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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

2017-04-12 18:14老五
六盤山 2016年6期
關鍵詞:豆子麻雀爺爺

老五

上午十一點多的時候,村子東頭李家的院子里傳來排山倒海般的鞭炮聲。

我問母親,你不是說要去吃席么,啥時候走呢?母親說,你聽么,炮響著呢,怕是娘家人才來,不著急。

母親的意思我明白。一般鄉村里安排筵席,向來以娘家、舅家為尊,之后才能輪到鄉鄰。這么一盤算,時間上確實還很從容。

早在兩三天前母親就念叨,李家二兒子的娃娃要出滿月了,聽說也要大過呢,就得去搭個情吃個席。我心里默默感嘆,現在人的生活真是有了底氣,連娃娃出個滿月,也要像婚喪嫁娶的大事一樣操辦酒席。過去,小孩滿月酒倒也是有的,可也僅僅限于簡簡單單招待一下產婦娘家人等重要親戚。如今,可是敞開大門,迎接全部的親朋好友和鄉親莊鄰。

母親下午近兩點才去,下午三點左右回來。我問席吃得怎么樣。母親說,好著呢!現在的人都圖簡便,酒席是提前從飯店里訂好的,用車拉回來熱一熱就行了,也確實省事。席也做得厚,菜的樣數也多,味道也好。就是現在的人都吃不動了,每一桌都剩下不少,天氣又這么熱,可怎么處理呢?我說,你總是操那么多閑心。母親說,好好的東西,糟蹋了多可惜。母親又說,來得人也多,熱鬧得很。莊里吃席的人都說,是個全家子歡喜的事情,唯獨李家的大兒子可憐,滿院子轉出轉進的看上去不太高興。我說,李家的大兒子不就是那個超(傻的意思)娃娃嘛,他有啥不高興的?母親說,莊里人都說,超娃娃就是不能說話,實際上一點也不超,人靈醒地很呢。李家兩口子要是早些年好歹給張羅著娶上個媳婦,現在也應該是一家子人了呢。

李家的大兒子,年齡和我一般大小,也是四十歲出頭的人了。因為他先天是個啞巴,盡管他的父母少不了給他起下小名,但莊里人打小就給他另外起了個名字叫“超娃娃”,而且一以貫之地一直叫到現在,可能還要叫到未來。超娃娃的基本情況我是了解的。小時候,他也和其他娃娃一樣泥里水里地耍著。到了上學的年齡,就有了區別。其他人家的娃娃不管情愿不情愿,都得背上書包去上學??沙尥逈]有語言能力,這就像一堵厚實的高墻,將他封堵在了學校和知識的門外。他只能照舊每天跟著他大去放羊。過了十歲,他就開始一個人放羊,把他大解放出來一門心思種莊稼。十三四歲開始長力氣,除了放羊,他還幫著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農活。十六七歲,就成了他大種莊稼的左膀右臂。二十歲,力氣也長圓了,啥也學會了,播種、犁地、摞摞、碾場……樣樣拿得起放得下。農業機械樣樣都會用,小毛病自己還會修理呢。一舉代替了他大,成了家里的頂梁柱。之后,除了種莊稼,農閑時節還要出去搞副業,干活又有眼色又賣力話還少,正是包工頭喜歡的類型。這么些年下來,也算是幫著父母把光陰過下了,不但供著幾個妹妹、弟弟完成了學業,還把原來的塌房爛院翻修得漂漂亮亮、寬寬展展、闊闊氣氣,日子過得不比誰家差。如今,幾個妹妹都出嫁了,弟弟的娃娃都出滿月了??墒浅尥拮约喊胼呑右策^去了,還是孑然一身,他又不是真的超著呢,怎么能沒有令自己心酸的思考呢?

我說,也確實可憐,超娃娃要不是有生理缺陷,他的一輩子肯定是另一番模樣。姐姐說,那還不是老腦筋害的。我說,這和腦筋新舊又有什么關系?姐姐說,那是你不知道。超娃娃他奶奶和他姨奶奶為了親上加親,姐妹倆作主讓超娃娃他大和他媽結了婚,就是說超娃娃他大他媽本來是姨表兄妹,屬于近親結婚。我瞅著母親。母親說,對著呢,是姨娘親。

噢,原來如此。我頓時不再為超娃娃感到惋惜,轉而為他的幾個弟妹慶幸起來。

在老家院子的前面,曾經有著一個由父親經營起來的小果園,有杏、蘋果、李子、棗等品種,三十棵左右的果樹。這其中,有四五棵香蕉梨樹,穿插點綴在其它果樹中間。

這幾棵香蕉梨樹,一則栽植的時間較遲些,再則生長得比較緩慢,三則可能樹形原本就小,反正,在我從兒童進入少年再進入青少年行列的時候,它們長得既不很大也不很高,每年生產的梨也就很少。記得它們第一次嘗試著開花、結果,四五棵樹一共才收獲了二十二個果子。此后,每年數量雖有增加,但也多不到哪里去,基本上只需一次就可以被家人品味完,從來沒有過存貨。

香蕉梨的果實,有著葫蘆那樣的形狀,生長過程中表皮綠綠的,接近采摘季節,部分表皮會泛起一抹淺紅色。你不能看見有了這種淺紅色,就以為香蕉梨成熟了,這和杏子、李子不一樣。我曾經私自摘下來吃過,硬邦邦、沉甸甸的像塊石頭,咬起來十分費勁,吃起來也不輕松,會嚼得人牙根發困。味道也不怎么樣,略微有些甜味,很少一點水分,吮吸吞咽后,就剩下滿嘴干巴巴毫無滋味的果渣,讓人左右為難是應該咽下去,還是吐出來。我也就不再偷偷摘著吃了。

進入九月份,那些數量雖少但個頭碩大的香蕉梨被從樹上采摘了下來,父親小心翼翼地把它們一個個大頭朝下緊密有致地排列在筐子里,只需貯存上十天半個月,香蕉梨就會變得亮黃亮黃,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香味。原本瓷實的果肉化得軟綿綿的,既甘甜又多汁,用入口即化來形容毫不夸張,并且幾乎無核,就連沒有幾顆牙齒、對其他水果只能望洋興嘆的爺爺、奶奶,也能很輕松愉快地享受一兩個。我想,給它起名“香蕉梨”,大約是它甘甜芳香的味道與香蕉有點相似,而它的綿軟,比香蕉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吧。

香蕉梨好吃而數量少,每年收獲后,母親就得做個簡單的數學運算,基本做到平均分配、人人有份。

一九八九年九月初,我考上中專要去外地上學。臨走的時候,香蕉梨綠綠地懸掛在枝頭,還沒到采摘的時間呢??梢差櫜坏美頃嗔?,我背著行囊,滿懷離鄉的惆悵,在三哥的護送下遠行。一個學期四個多月一百多天,第一次背井離鄉的我,在魂縈夢繞揮之不去的思鄉愁苦中熬過。終于到了寒假,我歸心似箭地回到故鄉的懷抱,家人們自然十分歡喜。尤其是母親,特意吩咐四哥到村里已經宰了年豬的人家去,割了幾斤肉回來做飯吃,她只當這么長時間把我饞壞了、餓瘦了。其實,我們學校的伙食是很好的,并不比家里吃得差。我明顯胖了些,母親也是明明看到了的。

晚飯后,母親緊接著打開小房子門,取來蘋果讓我吃,當然,兄弟們十分愉悅地跟著我沾光。我們吃得正歡,母親忽然輕輕地“噢”了一聲,一臉恍然大悟的神情,對我說,你跟我來!我跟著母親來到西北角的雜物房,就見母親急切地想把架子上的一床舊被子掀開來,那被子卻被黑乎乎、干巴巴的東西粘連在一起,并不能輕易分開。母親連連嘆息著說,我放下怎么就忘了呢,可惜了……都壞了……原來,香蕉梨采摘后,母親擔心放在一處會被一掃而空,就把幾個香蕉梨另外塞在了這被子里藏著,想給我留下。香蕉梨很快變軟,忙碌的母親又忘記了這碼事,就成了這樣的結果。其實,即使沒有遭到被子擠壓,香蕉梨也根本放不了那么長的時間,除非早點吃掉,否則還是擺脫不了腐爛的結果??赡赣H卻把這結果歸結到自己貯藏不善上,不無自責和遺憾地對我說,弄了個啥活么,留來留去,你還是沒吃上。

