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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的第三條岸(節選)

2017-04-11 20:07若昂·吉馬朗埃斯·羅薩
作文新天地(高中版) 2017年3期
關鍵詞:大河小船食物

若昂·吉馬朗埃斯·羅薩

父親是一個盡職、本分、坦白的人。據我認識的幾個可以信賴的人說,他從小就這樣。在我的印象中,他并不比誰更愉快或更煩惱。也許只是更沉默寡言一些。是母親,而不是父親,在掌管著我們家,她天天都責備我們——姐姐、哥哥和我。

但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事:父親竟自己去訂購了一條船。

他對船要求很嚴格:小船要用含羞草木特制,牢固得可在水上漂二三十年,大小要恰好供一個人使用。母親嘮叨不停,牢騷滿腹,丈夫突然間是想去做漁夫或獵人嗎?父親什么也沒說。離開我們家不到一英里,有一條大河流經,水流平靜,又寬又深,一眼望不到對岸。

我總忘不了小船送來的那天。父親并沒有顯出高興或別的什么神情,他只是像往常一樣戴上帽子,對我們說了聲再見,沒帶食物,也沒拿別的什么東西。我原以為母親會大吵大鬧,但她沒有。臉色蒼白,緊咬著嘴唇,從頭到尾她只說過一句話:“如果你出去,就待在外面,永遠別回來?!?/p>

父親沒有吭聲,他溫柔地看著我,示意我跟他一起出去。我怕母親發怒,但又實在想跟著父親。我們一起向河邊走去了。我強烈地感到無畏和興奮?!鞍职?,你會帶我上船嗎?”

他只是看著我,為我祝福,然后做了個手勢,要我回去。我假裝照他的意思做了,但當他轉過身去,我伏在灌木叢后,偷偷地觀察他。父親上了船,劃遠了。船的影子像一條鱷魚,靜靜地從水上劃過。

父親沒有回來,其實他哪兒也沒去。他就在那條河里劃來劃去,漂去漂來。每個人都嚇壞了。從未發生過,也不可能發生的事現在卻發生了。親戚、朋友和鄰居議論紛紛。

母親覺得羞辱,她幾乎什么都不講,盡力保持著鎮靜。結果幾乎每個人都認為(雖然沒有人說出來過)我父親瘋了。

父親有一個秘密的補給來源:我。我每天偷了食物帶給他。他離開家的頭一夜,全家人在河灘上燃起篝火,對天祈禱,朝他呼喊。我感覺到深深的痛苦,想為他多做點什么。第二天,我帶著一塊玉米餅、一串香蕉和一些紅糖來到河邊,焦躁不安地等了很久,很久。終于,我看見了那條小船,遠遠的,孤獨的,幾乎察覺不到地漂浮著。父親坐在船板上。他看見了我卻不向我劃過來,也沒做任何手勢。我把食物遠遠地拿給他看,然后放在堤岸的一個小石穴里(動物找不到,雨水和露水也濕不了),從此以后,我天天這樣。后來我驚異地發現,母親知道我所做的一切,而且總是把食物放在我輕易就能偷到的地方。她懷有許多不曾流露的情感。

母親叫來她的兄弟,幫助做農活和買賣。還請來學校的教師給我們上課,因為我們已經耽誤了很多時光了。有一天,應母親的請求,一個牧師穿上法衣來到河灘,想驅走附在父親身上的魔鬼。他對父親大喊大叫,說他有責任停止這種不敬神的頑固行為。還有一次,母親叫來兩個士兵,想嚇嚇父親,但一切都沒有用。父親從遠處漂流而過,有時遠得幾乎看不見。他從不答理任何人,也沒有人能靠近他。當新聞記者突然發起襲擊,想給他拍照時,父親就把小船劃進沼澤地里去,他對地形了如指掌,而別人進去就迷路。在他這個方圓好幾英里的迷宮里,上下左右都是濃密的樹叢,他不會被人發現。

我們不得不去習慣父親在河水上漂浮這個念頭。但事實上卻不能,我們從來沒有習慣過。我覺得我是唯一多少懂得父親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的人。我完全不能理解的是他怎么能夠忍受那種困苦:白天黑夜,風中雨里,酷暑嚴寒,卻只有一頂舊帽和單薄的衣衫,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生命在廢棄和空寂中流逝,他卻一點都不在意。從不踏上泥土、草地、小島或河岸一步。毫無疑問,他有時也把船系在一個隱蔽的地方,也許小島的頂端,稍微睡一會。從沒生過火,甚至沒有劃燃過一根火柴,他沒有一絲光亮。僅僅拿走我放在石穴里的一點點食物——對我來說。那是不足維生的。

他從不跟人說話。我們也從不談論他,只在腦子里默默地想。我們從不能不想他。如果有片刻似乎沒想他,那也只是暫時,而且馬上又會意識到他可怕的處境而從中驚醒。

看起來他一點也不關心我們,但我還是愛他,尊敬他,無論什么時候,有人因我做了一些好事而夸我,我總是說:“是爸爸教我這樣做的?!?/p>

這不是確切的事實,但這是那種真誠的謊言。我說過,父親似乎一點也不關心我們。但他為什么留在附近?為什么他既不順流而下,也不逆流而上,到他看不見我們,我們也看不見他的地方去?只有他知道。

我的頭發漸漸地灰白了。

只有一件事讓我很難過:我有什么不對?我到底有什么罪過?父親的出走,卻把我也扯了進去。大河,總是不間斷地更新自己。大河總是這樣。我漸漸因年老而心瘁力竭,生命躊躇不前。同時受到疾病和焦慮的襲擊,患了風濕病。他呢?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

別想了!難道我瘋了?不,在我們家里,這么多年來從沒提到這個詞。沒有人說別人瘋了,因為沒有人瘋,或者每個人都可能瘋了。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跑到岸邊,揮舞手帕,也許這樣他會更容易看見我。我完全是強迫自己這樣的,我等待著,等待著。終于,他在遠處出現了,那兒,就在那兒,一個模糊的身影坐在船的后部。我朝他喊了好幾次。我莊重地指天發誓,盡可能大聲喊出我急切想說的話:“爸爸,你在河上浮游得太久了,你老了……回來吧,你不是非這樣繼續下去不可……回來吧,我會代替你。就在現在,如果你愿意的話。無論何時,我會踏上你的船,頂上你的位置?!?/p>

說話的時候,我的心跳得更厲害了。

他聽見了,站了起來,揮動船槳向我劃過來。他接受了我的提議。我突然渾身戰栗起來。因為他舉起他的手臂向我揮舞——這么多年來這是第一次。我不能……我害怕極了,毛發直豎,發瘋地跑開了,逃掉了。因為他像是另外一個世界來的人。我一邊跑一邊祈求寬恕,祈求,祈求。

極度恐懼帶來一種冰冷的感覺,我病倒了。從此以后,沒有人再看見過他,聽說過他。從此我還是一個男人嗎?我不該這樣,我本該沉默。但明白這一點又太遲了。我不得不在內心廣漠無際的荒原中生活下去。我恐怕活不長了。當我死的時候,我要別人把我裝在一只小船里,順流而下,在河上迷失,沉入河底……

(選自《溫暖的旅程——影響我的10部短篇小說》,余華選編,新世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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