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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狗(中篇)

2017-03-16 16:02王善余
神劍 2017年1期
關鍵詞:麥地城里人黑狗

王善余

收完秋,種下麥子,瞅著溫軟的陽光,劉疙瘩像演完一出戲,終于悠悠地喘了一口氣兒。麥子入土,種地人閑了手腳閑不住心。劉疙瘩的心,惦著麥子,生怕麥種讓人挖了去:又像惦著女人肚里的胎兒,測算哈時候出世。這塊麥地有四五畝,方方正正,旁邊是條通往縣城的柏油路,收種拖運都很方便;土質也好,加上精耕細作,每年兩季收成,從沒虧待過劉疙瘩一家。

劉疙瘩心里放不下這塊地,三天兩頭跑地里繞幾圈,像落了魂,難免引出閑言碎語。有人說,劉疙瘩種地種出精神病了,這麥子也種下了,讓它自個兒在地里發芽就是了,有什么好看的,有那閑空不如替兒子喂雞。還有的說,莫非上天顯靈了,讓劉疙瘩在自家地里瞧見了什么寶貝。不光嘴上說,嘴角還擠出一抹動機不純的笑來。話傳到劉疙瘩耳朵里,劉疙瘩沒說什么,但后腦勺上拳頭大的疙瘩動了一下。疙瘩一動,人們就知道劉疙瘩不高興了。你們知道個啥呢。劉疙瘩反而笑話起說閑話的了。

劉疙瘩為啥老往麥地跑呢?劉疙瘩沒跟人說,連老伴也沒說。在沒坐實揣測之前,他怎么能說呢?那天,劉疙瘩扛著鍬往麥地走,也不知道能不能用上,總之他扛了一把鍬。這是種地人的習慣,出門下地總要帶上一個農具,空著手下地就不像個種地的,就跟練功的人手里總要提著一根九節鞭或別的什么練功器具一樣。劉疙瘩目光一顫,有本能的警覺,他看到兩個城里打扮的人站在路邊向他的地里張望,身旁停著一輛車。劉疙瘩以為是鄉里的干部檢查來了,悄悄溜過去一看,就否定了自己的判斷。其中一個身材壯碩,長著鷹爪鼻,鼻上架副墨鏡,一手掐腰,一手指向麥地。指向麥地的那根手指上箍一枚金戒指,有做針線活的老太太手指上的頂針那么大。另一人刮了光頭,脖子上墜著一塊玉,直著眼看向田里。這哪像鄉干部,連個正經人都不像。劉疙瘩摸不清兩人的底細,也不好上前搭訕,就順著地邊的小路走了。不能把人往壞處想,說不準人家在夸咱的地哩。

劉疙瘩扛著鍬朝麥地走的當口,三順像從天上降落的雁子,落在劉疙瘩跟前。

三叔看麥子嗎?麥種還沒出呢。三順瞅瞅麥地,又看看劉疙瘩。

劉疙瘩顯然受了驚嚇,審視著三順,你不是在城里做事嗎,咋回來了。

三順說,今天我輪休,帶領導到鄉下遛遛,看看麥地。

劉疙瘩說,地里有花嗎?

三順覺得這話帶刺兒,臉上僵著笑,轉身走了。忽又回頭說,三叔,你要發一筆小財了……

劉疙瘩抬手摸摸頭上的疙瘩,似笑非笑,狗日的大白天說夢話,我能發什么小財。

沒幾天,劉疙瘩又去地里,剛蹲下身,用手扒拉土坷垃看麥種發芽沒有,身后有人說話了,老先生,這是你家的地?劉疙瘩回過頭,認出是上次那個光頭漢子,稍一遲疑,說是自家的地。光頭漢子手里牽著一條狗,狗的個頭很大,有一頭驢駒那么大,伸著舌頭湊過來,鼻息像一股熱風,吹動了劉疙瘩的衣角。劉疙瘩后退兩步,險些被腳下的土坷垃絆倒。抬眼找,沒找著三順,只看到戴墨鏡的男人半截身子伸出車門,嘴里叼著一根煙。光頭漢子遞上一根煙,劉疙瘩沒接,從兜里掏出一支玻璃煙嘴,安上煙,對著光頭漢子晃晃,訕訕地說,我抽自己的。

劉疙瘩的舉動讓光頭漢子的熱情碰了壁,眼神暗了一下,忽又笑了,老先生,跟你商量個事。

什么事?

