停止了眨巴,目光像一只靈敏的猴子,突然蹦到了老飽學的腦門上,極認真地問。

你自己把胳膊伸到門檻下面,輕輕往上一掰,就行了。

老飽學的話說得輕描淡寫,方頭卻能聽出里面蘊含的威嚴,他只好把目光移到別處,躲閃著老飽學的眼睛。雖然那種表情看起來有些扭扭捏捏,老飽學還是從中捕捉到了扭捏下面隱藏的倔強。

緩緩搖了搖頭,老飽學說,方頭啊,我看你這倔脾氣,不像你爹,也不像你爺爺,倒是挺像你太爺爺。

我怎么可能像太爺爺呢?從老飽學的醫館回到家里,方頭一路都在想,我要是有太爺爺那么大的本事就好了。太爺爺娶了三個老婆,我連一個老婆都沒留住。

有關太爺爺以及自家祖輩的歷史,方頭都是從老飽學口里聽來的。

老飽學告訴方頭:他們單家老輩子并不是劁豬騸馬的,而是在京城里專門負責劁人騸人,也就是制造太監的。那一行的文雅稱謂叫凈身師,俗名刀子匠。由于單家手藝精湛,有些經他們家凈身的太監后來發達了,往往便會有所回報。據說,當這門技藝傳到方頭太爺爺這輩的時候,名聲達到了頂峰。同治十三年,宮里的四品總管太監正是由單家凈的身??偣茱嬎荚?,回想起單家當年的好,便決定為單家做點兒事情以示謝恩。于是他親自出面請托兵部武庫司的人,用黃金合著別的稀罕金屬,特別打造了一把手術刀。金黃色刀身上刻著單一刀三個字。且不說那把刀如何金貴、如何鋒利,也不說刀身上的刻字出自哪一個大學士之手,單是隆重的贈刀儀式就足以羨煞京城里的同行。

方頭的太爺爺那時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和二兒子長得都很壯實,到了十五六歲時,先后都夭折了。只剩下一個從小就病歪歪的老三,勉強活了下來。這個老三就是方頭的爺爺。老三后來娶了媳婦,媳婦生了一個男孩。就在男孩五歲那年,夫妻二人又相繼過世,留下的那個孩子,就是方頭他爹。

發送完最后一個兒子,太爺爺就突然宣布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他領著唯一的孫子離開京城,黯然回到了官道鎮老家。也許是太爺爺那雙手并沒有在真正的金盆里洗過,或者是洗了沒洗干凈??傊?,在老家賦閑了兩年之后,太爺爺便閑得手癢難耐起來??墒切⌒〉墓俚梨偛恍枰O,也就不會有人讓他凈身,需要凈身的只有豬馬牛羊。太爺爺精通醫理,他相信與給人凈身相比,牲畜的去勢要簡單得多。給人凈身好比是連根拔起一顆已經結了瓜蛋的瓜秧,務必要做到干凈徹底。而給牲畜去勢,只需將僅有的兩個瓜蛋摘掉即可。于是,他重操舊業,又拿起小金刀,干起專門為牲畜去勢的營生。

那把小金刀在太爺爺傳給方頭的父親之前,就已經在業內閃耀出獨樹一幟的光亮。后來又經過方頭父子兩代人的增光添彩,小金刀的光亮就放大成了神奇的光芒。當然,那種光芒僅限于技術層面,并沒有照亮單家的生活之路。方頭十二歲那年夏天,父母去姥姥家走親戚,回來時路過沁水河,踩爛了木橋上的橋板,夫妻二人雙雙溺亡。

仿佛兒孫們的壽命都累積到了太爺爺一個人身上,他雙手顫抖著將小金刀交到方頭手里,無限悲涼地撫摸著重孫子的四方腦袋,愴然嘆道,老者不死,少者不旺;老者不死,折少亡??!當天夜里,太爺爺給老飽學留下一封托孤的信,找出當年用來束縛凈身對象的牛皮繩,在自己九十歲的壽命上打了一個死結。

太爺爺死后,鎮上的人們背地里就有了一種議論,說單家之所以人丁不旺,很可能跟他們祖祖輩輩從事的營生有關。因為那種營生,無論是對人還是對牲畜來說,都意味著斷子絕孫。

已過了掌燈的時辰,算計著蓮花不會來送飯了,方頭于是就早早躺下,瞪著兩眼遙望窗外的月亮。望了沒多久,兩塊眼皮就粘在了一起。迷迷糊糊中,他的鼻子里鉆進一股淡淡的青艾的味道,他一骨碌坐了起來。

