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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人

2017-04-12 18:07王玉璽
六盤山 2016年6期
關鍵詞:月薪熟人仲裁

王玉璽

A

那天下午,辦完解聘手續后,這個被我公司正式解聘的人就在我辦公室里滔滔不絕地給我大講道理,一直講到街燈放亮。這讓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鄉下生活時招惹過的狗頭蜂兒。

算起來,這種叫狗頭蜂兒的蜜蜂從我的記憶里消失差不多有三十年了??墒?,就在這個名叫馬在前的人給我講述各種不服我公司解聘他的理由期間,我卻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小時候招惹狗頭蜂兒的事情。那時候我還沒有向日葵桿子高,經?;锿従蛹业男『⒃陂T前的向日葵地里禍害采花的蜜蜂。小蜜蜂還比較好對付,即使被它螫一下,大不了在痛處抹點唾沫或者鼻涕也就沒事了,若是被狗頭蜂兒螫一下,那就是抹些蒜泥也不頂用。有一次我打傷了一只狗頭蜂兒,沒把它弄死,結果這家伙不知從哪兒招來一大群狗頭蜂兒,個個都有大拇指頭那么大,光聽那聲音人都害怕,我們幾個大些的孩子脫下外衣包著頭全都跑了,可憐那些還穿著開襠褲的小伙伴,頭上臉上的疙瘩都不算啥,真正變化大的還是他們原本不怎么顯眼的小雞雞,頃刻間都被狗頭蜂兒蜇得腫成了老公雞。

我覺得,現在坐在我辦公桌對面沙發上的這個叫馬在前的人就像我小時候遇到過的狗頭蜂兒,一旦招惹,就很難甩脫了。我看了一下時間,還有二十分鐘才下班,但是這個家伙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我已經沒有耐心再聽他喋喋不休的解釋了,他被公司解聘與我沒半毛錢關系,我只是公司行政辦公室的一個主管,除了日常接待和一些文書工作外,我沒權力決定他在公司的去留,他應該去找總經理或者董事長講他的道理。更何況,從他受聘到解聘這一個多月,我一共見過他三次,確實和他沒什么交情。我相信,只要離開這個辦公室,就算我們在大街上撞個滿懷,我也未必能認出他來。我真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坐在我的辦公室里與我糾纏不休呢?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我早已沒耐心再聽他繼續高談闊論了,便起身客氣地告訴他現在已經下班了。他這才傲慢地拿下叼在嘴上的煙,將煙灰彈到了地上。我瞥了一眼放在茶幾上的煙灰缸,不露慍色,依然禮節性地送他到29樓的電梯口。沒想到他連等電梯的這點兒時間都不放過,還在不停地絮絮叨叨,說個沒完。

電梯終于上來了,在他走進電梯的那一瞬間,我說:“就不說再見了吧,這都是公司高層的決定,以你的資歷和學識,一定會找到更好的工作?!?/p>

電梯門開始緩緩閉合,我又笑著對他擺了擺手,補了一句:“一路走好啊?!?/p>

沒想到他一腳踩停了電梯,意味深長地對我說:“說不說再見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們一定還會再見的?!?/p>

然后他輕蔑地笑了一下,搗了一指頭電梯按鈕。我看見他把煙蒂扔在電梯里狠狠地踩踏了幾腳。

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如果中間再沒有人按電梯的話,那電梯從29樓到1樓所經歷的時間應該是1分30秒左右。這就意味著,兩分鐘后,這個叫馬在前的人應該可以徹底地從我們公司的辦公樓里消失。

B

我從來沒有做過這么無聊的數字計算,盡管我是省內一所很不知名的中專學校畢業的。我之所以那一刻閃電般思考了一下電梯的運行速度,那是因為馬在前臨走前說的那句話一時令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當時除了有些驚愕,還有點兒惶恐。

