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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媽祖的庇佑下:女性家族史與民間信仰

2017-05-07 19:11楊君寧
華文文學 2017年2期
關鍵詞:民間信仰家族史

楊君寧

摘要:陳玉慧的長篇小說《海神家族》將以女性為主線貫穿而成的臺灣家族故事與民間信仰交織起來。本文以此為主要討論對象,研究無父家庭的主流歷史中,從女性角度寫就的陰性歷史如何伴隨媽祖傳說而展開,彼此如何成就,歷史與民間信仰的關系怎樣被呈現,離散有何依歸等等問題。在以女性命運和民俗風習為主要內容的當代臺灣小說系譜中,蕭麗紅《千江有水千江月》,蔡素芬的《鹽田兒女》系列,陳淑瑤晚近之《流水賬》已開啟先聲?!逗I窦易濉放c它們的關聯同其獨特之處又在何處?這也同樣是本文試圖在此一文本系統內對比研究的。

關鍵詞:離散;女性書寫;家族史;民間信仰;媽祖傳說

中圖分類號:I207.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7)2-0077-06

緒言

李昂寫于20世紀90年代的中篇小說《北港香爐人人插》中,各種攝人心魄的直筆描繪集結呈現為奇觀化的狂歡書寫,性與政治互證的隱喻充滿辯證張力?!氨备巯銧t”這一意象和女性身體隱秘發生關聯之后,便將本來是虔敬的民間祭拜涂抹上了一層褻瀆與反諷的色彩。原本用以形容民眾迎媽祖的盛況,香火頗旺的場面扭轉而出的當代鏡像委實可驚,筆觸辛辣。就敘述手法和文體風格而言,慣于說鬼的李昂,借海神媽祖之名寫就的這篇小說,只是其《戴貞操帶的魔鬼》系列(也是這本書的副標題)的四分之一而已。這樣直指現實的政治影射小說,若以同類題材試作比并,實較朱天心的《佛滅》和《新黨十九日》諸短篇更加驚悚,可謂出入神鬼之間。因而這部小說獲得了如此評價:“未來,李昂顯然仍會站在風口浪尖,繼續她的風月冒險。但作為批評者,我是否還有勇氣奉陪呢?我是否也會成為她筆下‘又一爐呢?……白色恐怖已過,桃色恐怖將來……”①然而媽祖崇拜作為閩臺一帶具有悠久歷史的海上民間信仰,其在文學中的呈現容或有多種面貌。李昂的借名偷渡僅僅為此中一法而已。在其他臺灣當代小說中,媽祖的形象又會是怎樣的呢?本文所要討論的《海神家族》與《北港香爐人人插》所采取的路徑和角度大不相同,對媽祖及其所關聯的民間信仰體系作了更細致的解釋和闡述。

一、儀式的再認知:媽祖信仰在

《海神家族》文本中的呈現

陳玉慧是兼具戲劇和新聞經驗的多重身份寫作者,曾經致力于舞臺劇編導和媒體采訪等工作?!逗I窦易濉吩?005年寫成出版,并因獲得香港浸會大學設立的華文世界長篇小說重要獎項——紅樓夢獎的第一屆決審團獎而受到關注。陳玉慧的其他作品或是異國情調十足(如近作散文集《巴黎踢踏踩》),擷取各種糅合中西文化的生活片段),或是像長篇小說《征婚啟事》這樣的暢銷大眾文學。而其德國夫婿明夏·柯內留斯也是小說家和文學評論家,明夏的評論恰恰與她的作品相映成趣:

“她的確在追尋永恒,在每一個作品中探索最純粹和獨特的形式,而閱讀她的書使我感受到輕微的痛苦,因為那是孤獨者的心窮,那是渴望愛的叫喊,那是向真理的絕對追尋?!保飨摹た聝攘羲箤Α逗I窦易濉返脑u論片段)②

從《海神家族》的敘述特征來看,這部小說所使用的文字清簡易讀,且故事情節跌宕起伏,傳奇因素分布集中,因而仍然具有通俗文學的部分性質。其標題《海神家族》之名已蘊含傳奇之味,也暗示了與媽祖信仰有關的線索會伴隨整部家族史貫穿始終,與之密切聯系。華人傳統風習以西方現代小說體式出之,嘗試將傳統在現代中轉生塑形。