租你這塊地用一下,一兩天時間,多少錢由你說。

劉疙瘩眉梢一緊,猛吸一口煙,背過臉,老弟你真會說笑話。沒看這地里種了麥嗎?這事不能談。

光頭漢子見碰了個硬茬,有些不悅,牽著狗鉆進車,車后旋起一陣風,絕塵而去。

劉疙瘩收回目光,吐了一口痰。

城里人不在城里待著,到鄉下租地,一兩天,想干什么?劉疙瘩像一頭牛,反芻光頭漢子的話。

飯桌上,劉疙瘩把麥地里的事當笑話說。老伴似乎聽出了興趣,擱下碗,問,你沒問問那人租地做什么用?要是不糟蹋麥地,能給點錢,我看也成。劉疙瘩生氣了,你說得輕巧,又不糟蹋麥地,又給你錢,有這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嗎?城里人跑來農村租地,說只用一兩天,不知搞什么鬼名堂。老伴說,不是我說你,跟你過這幾十年,我還不了解你?前怕狼后怕虎的,一輩子成不了大事。劉疙瘩眼一翻,咋啦?種地人穩穩當當種地,安安生生過日子,不要圖什么便宜,也別指望發什么外財。

劉疙瘩快七十的人了,十八歲那年就隨著父親趕牛犁地,不到三十歲就被父親調教成耕田犁地的好手。父親說,有這一手就不愁討不到女人,成不了家,過不上好日子。劉疙瘩在泥水里摸爬滾打幾十年,幾乎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憑著吃苦耐勞盤活日月。閨女嫁了人,兒子成了親,事情辦得利索,人也活得體面。老伴當初就是相中他人忠厚,心眼正,會犁地,就嫁給他?,F在居然說他一輩子成不了大事,這不是忘恩負義嗎?

劉疙瘩從口袋里摸出玻璃煙嘴,安上煙吸了。老伴對他使用煙嘴頗有微詞,說一個種地的抽根煙倒也罷了,還端出洋玩意兒擺譜,也不怕人笑話。這支玻璃煙嘴劉疙瘩用了幾十年,煙熏火燎的,又黑又黃,根本看不出玻璃質地??伤莿⒏泶竦膼畚?,那是當年城里一個下放到村小學校教書的知青送的,它見證了劉疙瘩和知情教師一段交情。煙嘴品相不中看,但手感很好,溫潤,滑溜。村里曾有人愿出一只羊換取,也沒做成一筆交易。好歹是個紀念物,拿去換一只羊,這不是作踐交情嗎?

過了晌午,劉疙瘩打算去麥地,兒媳秋月讓他照看一下雞棚,給雞添點料。兒子雷雨三輪車停在院門口,雞棚里忙進忙出,說是送雞蛋到鎮上的超市。雷雨兩口子早些年在外打工,長年累月奔波,家里的地顧不上,父母也老了,不能為了幾個錢,丟了土地和老人,就背著鋪蓋卷兒和媳婦回來了?;貋頉]什么不好,城里又沒金子撿,還成天讓做老的惦記著。兩口子一回來,不僅種地有人手,雷雨還在家門前搭起雞棚養蛋雞。種地,養雞,靠汗水謀日月,是個正道。劉疙瘩懸著的心有了著落。劉疙瘩從不問雷雨養雞收益,但心里有數,雷雨說過兩年就要把老屋推了蓋樓房。龜日的,有出息哩,老子做夢都夢不到做養雞專業戶,這小子倒有幾分成色。

雞棚里臭烘烘的,一股熱浪撲向劉疙瘩。在雞棚里穿梭可沒在麥田里轉悠那么愜意。但對兒子的營生袖手旁觀也說不過去,何況是條發家致富的正道。雞頭伸出籠子,咕咕咕地低吟。劉疙瘩弓著身,端著盆,孝子似的,走在多聲部混合聲里,挨個往雞食槽添飼料,頓覺生活從未有過的厚實。雞爭著啄食,脖子幾乎繞在一起,甚至身子相互疊壓。劉疙瘩猛擊掌,說不要爭嘛,都是一家人嘛,要講點禮數。頭伸過去,有和雞套近乎的意思。一只雞猛地對準后腦勺上的疙瘩啄去。劉疙瘩哎喲一聲,腳一跺,罵道,不讓說就不說,我頭上的疙瘩又不是飼料。罵完,咧著嘴笑個不止。

進門聽到秋月跟婆婆說話,秋月兩手比畫著,婆婆伸長脖子聽。劉疙瘩咳嗽一聲,老伴努努嘴,秋月就不說了。劉疙瘩倚在門邊,掏出煙嘴吃煙。劉疙瘩想知道秋月跟婆婆說什么,卻又不好問。