看著母親一臉的愧疚和失意,我覺得心間涌起一股溫熱的甘甜,那滋味,勝過人世間一切奇珍異果。

盛夏,午后。

和母親坐在大門過道里納涼,閑談。

面前是母親經營的小菜園。菜園的南邊,是村道旁栽植的柳樹,挨挨擠擠枝葉濃密。不知道多少只麻雀藏身其中,嘰嘰喳喳異常喧鬧,似乎它們正是這片天地的主人。

三只麻雀從柳樹的濃綠里飛出來,斜斜地降落到門前的小路上,距離我和母親不到五米。都是一身由黑、白、栗、褐色搭配而成的土里土氣的外衣,似乎一般無二。仔細看來,卻又略有不同。其中一只顏色深而體形稍大,另兩只顏色淺而稍小,不難確定這是一只成年麻雀和兩只即將成年的小麻雀,因為并不能區分性別,權當是媽媽帶著一雙兒女吧。大麻雀跳躍向前,雖有警覺之態,并無太多畏懼之色,離我們越來越近,在距離不足兩米的地方,它找到了一粒食物,啄在嘴里卻并不食用,側頭回望著兒女。就見身后的一只小麻雀拍打著翅膀、歡呼雀躍地撲過來,一邊用身體親昵地摩擦著大麻雀的身體,一邊張開大嘴嘰嘰地叫著伸到了大麻雀的嘴邊。自然而然,食物到了小麻雀的嘴里,并很快被吞咽了下去。而另一只小麻雀,仍然呆呆地佇立在原地。

眼前的這情景,惹得母親哈哈大笑起來,揩著眼淚說,你看,麻雀兒連人咋像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想起每逢節假日兄弟們一大幫回到老家相聚,哪一天哪一頓飯食能少得了母親的操持?雖然兄弟們都勸著母親坐下來指點即可,可母親哪里肯依?末了,兄弟們也只能給母親打個下手。其實,從心里說,除了怕母親勞累著,誰又不愿意母親親自掌廚呢?從小到大,母親做的飯吃慣了,雖然都是同樣的食材、同樣的做法,可總覺得母親做出來的飯菜最對大家的胃口??!這兩只小麻雀,看顏色、體形及飛行,也應該是能自食其力的了,但它們就是愿意從大麻雀的嘴里去吃而不愿意自己去啄,大約也是認為經過大麻雀嘴里的食物總要好吃吧。想到這里,我也笑著說,就是的,麻雀和人咋像來!

麻雀們逗留稍許,騰空一躍飛走了。

我對麻雀竟然敢于這么近距離接近人驚訝不已。曾經,在毫無遮擋的地面上,麻雀不會把與人的距離縮小到十米之內,就是落腳在高高的、枝葉繁茂的大樹上,一顆小腦袋也會不停地前后左右上下做著全方位警戒,一旦發現有人靠近,早就振翅高飛逃之夭夭了。麻雀是被人捕殺怕了的。而人捕殺麻雀的方式,可就不一而足了。

“這不能。須大雪下了才好。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圍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只要是上過初中的人,對這段文字想必不會陌生。這種捕鳥方法,在故鄉也曾司空見慣。區別在于,我們用的是篩子(不知和竹匾是否同屬一物),鳥的種類也沒有那么繁多,很單一,就麻雀一種。捕捉的時機同樣是以冬季雪后最為適宜。那時,蕭殺的野外一片光禿,再覆以一場皚皚白雪,饑腸轆轆的麻雀根本無處可去無食可覓,只能集聚、逡巡在人家周圍,伺機攝取點果腹之物,即便識破了篩子下面的巨大陰謀,饑餓也會毫不留情地驅使著它們,為了幾顆秕谷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去鋌而走險、自投羅網。

“下地網”,這個就比較專業了,也比用篩子罩更具威力。我在鄰居家的麥場上見過。下網的是個外村人,他大約像打游擊一樣不停地變換著地點吧。他把二米見方的網鋪在麥場中央,怎么設置的機關當時就沒看清楚,現在更是一點也記不起來了。在網上撒上柴草和谷粒,還放了一只雞在上面啄食。那人牽了繩索貓在路邊的水渠里靜候,并噓聲告誡圍觀的我們悄悄兒地不許出聲。自由自在的雞,無疑給了樹頭的麻雀們極大的安全感,它們像落葉一樣紛紛降落下來,與雞一起覓食,它們哪里知道雞是人設下引誘它們的“飯托”呢。只見那人一拉繩索,網嘩啦一聲卷起,柴草飛揚,連雞帶麻雀全部裹入其中。那人奔過去,脫下鞋子,對著網內亂做一團的麻雀就是一頓狠抽。一切平靜下來,就有幾十上百只麻雀進入了他的布口袋。然后重復。最后,那人收起網,背著沉甸甸一袋麻雀搖搖擺擺走了。

找兩塊青磚,并排平放,然后將其中一塊磚搬起,用三根細小木棍從中間將這塊磚傾斜支撐在另一塊平放的磚上面,撒幾粒秕谷,一個小巧但殺氣重重的陷阱就設置好了。麻雀鉆進去吃食,觸碰到三角形架構的小木棍,小木棍瞬間分崩離析,被支撐著的磚霎時如泰山壓頂般砸下來,麻雀嘴里的秕谷不及咽下,便被打在磚下,一命嗚呼。

鐵釘兩枚,馬尾數根。將兩枚鐵釘分別釘于地下,中間用一根馬尾連接。其余馬尾,等距離分布,一頭系死在鐵釘之間的馬尾上,一頭綰一個活套,上面覆以麥衣柴草,撒上谷粒。這種捕捉方法,稱之為“下紗”。麻雀下來刨食,爪子一旦扣入活套,頃刻間套住,并且越拉越緊無法脫身,只能等待被生擒活捉了。

用粗鐵絲窩一個“U”形,或者用小樹杈削一個“Y”形,上面扎上兩條指頭寬的廢自行車內胎,一個簡易的彈弓就做好了。夾上一顆石子,躡手躡腳地靠近啁啾的麻雀,拉弓、瞄準、發射,堅硬的石子射向麻雀柔軟嬌小的身體,倘若一擊即中,來不及再叫一聲,它就像一塊褐色的石塊從樹頭上或者電線上栽下來。打彈弓,一次目標只能是一只麻雀,還不一定打得準,可架不住眾多的孩子甚至大人手中都擁有這么一把娛樂工具性質的東西,對麻雀來說,真可謂是危機四伏。

“彈電話線”殺麻雀,沒見過吧。就在上學的路上,有學生竟然發明了這種極具殺傷力的方法。在莊稼地里,有一排木頭電話線桿,麻雀們在地里吃累了,就飛到電話線上休息。一個學生走進莊稼地里,從一根電線桿爬上去,他將電話線用力向下拉,電話線上的麻雀們渾然不覺,然后他猛地一松手,電話線急劇向上反彈,就見上面棲落的麻雀有些驚惶失措的飛走了,而其中很大一部分,只是向空中彈跳了一下,便紛紛墜落到下面的莊稼地里去了。那學生就帶著一臉為民除害的勝利微笑走了出來。行過一段路程,或者又進到莊稼地里去。