而具體到有關神明祭拜和其他一些民間禮俗的解說部分(媽祖是其中之一),在此書中是以另文單列出來的方式存在于小說文本之中,冠以“拜祭須知”類的標目。這種重點標記的方法意在喚醒人們對于古老民俗的認知和已經失落的記憶:只有當人們對這些儀式性的東西的印象已經模糊湮遠的時候,才會需要這樣貼士般的小提醒來重溫具體的執行步驟。人們對傳統儀式的遵守和還原也表現了對神明的尊重。

現代文明社會里對于過去禮俗的隔膜,已經成為較普遍的現象。譬如澎湖依古法結婚,其程序復雜而時間漫長,小說家駱以軍在親身經歷之后發出慨嘆:“‘可是問題在于,沒有人告訴我爸爸這代外省人老人家去世的時候應該注意哪些禮儀,過年的時候、結婚的時候、祭拜的時候要注意什么。我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在臺灣卻非常講究這些。結婚的時候我太太家要求一大堆古禮,我被弄暈了。駱以軍的太太是臺灣澎湖人,有著龐大的家族。結婚前駱以軍到太太家提親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那些家族里的稱呼都是活生生的人,‘在這個空間里有這么多人,大家有細微的人情世故,看不見的線索,大家在互動著。而我是宅男,我沒有辦法去面對這些復雜的人際關系?!雹叟_灣傳統家庭的幽微細致人事關系,看在這位經驗匱乏者(這里是就家族關系而言)且是外省女婿的眼中更可敬畏,不免心懷迷惑視之。

回頭檢視《海神家族》,與拜祭須知和儀式說明性質相近的小段其他文體,在這部小說中還體現為書信(如二叔公林秩男寫給外婆三和綾子的信,多年后重見天日)、藥方等等,這些次文本在小說本文中間隔點綴,交錯穿插,使得敘事的內在空間更為廣闊,層次多樣。例如文中有如此一段引錄:

白術 白芷 姜活 獨活 黃芩 川芎 薄荷 厚樸 荊芥 木瓜 桑寄生 細辛

以上各二錢

杜仲 牛膝 續斷 當歸 威靈仙 鉆地風 千年健 以上各一錢半

防風一錢二分 草烏一錢 五加皮一錢 秦九一錢 桂枝一錢 豬肋四兩

用雞一只重量一斤殺之拔毛 不可見水不要腸臟 用瓦鍋同煎藥

燒酒五斤同蒸 取雞先食 酒早晚隨飲”④

這樣一張藥方開列出各類不同的入藥原料,注明詳細的劑量和熬煎方法,以及服用方法,恍然如回舊說部中。中藥名的羅列本身就有鱗次櫛比的詞語所產生的字形、字音,由名稱生發的一些諧音雙關聯想而造就的美感。在此相映成趣。

“中國文化的基質是和平、和睦、和諧,女神能夠更好與這種文化精神契合。充滿風險的海洋生涯中,人們需要母親的剛強、堅韌與深情,所以,清中葉以后,人們敬媽祖為‘天上圣母,遠離故土的游子將媽祖作為故鄉的神圣象征?!雹?

媽祖身為女性神明所走過的“從民女到海神”的演變過程,與鑄鐘娘娘(汪曾祺曾據此取材寫成短篇小說《黃心大師》)等民間傳說中的神話邏輯相類同。她們原本都是具有高貴品德的普通人家女子,通過自我犧牲達到上升和完成。民眾出于懷念之情而將其尊崇為神明,并且賦予了其庇佑、賜福等種種超人的神力。閩臺民間以天公伯為最高位階的神,而媽祖被稱為天后,可見其地位之尊。媽祖從凡人到神明的升格變化過程中,新的神的身份的產生,是通過其道德教人感佩從而獲得的,與人世本身的距離更為切近。她并非高高在上,難以懷想的神靈,而是實實在在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的。