晚上熄了燈上床,老伴還為先前的分歧耿耿于懷,頭縮在被子里裝睡。劉疙瘩想討好一下老伴,按床邊拍一掌,想弄出點聲響。見老伴那頭沒什么動靜,就伸過腳,拿兩個腳趾鉗老伴的大腿。老伴抬手打掉那只不安分的腳說,死一邊去。劉疙瘩摸了一把頭上的疙瘩說,秋月跟你說什么啦?老伴欠起身,故弄玄虛地說,這事可新鮮著呢。劉疙瘩的耳朵支起來。老伴說你去給我倒一碗茶我再跟你說。劉疙瘩的耳朵又塌下來,去倒茶。老伴咕嚕一聲喝了一大口,抹了嘴,你知道過去賭錢全是擲骰子,摸小牌什么的,還沒聽說狗攆兔子賭錢的吧7秋月和雷雨去鎮上賣雞蛋,看到陸莊大田邊圍了一窩人,就過去瞧熱鬧。你猜他倆看到什么來著?老伴像說鼓書一樣停下來不說了,又去喝茶。劉疙瘩說我哪知道。一窩人在看兩條狗攆兔子。秋月說那個場子可大著呢,跟個跑馬場似的。那可不是玩把戲,是賭錢的。誰的狗咬著兔子誰就贏。聽說都是城里來的,旁邊還有不少人下注子哩。

劉疙瘩聽到“賭錢”兩字,像受了驚,身子一晃,說,作死了,好日子要過到頭了。老伴說,你別說得這么嚇人,賭錢就是作死?劉疙瘩反問她,我和你成親到現在,你看到俺莊有賭錢的嗎?如果莊上人不分老少都去賭,日子能過得現在這樣安生嗎?幾年前,桃園莊有家男人賭錢輸光了家產,女人上吊了,扔下孩子沒人管。我活這幾十年,依我看,不偷不搶,不賭不嫖,不蒙不騙,日子壞不到哪里。又說,賭錢是城里人玩的,咱種地人玩不起。

見劉疙瘩和自己說不到一路,老伴來氣了,我只是跟你說人家狗攆兔子賭錢這事,又沒說賭錢是好事,看你咋呼的。就你懂,我不懂?老伴嘴上不饒人,心里卻認同劉疙瘩的說法。劉莊百余戶人家,從大集體到土地分產到戶,無論男女老少還真沒聽說過有賭錢的,就是外人過來勾也沒人下水?!拔母铩蹦顷?,外面來幾個人到劉莊勾人賭錢,讓村里幾個老人揪住衣領拖到隊里交給隊長。第二天,那個領頭的后面跟著幾個賭錢人,排成隊,敲著鑼,繞著村子來回走,不知情的人還以為耍猴的來了。

不光沒賭錢的,就是別的傷天害理的事也沒人做過。有年收麥,老保管的女人找不著地邊,多割了鄰邊人家一壟麥,人家沒說話,老保管主動把多割的幾捆麥給人家送過去,還給人賠不是。知道的人就說,老保管做人做得實誠。想想也是,有先人傳下的老規矩管著,土里刨食養家糊口慣了,一不盤點發財,二不圖啥功名,更沒心思琢磨那些歪門邪道??糠N地吃飯,雖比不上城里人的日月,但本本分分,規規矩矩,日子過得倒也安靜。

這么想著,也沒聽到劉疙瘩再接話,老伴就睡了。

劉疙瘩兩手相扣,枕在頭底。老伴說的狗攆兔子賭錢的事讓他又想起了那兩個陌生人,——他們到底要干什么?

下了兩場秋雨,地里的麥子該出芽了。劉疙瘩噙著煙嘴在院子里看天。天清亮亮的,沒有云,看著比往常高一些。劉疙瘩打算到地里看看麥子出齊沒有。剛出院門,三順經過門口,問劉疙瘩雷雨在不在家。劉疙瘩問什么事。三順抿嘴一笑,有些詭秘。三順是個精明人,和雷雨一起念過書,兩下多有往來。早先提過幾年瓦刀,后來不干了,說在縣城的罐頭廠弄了一個差事。劉疙瘩對雷雨說過,三順是在城里做事的人,見過世面,點子多,跟他交往得提防著點。

那天三順的話一直讓劉疙瘩摸不著頭腦,劉疙瘩有點不放心,就去雷雨家。雷雨不在,只有秋月在喂雞。雞棚里又悶又熱,刺鼻的臭味讓人喘不過氣。秋月的臉被蒸得通紅。劉疙瘩有點心疼了。秋月是雷雨的二婚女人,雷雨的頭婚女人害了陡病死了,就娶了秋月。秋月才三十幾歲,長相中看,心眼實誠。這孩子嫁過來好幾年了,本本分分,少言寡語,很少招惹外邊的男人。哪像城里那些女人,圍著男人動手動腳,打情罵俏。更讓劉疙瘩心里暖和的,是秋月知道過日子,知道和雷雨一道養雞掙錢,一道奔著好光景。劉疙瘩覺得雷雨命好,自己命也好。雖是七十多的人了,劉疙瘩在種地和幫襯兒子養雞致富上毫不懈怠,似乎這樣才對得起秋月,對得起眷顧自己的蒼天。

秋月撩起額上一綹潮濕的頭發說,爸你歇著去吧,飼料添完了。

劉疙瘩說,雞蛋行情還行吧?