如同下凡的仙女,蓮花沐浴著月光,真真切切站在方頭的面前。

那一晚,蓮花開始都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方頭已經沒什么印象了。自從蓮花背過身去解紐扣那一刻開始,方頭的胸腔里就有一團烈火開始燃燒起來。熊熊火焰順著喉嚨往上躥,一直躥到了嘴里,生生將舌頭烤成了一條泥鰍干。

而慢慢褪去衣裳的蓮花,卻像是一條春光無限的美人魚,在如水的夜色里,以恬靜、以誘惑、以傳說、以摧枯拉朽的態勢,真實地顛覆了方頭的世界。

方頭聽見自己的每一塊骨頭都開始發出歡愉而痛苦的吶喊。他又開始顫抖起來。這一次,顫抖的不光是身體,就連心頭也跟著抖個不停。如果想擺脫顫抖引發的強烈眩暈,方頭唯一正確的選項,就是要奮不顧身地伸出手去抓住那條美人魚。

但是方頭又一次重復了歷史性的錯誤。即使有著夜色的掩護,他的雙手在前行的道路上依然顯得猶豫不決,甚至是羞羞答答。為了給自己鼓勁兒,方頭決定在默數完五個數之前,一定要讓雙手化作兩條小船,直達彼岸!一,二,三……忽然聽到蓮花的身體里飄出一聲輕輕的嘆息。那聲嘆息涼涼的,一如千年寒潭之水,潑進方頭的心里。計數戛然而止,一股針扎般的痛感在內心擴散開來。停頓了片刻,方頭似乎才下定決心,起來吧妹子。起來!穿衣裳回家去。

蓮花很聽話,就坐了起來。坐起來的蓮花,并沒有急于穿戴整齊,而是兩臂交叉,捂緊紅兜肚下面藏著的兩只小兔子,低聲問方頭:哥,你不是一直都想稀罕俺么?

艱難地吞下一口唾沫,方頭含混不清地說稀罕。

蓮花說稀罕,你就要了俺唄。

方頭說俺怕。

蓮花就問你怕啥么?俺又不會告訴牤子。再說,這也都是為了他呢。

方頭心底的寒意又陡然升起。他說俺不光怕牤子,更怕俺沾了你,有一天牤子知道了,對你不好。

在兩個人的對話過程中,雖然方頭一如既往不去看蓮花的眼睛,但是他能感覺到,蓮花哭了。

不哭妹子,方頭承諾,你放心,天一亮,俺就去找龜井。

(四)

方頭意外地被攔在

據點外

清早起來,方頭并沒有直接去據點找龜井,而是去了山后的西埠村。

方頭明白,開口求人三分矮,何況要去求的人還是龜井。即便自己和龜井有交情、是朋友,空著兩只手去找朋友辦事,禮數上也說不過,不靠譜。方頭是靠譜的,而且他深諳龜井喜歡什么。方頭常聽人說,世上最好吃的美味莫過于天上龍肉,地上驢肉。龍肉他沒吃過,驢肉的確好吃。特別是蓮花包的驢肉餡餃子,吃一口能香透五臟六腑。龜井沒吃過蓮花包的餃子,方頭也從來沒想過讓他吃。既然龜井只對豬馬牛羊的卵子(睪丸)情有獨鐘,方頭恰好有條件投其所好。

老飽學的侄子住在山后的西埠村,他家里養了一頭四歲大的叫驢。這頭叫驢拉車、拉磨不怎么樣,總是喜歡偷懶?;怀隽?,可是戀愛卻有一套。它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覺把本村韓財主家的一匹小騍馬給勾引到手了,并且讓對方懷了孕。

韓財主家那匹兩歲騍馬,原本是留著將來下小馬駒的。結果尚未成年,就生了個不倫不類的小騾子出來。這讓韓財主覺得很難堪,也很窩囊。于是,他打發管家去找老飽學的侄子討要說法。最終,老飽學的侄子乖乖賠了韓家半塊大洋,外加一斗包米。

這還是看在你叔老飽學的面子。收下賠償的韓財主,余怒未消地教訓老飽學的侄子:要是換成別人,就算賠我一塊大洋兩斗包米也不能夠罷休。你替我想想,我們家的騍馬下馬駒還是下騾駒事小,有辱門風事大!