相對于以上種種,最令麻雀們叫苦連天的應該非掏鳥窩莫屬了。每年的三四月開始,麻雀進入繁殖期,屋檐下、墻縫里,隨時隨地都能看見大麻雀們往來穿梭營巢、喂食的忙碌身影,也可聽到小麻雀在窩里嗷嗷待哺的叫聲?;虼钐葑?、或踩凳子,或者干脆一個踩在另一個的肩膀上,只需一根細長的樹枝,戳進孔洞內一番攪動,感覺到樹枝那端糾纏不清帶上了勁,往出一拉,一團毛毛草草中,要么包裹著幾枚灰白色帶褐色斑點的麻雀蛋,要么是紅撲撲一絲不掛、眼睛也沒有睜開的雛鳥,要么是羽毛稀疏暗淡長著黃嘴牙牙的幼鳥,少則三四只,多則五六只。不管是蛋是鳥,也不管是多是少,都被一窩端掉了。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這個時候,大麻雀在一旁用那種沙啞、急促的聲音撕心裂肺地啼叫著,圍繞在巢穴周遭上下翻飛,眼睜睜看著它的家園兒女毀于一旦而毫無辦法。誰又理會它呢?麻雀蛋會被摔碎,或者糊上泥巴燒熟吃掉。小麻雀的景遇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般都被玩到透支了全部的生命能量后死掉,要么丟棄,要么快樂了貓咪。而在冬天捕捉到的大麻雀,一般都會燒著來吃。那小小的生命,當作食物,能夠奉獻給人類的,大約也就是那么丁點兒雖然味道鮮美,卻不夠塞牙縫的大腿肉了。

人們——不論大人娃娃——對麻雀如此無情并肆意殘害,原因很簡單,它吃糧食,危害莊稼,是一種害鳥,必須除之而后快。聽母親說,在早些的時候,曾將麻雀與老鼠、蒼蠅、蚊子歸為一類,列為“四害”之一進行消滅。各個村莊的人們都被動員起來,敲鑼、打鼓、放鞭炮,一個村莊接著一個村莊像接力賽一般轟趕麻雀,不讓麻雀吃不讓麻雀喝不讓麻雀緩(歇腳),要把麻雀餓死、渴死、累死。每個社員還有掏窩捕捉麻雀的任務。王家老九、老十弟兄倆為了完成任務,眼見著村莊里無麻雀窩可掏了,專門扛著梯子到北溝崖畔的孔洞里去掏。老九在下面扶梯子,老十在上面掏麻雀。一把伸進去抓出一條蛇來,差點沒嚇死。一時間,麻雀們似乎進入人間煉獄,數量急劇減少。莊稼地、林地里的害蟲們高興了,很快興盛猖獗起來。后來,終于又說麻雀雖然吃糧但也吃蟲,功過相抵不號召捕殺了,也把麻雀從“四害”名單里剔除了出來,由臭蟲補了缺??赊r人們只看見了麻雀在秋季吃糧食,沒有看到它在春季吃蟲子,仍然不愿撕下貼在麻雀身上“害鳥”的標簽。對麻雀的有組織、大規模、集中消滅的行動沒有了,但自發的、零散的、隨意性的捕殺還是大行其道、源遠流長。

麻雀危害莊稼,確也其害不小。那些年,村里種植的糜子、谷子面積還是很大的。到了秋天,成百上千的麻雀組成一個個大群,就像一片片飄乎不定的灰色云團,在莊稼地里起起落落。等到收割的時候,就會發現很多穗子被啄食得只剩下了個空皮皮。而麻雀消滅害蟲,實也不遺余力。育雛期間,從早到晚,兩只大麻雀倏忽飛去倏忽歸來,來來去去穿梭不停,用肥碩鮮美多汁的蟲子喂養似乎永遠吃不飽的兒女,一天捉多少蟲子,一個哺育期又捉多少蟲子,保護了多少莊稼,那定然也是一個驚人的數據。麻雀的功過益害,那個大那個小,麻雀們從未計算過。好在,最愛算計的人,算來算去總算算明白了。

如今,麻雀已被列入國家二級保護鳥類,任何捕殺、出售、食用麻雀的行為,均屬違法,這不啻是麻雀的福音。與此同時,也是很關鍵的一點,農人們終于公正、大度、友善起來,不再與麻雀為敵了。麻雀,這種貌不驚人、聲不迷人、普普通通、活潑機靈、生存能力極強而且熱衷以人為鄰的小鳥,終于獲得了生息繁衍相對自由、和諧的空間。

然而,麻雀的數量似乎并未明顯地多起來。我笨合計,一方面,農人的居住條件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磚砌院落、貼瓷面墻,已經沒有縫隙孔洞可供麻雀營巢育雛。另一方面,農藥廣泛使用,在有效抑制蟲害的同時,難免會對麻雀生存造成影響。具體是什么原因,就有待于專家去研究了。

您是不是覺得,被窗外麻雀平和的嘰嘰聲從休息日的懶覺中喚醒,是一件很愜意的事?

忽然想起來,翻箱倒柜、大費周章地找尋一番,終究是徒勞而無功。一個是完全忘記了放在什么地方,尋找純屬茫無目標;再一個是曾經前后搬過三四次家,可能已在哪一次搬家過程中丟失了。那么,能夠肯定的是,毫無找到的希望了。我悵然若失,除了自責記憶力不佳又疏于收管外,別無他法可想。而失蹤之物,本身雖無多大價值,卻是無法彌補的。

二○○○年的臘月二十六日,我回到老家準備過春節。北屋里,88歲高齡的爺爺躺在炕上,頭靠在窗臺下,蓋著褥子呻喚呢。見我進了屋,爺爺一骨碌翻起身來正襟危坐,呻喚聲也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爺爺急切地讓我坐在炕頭上,盯著我的臉問長問短,重點是我的對象瞅得怎么樣了。我一一做答,也重點告訴爺爺,對象找下了,說好正月初四來咱們家,你就可以見到了。爺爺滿臉的皺紋里填滿了高興,昏花的雙眼里裝滿了期待。我問爺爺一段時間以來身體可好,爺爺忽然佝下頭,含含糊糊地說,好著呢。我發現,進屋這么長時間,爺爺的雙手一直放在褥子的下面,而且進屋時明明聽見他痛楚的呻喚聲。我追問,你哪里不舒服么?爺爺這才把手從褥子下面抽出來,我就看見他的右手上纏著一塊手帕。爺爺說,觸霉著手叫狗咬了……然后我才知道,臘月初八,七弟找的對象要來看家。初七的晚上,一家人都高高興興地聚在北房里說話,幾個侄子侄女用火爐子燒著吃洋芋。第二天清早,爺爺見一地的洋芋皮也沒人收拾,自己就掃到一起拿出去喂狗。偏偏那狗是三天前才從姐姐家拉過來的,和家人還不熟悉。爺爺也沒注意,徑直走到狗跟前抬手扔洋芋皮,沒料想狗撲上來一口叼住爺爺的右手就是一番撕扯……解開手帕,我看見爺爺的右手整個腫成血肉模糊的一片,尤以虎口部位最為嚴重,兩道又深又長的傷口皮肉翻卷、膿血難分,看著讓人十分揪心難受。已經近二十天的時間過去了,還完全看不見好轉的跡象,每天就靠大嫂用雙氧水清洗、消毒。

春節的幾天里,在我的記憶中,爺爺的精、氣、神從來沒有這樣萎靡不振過,也從來沒有這么長時間地呻喚過。狗的那一口,對爺爺造成的傷害,顯然已經遠遠超過僅僅是右手傷痛的程度。

正月初四,對象如期而至,逗留一天。初五,我和她一起返回。爺爺的右手還是那樣。

很快到了二○○一年的“五一”假期,我回到家里。雖然爺爺被狗咬傷的右手已經恢復,但原本身體硬朗、精神矍鑠的爺爺徹底衰弱不堪了,行動已經無法自主,以至于除了上廁所,他更愿意在炕上靜靜地躺著;氣力已經十分微弱,除了特意問他,他更愿意閉著雙目呻喚而不愿意和人交談。這是多么令人不可接受的事實啊,仿佛爺爺是忽然之間進入了88歲。向來,爺爺可是當著老家、大哥家、四哥家三家的“總管”,每天拄著拐杖這家出來那家進去,指指撥撥說說教教不停點,很有些招人“厭煩”呢,可現在只能這樣了無生氣地躺在炕上了。在我假滿臨走的那天早上,爺爺強撐著坐起來,還是讓我坐在炕沿上,有氣無力地和我說話,也不說別的,直接問我啥時候能結婚?我說,認識才半年的時間,啥時候能結婚不好說。爺爺顯然有些失望,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人我看了,是個好女娃娃。你也老大不小了,千萬不要錯過。說著,爺爺顫抖著手去摸索上衣口袋,我以為他要掏手絹擦眼睛,因為我明顯看見他的眼角滲出渾濁的淚水,可爺爺掏出來卻并不是手絹。爺爺說,我感覺不行得很,怕是等不到你們結婚了,這個你拿上。爺爺的意思我明白,可我卻難以接受。我說,你好好活著,肯定能等到。爺爺說,唉,能等到那更好。只是我的身體我知道。你還是先拿上,聽話。我無奈,只得拿上。返回單位上班后,應該是把它放置在穩妥安全的地方了。

進入七月份,我將手頭的工作盡量往前趕,想著早一點處理利索,就休幾天“換休假”回家,一則幫忙夏收,二則探望爺爺。兩個月過去了,也不知道他的身體狀況有所好轉沒有(當時我尚無手機,而老家里尚無固定電話,通訊可沒有現在這么方便)。七月十一日上午下班前,我得到領導準假,準備下午回家。這時候,辦公室里的電話響了,是三哥從固原打來的。三哥說,爺爺今天早上去世了,你趕快回來!