秋月說還行。

劉疙瘩問起雷雨,秋月說讓三順叫去了,也不知找雷雨做什么。我看到三順給雷雨幾張錢,兩人鬼鬼氣氣的。

三順不是在罐頭廠上班嗎,怎么有空回來?

哪個曉得。

心里有事,劉疙瘩抬腿就往村外走。他要去看他的麥地。劉疙瘩突然聽到村子里響起凌亂的腳步聲。腳步聲潮水一樣涌來。劉疙瘩陷入潮水的重圍。劉疙瘩的目光追著奔跑的背影。有人從身邊跑過,劉疙瘩想問問出了什么事,嘴還沒張開,那人就跑遠了。劉疙瘩兀自搖著頭,心里說,又不是逢年過節,有玩馬戲跑旱船的,大秋天有什么好看的,難道是外頭槍斃人嗎?劉疙瘩年輕時到離家十幾里地的河灘上看過槍斃人,那時四面八方的人也都這么跑,生怕錯過那一聲槍響。

出了村,遠遠望去,人影綽綽。

劉疙瘩看到一群人圍在自家的麥地邊,人群中不時掀起沖天聲浪,聲浪落下,砸向圍觀的人群。劉疙瘩心里轟的一聲,有一種東西在坍塌。劉疙瘩加快腳步,撕開人群,看到麥田四周圍著塑料網,像豎起一圈鏤空的圍墻。兩條狗,一黑一白,瘦身長腿,伸長脖子,騰起四肢,如黑白閃電,射向一只兔子。光頭漢子手執喇叭,揮動小旗,叫得聲嘶力竭。戴墨鏡的人張開雙臂,拼命驅趕擁擠的人群。那場面,不遜于當年的法場。劉疙瘩一眼認出那兩個人。

劉疙瘩沖進圍網,舉起雙臂,大喊,停下,快給我停下,這是我的地,作孽啊……

或許人們過于專注這場盛況空前的賽事,過于看重數目可觀的賭注,居然無人聽到劉疙瘩的嘶喊。

劉疙瘩像個精神病患者,順著圍網邊沿奔跑,試圖阻止這場競技。

兔子沖過來了,從劉疙瘩的襠下嗖地竄過。兩條狗,身子緊繃,蹄下生風,從劉疙瘩身邊掠過。兔子跑到拐角處欲調轉方向,一個彈跳,被緊跟其后的黑狗一口拿下。

黑狗勝出!

人群劇烈騷動,喊叫聲,擊掌聲,口哨聲,狂笑聲,交錯混雜,粗獷,尖利,浩大,搖撼著秋天的鄉野。

下注者交頭接耳,一番爭執,一沓沓票子在一張張手掌間輾轉。

票子在贏家的手里翻飛:沮喪在輸家的臉上集聚。

戴墨鏡的男人和光頭漢子相互拍打著肩膀,眼里燃燒著勝者的猖狂。黑狗翹起尾巴,不停地騰挪后腿,像勝利退場的拳擊手。白狗垂下敗者的頭顱,舔著頸處的傷口。那是爭奪獵物留下的疼痛。

劉疙瘩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豎起的頭發凝結著慍怒。

誰做的主,在我地里折騰????哪個狗日的?站出來!

劉疙瘩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架著在指認壞人,他的目光早已指向戴墨鏡的男人和光頭漢子。

雷雨再不出面澄清事實,由劉疙瘩罵下去,惹火了兩個城里人,事態怕是不好收場。雷雨一把將劉疙瘩拽到一邊說,爸,你別生氣,是我做的主,人家給錢的。三順也過來說,劉叔消消氣,當這么多人,你就給李總點面子。李總是我帶來的,我們罐頭廠的領導。

劉疙瘩將三順搡到一邊,紅著眼咆哮,哪個李總,人呢?

那個叫李總的走過來,摘下鷹鉤鼻上的墨鏡,很有城府地說,對不起老先生,我是罐頭廠的李仁貴,你可能不認識我,可咱們已經見過兩次面了。咱就是在地里玩玩狗,讓大家開開眼。

劉疙瘩吐了一口唾沫,你不知道這里種著麥子嗎?你糟蹋我的麥子……

李仁貴說,我賠你損失行不行。

劉疙瘩當仁不讓了,這不是賠錢的事,糟蹋莊稼就是作孽你知道不知道?你這些城里人就知道糟踐鄉下人。

這話就說重了。李仁貴黑著臉,老先生有事說事,別把話說得這么難聽。

劉疙瘩呼呼地喘著氣,頭上的疙瘩在陽光下閃著猩紅的光澤。掏出煙嘴,安上煙,大口大口地吸,沉默著,好像在醞釀力量要戳穿什么。

你們不是玩玩狗,你們是狗攆兔子賭錢。劉疙瘩拔出煙嘴,眼角斜向李仁貴。

人群里爆出一陣大笑。

李仁貴也笑了。

雷雨送錢來的時候,劉疙瘩還在氣頭上。

劉疙瘩的目光像兩根鐵絲戳向雷雨,你要作死???你怎么也不該讓人在咱家地里瞎折騰啊,這狗和兔子來回跑,麥芽不都踩壞了嗎,來年這一大家子吃什么?玩玩狗也倒罷了,還他媽賭錢。我看這風氣要敗了。