垂頭喪氣回到家里,老飽學的侄子一氣之下,決定把這頭惹禍的叫驢牽到鎮上,讓方頭把它騸了。那頭叫驢已經察覺到了主人的意圖,剛到村口,就躺在地上一個勁兒撒潑打滾,死活不肯跟主人往前走。老飽學的侄子只好把驢牽回家,捎信到鎮上讓老飽學出面,請方頭來家里收拾這頭敗家的叫驢。

方頭原本答應了老飽學的,后來胳膊叫牤子打斷了,就把這樁事耽擱了下來。如今有求于龜井,最好的禮物,莫過于西埠村那對叫驢卵子。

官道鎮是個千年古鎮。它就像一個巨大的貝殼,臥在兩條官道的交會處。東西走向的官道西邊直通煙臺,往東可達威海;南北走向的官道,北面毗鄰大海,南邊延伸至昆崳山。用書上的話說,官道鎮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日本人占領膠東不久,昆崳山的山里山外就陸陸續續拉起了好幾股各種字號的抗日隊伍。日本人的據點呢,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如同一根巨大無比的釘子,牢牢釘在了官道鎮上。從此,鎮上的人們未經許可,任何人不得靠近據點。

只有方頭特殊。

據點里駐有二十幾個日本兵,還有一小隊二狗子(偽軍),多數人都認識方頭,也知道方頭是龜井的朋友。還知道方頭每次來據點,都是給龜井送好玩意米西的,幾乎沒有人盤問或者阻攔他。

望著眼前那一對鴨蛋大小的驢卵子,龜井的兩只眼睛閃爍著喜出望外的光芒。方頭,你知道,龜井豎起兩根拇指說,我們是真正的好朋友。我,最喜歡你!

努力調整著自己臉上的笑意,方頭說,那是那是。

龜井朝門外招手喊來那個開挎斗摩托的小勤務兵,指著桌子上的驢卵子用日本話嘰哩哇啦地交待著。

據點大院的正南面,那些修炮樓的人們正在日本兵和二狗子的監督下干活。方頭的目光掠過人堆里的每一張臉,看到的都是一些陌生面孔。他沒有見到牤子。

放下擦手的毛巾,龜井來到方頭身后,伸手搭在方頭的肩上,然后直視著轉過身來的方頭,我現在可以肯定,方頭你來給我送好玩意兒米西,是個幌子。

方頭哆嗦了一下,他想躲開龜井逼視自己的眼睛。剛才龜井的手掌挨到自己肩頭的一瞬間,他那顆本就突突亂跳的心,險些就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劇烈的心跳透過方頭的肩膀傳遞到龜井的手掌,連帶著龜井的胳膊也一抖一抖地動。擔心自己的心蹦出來,方頭不敢張嘴,自然也就無法說話。

好在龜井壓根就沒打算聽他說什么。龜井說,方頭,你什么也不用說,你是來找牤子,對吧?我現在告訴你,他三天前就跑了。

既然龜井說牤子跑了,方頭也不敢再往下問什么。離開了龜井的辦公室,方頭來到據點的院子,他盡量放慢腳步,仔細打量著據點四周的圍墻。他想不明白,那一丈多高的大墻,上面還架著帶蒺藜的鐵絲網,牤子究竟是怎么跑出去的?要是牤子真的能單槍匹馬從據點里逃出去,蓮花嫁給他,倒也不算太委屈。

聽方頭說牤子已經從從據點里逃走,一直在老飽學醫館等候消息的蓮花,臉上總算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覺的喜色,不過那抹喜色很快就被憂慮覆蓋了。蓮花輕聲問老飽學,飽學爺,那能是真的么?

真的假的這會兒還不好斷。老飽學說,以牤子的脾氣來看,這事他能干得出來??升斁膿c畢竟不是咱這街上的集市,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聽說里邊存放了不少的槍炮子彈,還有汽車喝的洋油。日本人和索連七的二狗子看得緊著哩,他們怎么會叫牤子跑出來呢?

老飽學的疑問讓蓮花的眉目之間再一次蓄滿了焦灼。飽學爺、方頭哥,你們說,牤子要是真的跑出去了,這都三四天了也沒回家,他能去哪兒呢?

老飽學安慰道:蓮花你也不必太心焦。按說這事,龜井是不會對方頭撒謊的。要是牤子還在據點里修炮樓,他不想放牤子出來,就算方頭去求他,他完全可以隨便找個借口回絕方頭。他沒回絕方頭,而是說牤子跑了,興許,就是真跑了。至于他去了啥地方,眼下還不好斷。反正家里他是不敢回。

頓了頓,老飽學又叮囑方頭,你回頭還得去找一下龜井,問問他,牤子究竟是什么時辰從據點里跑出去的?跑走的當口出沒出啥事?

爺你放心,我轉天就去。

我不太放心啊方頭,我說這話,你也別不樂意聽。老飽學說,這幾年,大伙都議論你跟龜井怎么怎么好。其實你們兩個的交情說白了,也就是他龜井想吃的那東西,你手里有,又肯給他。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呀?