等我趕回家時,爺爺早已經躺在北房地上的麥草上了。我跪在爺爺身旁,凝視爺爺的遺容,真如睡著了一般平靜、安詳,但也顯得十分疲倦。一九一三年至二○○一年,悠悠88載歲月,爺爺就像一本厚厚的、沉甸甸的書,給那段歷史做著注腳,給我們講了多少悲慘凄涼、驚心動魄,令人或潸然淚下或喟然長嘆的故事啊。故事的結尾,都少不了這樣一句,看現在這社會好的,一直這樣下去,你們都活成神仙了。如今,這本“書”悄然合上并行將塵封,從此我們再也無法“閱讀”。但我沒有哭,兄弟們也沒有哭,因為我們都覺得爺爺說得對。爺爺說,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他就像黃透了的糧食穗穗,隨時都會掉下來。那么,現在糧食黃得掉了穗,還要哭么?第二天晚上,按照鄉俗要“領羊”。那羊無論給鼻子里灌酒,還是從后背提抓,總是不抖動。不抖動,就說明爺爺還有放心不下的事情,他還不愿意走呢。司儀讓姑舅(爺爺舅家的人)、父親、甚至大哥猜測爺爺不放心的事情,并承諾辦得好好地,叫他放心地走,可好像都沒有猜準確,那羊依然木愣愣地站著,紋絲不動。我雖然不相信這些東西,但當時也忍不住在心里默禱:爺爺呀,我的對象談得順利著呢。國慶節不行,最遲也就明年春節前后肯定結婚,你放心走吧。就見那羊突地跳起,差點撲進了靈堂,返轉回來,在院里如篩糠一般抖將起來。姑姑、母親、姐姐們隨之大哭起來……

天氣炎熱。第三天早上,爺爺就緩緩沉入地下,人生畫上了句號?!叭顺渣S土一生,黃土吃人一口”,這話我從爺爺那里聽來,也從爺爺那里看到。

遵照爺爺的遺言,葬禮很簡單,不鋪張不浪費;款待莊里人,不吝嗇不小氣。

然后,我從家人口中知道,近一個月以來,爺爺的精神和飯量突然好轉,不再躺著呻喚,每日端端正正地坐著,今天想吃這明天想吃那,吃得香甜可口干凈利落,吃過一頓絕不再提。只要是集市上有的,家人都積極置辦了來滿足爺爺。爺爺還特意叫小姑用架子車拉著到莊稼地里好好地轉看了一番。而在爺爺去世前三天,那條曾經給了爺爺以致命一擊的狗,竟然莫名其妙地死掉了。

二○○二年的二月十九日,我終于結婚。

說出來不怕人笑話,爺爺給我的,是一張“四個老人頭”的一百元錢。這錢有名分,叫做“拜作錢”,是婚禮上由長輩給予晚輩成婚者的。爺爺因為準確地估計到自己等不到那一天,而將其提前交給了我。對于任何其他人來說,這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百元錢,但對我而言,卻有著特殊的意義和價值。我原本決意把爺爺給我的這份祝福好好地收藏起來,作為一個念想。萬分遺憾的是,我竟然把它弄丟了。

暑假期間,帶著兒子回到老家。

已經是七月底了,大哥家門前那棵枝葉拖地的大杏樹上,仍然懸掛著繁密的杏子,黃澄澄地在濃密的綠葉間閃爍著,不時有猝然離別枝頭者簌簌而下。樹下的草叢里,墜落的杏子已經鋪了厚厚的一層,或許下面的已經腐爛發酵了吧,空氣中隱隱地浮動著一絲酒味。

小時候,老家院子周圍有著三棵杏樹,都不比大哥家門前的這棵杏樹小??赡昴甓嫉炔坏叫幼狱S透,樹上早就空空如也了。吃杏子的人,除了家里的兄弟們,還有村里沒有杏樹的人家的小孩、小伙甚至大人,是誰就不得而知了。而吃杏子的時間,是從杏子才指頭蛋蛋大點、能酸倒人的牙齒時就開始了。為了彌補吃不到黃杏子的缺憾,好多年杏黃時節,總有哥哥到十里外的姑奶家去采摘一回。姑奶家杏樹多而又看管得緊,杏子便能長到成熟。誰曾料想,如今自家僅有的這一樹杏子,竟然也開始腐爛成泥了。比起青杏子被人偷吃的氣憤,黃杏子的無人問津更加讓人郁悶。

吃杏子的人和胃口都去哪兒了呢?

兄弟們嘆惋著,紛紛將樹上樹下的杏子拍成照片發到微信群里去,那份興趣明顯要比吃杏子濃厚很多。而端著玩具槍正在“沖鋒陷陣”的子侄們,根本就叫不到樹跟前來。

我采摘了幾顆杏子品嘗起來。杏子不大,但味道很好,甘甜中會泛出那么若隱若顯的一絲苦味來,倒比純粹的甘甜更耐回味。同時發現,這杏子的杏核出奇地好,紅褐色外殼光滑、細膩、堅硬、扁平,用它做“打城”的“士兵”,最是理想不過。

不禁想起小時候玩杏核的游戲來。

小時候玩杏核,從杏子還是青綠色就開始了。吃掉酸澀的青杏肉,就會露出杏核來。這時的杏核的外殼還是白色松脆的一層,毫不費力地咬破,里面的杏仁有一層白白的表皮,包裹著一滴漿水。也不知是大人們哄娃娃,還是娃娃們自己的幻想,說是把這白白胖胖的杏仁用棉花包了放在耳朵里,就會像老母雞造窩一樣孵出小雞來。大家都很認真地這樣做,每只耳朵里塞著一團包裹著杏仁的棉花,連走路上課都舍不得掏出來??啥嗌倌昀?,眼見著真正的小雞都會奔跑啄食了,也從未見誰的耳朵里孵出小雞來,大都是白嫩豐盈的杏仁變得焦黃干癟,嘆息一番自己運氣不好,沒有把雞娃子孵成,又把希望寄托到來年。

大量用于游戲的,是成熟了的杏核。成熟了的杏核堅固耐用,不易腐壞,便于攜帶;杏核來自杏子,數量上畢竟有限;杏仁具有食用、藥用價值,是有人收購可以變成錢來用的。因此,用杏核作為游戲的籌碼,游戲才會帶有一定的刺激性和持久性,玩法也可花樣翻新。我尚能記得的玩法就有四種。