“說不說再見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們一定還會再見的?!彼f這句話到底是幾個意思?我開始仔細回憶昨天下午與馬在前先生所有的談話以及當初招聘他的每一個細節。馬在前之所以那么肯定還會與我見面,這說明我們公司在招聘和解聘環節上一定存在某些可以授人以柄的疏漏。

以我二十年來的企業從業經歷和職場工作經驗,我堅信,當初在員工招聘環節肯定不會有什么紕漏。

我記得很清楚,這個叫馬在前的人是國慶長假后經熟人介紹來我公司應聘的,那天正好是我公司招聘啟示期限截止的最后一天。在此之前我們已經收到二十幾份應聘人員簡歷,并從中鎖定了幾個預選人員,準備通知面試。但是,馬在前卻在這個時候來了,而且還是一個我相當熟悉但沒見過面的熟人介紹來的,我不得不重新考慮面試人選。

那天,他到我辦公室后并沒有作自我介紹,只說他是誰誰誰介紹來的。根據以往的招聘經驗,這等同于面試,像他這樣的態度,我都有權力讓他滾蛋??伤吘故鞘烊私榻B來的,我也就不好計較什么,只能像接待所有來訪者一樣,客氣地給他讓座,沏茶,最后還把自己五元一盒的猴王煙發給他抽,一切招待禮儀妥當之后我才開始認真翻閱他的各類證件和應聘簡歷。

當我第一眼看到他叫馬在前的時候,我立刻想到了炮在后(馬后炮)。為此,我還偷偷地笑了一下,覺得他父親一定是個中國象棋愛好者,很可能在象棋博弈中常常以馬取勝。他的年齡和第一學歷與我相當,但最高學歷確實令我汗顏。他的第一學歷也是中專,某市衛生學校臨床專業,最高學歷是某大學函授本科。然后就是各種證書,監理工程師、造價工程師、網絡工程師、注冊會計師、房地產估價師等,唯獨沒有第一學歷的執業醫師資格證??粗@些證書,讓我這個到現在還只是個中專學歷的辦公室主任異常慚愧,我甚至覺得讓一個中專生來面試一個本科生,對人家可能是一種侮辱。

但是,從根本上來講,企業需要的是能創造經濟利益的人,所有的資格證只是一個參考。況且,現在的各類證件真假難辨,水分太大,不是衡量一個人的能力的憑證。就像我,之所以能以這么低的學歷,坐在這家企業的行政辦公室里當主任搞文秘,這說明我還是有硬貨的。當然,我保證我不是熟人介紹來的。

這期間,馬在前什么也沒說,他除了喝水抽煙,就是低頭玩手機。我發現他喝水的時候杯底都朝天了,便起身給他續了一杯茶,他習慣性地說了聲謝謝,并沒有抬頭看我。我自己點了一支煙又回到辦公桌前看他的簡歷表。

簡歷表是手工填寫的,字跡很漂亮,像是經常練硬筆書法的人寫的。都說字如其人,但是我無論如何也沒法把這一手漂亮的鋼筆字和面前這個不懂禮數的家伙聯系起來。再說了,現在都是電腦辦公,除了在文件上簽字,幾乎用不到筆了。對于一個應聘者來說,能不能被企業聘用,還得看他本人的業務能力和從業經歷。

馬在前最早的工作單位是某鄉鎮衛生院,然后是十來個大中城市的知名私企或合資企業。說實話,他所從事過的這些行業是我當初謀業時想都不敢想的企業。接下來是他的個人經歷,從1995年到2015年間,他的工作地點遍及陜甘寧,鄂豫皖、晉察冀、北上廣??戳怂倪@些經歷,我覺得自己這四十來年真是白活了,長這么大,我只去過西安和上海。平常和親戚朋友聊旅游話題的時候,我常常會虛偽地說我去過三門峽、洛陽、鄭州、商丘、徐州、南京、無錫、蘇州等地,其實這些地方都是銀川發往上海的列車所途經的一些站點,我最多也只是在這些站點上下車吹一吹站臺上的風而已。像這樣的事情,我是不會把它寫進我的人生經歷或者工作簡歷中的。我無法想像一個人在自己的黃金創業期內,屢屢跳槽,頻繁更換工作單位,還能堂而皇之地把這些經歷寫進應聘簡歷,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這相當于一個試圖征婚的人,在如數羅列自己的多次婚姻經歷,那還有誰敢接受他的追求?