在《媽祖繞境或進香須知》這一則中,詳細開列了所用的一些祭祀物的尺寸大小,例如:“鳥母衣——2寸乘2寸5分;九金——4寸乘2寸9分;壽金——4寸9分乘4寸2分;甲馬——5寸乘2寸5分;金白錢——5寸2分乘2寸1分”⑥等等,以翔實的數字做說明增加了真實感,并展示出了文體和小說敘事文體的區隔使得故事予人有所本之感,證明它是自歷史民俗之中生長而出。

媽祖自陸遷臺的歷史也是移民/遺民們一部遷播漂移的離散史,由此才有了分合哀樂的家族故事。小說中所涉的禮俗種種,其排列位次也是獨運匠心的,依次是按照《拜天公須知》、《喪禮須知》、《拜地官須知》、《拜七娘媽須知》、《媽祖繞境或進香須知》、《婚禮須知》、《出生禮須知》的順序間隔出現在小說各個章節的間隙之中。在這一系譜中,神界與人世相交錯:神的部分從天地織女拜到媽祖,人的部分則是喪禮——婚禮——出生禮,由死亡到結合再到新生,生命循環流轉的再造意味隱然可感。神與人的相關則隱喻了拜祭天地到愛情之神再到媽祖,其核心是對婚姻的祝福和保佑。小說末章寫完主人公的婚禮,又寫了她和母親、阿姨一起將外婆、外公、二叔公三位長輩的歷史遺物正式歸于林家墓園,之后緊接著寫了《出生禮須知》,在有意留白之后壓縮時空,預示了主人公未來生活中的新生命降生事件,帶來了新的希望。

在最關鍵的人生大事方面,媽祖一直都發揮其神力,保佑了主人公“我”的婚姻。直到“我”找到心如阿姨,聽她講述當年往事,與自己所知拼湊對接。媽祖在家中三代人之間的傳承與勾連之脈絡,才得以重新浮現。有一尊媽祖雕像原本為她的二叔公所雕刻,但后來卻被棄之不顧,下落不明。家族中的男性角色對此頗為隔膜無感?!拔摇钡母赣H還曾經有數次都想要扔掉家中保留的媽祖部將雕像。

主人公雖然一直攜帶媽祖的兩位部將千里眼和順風耳的雕像周游歐洲列國,但始終沒有見過媽祖本尊。媽祖和其部將的分離,其間還糾纏了母女兩代人的情感,難解難分。

“我”帶自己的德國男友一起去見心如阿姨,男友由此明白了他深懷好奇的雕像來歷。這段臺灣與異國的婚姻之締結,也使得母親靜子和心如阿姨這對姐妹多年以后重修舊好。之前親族中仳離和缺憾的數段情感關系,到此才有了彌補和完滿的結局。與這尊雕像及其親族相關的歷史故事在倒敘和補充式的講述中才逐漸被一點點復原。

在叔公的房間,主人公終于看到與之錯失多年的媽祖本尊雕像,并和心如阿姨有一段對話。這段對話中提到的諸種線索表達了媽祖與不同人命運的奇妙關聯:

“這些都是你叔公的作品,這是你們一直想看的媽祖?!?/p>

“妹妹呀,你媽媽以前堅持把千里眼和順風耳帶走,后來又不知道將他們兩人丟到哪里,真是大不敬呀,讓媽祖這些年活得這么孤單?!?/p>

“對不起,阿姨,千里眼與順風耳不在我媽那里,是我帶走他們?!?/p>

“只是你也未免過于大膽,將媽祖的部將帶走,你不怕媽祖不高興嗎?”

“你不是說,你剛認識他時,他向你問起千里眼與順風耳的故事,所以,所以啊,你們會回到臺灣來,可說是媽祖冥冥中為你們安排,媽祖真的是你們的媒人嘛?!雹?/p>

早在小說的開頭部分,開宗明義,主人公自述說:“世界上只剩下兩個人知道這兩尊神像的典故。那兩個人是我母親和心如阿姨,雖然她們知道神像的故事,但她們并不知道神像的下落。她們不知道是我帶走了它們,一個叫順風耳,一個叫千里眼。它們來自一個叫臺灣的島,那也是我出生的島?!雹?/p>