雷雨說,是三順出的主意,他說李總問他鄉下有沒有合適的場地玩斗狗,他就想到了咱家靠路邊那塊地,還帶李總來看過。李總還說,幾十年前,他爸還下放在咱農村當過教師哩。

劉疙瘩扯著嗓子說,什么?三順出的主意?他狗日的怎么不領在他家地里玩的?怪不得上次三順說我最近要發一筆小財呢,原來是租我的地打場子賭錢。不是你狗日的圖人家幾個錢,三順敢帶城里人到咱家的地里作嗎?

老伴搗了劉疙瘩一拳,說,這事也不能怪雷雨,要怪就怪三順,他不把人家領來,人家能盯上咱的地?好歹人家給了錢,也不虧。雷雨,把錢給他。

雷雨把錢遞給劉疙瘩,說,一共300塊,夠你抽大半年的煙了。

劉疙瘩手一擋說,我就沒見過錢,該給誰給誰。

雷雨捏著錢閃在一邊。

老伴擰著脖子一把抓過錢,這錢我留著,會咬手嗎?

晚上,看劉疙瘩氣消得差不多了,老伴喜笑顏開地說,老不死的,你知道吧?雷雨也下了注子呢,他注子押在那條黑狗身上。三順說黑狗身子壯,跑得快,肯定能咬到兔子,讓雷雨注子押在黑狗身上。你猜結果怎么樣?黑狗叼著兔子了,雷雨贏了1000快哩,差不多抵得上200斤雞蛋錢。

劉疙瘩嚯地跳起來,像腳下著了火,憤怒地咆哮,咋?雷雨也下注了?狗日的作死啦,這不是往邪道上走嗎?咱祖宗八代也沒人賭過錢啊,我看這家業遲早要敗在他的手里——你這做娘的不去管管,還有嘴跟我說!

一個響雷,把老伴震住了。她心里罵自己不該多嘴。怕劉疙瘩嘴里再吐出難聽話,老伴安撫說,你不要聲張這事,我跟雷雨說以后不要沾邊就是了。

劉疙瘩站起身,抖著手擦著火柴,發現煙嘴還在兜里。

劉疙瘩眼前晃著李仁貴的鷹鉤鼻。他想起了一個人。

李仁貴是他的后人嗎?

那是知識青年到廣闊天地煉紅心的年代。

劉國慶收工一到家,隊長就跟進門。隊長說,城里下放一批知青到咱大隊,說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大隊安排一個知青到咱隊里落戶。拖家帶口的,要給他蓋房子。這事就交給你辦,你帶幾個社員明天就動手,工分照記。隊長還交代說,那個知青姓李,叫李子奎,縣城人,教書的,下放過來還教書。房子要蓋牢固一些,城里人講究。

李子奎二十七八歲的樣子,白臉,鷹鉤鼻,瘦高個兒,留著分頭。一看就是城里人。早先到城里辦事,看到趾高氣揚的城里人,劉國慶只能縮著身子走?,F在,李子奎滿臉堆笑,見人給煙,謙卑地說初來乍到,請多關照。劉國慶忽然覺得和莊稼人混在一起的李子奎有點可憐,這種可憐好像與莊稼人有關。這個想法一瞬間就沒了——李子奎的可憐與莊稼人有啥關系呢。

學校是土坯房,窗戶中間插三根棍棒,沒安玻璃,冬天的風魚貫而入。讀二年級的雷雨就坐在窗戶下,凍得青頭紫臉,受不住了,就讓劉國慶找老師調座位。劉國慶心里犯愁,老師能聽自己的嗎?劉國慶頭伸進窗戶,看到講課的是李子奎,李子奎一眼也瞟到了他。劉國慶說出自己的想法。李子奎覺得劉國慶在自己蓋房子上是出了力的,答應幫雷雨調座位。

劉國慶摸黑送了幾個雞蛋給李子奎,算是酬謝。李子奎送一包冰糖給劉國慶。一來二去,劉國慶和李子奎成了朋友。冬天的夜晚,劉國慶提著馬燈在草垛里或屋檐下捉麻雀,李子奎縮著脖子跟著。劉國慶說,麻雀用油煎了才好吃。劉國慶家沒油。李子奎回屋端來半小碗豆油,劉國慶用鐵勺煎了,麻雀又香又脆。李子奎說真好吃,比城里的油炸魚還好吃。劉國慶說咱鄉下麻雀不缺,就缺油。只要你拿油來,我就有麻雀煎給你吃。