盡管,我為此做了幾番復雜的思想斗爭,但是我并沒有當場定奪的權力。因為公司這次招聘的是工程總監,我的權力僅限于對所有應聘者做一個初步的篩選,最終的受聘者是誰,那還得由公司老總拍板決定。當然,我還是有權力在初選環節把這個人踢出去的,但是這個馬在前先生卻偏偏是熟人介紹過來的,至少在我這一關是不能把人家淘汰掉的,否則就不好給熟人交代了。

我還在猶豫著該如何是好,馬在前卻突然問我:“你看完了沒?”他的語氣有些不耐煩的意思。

我本想看一看他剛才說話時的表情,卻不料自己動作慢了半拍,只捕捉到他低頭玩手機的樣子。也許他跟我說話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抬頭。

我說:“基本上看完了?!?/p>

他說:“那你簽字吧?!?/p>

我說:“按要求,婚姻狀況和理想待遇(月薪)這兩欄也要填?!?/p>

這一回他沒有急于說話,而是起身走到我辦公桌前,從我手里拿過聘用入職表,掃了一眼說:“嚴格地說,婚姻狀況,屬于個人隱私,我有權拒絕填寫。至于理想待遇(月薪)這一欄,在我沒有通過實際工作向企業證實我的能力之前,我從來都不先談薪水?!?/p>

我想了想,婚姻狀況這一欄主要是針對女性的,企業一般也不給男性請產假,填不填問題不大。關于不填寫理想待遇(月薪)一欄的解釋,我覺得馬在前還能掂量出自己的半斤八兩,再加之他是熟人介紹來的,不填也罷,反正我也沒權力決定他的去留。最終能不能用他,月薪多少,試用期多長,那都是由老板定奪的。

他開始迅速地收拾自己的各種資格證件,生怕我再翻閱似的??丛谀莻€我未曾謀面的熟人的份兒上,我還是起身送他到電梯口,并握手道別。進電梯之前,他又轉身叮囑我:“能不能用我,最好能在一個星期之內給我個答復,廣州那邊的公司還催著我回去上班呢?!?/p>

我當時就有些納悶,他怎么沒把原來的工作辭掉就來應聘新的工作了?這不是明擺著吃著碗里的還想著鍋里的嗎?按道理,他也不應該把這些信息透露給招聘他的企業啊。更何況,廣州那邊從業條件那么好,以他的條件和資歷,應聘我們公司,豈不是委屈他了嗎?

看來,他的腦袋絕不是進了水這么簡單。我懷疑,他的頭不是被狗頭蜂兒螫了就是被瞎驢踢了。

C

我沒有在一個星期內給這個叫馬在前的人給予任何答復。因為由老總再次遴選的面試人員名單里并沒有他。這也在我的預料之中,畢竟介紹他來應聘的僅僅是我的熟人。

北方的十月已經秋意很濃了,凜冽的秋風掠過人流如織的街道,遍地的落葉雪花般紛紛揚揚。站在29樓的窗口可以眺望大半個城市的景致,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蒼涼這個詞??粗值郎闲猩掖业娜肆骱蛙囕v,我又想起了那個盛氣凌人的馬在前先生了。此刻,如果他也知道了面試人員里并沒有他,那他的眼里會不會和這秋日的城市一樣,也是滿目蒼涼?