老飽學說的話,方頭幾乎是言聽計從,從不懷疑。不過對他剛才的那番說辭,方頭還是有想法的,嘴上不去辯解,可是方頭心里頭不服氣。飽學爺怎么可以把朋友之間的交情勾兌得那么寡淡?不說別的,人家龜井要不是真心實意對我好,他能把據點里那個高麗女人不是他老婆,而是專門用來伺候日本兵那樣的丑事告訴我?還有,嘎嘎新的日本軍用鋪蓋,龜井為什么只送給我而不送給你飽學爺?還有,龜井的那輛大挎斗摩托車,除了讓我坐,怕是連鎮長都沒有摸過一下。

不服氣歸不服氣,方頭心里還是有數的,上面那些話他是萬萬不敢明說的,何況當時蓮花還在。自己跟龜井有交情不恨龜井,不等于別人不恨龜井,尤其不等于蓮花不恨龜井。牤子畢竟是蓮花的男人,自己的男人叫龜井抓走了,換成誰都會記恨。

方頭在據點門口被攔住了。

上次來據點給龜井送驢卵子,龜井回贈給方頭一件嶄新的雨衣,是日本兵穿的那種軟乎乎、亮閃閃的塑料布雨衣。披在身上像長袍一樣,又輕快又不透水,比起老式的蓑衣不知要強上多少倍。方頭可以預見,自己穿上那樣一件雨衣,在集市上走過一遭,保準會招來一大堆眼氣的目光。由于當時一心惦記打探牤子的消息,他臨走時忘了帶上那件雨衣。

方頭這一次來據點,想借著拿回雨衣的名義,找龜井再次確認一下牤子的下落。因為牤子的下落,對蓮花來說非常重要。凡是蓮花的事,方頭都會心甘情愿地替她分擔。

想不到,站崗的不讓方頭進去。見方頭想強行朝里面闖,那個長著一根細長脖子的二狗子就拿槍管捅方頭的肚子。據點白天一般只設兩道崗,頭一道崗由二狗子把著;再往里面的第二道才是日本兵值守。攔住方頭的長脖,方頭不認識,方頭說我有事,讓我進去。

二狗子隊長索連七嘴里叼著煙卷從里面走出來。索連七說,方頭你空著倆爪子,不給太君拿好玩意兒你來干什么?

我來找龜井先生有事。

索連七說龜井先生不在。

方頭商量索連七,索隊長你叫我進去看看,行不行?

索連七臉一黑,說,方頭你他奶奶這個四方腦袋,是不是叫誰家的騍馬夾壞了?吐掉嘴角上的煙屁股,索連七兩手拤腰,你也不尋思尋思,要不是龜井太君有話,我敢攔你?

對索連七的話,方頭表示懷疑,索隊長,你不是糊弄我吧?

索連七有些惱火,方頭,你他奶奶要是再敢跟我這磨牙,你信不信?我一腳把你卵子踢化了。

望著索連七腳上黑森森的大皮靴,方頭不敢不信。以他的職業經驗,比任何人都清楚,男人的卵子若是被踢化了會有什么樣的后果。方頭不解的是,索連七這個鱉孫雖說對旁人從來都是耷拉著一張馬臉,對自己一直還是比較客氣的,今天是怎么了?莫非龜井真的是不在據點里?還是在據點里,故意不讓我進去?

見索連七的態度已無通融的余地,方頭只好轉回身,悻悻地朝回走。

(五)

惡夢在沒有

預兆時來臨

官道鎮的天空依舊是藍色的,只是藍得不那么透亮??傆幸恍┡f棉花樣的云彩,散漫地漂浮在半空中,沒精打采,像一群無家可歸的綿羊。集市上還似從前那般,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或忙碌,或閑散。

方頭在隨后的五天里四次去據點見龜井,每一次都被擋了回來。懊惱之余他盡量寬慰自己:龜井或許真的是去煙臺城開會了。要是在據點里,憑兩個人的交情,他怎么可能不讓自己進去呢?

已經有幾日沒見到蓮花了,他想念蓮花,可是這些天來卻一事無成,毫無作為,他又害怕見到蓮花。見了蓮花說什么呀?告訴她自己連據點的大門都沒進去,蓮花會相信嗎?飽學爺會相信嗎?難道他和龜井的交情真如飽學爺說的那樣,也就像一個豬仔卵子那么大?