讓李子奎感恩涕零的倒不是吃了劉國慶的油炸麻雀,而是一次橫遭批斗中劉國慶的仗義執言。

那年七月,生產隊組織社員到稻田里拔草。時值暑期,吃生產隊口糧的李子奎也參加了這項勞動。李子奎是教書的好手,卻不是水稻田里的行家。他分不清稻苗和稗草,居然把稻苗錯當稗草拔了。工作組到田間巡視,發現這一情況。組長是個女的,她一臉嚴肅地審視著田埂上橫七豎八躺著的稻苗,像審視著被殺害的尸體。

誰拔的?她大聲地質問。

瞎了眼啦?隊長聲色俱厲。

稻田里噤若寒蟬,偶爾可以聽到有人挪腿時弄出的水聲。弄出水聲的是李子奎。他囁嚅著嘴唇,手里提著一把草,像一尊怪異的木雕,豎在女組長眼前。

事情水落石出了。

晚上,社場上開批斗會。李子奎被兩個民兵擰著手臂架在會場批斗,理由是用心險惡,破壞集體生產。

李子奎遭受暴力的耳光讓批斗會抵達了高潮。

劉國慶看不下去了,從盤腿而坐的群眾中彈了起來。他是城里下放來的先生,分不清哪是稗草哪是稻苗。

啥?你說啥?你還幫壞人說話?組長扭頭打量劉國慶,揪上來!

劉國慶被一個民兵揪出人群。一記猛拳凌厲出擊,劉國慶四仰八叉,后腦勺磕在板凳腿上。

劉國慶的后腦勺上留下一個疙瘩,時過幾十年,那疙瘩頑強地存活著,成為劉國慶仗義執言的佐證。

李子奎回城那天,捏著劉國慶的手脖,酸著鼻子說,劉大哥……我對不住你啊……我回城了,常到我家去啊。臨上路,李子奎把一支玻璃煙嘴送給劉國慶。

后來,劉國慶每次進城,總會帶上紅薯、雞蛋、金針菜去拜訪李子奎,李子奎已經到教育局做事了。開始,李子奎夫婦待劉國慶還算熱情,幾趟過后就不行了。一次,劉國慶扛著一袋紅薯敲李子奎的門,李子奎女人懷里抱著一條狗過來開門,看到一身臟兮兮的劉國慶,往后趔著身說,是老劉啊,子奎出差了,紅薯你帶回去吧。劉國慶的心里旋起一陣冷風。

那以后,劉國慶沒再登李子奎的門。

斗狗又上演了。它像一種疾患,在平靜的鄉村蔓延。

場子設在三順家的麥地。來了一幫城里人,有油頭粉面的男人,也有珠光寶氣的女人。他們形成兩個陣營,出手的賭注讓人咋舌。參賭雙方個個神采奕奕,目光灼灼。他們的心不約而同地指向一個連接著某種運氣的結局。

麥地像充滿魔力的磁場,附近村落的人蜂擁而至,云集于此,連匆匆趕路的人也改了道,被一種好奇牽引著??諝饽Y了,充斥著戰前的肅穆。

不知是聽到消息,還是嗅覺靈敏,劉疙瘩也混進人群。他懷著忐忑注視著那幫城里人。他仿佛看到一種東西正侵入平靜的鄉村,侵入他的生活。

場子不在自家麥地,劉疙瘩沒有理由阻止這場狗攆兔子的野蠻表演。何況自己那次在麥地出了丑。劉疙瘩也不是來看熱鬧的——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要看看從城里刮來的邪風到底能鬧出多大動靜。

還是黑白兩條狗。這是善于奔跑的賭具。支配賭具的是城里人。種地人想不到這種玩法,種地人的心思在種地上。那幫人中,劉疙瘩看到了李仁貴勾著的鷹鉤鼻和寬大的臉。

狗對著晌午的太陽狂叫,是宣泄情緒呢,還是向對手示威?

狗日的,你要演戲給人看呢。劉疙瘩鼻孔里噴出不屑。

一個女人懷里抱一只兔子,像抱著一塊玉。兔子耷拉著耳朵,像即將走向刑場的犯人。不,犯人只能挨一槍,不會成為速度與暴力合力撕咬中的疼痛。

兩個村婦對兩條狗議論開了

村婦甲說,你看那條黑狗瘦得皮包骨頭,四條腿麻稈似的,它能跑過白狗嗎?

村婦乙說,可不能這么說,你男人倒是瘦,跑得沒哪個快?

村婦甲說,俺男人鉆你黑屋,讓你男人撞著了,跑不快哪成?