原以為馬在前先生在等不到我們公司的答復之后,會被他廣州的公司召回去上班,可是,在第二個星期一的早上他卻主動打來了電話。

“你們考慮好了嗎?我準備訂回廣州的機票了?!?/p>

這一次我依然客氣地,但略帶些諷刺的口吻說:“那您抓緊訂機票吧,公司的決策周期確實長了點兒,實在不好意思啊?!?/p>

電話那邊沉默了幾秒之后說:“知道了?!?/p>

掛了電話,我心情愉悅了一個早上。

當天下午,在公司老總的指示下,我第二次在我辦公室里接待了馬在前先生。我沒想到那個我還沒見過面的熟人竟然把電話直接打到老總那里,這個熟人的意思是,如果馬在前先生確實干不了工程總監,以他的學歷和資歷,安排個項目經理什么的應該不成問題。既然我的老板也采納了熟人的意見,那說明我的熟人與我的老板更熟。

馬在前第二次到我辦公室的時候,之前的那種傲慢和不屑已經蕩然無存了。這一次我沒有給他沏茶,也沒有給他發煙,直接按照老總的吩咐,告訴他:“公司給你安排的項目由西寧分公司實施,具體項目內容是一家百貨商場的裝修工程,實施地點也在西寧。工程造價和預算甲方已經做好了,你的工作就是到現場審核工程預算和造價。另外,總公司已經預訂了明天晚上的火車票,并通知西寧分公司提前給你安排食宿和接站人員?!?/p>

我能感覺到馬在前內心的興奮。他說:“那好,我現在就去準備。另外,我這人坐火車過敏,除了失眠還渾身起疹,能不能改乘飛機?”

我說:“不行。只有副總以上領導才能坐飛機;你目前的職位只能坐硬座?!?/p>

馬在前身上的戾氣已經消失殆盡。按照招聘慣例,我把他所有的個人資料和入職表復印了兩份丟進了員工檔案柜,并叮囑他去西寧分公司報到時一定要帶上入職表原件,否則那邊無法確認身份,不予接洽。他一邊點頭應承,一邊主動和我握手道別。從此我和他的關系再無任何交集,至于他到西寧分公司的工作業績如何,生活作風如何,這都不是我所操心的事情。如果不是他的名字比較特別,我想,在我的記憶里,除了有他這么一個人曾經來公司應聘過,我可能連他的名字都會想不起來。

D

今年,我租住的那個片區實施集中供暖管線改造工程,一直到十一月中旬才通了暖氣。因此,秋末冬初的那一段時間,我的出租屋里冷得根本沒法住,加之年底的工程項目比較多,而且很多項目都需要我親自動手起草可研報告,我索性中午干脆不回去,吃完午飯就直接去辦公室加班。

至于那天馬在前是什么時候來的,在我辦公室里坐了多久,我確實不知道。我只記得那天下午,我像個不知疲倦的螞蟻一樣,為了盡快完成一份老板催要的項目報告,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屏幕不停地復制、粘貼,刪除、修改。后來被一陣憤怒的急促的打火機打不著火的聲音驚醒了,我抬頭一看,對面沙 發上竟然坐著一個人。瞅了幾個小時的電腦屏幕,我視力模糊,眼睛有點花,差點沒認出來這個離我三米左右,連煙都點不著的人就是馬在前先生。

意外之余,我稍作鎮定:“你咋回來了?工程結束了嗎?”這一次我無意識地把他當熟人一樣問了一下,沒說什么客套和寒暄的話。

他怔怔地看了我數十秒,捻著手里那支沒點著的煙,若有所思地說:“分公司那邊沒和你聯系嗎?”