“我一直不明白,但我離開后才明白,臺灣是一個很奇特的所在,臺灣只是像一個國,卻并不是一個國。

而我只是像有一個家,卻并沒有家?!雹?/p>

這種似是而非的猶豫和怔仲感,反映了主人公身份認同的迷惑難定。家國大哉問的無依之感在此頗為明顯。鄉關何處的存疑,是主人公四下流徙的最重要成因。故事于焉展開。

二、要去問媽祖娘:無父空間中的女性家族史

這部小說中父族和母族的歷史有分有合,既有交叉又有各自平行獨立的脈絡,時而匯合,時而分道前進。主人公在小說的起始以孤身往赴之姿出發尋找自我,追問情感和家族遺事,并記錄下各位親人的經歷。時間軸線上,不同人物的遭際與臺灣近現代史上的重大時期和事件若合符節,大時代的背景與風云下,常民生活的樣態被烘托而出。像是日據時期太平洋戰爭爆發的志愿兵,學習馬克思參與左派的地下活動,國民政府遷臺而在空間上,則出入大小之間,既有廣大地理空間上的異國、異地、異鄉,也有個人私密意義上的空間“自己的房間”:在外婆的房間》,《在母親的房間》,《在父親的房間》,《在叔公的房間》,乃至結尾處的《在林家墓園》,分別進入到各人的房間中來觀察和傾聽他們的心靈獨白,是主人公返鄉之旅中混合了記憶和重構的描述。

各位親人在主人公開始講述故事之時有的已經逝世,縱使還在世的其生活狀態、情緒心境和房間布置也必然不同當年。主人公的再次探尋,恰好如同紐帶聯結起了過去和當下的時間,將不同親人的人生事件分類歸檔整理。譬如外婆綾子和外公、二叔公之間的情感糾葛,外公林正男和二叔公林秩男各自的流徙小史,母親靜子同父親二馬(馮信文)的愛恨情仇,心如阿姨的情感經歷及出家經過等種種前因后果。他們的經歷都是通過主人公之眼事后追想的。全知觀點與限制觀點相結合,既有客觀的審視距離之保持,又有具體到加諸每一人身上的同情和理解,并試圖追問他們的內心,何以選擇如此度過自己的人生?書封面有一句頗為聳人聽聞的警語——“她們根本不用殺死父親,因為她們根本沒有父親”。孤立的女性情境昭然若揭。心如阿姨面對的也是“父親是父不詳的”窘困境況。小說中的諸位女性長輩確乎從來不曾有過什么可堪冀望懷想的君父城邦,無論是父親、丈夫、情人,都一次次令她們不斷失望,最后落于不得不被迫獨立自強,而絲毫對男性不做倚靠的狀態。她們成了女性主義理論所稱的“沒有男人的女人”(women without men)。

外公林正男是太平洋戰爭爆發后中的志愿兵,也在南洋做過傭兵,天生對飛機和飛行有異乎尋常的喜愛。他之于飛行的狂熱興趣則完全是理想主義者的。身為普通人家出身而非家財萬貫的人,他努力考上飛行學校并說服家里幫他支付昂貴的學費,又勤奮學習技術知識,并先從做別人駕駛飛機時的乘客做起,后來也想方設法自己募集繼續學習開飛機的費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飛機癡給了他莫大的動力與能量,也使得他成為了那個時代少見的先鋒?!傲终袩o法解釋他為什么醉心飛行。飛行象征著自由和冒險,還有,飛行也是一種運動,他喜歡運動。大部分他認識的人都沒看過飛機。對他們來說,開飛輪機哪有可能?!”⑩

即使外公在婚后逐漸過起了小家小戶,開店和撫養妻兒的常人生活,并且遭到外婆的嚴重反對,他仍沒有放棄自己的飛行夢想?!啊谔焐献鲆粭l龍,不如在地上做一條踏實的蟲。當林提起飛行時,綾子有時會這么說?!敲锤哐?,真令人擔心?!眥11}雖然他的飛行實踐僅僅是得武藏之助(看出他對開飛機的強烈渴望之心)在非正式的場合下用訓練機做了僅有的一次飛行,并因此被發現而受到了懲罰。這也畢竟是對自己念茲在茲的事情有所交待,不致長懷憾恨。