一種是用撲克牌 “推十點半”贏杏核。一人當莊,多人押注。發牌之前,每個人“押”好自己的“賭注”,也就是杏核數量。莊家打開一頁牌,從自己開始,按照點數逆時針數到誰,給誰先發牌,每人一張發一圈。然后問第一個發到牌的人還要不要牌。要不要呢?全憑對手中的牌的點數能否大過莊家手里的牌進行判斷了,若覺得大不過就需繼續要牌,但牌的張數最多不超過五張,點數相加不超過十點半(J、Q、K及大、小王每張按半點算)。要到五張牌而點數相加不超過十點半稱之為“五龍”,是牌里最大的一種,仍然以點數區分大小,最大的自然是“十點半的五龍”,對于莊家,可以直接沒收所有人的全部賭注。對于押注者,可以向莊家索取五倍“賭注”的賠償,其他點數的“五龍”,則只可索取三倍“賭注”的賠償;其次,就是“十點半”,牌數在二到四張之間,押注者可向莊家索取兩倍“賭注”的賠償;第三種牌,就是在“十點半”以下各種點數之間進行大小的比較了。若莊家和押注者點數相同或者點數均超過“十點半”(稱之為脹死了),則以莊家為贏。一般莊家都是有撲克牌的大娃娃,小娃娃則以能有杏核參與其中為幸事,往往在村小學校的墻根下一聚一大堆,吵吵嚷嚷戰線冗長,老師、大人們看見了,咬著牙根說,都能把學習抓那么緊就好了。

一種是“推杏核”。找一段平整光滑的路面,用石子畫一個大方框,參與者每人放入相同數量的杏核。在十幾步開外劃一條直線,參與者站于線后,打“石頭剪子布”確定先后順序,挨次脫下自己腳下的千層底布鞋來,瞄準方框內的杏核用力將鞋擦著路面甩出去,鞋子旋轉著滑過去,將框內的杏核推出框外的,便歸自己所有。因為距離設置的較遠,這種看似簡單的游戲,實際上也有著一定的難度,誰也沒有把握一鞋子甩出去,就能擊中方框內的杏核并將其一掃而空,往往要輪流好幾次,才能全部清空重新開始。這種游戲,也只有用千層底的布鞋配著平整的砂土路才好玩得起來,對于現在各種款式的鞋子和柏油路面來說,只怕是有些勉為其難了。

一種是“彈四進學”。在地上畫一個大的田字框,上面加一個半圓,并認同上面一橫可以向兩端無限延伸,四個小口內分別寫上“1、2、3、4”。玩時,押注的人將一枚杏核置于半圓上任意一位置,坐莊的人用力將其盡可能地彈遠。押注者有四次反彈的機會,一步步靠近田字框,在彈的過程中,按彈的次數分別念著“一彈彈,二玩玩,三敲鑼,四進學”的口訣,在最后一彈時,爭取將其彈入田字框格內,由莊家按格內標明的數字賠付相應的杏核。若不能進入,或者在四彈之前杏核已經超越上方可向兩端延伸的直線,莊家即可沒收該枚杏核,由押注者重新下注了。

一種便是“打城”了。每人每次拿出七枚杏核。其中三枚平靠在一起,上面再擱一枚稱之為“城”,另三枚分左、右、前三個方向分布于“城”之周圍,稱之為“兵”。各人建好“城”布好“兵”后,打“石頭剪子布”確定先后順序,輪流彈動自己的“兵”去攻打別人的“城”和“兵”,攻陷“城”者收其“城”,擊中“兵”者收其“兵”。若三個“兵”不幸全軍覆沒,只剩下空“城”一座,也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了。這種游戲,全是杏核之間的擊打,在“實戰”中發現,那種肚腹圓鼓鼓的杏核,可能有著更大更實惠的杏仁,但它在攻“城”打“兵”的時候,準確性反而不高,倒是扁平光滑的杏仁,攻擊的方向感更強、準確性更高,就像軍隊中的精兵強將,有著贏得戰爭的更大把握性,因此深得參與游戲者的青睞。

我鼓動著兄弟們吃下了兩捧杏子,終于湊齊了至少二十一枚杏核。又帶著一定的強迫性,教兒子和侄女一種未曾玩過的游戲。他們不情愿地停止擺弄手中的“沖鋒槍”,用目光質疑我能用幾枚杏核玩出什么有趣的游戲來。我給他們簡單地講解了“打城”的游戲規則,他們很快理解,于是各自排兵布陣,相互攻擊起來。玩了幾個回合,兩個小家伙說,也不像你說得那么好玩,把人腿都蹲麻了,還不如玩槍呢。也確實,別看是把塑料槍,可大小、樣式、原理和真槍也相差無幾,也有紅外瞄準、也能推拉上膛、也能自動上彈、也能打出塑料子彈。有這么逼真好玩的玩具,他們為什么又要和幾枚毫不起眼的杏核糾纏不休呢。見他們覺得乏味,我也就失去了教他們其他玩法的興趣。

看我一臉沒意思,四哥笑道,啥都在與時俱進呢,一茬人有一茬人的玩法和活法,你還想給這老掉牙的玩法找下個傳承人么?難為你還記著。我說,曾經玩了多少年,怎么能輕易忘記了呢。我只是記不清楚,上四年級的時候,姚老師為什么讓你們幾個人在教室后面站成一排咬杏核呢?四哥訕笑著說,為什么?還不是上自習時和李雄他們幾個“推十點半”贏杏核被抓住了,也不打也不罵,只是讓每個人把自己口袋里的杏核全部用牙咬開。玩了那么些年的杏核,可能只有那一次輸了的人高興?,F在,我的幾顆大牙明顯不好使,誰知道和那次懲罰有沒有關系呢?

坦誠地說,我不是一個好客的人,但也不是一個對來客冷淡的人。然而,已經有好幾年的時間,每次回到老家去,一個頻繁的來客,卻是讓我越來越感覺到了厭煩。

這個人是王老六,村里的一個農民,有著和父親差不多的年紀,也是七十好幾奔八十歲的人了。不過,他的腿腳還靈便,還能支撐著他自由行動,也因此還能夠頻繁地造訪我的老家。而父親的雙腿由于嚴重的關節炎病痛,每挪一寸都萬分艱難,基本上是哪里也不能去了。

王老六的造訪有多么頻繁?這么說吧,在我每逢“五一”、“十一”的假期回到老家的六七天時間里,他大約就能光臨三四次之多。甚至于像春節這種講究親人團聚的節日里,他也是毫不介意,每天來得比親戚還早,要么和父親抽煙扯閑,要么加入到侄子侄女們的麻將桌上,要么坐在邊上看我們兄弟們打撲克,一直待到快吃中午飯了,這才匆匆離去。下午,或者又來了。我覺得他除了沒有好意思在我家吃飯外,倒是真沒把自己當外人。

有一天中午,他打麻將又贏了錢,趿拉著鞋子樂呵呵地走了。我忍不住看著他的背影說,這個人真撐眼,又不是沒家沒舍,老是往來跑。母親說,唉,他現在也是個可憐人,兒孫們一年到頭不在門上露個面,長年四季冷冷清清。一個老婆子癱在炕上幾年了,也伺候得愁愁地了么。左鄰右舍能進城里的都起身了,他再也沒個地方去。就咱們家里人多些,來了還能和你大扯個閑,伙上幾個娃娃耍會牌,湊個熱鬧改個心慌么。

王老六家的情況我知道些。他們老兩口生有兩兒一女,大約都在上世紀80年代“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了?!凹蕹鋈サ呐畠簼姵鋈サ乃?,雖然法律上規定子女都有贍養老人的義務,但鄉間更認鄉俗,女兒一年里浪娘家也就逢年過節那么幾天。他們的二兒子是小小的就過繼給了家門里的兄嫂。他兄嫂兩口子終生未育,把過繼過來的侄兒當塊寶,捧著含著拉扯大,盡著全力給娶了媳婦成家立業。到王老六兩口子和他兄嫂們老了,需要兒子贍養的時候,二兒子理直氣壯、振振有詞地把兩頭子老人的贍養義務推了個一個二凈。親媽癱了,二兒子說,能忍心把我送人,我有啥不忍心不管你。伯(養)母臥病在床了,二兒子說,我又不是你生的,為啥要管你?聽說他伯(養)母去世時,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那叫一個傷心。王老六的大兒子結婚后,原本是和他們老兩口一塊兒過的。有一次,因為一個大人們不讓小孩們刨根問底的原因,父子兩人結結實實打了一架之后,兒子很快打院子蓋房子遠遠地搬出去另立門戶了,從此和父母幾乎斷絕了往來。實際上,王老六兩口子很久以來就過得比較孤單、冷清,只不過現在更增加了一份晚景的凄涼而已。