老飽學打發伙計急匆匆把方頭叫到醫館里,告訴他牤子死了。是鎮上采藥的李二,在西山的一個小山洞里發現了牤子。根據李二的描述,看樣子,牤子已經死了好幾天了。他的大腿上有一個血窟窿,山洞的地上流了一大攤血。老飽學分析,牤子十有八九是受傷后流血流死的。

遵照老飽學的吩咐,方頭硬著頭皮來到蓮花家??墒且恢钡鹊教旌?,也沒有等到蓮花回來。在等蓮花的過程中,方頭心里一直很擰巴。他知道自己是在充當一個傳遞噩耗的信使,不管有多么不情愿,他也必須把這個殘酷的真相告訴蓮花。與此同時,方頭的四方腦袋里竟然提前閃現出這樣的一個畫面:牤子下葬了,孤苦無依的蓮花趴在牤子的墳上,哭得死去活來。在把該流的眼淚流完之后,站起身,慢慢朝自己走來……

一道憧憬的閃電熄滅之后,方頭突然發覺自己不夠厚道,甚至是挺操蛋。

對于蓮花的離奇失蹤,方頭無法接受。蓮花像陽光、像空氣、像糧食、像清泉一樣滋養著他的生活,讓他那個原本缺鹽少醋的日子得以生出一些滋味、勁頭和念想。如今找不到蓮花,方頭感覺自己的生命突然間變得黯淡無光、毫無意義了。接下來的幾天,方頭找遍了所有蓮花可能去的地方,結果是一無所獲。

昏暗的天空下,人們的面目表情都不甚明朗。方頭從集市這邊找到集市那邊,他問過的每一個人都說不認識蓮花。方頭只好努力去告訴他們,說蓮花就是在自己攤子對面賣豆腐的那個女人。大家便笑方頭胡謅,說你對面的攤子明明是賣草席的二羅鍋,從來就沒見過有什么賣豆腐的女人。方頭認定這幫混蛋一定是商量好了的,合起伙來跟自己開玩笑,方頭覺得那種玩笑一點也他媽不具備幽默含量。

沒有跑出去多遠,方頭就被人擋住了去路,那個人是手牽狼狗的龜井。龜井說方頭你跑什么?我正要找你。

方頭自然知道龜井來找自己的意圖,一定是在他受傷這段時間,沒有干活,龜井喜歡吃的那些好玩意斷頓了。

從前劁豬騸馬,方頭會把從豬身上馬身上摘下來的花花腸子(雌性動物的卵巢)和卵子隨手扔了喂狗。時間久了,集市上那幾條吃順了嘴的狗,就成了方頭的鐵桿粉絲。自從官道鎮上有了日本人的據點,自從據點里有了龜井隊長,那些狗的好日子就到頭了。原來,狗喜歡吃的東西,龜井也喜歡吃。龜井喜歡吃,方頭自然不敢再喂狗了。如此一來,方頭每天就會額外多出了一個活。收罷攤子,他還要把這一天攢下的豬零馬碎給龜井送到據點里去。豬和馬的卵子龜井用來烤著吃下酒,母豬騍馬的花花腸子龜井就拿來喂他的狼狗。龜井就和方頭成了好朋友,就連那條兇神惡煞般的大狼狗,見了方頭也會破天荒搖幾下尾巴。

龜井問方頭,你的傷好了么?方頭說早好了。龜井又問:我的好玩意兒呢?方頭說有。就打開那只龜井送給他的鋁制軍用飯盒,伸手掏出里面的物件遞給龜井。

不承想,那團血淋淋的東西不是豬身上的,也不是馬身上的。方頭看得真真切切,那一對鵪鶉蛋大小的東西連著一段屬于人類特有的器官。最荒唐的是,方頭竟能認得出那個型號獨特的器官,是牤子的!他和牡子以及鎮上的其他伙伴們一起去沁水河洗澡,人人都笑話牤子身下的小兄弟太長了,可以當半條褲腰帶使喚。

方頭愣住了。他想不明白,那東西分明是從牲畜身體里摘出來的,怎么會一眨眼就變成牤子的了?方頭看見龜井盯著自己手里的東西在笑。笑著笑著龜井的臉就變了顏色,變成了一塊青黑色的生鐵,生鐵上面還掛了一層白霜。龜井什么也沒說,身體往后退了一步,那條大狼狗就撲過來,咬住了方頭的脖子。方頭能聞到狼狗嘴里呼出的腥臭味,同時還能感覺到狼狗的利齒已經刺穿了自己的喉嚨。他試圖抬起右手并且要以最快的速度讓右手抵達狼狗的頸下,因為那把小金刀就套在右手的食指上。如果不能搶在狼狗咬斷自己的喉嚨之前先割斷狼狗的喉嚨,它就會把自己啃成一副白森森的骨頭架子。

平日里靈巧自如的胳膊,關鍵時刻卻怎么也不聽使喚了,不管方頭如何努力就是抬不起來。這都怪牤子那個鱉孫!要不是他把自己右邊這條胳膊打斷了,眼下何至于會遭遇這樣的兇險?想到了牤子自然就想到了蓮花,方頭就拼命地呼喊蓮花。他能夠聽到蓮花縹緲的應答,就是看不到她的影子。方頭一著急,把自己急醒了,原來是做了個噩夢。

驚醒過來的方頭再也無法入睡,他翻了個身之后,開始專心致志地想蓮花,蓮花的模樣立刻生動得有如窗外的月亮。月亮的每一次閃爍,都吸引著方頭的內心潮起潮落?;秀敝?,他發覺自己下面的小兄弟,不知何時竟脹脹地硬成了一根小木棍,挺挺地豎著,那是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來臨時,好像有點兒難受,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好受。方頭一時間有點糊涂,好端端地躺在炕上想蓮花,怎么就會想出了這樣的滋味?