我說:“沒有?!?/p>

我沒有像前兩次那樣起身給他沏茶發煙。事實上他的突然出現讓我當時根本就沒想起來這些。

他有意無意地摁了一下打火機,火竟然打著了,這是他預先沒有料到的,所以他像多次打不著火一樣松開了按鈕試圖再打。對一個抽煙人來說,這樣的遭遇誰都有過,但是,錯過了這一次打著火的機會,想再次把火打著,不知道還要打多少次,也可能永遠都打不著了。我就有過這樣的經歷,而且還不止一次。

我桌上放著半盒軟中華煙,有點干,是一周前我同學聚會時抽剩下的,若不是也請了老師,我們可能不會買這么貴的煙。我之所以一直把這盒煙放著不抽,完全是一種虛榮心在做怪。

現在這盒煙就紅彤彤地躺在桌上,我不得不起身給我和馬在前各抽出一支點上。煙有點干,過濾嘴上不蘸點水可能抽起來有點辣嗓子。馬在前吸了一口,可能辣著了,他輕輕咳了一下說:“西寧分公司那幫土鱉屁都不懂,沒文化,沒素質,一點兒裝修創意都沒有,沒法溝通,我是回來辭職的?!彼f話的語氣似乎很不屑與我們為伍。

我說:“哦?是這么回事啊?!辈坏任以敿氃儐柷闆r,他就從包里抽出一張A4幅面的紙張遞給我。我一看,是一張我公司印制的離職表,并不是辭職信。簡單地說,他是被我公司辭退的,而不是他主動辭職的。我仔細看了一下離職表,上面有西寧分公司各部門負責人的簽字。這說明分公司那邊的手續已經交接完畢,剩下的就是總公司這邊領導簽字并給他結算工資。

說實話,雖然他是熟人后來又通過老總推薦的,但他被公司辭退的事我確實毫不知情,我也沒興趣了解他被辭退的原因,因此,我也就順坡下驢,沒做挽留,在他的離職表上簽了自己的大名。順便,我看了一眼電腦屏幕上我前幾天才下載的桌面日歷插件,粗略估算了一下,馬在前先生在我公司供職大概五十天左右。

我說:“現在你可以拿著這張表去財務部,他們會一次性結清你的工資?!?/p>

原以為他會灰溜溜地拿著離職表去財務部結算工資,但是他并沒有過來拿他的離職表,他只是抬頭用一種我無法描述的目光瞅了我好一會兒,然后,就像前兩次一樣,食指和中指夾著煙,無名指不停地翻屏,不知道他是在看微信還是在找電話號碼。說實話,那會兒我心里還真有些發毛,不知道他會對我做什么。但是,他不走,我也不能趕他走,畢竟他是熟人介紹來的,這點面子我還是要給的。我只能佯裝繼續處理手頭的工作,還得不時地留意他的一舉一動。

后來,他好像撥通了一個電話,嗓門很大地和對方講話,我就把頭藏在顯示器后面聽他打電話。

“吳局,忙啥呢?晚上有空的話咱們一起坐坐,喝兩盅?!?/p>

“……”

“你介紹的這家公司確實不適合我,我已經辭職了,剛辦完手續,晚上我請客?!?/p>

“……”

從頭到尾我沒聽到電話那頭的一絲聲音,但是我那個所謂的熟人確實姓吳,我至今都沒見過這個熟人,只是通過電話和網絡經常聯系,我不知道他長什么樣,也不知道他當的什么官,事實上我根本不想知道。在企業摸爬滾打了這么多年,我學會了阿諛奉承、點頭哈腰、溜須拍馬這些日常的交際手段,但我絕不做趨炎附勢、卑躬屈膝之人。因此,就算這個馬在前在我面前和廳長、省長稱兄道弟地打電話、開玩笑,我也不會為之所懼的,反正我的工資不是他發的,我的職務不是他給的。

這會兒我倒是希望他趕緊走人,去找他那個吳局長喝酒吃飯去。但是事與愿違,這個無聊的馬在前先生,掛了吳局長的電話不但沒有走,反而接連不斷地打電話。一會兒劉總,一會兒黃總,一會兒上海,一會兒廣州,我也沒聽出來哪家公司催他回去上班,他說的基本上都是“最近怎么樣?好久沒聯系了。那個項目完工了吧?有空我過去看你。來銀川的話記得聯系我……”之類的寒暄之語,聽得我身上都起雞皮疙瘩了。我很懷疑他有沒有真的撥通電話。