二叔公林秩男則是“革命加戀愛”的做派,始終不曾掩飾對外婆綾子的愛慕之情,還想勸說外婆和他一起離開,又收心如阿姨為他的干女兒。父親二馬(馮信文)心牽念留在中國大陸的結發妻子李冬青,但后來到臺灣之后重新安家置業,又娶了主人公的母親靜子為妻。那也是彼一時代常見的特殊現象,兩個家庭隔海相望,被外力強迫中斷,一個人的生命和感情也就此兩分。此外二馬還有著同其他女人的情感糾葛。這些女子亦分別有一段故事。主人公對她們中有些人的艷麗樣貌,依然是印象深刻的。

外公、二叔公和父親作為與家族中女性一脈對應承接的他者鏈條,頗為可圈可點。這些男性長輩在政經事功上或許都是失敗者、隱匿者和逃逸者,或有才華而不得施展,或迫于時局而逃亡他方。而他們彌足珍貴的是,在個人情感和愛好上則意志強烈,堅持不懈地追尋自己所熱愛的人事,是個人主義色彩強烈的人。無論在多么艱難的外在條件之下,他們都保留了行事風格上的某一種浪漫情懷。他們各有自己的不得已,卻在壓力、夾縫和限制中仍然努力沖決網羅,做到我行我素。從整體而觀,他們可謂是脫序的、不符合家國要求的男性,卻與同樣無父家庭的小說世界中,被張愛玲所厭棄的陰性扁平的男性有所區別,仍有鮮明可取之處。

男性人物和女性人物各自命運邏輯發展的自然斷裂,更有情非得已的無奈和愛恨悠悠之感。由于彼此的隔絕,這里所敘述的女性和男性,其隱秘的心靈空間都是孤獨內省的。

面對這些萍蹤浪跡,不可寄托的男性們,女性人物們的怨懟心理在所難免?,F實中的身邊人形同虛設,她們除了自強不息以外,也開始尋求新的精神寄托。媽祖適逢其時地出現,在艱難苦厄的關頭給予她們重要的心靈安慰,起到了庇護的作用。在心中感覺最孤苦無依的時候,她們會將難以開解的事情去求問媽祖娘娘,以此來稍獲開解,也相信媽祖一直與她們同在,可以和她們一起度過眼下的難關。

如果說,家族中的男性被迫出走都是由于無地自由,不得不暫時離開心心念念的祖國、家鄉或者家庭。那么與之相應的是,家族中的女性只好以回返內心來實現某種意義上的精神逃逸。性別與路向的錯落交織構成了小說的主干部分,也是作者一直試圖追問和求索的。

三、多情與無情:日常生活和情感結構

蕭麗紅的《千江有水千江月》,蔡素芬《鹽田兒女》系列以及近年來陳淑瑤的《流水賬》。這些作品都是從民間日常出發來寫傳統的生活風習、人情世故,有女性作家細膩慧心的淡靜之美。而此中《千江有水千江月》有明顯的感情線索之外,其余諸作并不著力于此,仍以地景世情本身作為重要的著眼點和出發角度,寫出了從容的、非戰爭時期的生活景觀。同出于女作家手筆,也一樣有對民俗的關懷和日常生活的體察,《海神家族》的細語日常則因與動蕩流離的大時代關系更近,如同危幕燕巢動搖不定,正是在時代事件掩映下的微微透光,即使歷史和時世滔滔向前,并不曾因私人的愛恨而撼動分毫。罅隙中匆匆一瞥而得的人事種種,由此生活細節與歷史事件的連接脈絡和互相影響更為細致入微。其中不乏觸動人心緒情感的描寫,卻處處小中見大,更具深意。

《千江有水千江月》寫貞觀與大信的感情,始于純真而終于惘然,是小兒女天真無邪的情感形態,結合其散淡悠然的整體風格,如同哀而不傷的挽歌?!逗I窦易濉分写┎褰粫母鳁l情感理路顯然較之復雜得多,其哀痛與深摯之處也顯得更為刻骨銘心。在一段段不如意,有缺憾的長輩感情敘寫之后,主人公自己完滿的婚姻對前面的敘述總算起到了凈化和反撥的作用。