即便如此,在過去的那么稠密的歲月里,王老六也絕少進過我家門。而有一次他到我家來,卻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深刻記憶,也成了多年以后,我對他頻繁到來頗感厭煩的根源所在。

三十五年前,我八歲,六弟六歲。一天,我們準備到田野里去玩,到了村東頭那里,六弟卻不走了,他被那里的一片植物吸引住了。那是半畝大小的一塊香瓜田,碧綠的、層層疊疊的葉子下面,躲藏著綠得發亮的小香瓜。那時候,剛包產到戶不久,田地里種的幾乎全是小麥等糧食作物,還很少有人種瓜類。六弟沒見過,我也沒見過。六弟一心要到地里去看個清楚明白,他順著中間的地埂走了進去,我怕他一時興起把人家的東西摘下來,趕緊追進去拉著他出來。這時候,就看見從南面不遠處的磚瓦窯后面躥出來一個人,邊跑邊喊邊罵,看架勢是沖著我們來的。我們不敢去地里了,我拉著六弟急急的往家里跑,他在后面緊追不舍。我和六弟跑回家里跑進北房,他隨著就撲進來了,一把扭住六弟的腰身,脫下一只布底鞋,不容分說狂風驟雨般狠抽起來。正是夏季,衣服穿得單薄,六弟頓時慘叫痛哭起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屋里的爺爺和父親滿面驚愕、不知所措。趁他抽打六弟的空當,我溜到伙窯里,奶奶和母親一連聲問我發生了什么事,我哪里敢回答,心驚膽戰地坐下,茫茫然無意識地拉起風匣來。聽見北房里他火冒三丈地跟父親怒吼,看把他家的香瓜糟蹋成啥樣子了,再讓他抓住就沒這么便宜了!然后,他又尋到伙窯里,倒是沒有抓住打我,但他惡狠狠地指著我說,還有你,再叫我抓住,小心打折你的腿。他余狠未消地揚長而去,我正在慶幸自己免了一頓皮肉之苦。怒不可遏的父親沖進來,抓住我就是一頓不分輕重的暴揍,打到興頭上,更是提起我的雙腿就要往灶膛里塞,要不是奶奶、母親攔阻,誰知道當時我會不會真被火葬了呢?

不錯,他正是當年的王老六,就這樣把一樁無妄之災強行加到了我和六弟頭上?!按蚬愤€得看主人”,而追到別人家里打小孩,王老六也算是做出了莊子里空前絕后之舉。問題的關鍵是,我敢向天發誓,我和六弟是第一次進入他家的瓜地。六弟的目的是要看那瓜的稀奇,而我進去是拉六弟出來。我們并未摘下他家一顆瓜,卻被追到自己的家里,分別挨了那么重的打,真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不知道六弟是否還有印象,但對這件事,我是刻骨銘心記憶猶新的,斷然不會隨著日月穿梭而至于模糊、淡忘。子日“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我只能慚愧自己不是君子,可為什么又要當這樣的君子呢?

在兒子上幼兒園的時候,就跟著阿姨咿咿呀呀地背誦一些簡短的詩歌,自然不錯。在兒子上了小學并具備理解能力的時候,我給他講解了四句詩:“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這個比較實用,希望他能踐行之。

清明前后,種瓜種豆。

可供種植的豆子有大豆、扁豆、苦豆等。在過年過節的時候,炒上幾盤大豆,用來招待親朋,可以起到和瓜子類似的作用;生上一半盆扁豆菜芽,涼拌或汆湯,都很不錯;摘掉苦豆子細長的莢果,把莖葉曬干搗成粉末,蒸花卷、月餅的時候加進去一點,是很好的香料。但過年過節只是那么可憐的幾天,大豆、扁豆、苦豆的用量也就微乎其微,在地角旮旯隨便點種幾行或一畦半畦,已經足夠,完全用不著鄭重其事地當個莊稼來種植。

但有一種豆子卻不同,是要當作一種莊稼較大面積種植的,這就是麻豆子,準確地說,是麻豌豆。當初,還未使用化學肥料,農家肥又難以滿足全部田地的需要,往往需要倒茬恢復地力,又不能讓地荒著,種麻豆子就是最好的選擇。麻豆子對地力的消耗少不說,還能利用其根部的根瘤菌將空氣中的氮固定并轉化為氮肥,增加地的肥力呢。而麻豆子的用途用量,顯然也要比其他豆類大很多。

麻豆子四月初播種,六月下旬成熟收割,整個生長周期兩個月多一點。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它要完成發芽、生根、生長、開花、結果的整個過程,生長速度是很快的。麻豆子出苗不幾天,就能長到三寸多高,嫩嫩的、綠綠的、茸茸的。據說麻豆子的秧苗用開水焯熟后拌著吃很是嫩脆爽口、營養豐富,卻從未曾品嘗過,誰家又舍得割了來做這種奢侈的消費呢?一碟小菜就是幾斤的豆子呀。但我卻生吃過一次麻豆子苗。有一回,我和四哥一起跟著父親去放羊,從一片麻豆子地畔經過,豆苗才三寸來高,尚未全部覆蓋住地面。四哥拔了一把豆苗吃起來,我也仿效著拔了一把塞進嘴里嚼起來,一股濃重的豆腥味混合著青草味瞬間充彌了口腔,勾引得腸胃有了要嘔吐的強烈反應。我忙不迭地將已經嚼成糊狀的豆苗吐了個一干二凈,自然免不了挨父親的罵:是餓得很還是饞得很?我和四哥相對做個鬼臉,就看見了彼此的綠舌頭。

生麻豆子苗難以下咽,但這是人的感覺,對于有些昆蟲來說可完全不是這樣。好多年里,下午放學回家吃過晚飯,我們都要到麻豆子苗地里去打一種豌豆大小、渾身漆黑的小昆蟲。它們白天了無蹤跡,在傍晚時分便會紛至沓來降落在麻豆地里,專吃嫩嫩的豆苗。我們連捉帶打,一直手忙腳亂到夜幕降臨看不見了,才滿懷對小昆蟲的憎恨回家。奇怪的是,待麻豆苗長到抽枝扯蔓時,這種昆蟲就莫名其妙地銷聲匿跡了。

麻豆子是蔓生的,衛生香般粗細的莖蔓長到五寸高低時,再向上生長,每隔寸許會生出一層枝葉,并微微地扭轉一下。這樣,隨著每日生長,莖蔓看起來就很有些裊裊娜娜的曼妙身姿了。麻豆子蔓的分枝上生長著指甲大小對生的葉片,還會扯出觸須一般蜷曲的綠絲來,可別小看這柔嫩的綠絲,它的作用絕對巨大。按理說,蔓生的植物都習慣于匍匐在地面上生長??陕槎棺右驗橛辛诉@綠絲,就會去探索、攀纏身邊的其他植物,草也行、莊稼也行,其他的麻豆子自然也行。這樣一來,麻豆子們同時生發、相互攀纏、牽枝連葉,就像是肩并著肩、手牽著手相互提攜扶持著,直立著長到二尺多高,結出累累果實也不倒伏,甚至于人在地里行走,有時候也會被絆倒。由此看來,即使是柔弱的東西,一旦聯合起來,也會不懼風雨、頂天立地。扯蔓抽絲之后,麻豆子開始開花?;ǖ拇笮『腿~相差無幾,兩片白色的花瓣左右綻開如翅,幾片粉紅色的花瓣朝前怒放,看上去就像一只小巧玲瓏振翅奮飛的小蝴蝶,也是很好看的?;▋旱蛑x后,就會結出一枚細小的、癟癟的、綠得閃閃發光的小豆莢來,上面勻稱地排列著七八個不等、比黃米粒還小的凸起包,那是麻豆子的小娃娃,也是我們滿滿的期待。