冬季的白天短得實在經不住這么浪費,他一通電話打下來太陽都落山了,辦公室里暗昏昏的。我起身開了燈,開始整理亂糟糟的辦公桌準備下班。這時候他也站起來了,目光如劍,表情凝重,一言不發地朝我走來,我怯怯地退了半步,被屁股后面的椅子一擋就跌坐下去了。幸好我們之間還隔著一張辦公桌。

他最終把目光落在我辦公桌上的那張離職表上。他拿起表格,朝我簽名的地方看了一眼說:“這些年我天南地北地闖蕩,什么公司沒見過,像你們這么糟糕的公司還真沒見過。憑我的那些資格證和從業經歷,你們西寧分公司的經理和那幫土鱉員工,有什么資格來辭退我?你們這是對科技人才的侮辱,對知識分子的蔑視,為你們公司工作,是我有生以來最大的恥辱?!?/p>

說實話,那會兒我已經產生了從他那個吃草處打兩拳的想法了。最后我還是忍了,畢竟,憤怒時理智讓我明白了一個事實:吃草處和吃飯處雖然叫法一樣,但發出來的聲音絕對不一樣。

“你們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你們呢!你看看你們公司,從上到下,沒一點現代企業的生機和活力,管理混亂,人才斷層,服務質量差,員工素質低,法律意識淡薄,企業文化缺失……”

我感覺這家伙正在念我給老總起草的年終講話呢。之前我確實小看了馬在前先生,以他的口才,干公司副總應該是沒問題的。

然后,他又從工程學、建筑學、審美學角度講建筑設計,從經濟學、法律學、會計學等角度給我剖析一個現代企業所具備的條件以及存在的問題,最后他還搬出了文學和哲學來闡釋他被公司辭退他的事兒。

所以,我覺得人不只是高興的時候才會笑,憤怒或者嗤之以鼻的時候也會笑。就像現在,面對這個夜郎自大,掂量不來自己輕重的家伙,我不想笑都由不得我了。

城市的夜空已經燈火通明,我的胃也不允許我再繼續聽馬在前先生賣弄自己的學識了。就這樣,我把馬在前送進了電梯。他在關閉電梯門之前告訴我:“說不說再見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們一定還會再見的?!?/p>

那一刻,我確實思考過電梯從29樓到1樓所需要的時間,但我思考的更多的其實是馬在前最后所說的那句話。

E

一周后,我接到市勞動仲裁委員會打來的電話。說實話,這些年為了拓展公司業務,我與很多黨政機關單位都打過交道,就是不知道勞動仲裁委員會辦公地點在哪里。不管怎樣,這也是我的份內工作,必須得去。

當天下午,我代表公司法人,到達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下設的勞動仲裁委員會辦公室,但并沒看到我所猜測的那個投訴人。有個領導模樣的人給我讀了一下勞動仲裁申請書中的幾個重點,然后問我:“這個馬在前到底是怎么到你們公司的?”

“熟人介紹的?!蔽艺f。

“那你們了解馬在前這個人嗎?”

“不太了解。以前也不認識?!?/p>

“不了解你們也敢用?實話告訴你吧,這個叫馬在前的人,基本上每年都會在我們這里遞交一份勞動仲裁申請書?!边@位領導翻著眼仁想了一下接著說:“自打我接上這個工作,他每年告一個公司,而且每次都勝訴。我已經連續四年受理他的仲裁申請了?!?/p>

我的腦子可能出現了片刻的短路,一時沒明白馬在前勝不勝訴和我有啥關系。領導又接著說:“現在最麻煩的有兩條:第一,你們公司沒有和馬在前簽訂勞動合同;第二,你們認可了聘用入職表上所填的月薪三萬,而且還是稅后的。你看,這白紙黑字的,還有你們各部門負責人的簽字?!?/p>