其實,在好多事情上方頭都犯迷糊。比方說后山那個大妮,明明嫁給自己當了媳婦,兩個人也在一個被窩里翻來覆去地睡了兩年多的光景,別的男人娶了媳婦不到一年就睡出了小人兒,可是那個大妮就像是被劁過的母豬一樣,睡了這么久,連個小人兒的毛都沒睡出來。更令方頭不解的是,大妮后來就找出各種理由不跟他在一個被窩里睡了,而且每晚到了睡覺的時候還總是背對著他長吁短嘆。弄得方頭以為大妮出了什么毛病,就拉起她去找老飽學。老飽學為大妮號了脈,眼睛便落在方頭的臉上。定定地看了好長工夫,老飽學起身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莫非這人世間,果然一切都有定數?

老飽學后來開了一大包草藥,他說這服藥不是給大妮吃的,是讓方頭吃的。

方頭還沒有把那些苦透腸子的藥湯喝完,大妮就在一個陰雨天里,偷偷跟著一個經常來鎮上收山貨的山西貨郎,跑得沒了蹤影。

(六)

黑洞洞的槍口

直指方頭

一連串的悶雷從海邊滾過來,裹著豆粒大的雨點,密密麻麻地落在老飽學醫館的院子里。醫館的伙計領著方頭進了醫館后堂的書房,書房里除了老飽學還有一個人。那個人方頭認出來了,是韓智。韓智是西埠韓財主的兒子,前些年一直在鎮上的學校里教書,后來不知怎么好端端就從官道鎮消失了。再后來,聽說他跑到昆崳山里當了土匪,他爹韓財主氣得一場大病好了之后,親自到煙臺城里的報紙上登啟事,宣布和他斷絕父子關系。

方頭眼前的韓智,一張臉上胡子拉碴,又黑又瘦,像是剛從炭窯里鉆出來燒窯工,跟從前在鎮上教書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

老飽學問方頭,你認識這個人吧?方頭點點頭,叫了聲韓先生。

韓先生不是外人,更不是什么土匪。老飽學語氣凝重,方頭,今天咱們在我家里說的話,你千萬千萬不敢叫旁人知道!

方頭明顯感覺到老飽學沒了往日的淡定,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硬撅撅、干巴巴,就像他藥斗里那些不含半點水分的老陳皮。

一直坐著沒動的韓智,伸手示意方頭坐下,方頭就坐下了。

韓智問方頭,兄弟,你是不是一直在找蓮花?方頭說是。韓智說你別找了。

見方頭一副云里霧里的模樣,韓智征求老飽學意見,飽學爺,咱還是跟他說了吧?老飽學點點頭。韓智一字一頓地說,兄弟,你想不到吧?蓮花,就在龜井的據點里。

窗外均勻的雨聲中,突然響起了一個刺耳的炸雷,把方頭腦袋里的一個馬蜂窩劈翻了。天地萬物仿佛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鋪天蓋地的嗡嗡聲。

方頭聽見韓智說他準備去救蓮花??墒欠筋^想不通,韓智為什么要救蓮花?他和蓮花有什么關系?退一萬步說,就算韓智是出于好心要去救蓮花,就憑他那兩下子,想在龜井戒備森嚴的據點里救人,救得了么?更重要的是,他憑什么咬定蓮花就在據點里?

韓智說,我不光知道蓮花叫龜井弄進了據點。我還知道,你去找龜井,連據點大門都沒讓你進。你想想,那是為啥?

老飽學插言道:別疑惑了方頭,韓智說的沒錯,千真萬確。

實話告訴你吧方頭,我這回從山里過來,還真不是專門為了救蓮花。過幾天,煙臺城里的日本兵要去昆崳山里掃蕩我們八路軍。我們呢,就打算趁大隊日本兵開進山之前,把他們存放在官道據點里的槍炮子彈搶走。要是搶不走,就干脆炸掉!