到了五月底六月初,麻豆子的莢果長到了一兩寸長,已經很飽滿了,在綠色的枝葉間一層層一串串結得好繁好密,隨著微風輕輕搖蕩,逗引著饞蟲娃娃們的味蕾和腸胃。我們把麻豆子青嫩飽滿的莢果叫做“打角子”。這個時候,麻豆子地無疑是孩童們的樂園,既可以風一樣自由地玩耍,更可以心情愉快地享受甘甜可口的“打角子”,田野里有麻豆子地的地方,總是晃動著孩子們的身影、蕩漾著孩子們的笑聲。隨便選個地方蹲下來,幾把即可摘下來一小堆“打角子”。一手捏著蒂部,一手從頂部一按,“飽”地一聲,豆角被打開一條小縫,用手指從頂部向著蒂部劃開,豆莢的皮從兩邊分開,里面就露出七八顆圓潤的、綠色的、珍珠一般的麻豆粒,捋下來放進嘴里,吃著又嫩又甜?!按蚪亲印钡钠な遣荒苋拥舻?,把蒂部向里壓進去并慢慢向前拉,就會從豆莢的里面撕扯下一層柔韌的、半透明的薄膜來,這個不能吃可以扔掉,而手里同時會多出兩片綠色的豆莢的外表皮,吃起來,可是比豆粒更加脆嫩香甜。記得有一次,我帶著六弟、七弟還有才三歲大點的八弟到麻豆子地里去,去的時候帶了一瓶水,瓶子就是那種玻璃罐頭瓶。到了地里,自然先是吃“打角子”。然后,我們就把剝出的豆粒和打下來的豆莢皮一起投進罐頭瓶里去。罐頭瓶就被我們填充得又像一瓶罐頭了,綠色的豆粒沉在底部,豆皮打著卷兒漂浮在上部,十分好看誘人。末了,我們四個人就開始分享這瓶自制的罐頭。一是天氣熱,二是浸泡了豆粒豆皮的水中泛出一絲淡淡的甘甜,很快就被我們連吃帶喝享受完了。過了會兒,八弟又感覺到口渴,我就帶著他們到不遠處的機井上去接水喝。雖然沒有誰生病,可當小小的八弟告知母親,我到機井上捧著井水讓他喝了,還是被母親好好地責備了一番。

有些孩童是很聰明的,他們在享受甜美的“打角子”之余,還用“打角子”發明了兩種玩具。一種是,打開豆莢后取出里面的豆粒,保留著豆莢皮,找一根比較堅韌的草莖,把一端一分為二劈開,從豆莢皮的兩邊穿出去,在草莖的頂端和豆莢蒂上各扎上一顆豆粒,一手捏著豆莢皮,一手上下拉動草莖,口中念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小小的豆莢皮就像一個活靈活現的做著廣播體操的小人了。還有一種是把豆粒取出后,將豆莢皮從中間斜切斷,將帶蒂的半截含在嘴里,一吸一吹,就會發出絕似黃鼠一般“吱吱”的、響亮的叫聲來。吃“打角子”的那段日子里,會做的孩子們口中都鳴響著這樣一種自制的小樂器,一時間,遍野里都是黃鼠的叫聲,也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了。

進入六月下旬,雖然豆蔓的頂端還有花在開,還有綠得發亮的小豆莢在形成,也還有飽滿的“打角子”可供直接采食,但大部分的豆莢都已經接近了成熟期,變得硬錚錚起來,顏色也開始綠中泛白了。這個時候,就可以提著花布口袋,好好采摘一番,拿回家去煮著來吃了。煮熟的豆莢,豆粒酥軟,外皮甘甜,只需用手捏住豆莢蒂,放進口中,用牙齒輕輕從蒂部咬住,往外一抽,除了那層柔韌內膜頑固不化而不能食用外,豆粒、外皮就全部留在口中了。孩童們卻還有另外的吃法。找一片莖葉都接近枯黃的豆子,連根拔了出來,抱到地頭的大路上,直接用火柴點燃,煙火升騰起來,就聽見莖葉滋滋地響,也聽得見豆子“嗶剝”的爆裂聲?;冶M火滅之后,從里面找尋出豆子來吃,柔柔的、燙燙的,滿嘴里彌漫著別樣的一種清香。后來,學到曹子建的“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想起燒吃豆莢的過往,那可是比釜內釜下更其直接與慘烈了吧。

到六月底,麻豆子成熟該收獲了。它們可是說好了的生死不渝,豆蔓之間仍然牽扯得結結實實,是不能像小麥那樣一把一把來收割的,只能一邊用鐮刀割一邊向前翻卷,到翻卷成一大堆無法推動的時候,就讓它留在那里。

麻豆子拉回場里,要盡快地晾曬、打碾出來,因為它卷做一堆根本不適宜久放。豆和萁分開之后,各有各的用途。萁自然不會用來煮豆,農人可沒有那么奢侈,要知道,豆萁可是所有草料里面最上乘的,用它來飼養大牲口,大牲口愛吃而又容易上膘。圓滾滾的麻豆子做為?一種糧食,大部分自然是人來享用了。將麻豆子磨成面,在用糜子做的米飯里適當加入,就做成了所謂的“豆面馓飯”,“豆面馓飯咸韭菜”,是當時農人們津津樂道的好吃食。到了農歷二月初二,自然少不了要炒上幾升麻豆子來應節日,我們“格嘣格嘣”地嚼著豆子,念著“二月二炒豆豆,門上來了個你舅舅……”的童謠,吃得歡實而又充滿意蘊。麻豆子里面的一部分,總會被爺爺用來喂養大黑驢,它為家中的耕耘立下了汗馬功勞,讓它享用一部分豆子,不但不為過反而理所應當。爺爺給驢喂豆子,一般是在下午飲罷水之后。大黑驢也掌握了這個規律,每天下午在村頭的池塘邊飲罷水,往回走的腳步明顯加快,絲毫不會像中午那樣打個滾兒或者去舔食路邊的堿土耽擱時間。每當驢微瞇著大眼,愜意地享用著豆子的時候,我會一直站在槽邊看著它吃完,分享它短暫的幸福。

鄰居張的父親是個公家人,雖然只是個不大不小的干部,但對城市相對于農村的優勢是有相當認識的。因此,憑著自己的身份和能量,把幾個子女都早早地轉成了城市戶口。子女們也爭氣,長大后各自憑能力找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從此正式成為名符其實的城里人。

鄰居張是長子,早就娶妻生子,把根扎在了農村,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在這一點上,他沒有和弟弟妹妹們一樣均享到父親的福蔭?,F在,鄰居張都過六十歲的人了,可以稱為老農民了。

鄰居張老實巴交,木訥寡言,不顯山不露水,在村子里也很容易被人忽視和忘卻,但這卻不影響鄰居張有一個好老婆。鄰居張的老婆漂亮,干凈,利落,屬于農民人打著燈籠也難找到的類型,鄰居張偏就有這個福份。鄰居張的老婆固然好,但也有不足之處,她雙腳不太愛沾農田里的泥土,雙手不太愛伺弄稼穡,雙耳也不太愛欣賞鍋碗瓢盆交響曲,唯獨喜歡趕集浪娘家。如此一來,鄰居張說起來是兩口子過光陰,可家里家外基本上是一肩挑,他就顯得有些窮于應付力不從心的樣子。早年間,多見他一個人在莊稼地里孤單無助地干活,回家后再泥腳面手地忙著做飯。他沒有時間和精力修飾打扮自己,長年累月都是一幅頭發蓬亂、胡子拉茬、滿面土色,衣服皺皺巴巴、油跡明光,邋里邋遢的形象。

鄰居張比我大著好多歲,十幾歲后我又外出上學并參加工作,這些決定著我不可能全面地了解他的品行和內心世界。但既然是鄰居,曾經低頭不見抬頭見,總會經見或聽說一些關于他的事情。