我接過領導遞來的表單,掃了一眼,除了公章是黑色的,其余的和原始表單沒什么區別。顯然,這只是一張復印件,但我的簽名依然顯得異常刺眼。

盡管我當時已經發現了破綻,但是我沒辦法辯駁。我不能說是因為熟人介紹的所以沒有及時簽訂勞動合同,也不能說是因為熟人介紹的才沒有填理想待遇(月薪)。況且,現在也不是正式的勞動仲裁庭審答辯會,說了也是白說。

最后,這位責任心很強的領導勸我先把相關材料拿回去認真分析,看看有沒有什么漏洞或破綻,具體的仲裁庭審時間另行通知。

回公司后,我向老總如實匯報了仲裁委員會反饋的情況以及我所發現的破綻及其產生的原因,隨后又將馬在前入職和離職的相關材料掃描后發給了公司法律顧問。

第二天早上,我公司的法律顧問打來了電話,明確告訴我:“馬在前的投訴舉證材料基本上天衣無縫,無懈可擊,但是,有一個小小的細節值得注意,那就是馬在前畢業后曾經在某鄉鎮衛生院工作過。從時間上來推算,那年畢業的學生由國家統一分配工作,因此他當時應該是一名有正式工作的國家干部。如果你能拿到馬在前至今還是那個鄉鎮衛生院正式職工的證明,那這個官司的勝算就有了八成,而你就有望繼續吃本公司的飯了?!?/p>

接完公司法律顧問的電話,我的心涼了半截。先不說我能不能拿到馬在前是否還是國家在職職工的證明,就憑他十幾年不上班,還怎么可能吃空餉呢?我當年畢業分配后一開始也是吃財政飯的,只因當時既沒背景又沒錢,沒分個好單位,誰知兩年后單位改企,然后是企業改制,最后只能買斷工齡自謀職業,所以,我不怎么相信一個十幾年不上班的人還會保留公職?,F在看來,公司法律顧問的善意提醒也只不過是鏡花水月罷了。

F

三天后,馬在前對我說過的最后一句話得到了印證。我們確實又見面了,只是見面地點不在我的辦公室里。

勞動仲裁庭類似于法庭,只是表面上看起來沒那么莊嚴。馬在前動靜很大地整理完他的舉證材料后,端起自己預先準備好的熱茶,旁若無人地吸溜開來,引得在場的人都把目光轉向了他。首席仲裁員實在看不過眼,發出嚴厲的警告:“馬在前,這里是仲裁庭,不是茶樓!”

這家伙聽到首席仲裁員的喝斥總算收斂了一下囂張的氣焰。庭審開始后,先是宣讀那份早有預謀的仲裁申請書。于我而言,這個申請我早已耳熟能詳,根本無需聆聽,無需記錄,甚至無需思考,公司律師早已做好了答辯準備。

進入舉證環節,馬在前的舉證材料讓在座的各位大跌眼鏡。他把自己以前的聘書、任職文件以及之前我看過的那些證件一鼓腦地全部呈遞給了仲裁庭。首席仲裁員不解地問:“你拿這些紅紅綠綠的本本想證明什么?”

他大言不慚地說:“這些證件能夠證明我完全有能力擔任他們公司的副總經理或者工程總監?!?/p>

我估計在場的所有人都應該笑了,畢竟先笑的是首席仲裁員。我認為,只有表情而無聲音的笑,才能準確地表達一個人內心的某種感受,比如鄙夷、譏諷、嘲弄、蔑視等。不過,仲裁員很快嚴肅起來,原告繼續舉證。