方頭怯怯地望著韓智,韓先生,你說的事我也不懂。日本人的那些東西,你們愿意搶就搶,愿意奪就奪。你放心,我保證不會跟龜井說半個字,打死我也不會說。

我們知道你方頭不會去告密。韓智說,你光是不告密還不行,你還得幫我們個忙。

聽到韓智想叫自己幫忙,方頭嚇得連連擺手說,不行不行!韓先生,你們八路跟日本兵兩家,是狼咬虎還是虎吃狼,都不關我的事。別說我幫不上忙,就是能幫上,我也不敢幫啊。再說,人家龜井又沒得罪我。

方頭你這么說話就不對了。韓智的兩個大眼睛一瞪,他似乎沒有料到方頭居然是這種混賬態度。他問方頭,什么叫不關你的事?那你告訴我,你還是不是中國人吧?你要承認還是,就他媽拿出點中國人的血性來!好不好?

方頭的膽怯和懦弱激怒了韓智,他從腰里抽出一把匣子槍,用力拍在桌子上。那把匣子槍黑黢黢的槍口正對著方頭,方頭立即聯想到了龜井那條狼狗的眼睛??匆谎?,就腳底抽筋,渾身冒涼氣。

韓智接下來的話更狠,方頭你給我聽仔細了,以你跟龜井的關系,我們早就可以把你當漢奸砍了!你知道為啥沒砍你?都是飽學爺,要不是他一直為你擋著,就算你長了十個腦袋,也早就不歸你了!

一個憋在方頭肚子里的涼屁,突然在他的褲襠里炸響了。同時,又有一泡滾燙的熱尿,悄無聲息地順著方頭的兩條褲腿往下流。他只好緊緊夾住雙腿,用求救的眼光去看老飽學。

老飽學責備韓智道:你干什么,有話不會好好說么韓智?趕緊,趕緊把你的槍收起來!是你沒有把道理說透,能怪方頭?

聽得方頭心里一暖,還是飽學爺的話中聽。人活得年歲大了,經歷的事情就多,經歷多了自然就懂得,在什么時候該說什么樣的話。

老飽學又說,方頭啊,你告訴爺爺,你是打算救蓮花呢?還是不打算救?就這兩條道。要是打算救,咱們就合伙想出一個救她的法子;要是不打算救或是說不你敢招惹龜井,也行,那就是該著蓮花命苦,這世上沒人能幫她嘍!

韓智拿鼻子哼了一聲,抽出匣子槍的彈夾,拇指一推一挑,一顆子彈就蹦了出來。韓智說,方頭,都說你刀玩得好,咱倆比試比試吧?讓飽學爺當證人,你先給我一刀,殺了我算白殺;要是殺不了我,我給你一槍。怎么樣?

(七)

小劁豬匠手里的

金刀,天下只有一把

韓財主家的伙計在集市上告訴方頭:最開始,他們東家并沒有打算把這匹兒馬騸了。因為它個頭高,身段漂亮,牙口還好。整天好草好料地喂著,就是預備留它當種馬。哪知道這東西不務正業,自家的騍馬閑著,讓給老飽學侄子家的毛驢去配。它呢,專門喜歡在東家的女眷們跟前亮家伙。有一次,這匹兒馬起了性,掙脫了韁繩,挺著胯下那根黑不溜秋的大棒槌,把東家的小老婆追得滿院子里跑,生生把女東家嚇出了毛病。

方頭沒心思去搭理那個嘴丫子堆著唾沫的家伙,他以五花大綁的方式把那匹高頭大馬牢牢固定在拴馬樁上。

那匹馬一聲不吭,還若無其事地回過頭來,居高臨下盯著方頭,盯得方頭很不舒服。方頭覺得這匹馬的眼神里有一種東西很像龜井。他一掌拍在馬屁股上,看什么看?你個狗操的。

韓財主家的伙計聽了,站在一旁嘻嘻地笑。方頭,你說話太雞巴有意思了!

方頭甩著拍疼了的手掌,瞪了那伙計一眼,彎腰從家什箱里拿出一個深綠色小瓷瓶,瓶里的藥水是他們單家古方秘制的天麻散。僅從字面上理解,天麻散似乎是以天麻為主要原料提取的藥劑,其實不然。方頭的祖先無疑精通夸張之類的修辭手法,取天麻散為名的真實意圖是想告訴世人:當心!這種藥非比尋常,它可以麻醉老天。因此,在給牛馬這類大牲畜動刀之前,出于人類最基本的同情心,每次都要把刀尖在天麻散里蘸一下。這樣一來,當小金刀刺進牛馬體內的時候,刀尖上的藥液會在瞬間就讓牲畜喪失知覺。也就是說,天麻散的功效,相當于后來的麻藥普魯卡因。當年,方頭的祖上在京城里批量制造太監,與其他同行最大的區別就是為了避免那些被凈身的小孩子當場疼死,會在手術時用天麻散施行局部麻醉。

方頭打開瓶塞,正準備把刀尖朝瓶子里面伸,一抬頭,看見那匹兒馬在沖著自己笑,而且是冷笑。那樣的冷笑怎么看怎么像龜井。方頭于是把還沒有接觸到藥水的刀尖撤了回來,重新塞上了瓶子。