父親說,他見過瞌睡重的人,沒有見過像鄰居張那么瞌睡重的人。還在農業公社的時候,莊里的幾個人被抽調到須彌山打水庫。父親和鄰居張也在其中。有天晚上一撥人往回走,一路上說說笑笑的。過了黃鐸堡村的蘋果園,公路有一個近九十度的急轉彎,路邊是近三米深的水溝。黑暗中,大家聽見什么東西“豁里倒騰”滾下了路坡。大家停止了說話,發現鄰居張不見了。急忙打亮了手電筒,就見鄰居張在溝底悄無聲息地躺著。大家以為他摔得嚴重了,紛紛滑下溝底查看,鄰居張卻咂吧著嘴睡得正香呢。大家把他搗醒,他還迷迷糊糊地說,天亮了?開工了嗎?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起來。原來鄰居張走著路竟然睡著了。轉彎的時候不知道,就滾下溝里去了,也沒有把他摔醒。

鄰居張不但瞌睡重得出奇,記性好像也不怎么好。雖然是個農民人,但是鄰居張置辦的勞動工具并不齊全,總是缺東少西的。他家又是和我家挨得最近的,時常和我家借東西。這倒也沒有什么,“遠親不如近鄰”,不就包含著這么個意思么。關鍵是鄰居張借了東西總是忘記歸還。我家什么東西找不著了,到鄰居張家去問,他找尋一番總會拿出來。有一次,鄰居張把我家的鋸子借了去,因為家里也不使用,就忘了去要,在他家大約放置了近一年的時間。等家里要用時,上天入地找不到,才想到去鄰居張家找。他果然又拿了出來。過了不幾天,鄰居張過來說,我家的鋸子用罷了嗎?我也要用呢。弄得家人哭笑不得。

鄰居張確實忘性大,做飯也是這樣。有一年過春節,七弟到鄰居張家找他的兒子玩,正趕上他們一家人在吃餃子。七弟坐在一邊等著,卻發現他們吃餃子有些特別。一般都是餃子蘸著油潑蒜泥紅辣椒汁子吃,可他們是夾一只餃子先蘸一下鹽再去蘸汁子。七弟覺得奇怪,就問怎么吃餃子還蘸鹽?鄰居張的兒子憤憤地說,我爸剁餡的時候忘了放鹽了,就發明了這種新吃法。鄰居張對七弟赧然一笑,一本正經地對兒子說,好好吃,吃到肚子里還不是一樣和得勻勻地?

鄰居張和我家挨著,田野里還有好幾塊地也是隔著地埂,而他家的地又低一些。比起他借東西不還,他每年犁地更令人頭痛。他總要把地埂切著犁掉一綹子。如果不用土重新培起來,地里灌溉根本就無法順利進行。這無形中給我們增加了工作量,得費好大力氣和好多時間,才能把那幾百米長的地埂加固起來。去跟他說,他也是一臉愧疚,誠懇地答應明年犁地時注意??擅髂?,照例還得我們下一番苦力。

一犁的地,可能多種點糧食多些許收益。那些年,莊里因為犁地埂吵架的事也有??晌矣X得鄰居張的作法很難讓人理解,一則他知道我們會把地埂培起來,二則鄰居也處得很和睦,三則他似乎也不是那種會精打細算的精明人,甚至于有時候顯得比任何人都糊涂。就像有一年冬天,鄰居張一個人黑天半夜地在地里放水,放著放著地里的水就不動彈了。鄰居張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趕緊去巡渠。果然,水渠豁口了,水向旁邊的淺溝里奔涌下瀉。天寒地凍的,又不好取土,哪里能夠輕易堵得住。鄰居張急了,就把穿在身上的二毛皮棉襖脫下來塞了進去。事半功倍,效果很好,再用不了多少土,豁口堵住了,水又乖乖地向鄰居張的地里流去了。鄰居張在寒夜里瑟縮成一團放完水,然后掛了幾天吊針。莊里人聽說后都偷著笑。真正精明的人開始替他算得失賬:就算跑上一晚上水,也就十來個小時,一個小時四、五塊錢的電費,才值幾十塊錢,卻把幾百塊錢的棉襖當作泥土堵了水了,藥費還不算。劃不來!

有啥劃來劃不來,鄰居張有時候就不那樣算賬。莊里種西瓜方興未艾的那幾年,有手扶拖拉機的人家鳳毛麟角。買瓜往往要用架子車拉著去買,裝得少也走不遠,大不了在三營、黃鐸堡、黑城這個三角形地帶里轉悠。鄰居張家就有一輛手扶拖拉機。有一年西瓜成了,可價格卻塌了。鄉下賣不動,好多人家雇車拉到城里去賣。趙扁也雇了鄰居張的手扶拖拉機??沙抢镟l下都一樣,賣瓜的人比買瓜的人多。天都快黑了,趙扁沒辦法,只能賣幾個算幾個處理掉了。一車瓜賣的錢,剛好夠支付鄰居張的雇傭費??粗蛔炝逝?、一臉悲傷的趙扁顫抖著雙手遞過來的錢,鄰居張只收了一半,并請一整天水米沒打牙的趙扁美美吃了一頓羊肉小炒(一般都是雇主請被雇的人吃)。趙扁感動得涕泗交流,逢人說項。

鄰居張有近一米八的大個子,體魄也還健壯,可他的性格與體格卻并不配套,按村里人的話說就是比較“蔫”。有一年,十幾戶人家為著機井的事情開會,鄰居張和一個人的意見不合,兩個人爭吵了起來。那人雖然個子矮小、身單力薄些,但自恃是行伍出身,不是眾人拉住,差點就動手打了鄰居張。鄰居張也就蔫下去了,不再和那人理論。這事后來被鄰居張膀大腰圓的三弟得知了,在村道上一把提起了那個人,警告他以后小心點。村人們都說弟弟給哥哥掙回了面子??舌従訌垍s說,是他弟弟多事,鄉里鄉親的,爭吵兩句很正常,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話雖這么說,鄰居張也并不是全然不顧顏面的人。鄰居張平日里忙得腳打后腦勺,莊里中青年們偷閑打牌、喝酒的公眾場合,向來不見他的蹤影。但在冬季農閑的時候,鄰居張也愛湊到村小的南墻根下“下方”、下象棋。一來二去,鄰居張成了“下方”的泰斗,莊里無人能敵。象棋屈居第二。過了幾年,象棋第一高手得病去世了,鄰居張便當仁不讓地又成了這門技藝的老大。有一年的秋季,雨水連月不開,人都窩在家里心發慌。鄰居張在家里呆不住了,踩著泥水到我家來,找我大哥下象棋解悶兒。大哥不在。七弟說,和我下一盤么。鄰居張說,連你娃娃家下啥呢,不下!可他終究耐不住七弟的糾纏,只好屈尊紆貴地坐下來說,好吧,就給你教一盤,就一盤??!可能是鄰居張掉以輕心的緣故吧,下著下著,七弟“啪”地一聲就把鄰居張的“帥”吃了。鄰居張手忙腳亂地嚷嚷著要悔棋,哎呀,沒注意,沒注意??善叩苣睦锟弦??鄰居張只得認輸,臉漲得通紅,擺開架勢要好好下幾盤給七弟點顏色瞧瞧,可七弟卻笑嘻嘻地跳起來不下了。這時大哥回來了,鄰居張和大哥整整下了一下午。臨走的時候,鄰居張念念不忘地說,今天丟臉死了,輸給了娃娃家……

如今的鄰居張,人老了老了,反而干凈、利落、精神了不少,也活潑開朗了不少。這大致緣于兩方面原因,一是農業基本實現了機械化作業,農人的勞動強度大大減輕了。二是鄰居張的兒女都已成家立業,他的“債務”還清了,無“債”一身輕嘛。閑時間閑心情閑力氣多起來了的鄰居張,看著村里一幫能拉會唱的人今天這家明天那家,打游擊一樣沒有個固定場所,隨時面臨解散的危險,就把自家的一間房子騰出來,專門用于組織開展秦腔自樂班活動。鄰居張先是聽,給大家端茶倒水地忙,后來開始學著唱,現在也能精彩地來上幾段了。聽大哥說,莊里的自樂班還驅車數十公里,去和海原縣的一個自樂班“叫板”比賽交流過呢。

每逢假期回到家里,晚飯過后,鄰居張家的院子里就飄出悠揚的弦索聲和粗獷的吼唱聲,一直要持續到子夜過后才曲終人散。在靜謐的夜里,枕著這樂聲和唱腔入眠,連夢也覺得踏實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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