旁邊有人說話了,要是不服,你們可以押注子嘛。

尖利的哨子聲響起,像一條鞭子抽打著鄉村的空氣。兔子在麥地里撒腿狂奔,黑白兩狗猶如颶風,卷向兔子。有人跳起來,有人跺著腳,有人張開雙臂在空中擊掌,有人扯著嗓子叫得變了腔。兔子撞向圍網,又被彈了回來。兩條狗并肩奔跑,時而相撞,時而分離,身后揚起滾滾煙塵。

黑狗稍稍領先,就要咬著兔子尾巴了,腳下一滑,剎不住腳了,身子側翻。

人群里一陣唏噓。

白狗身子一拐,咬住兔子的脖子。血,滴在麥地。

一片混亂的吶喊。

目光匯聚在一沓沓鈔票上。

劉疙瘩看到三順把一沓錢遞到李仁貴手里,看到一雙雙粗糙的手和白嫩的手進行著輸贏之間的交接。有人向黑狗身上踢了一腳,立即遭到狗主人的呵斥。

劉疙瘩閉上眼,咬緊牙,不知他在為誰心疼。

進了院子,聽到秋月號啕大哭。老伴扯起圍裙抹眼淚。劉疙瘩怔怔地,一時說不出話,目光在秋月和老伴淚眼婆娑的臉上游移。

咋的啦?劉疙瘩聲音粗重。

秋月止了哭聲,紅著眼說,爸,倒霉啦,家里倒霉啦,家里攢的2萬塊錢讓雷雨輸光了。還欠人家的債。

劉疙瘩像受了雷擊,頭炸裂一般,腳下發軟,扶著門框站著。

啥時候的事?

雷雨說三順替他下注子的,說是打了包票的。三順說黑狗是他廠里老板的狗,注子押在黑狗身上,十拿九穩能贏。雷雨從銀行取了2萬塊給了三順。誰知這次怎么就輸了呢?

怎么能信三順的鬼話!劉疙瘩兩手拍打大腿。

轉而怒視老伴,上次我怎么跟你說的?再不管,他就上天了。這下好了,辛辛苦苦掙的錢隨別人姓了,心就安了……作死吧,都去作死吧……

老伴反駁,你不也在場嗎?你沒看到雷雨?

劉疙瘩怒不可遏了,我哪看到雷雨了7我更不知道三順替雷雨下了注子。這個敗類,輸人家的錢不心疼。劉疙瘩猛咳一聲,像是清理堵塞的喉嚨。他手向外指著,目光射向老伴,又是他媽的城里那伙人設的場子。你說你鄉下人能玩過城里人嗎?跟城里人混,不是找死嗎?

劉疙瘩越想越氣,就去找老保管。

沒進院門,劉疙瘩就聽到老保管在院子里破口大罵,罵得雞飛狗跳。作孽啊,你他媽作孽啊,你千不該萬不該把人領到咱地里瞎折騰啊,玩玩狗也就罷了,你他媽還下注子,連我買棺材的錢也給輸了。我趕明兒死了,往哪里放?難不成把我的尸首扔到野湖喂狗嗎?

李保管罵得凄然,劉疙瘩也聽得凄然。得進去勸勸,劉疙瘩進了院門。

見劉疙瘩進來,李保管還在傷心處,沒讓劉疙瘩到屋里坐,豎起拐杖指著天說,你問問天,我這輩子作過惡沒有。我沒作惡,祖上也沒作惡,為啥家里出了敗子?他三叔你說呢?

劉疙瘩遞上一根煙,克制著情緒說,我家那個孬種一把輸了2萬,家底都快輸光了,我真想劈了他。你說,你我都活這么大歲數,說入土就能入土了,哪里碰到過這事?這不是要人命嗎?咱莊戶人靠種地過日子,不求富貴,只求平安,好容易趕上好政策,日子才有點起色,這城里人又來攪和了。我看再不制止,咱這村風給毀了不說,怕是連活路都沒了。

老保管對屋里喊,三順你給我滾出來。沒臉見人了?

三順走出門,目光與劉疙瘩相撞,又躲開了。他不敢面對兩個老人,那是兩簇灼人的火焰。三順弱弱地說,三叔,李總他們是我領來的,我在他的廠里打工,端人家的飯碗,他讓我領他們來咱的地里玩斗狗,我能不聽嗎?李總說鄉下地多,適合玩狗攆兔子游戲,可我不知道在賭錢啊。

劉疙瘩問,你咋也跟著下注子了?雷雨兩口子辛辛苦苦喂雞掙那2萬塊錢也給輸了,你說咋辦吧。

怎么?雷雨也輸了2萬?老保管的眼珠子都要出來了。

三順說,那條黑狗是李總的,說是外國的犬種,善于奔跑,每場必贏。那次在你家地里設場子,雷雨就贏了1000塊。這次李總跟我說,注子押在黑狗身上,非贏不可。真他媽日鬼了,白狗贏了。我也不知道這條黑狗是不是上次那條……

劉疙瘩頭上的疙瘩動了兩下,你也幾十歲的人了,怎么就那樣相信他?