韓財主家的伙計看見方頭的右手金光一閃,兒馬的陰囊上就開出了一道血槽。兩個壯碩的馬卵子泛著粉嫩的亮光,被方頭變戲法一樣托在了手里。

眼瞅那畜生疼得整個屁股都在篩糠一樣抖動,方頭的心里竟涌起一股酣暢淋漓的快感。

整天圍在方頭攤子四周的那些狗早就嗅到了血腥氣。它們眼巴巴望著方頭手里的美味,卻不敢往前湊,固守在離他十步遠的地方,搖擺著尾巴獻殷勤。

韓財主家的伙計心疼早已冷汗潸潸的兒馬,他一下一下撫摸著那匹馬的馬鬃,對方頭說,今天我算是開眼了方頭,你是真雞巴狠吶!抬頭發覺方頭在瞪著自己,他立即改口,不無遺憾地說,嘖嘖嘖,可惜這一對大馬卵子了。是吧方頭?

方頭心說,你懂個屁。

摩托車突突突突的叫聲由遠及近,等聲音一停,龜井的小勤務兵就跳下車,說,方桑,龜井隊長請你去據點一趟。

方頭說好。

那天夜里雨停了,官道鎮的人們睡到下半夜,又聽到一陣驚心動魄的雷聲。

到了早上,一個消息如旋風一般,在集市上刮來刮去。人們便知道了,下半夜聽到的動靜根本不是打雷,是日本人據點里的軍火庫爆炸了。

稍晚些時候,去老飽學醫館看病的人出來說,在醫館見到了索連七。索連七和他手下的兩個二狗子受了傷,不過都傷得不算厲害。聽索連七告訴老飽學,爆炸之后,他領著手下的人找到了龜井。龜井死得很蹊蹺,身上總共發現兩處傷,一處在喉嚨上,另一處,就是他下身的那個東西沒有了,齊刷刷連個茬都沒留下。索連七肯定,龜井身上的兩處傷都不是軍火庫爆炸造成的。他說,更他奶奶犯邪的是,那條大狼狗也死了,一動不動躺在龜井旁邊,就跟睡著了一樣。

官道鎮的人們有些日子不見方頭了。

沒有了豬馬牛羊的叫喚聲,官道鎮的集市顯得有些冷清。只有那幾條饞嘴的狗,每天依然跑過來,遠遠圍著方頭的攤子轉悠。

那些趕著豬羊、牽著牛馬的鄉親從十里八村來到集市上,尋不見方頭,便去老飽學的醫館里打聽。每一次老飽學都重復著同樣的一句話:是啊,方頭去了哪里呢?

到了年底,人們仍然沒有見到方頭的影子。

方頭的劁豬攤子就那么一直空著,時間一長,就連那些饞嘴的狗也不來了。

轉過年正月剛過,集市上終于來了一個小劁豬匠,十八九歲的模樣。他一來,就熟門熟路地直奔方頭原先用來固定牛馬的木樁前面,放下肩上的扁擔挑子。那后生很會來事兒,放下挑子,他并沒有急著擺攤招徠生意,而是從口袋里摸出一盒洋煙卷,跑到各個攤子前面給大家敬煙??诶镏苯兄鬆敶笫?、大哥大姐,對眾人說些客套的拜年話。

沒過幾天,小劁豬匠還真有了生意。

看到小劁豬匠從懷里掏出干活的家什,圍觀的人們都瞪大了眼睛:小劁豬匠的動作眾人太熟悉不過了,他像方頭一樣,用一種最隱蔽的方式往右手食指上套一把金色的小鐮刀。那樣的劁豬刀,天底下應該只有一把。人們百思不得其解,方頭的刀,怎么會到了他的手里?

老飽學過完七十歲大壽不久,便無疾而終。

清明節次日早上,賣酒的李五妖神色匆匆地來到集市上,心有余悸地告訴眾人,自己好像遇見鬼了。她說頭天夜里嘗酒嘗過了頭,一覺睡到清明節那天下半晌才醒。等她去西山給她家的死鬼男人上完墳回來,日頭快要落山了。遠遠地,她看見了一男一女兩個人,正跪在老飽學的墳前邊燒紙。

李五妖說,那個男人,光看腦袋瓜子,保準就是方頭。女的頭上包了頭巾,看身段,很像蓮花。

責任編輯 鄭心煒

插 圖 王明浩

猜你喜歡
蓮花
蓮花上的“不老”仙鶴
云蓮花燈
蓮花湖『變身』
花蓮的那朵蓮花
蓮花湯匙
蓮花燈盛開“致富花”
蓮花島再見
蓮花月
蓮花紅 蓮花白
蓮花島:清凈與歡喜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