這一次馬在前呈給仲裁庭的是一份由社保部門提供的事業單位人員養老保險金繳納記錄。養老保險繳納記錄顯示,他目前仍然是某鄉鎮衛生院的在職職工。我不知道他想用這份舉證材料證明什么,但是這份材料恰恰卻是我所需要的。因為這份材料完全能夠證明他與原單位還存在著勞動合同關系。既然他與別的單位有勞動合同關系,那我們公司就有權拒絕與他簽訂勞動合同。

他的最后一份舉證材料是我們公司每個新員工履職前必須要填的一張入職表,也是新職員到相應部門報到時必須攜帶的一張表單。當仲裁委員會把這張表單遞到我手里時,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理想待遇(月薪)一欄里竟然清清楚楚地寫著“3萬(稅后)”,而且公司相關負責人的簽名一應俱全。當初因為漏填了這張表格中的婚姻狀況和理想待遇(月薪)兩欄,我還提醒過馬在前,他不但拒絕填寫,還給我講了他為什么不填的理由,現在理想待遇(月薪)一欄里怎么就成了月薪3萬了呢?還是稅后的呢。照這樣算下來,他這50天的工資就夠我一年的收入了??礃幼游沂潜贿@個可惡的家伙算計了。

我努力回憶了一下馬在前在我辦公室填寫這張表格的情景以及我親自復印這張表格的情形,我確定在我復印存檔這張表格之前,理想待遇(月薪)一欄絕對是空著的。但是現在,我拿什么來證明這張白底黑字的入職表原件是假的呢?

這時,律師從我移交給他的材料中抽出一張馬在前的入職表復印件,我一看,理想待遇(月薪)一欄里仍然空著。這說明理想待遇(月薪)一欄是馬在前去西寧分公司報到前自己填上去的。

接下來是仲裁辯論。我作為被告的委托代理人無需發言,所有的問答和辯論都在公司律師和原告馬在前之間進行。仲裁庭審結束后并沒有當庭裁決。

仲裁決定書是一周后送達的。仲裁委員會駁回了馬在前先生的仲裁請求。

雖然我懸著的心總算回歸了原位,但是我卻莫明其妙地又想起了狗頭蜂兒。我太了解這種大如指頭的蜜蜂了,只要招惹了它,它不螫你一下是絕不會罷休的。

G

半個月后,我收到一份法院的傳票。

幾天后,我再次以委托代理人的身份參加了庭審。在莊嚴肅穆的法庭上,我又見到了那個陰魂不散的馬在前先生,他竟然還能笑著坐在原告席上和我打招呼。

第一次坐在法庭的被告席上,在法警和審判席后方的國徽的威懾下,我確實有些緊張,我瞄了一眼馬在前,他除了沒有像上次一樣悠閑地品茶外,依然是一臉悠然自得,充滿自信的神情。

鑒于之前的勞動仲裁決定,這次法庭審判只是以更嚴肅更規范的方式重復了一次勞動仲裁的庭審過程。原、被告雙方都沒有再出具新的舉證材料。庭審很快結束,法庭當即作出了宣判:駁回上訴,維持勞動仲裁決定。

我和律師剛走出審判大庭,馬在前就攆了上來,他滿臉堆笑,完全沒有把我當作與他對簿公堂的人,進而嘰嘰喳喳地對法庭審判妄加評論。

我近距離細細端詳了一會兒馬在前的貌相,笑著問了一個挺沒意思的問題:“你見過狗頭蜂兒嗎?”

馬在前面露窘色。他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愣了好一會兒才說:“誰告訴你的?”

我一時沒弄明白他反問的意思,就隨便說了一句:“我也是聽熟人說的?!?/p>

馬在前眼睛微閉,抿著嘴仰頭長長地呼了一口氣說:“熟人?!行,既然你知道了我是狗頭蜂兒,那你就等著!”他一邊說著,一邊用錐子一樣的目光剜了我一眼,轉身走了。

我和律師茫然地立在原地,半天沒反應過來馬在前是啥意思。

就像狗頭蜂兒悄無聲息地飛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但你也不知道它什么時候又會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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