三順接下來的一句話讓劉疙瘩和老保管吃驚不小。三順說,這幾場下來,村里有二十幾個人下注子的,差不多都輸了,輸多少也沒人說。聽說王六的兒子連今年預備結婚的錢也貼進去了……

劉疙瘩暗暗打起一個主意。

雷雨失蹤了。

劉疙瘩進了雞棚,雞食槽里的飼料所剩無幾。秋月苦著臉,說家里沒錢買飼料,再這樣下去雞都得餓死。雷雨一連幾天不見人影,打電話也不接,不知是不是又去別處賭了。

劉疙瘩深深地嘆口氣,咂巴著玻璃煙嘴不說話。事已至此,他又能說什么呢7幾十年來建起的自信一點點地坍塌;腳下的地裂了,身子一截截地下陷。劉疙瘩開始懷疑自己,懷疑自己的先人是不是沒積過德。

劉疙瘩背著手,彎著腰,失魂落魄地在村里轉悠。路過王六門前,王六的女人失神地坐著,目光空無一物:門前蘆席上曬著稻子,一群雞在啄食。劉疙瘩無心和眼前的女人說話,他怕觸到女人的痛處。走到村后邊的時候,劉疙瘩聽到有人家的屋里吵得不可開交,有人家的院子里傳出哭聲。該敗啦,剛抬頭的日子就遭了悶棍。劉疙瘩狠狠地往地上跺了一腳。

路過老保管門口,劉疙瘩別過臉。三順娘看見他了,讓他屋里坐。劉疙瘩問,老保管呢?三順娘說床上躺著了,這幾天病有點加重了,可能不行了。他疼他的棺材錢。

劉疙瘩的眼里有些潮濕。

斗狗再度死灰復燃。在劉莊西邊的麥地。那是個風和日麗的早上。

柏油路邊停著一溜轎車,在鄉村的陽光下閃爍。那絕不是鄉村的轎車,但它的確是鄉村少有的景觀。

人們像一群鴨子被提了脖子,屏聲靜氣地向麥地里觀望。

一場攜帶著欲望的追逐就要開始了。

一輛警車鳴著警笛呼嘯而來。麥地的喧囂被警笛聲掐滅。人群四下逃竄。

民警捧著本子詢問。

閑著沒事,下鄉斗狗玩。光頭漢子笑著對民警說。

沒做別的?民警再次追問。

沒做別的。李仁貴答得沉著。

劉疙瘩大步跨上來,你們睜眼說瞎話,明明是賭錢的,怎么說沒做別的?警察同志,你挨家訪訪,這些城里來的,到底坑了咱村里多少人。

警察鉆進車要走,劉疙瘩拉住車門,怎么處理?

警察兩眼望著前方,沒有證據,我們不好抓人。

李仁貴在幾個同伙簇擁下轉身就走,劉疙瘩的聲音追上去,別再來坑人了,我和你老子打過交道哩。

劉疙瘩進門就撞到一個壞消息。秋月去罐頭廠了。

三順打電話給秋月,說雷雨電話打不通,讓她抓緊到罐頭廠和李總交涉一下那筆賭債的事,說李總放話了,如果還不上錢,就拿那塊麥地抵,以后專做斗狗場。

老伴一臉驚惶,讓劉疙瘩拿主意。劉疙瘩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兩手抓著白發。

秋月一個婦道人家去罐頭廠,你知道姓李的會做出什么事來?又是城里人,又是老板,心黑著呢。老伴憂心忡忡。

正愁著,狗竄進屋,后面跟著雷雨。

劉疙瘩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問這幾天到啥地方去的。雷雨落了魂似的,木然地看著劉疙瘩,抖著嘴說,我……借錢去了……

劉疙瘩說,秋月去罐頭廠找那個姓李的了,你惹下的事讓女人替你出面,丟不丟人?那個狗日的還撂下話,說不還錢就要咱的地。走,我跟你一起找秋月去?,F在就走。

電話打過去,秋月說李總辦事去了,她在廠里等著呢。

出門時,雷雨腰里別著一把刀。

一路馬不停蹄,七拐八彎,問了人,進了罐頭廠,找到李仁貴辦公室。門關著,門楣上的銅牌熠熠生輝。

敲門,沒人應,輕輕一推,門就開了。秋月散著頭發,手里攥著張紙條,空著目光,紅著臉念叨,兩清了,這下兩清了……

雷雨撲進去,撲哧

劉疙瘩聽到凄厲的尖叫。

劉疙瘩懵了,他看到李仁貴手捂著左胸,貼著辦公室里間那張床的邊沿往下滑,痛苦地縮成一團。

劉疙瘩奪過雷雨手里的刀,跌跌撞撞地走出門,下了樓梯,目光迷離地滑過一張張驚愕的面孔,喃喃自語:殺人了,我殺人了……

恍惚中,劉疙瘩看到,兩條獵狗在張牙舞爪地撕咬一只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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