《千江有水千江月》的題眼取用佛教禪語,《流水賬》、《鹽田兒女》等則沒有明確的旨歸取意,順從了生活本身的自然節奏和流向?!逗I窦易濉返闹行乃等允菋屪?。采取這樣的組織結構和形式,實際也巧妙響應了這部小說開頭提出的家國之惑的問題。因為這樣的寫法展開了一部以女性為主體的陰性歷史。情感主導而非家國大業主導。如果小說中的男性角色有優點可取,亦是由于他們在個人情感上具有熱情、執著等特質,并非浮浪敷衍之輩。情感和命運的錯落難以對位,增加了情節的跌宕起伏之感,也令人讀來更加嘆惋?!肚Ы返葞撞啃≌f雖也寫民間女性之柔美靜好,但并無如此強烈的女性主體意識。從女性主體的最高位置到女性神明的主導,《海神家族》在一般層面和超越性層面上是互為呼應,一以貫之的。這也是詩意和歷史感二者的彼此一致。因而在章節的安排上,《千江》這幾部小說(尤其以《流水賬》的特征更顯著)都是較為隨意,信手擷取,自然成文,不無散文化或曰筆記體的小標題劃分。惟有《海神家族》的章節命名,是富于情節推進和懸疑特色的,常常是以疑問句形式來統領一章,概括了該章講述的中心情節或者關鍵主旨,如“要買金針菇嗎?//二叔公林秩男逃山的日子”,或如“臺灣人是怎么過日子的?//父親二馬四十年后的返鄉之旅”,頗具新意又有提示作用,望去一目了然。

《海神家族》在抒情手法方面是靈活多樣的,配合其鮮明的臺灣傳統與民間意識,書中也有部分章句直接運用臺語書寫,以求原汁原味。綾子曾聽一名抽簽仔唱了一首常見的臺灣民謠《一只鳥仔哮啾啾》,歌詞直接引錄,質樸而凄愴質感頓時浮現紙上:“嘿嘿嘿都什么人仔甲阮弄破這個巢呢被阮掠著不放伊干休呵嘿呵”{12}

文字不能附帶音效,不分行不斷句一氣唱到底的民歌小調,其風中搖顫的可憐情狀,一詠三嘆的本土風味都通過方言的表達來傳送給讀者。聽在綾子這樣的外國人,一位日本女子耳中,則營造了某種獵奇式的陌生化效果。但情感的共通力量是可以超越異國的語言文字的,那種孤苦無依的飄零感蘊含在聲音情態之中,她仍舊能夠從乞食仔的歌聲中充分領略到其意圖。

又譬如寫到二叔公林秩男的心理活動,寥寥幾句就將其糾纏復雜的心境道出:“他得空時又重新開始木雕。他試著雕刻青蛙或鴨、鵝,也繼續未完成的綾子雕像。那是他心中命名的綾子雕像,事實上卻誰也不像,一個抽象的頭像?!眥13}

總之,承繼中國抒情傳統,以情感人,手法多樣也是《海神家族》的長處之一。

結論

《海神家族》這部小說巧妙將媽祖信仰與家族史書寫兩相結合,對民間傳統嘗試進行了現代性轉化。在此過程中,見微知著,將外在與心理,史實與詩性加以調和,鑄造出了風格獨具,故事性強的文體風格。作品對臺灣歷史的關切體現在以若干重要歷史事件鋪陳人物活動的場景舞臺,使之更有藝術真實性。小說提供了家族史新寫法的可能性,也對民間信仰的繼承與弘揚有所貢獻,是值得繼續進行再解讀的文本。

① 王德威:《性、丑聞與美學政治——李昂的情欲小說》,李昂《北港香爐人人插》,麥田出版社1997年初版,第40頁。

② 陳玉慧:《海神家族》,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初版,見封底。

③ 王俊逸:《駱以軍:胖子、外省人、棋譜扮演者》,(《生活周刊》第1381期(2011.8.30-9.05)。http://www.why.com.cn/epublish/node32682/node32804/userobject7ai282983.html

④⑥⑦⑧⑨⑩{11}{12}{13} 陳玉慧:《海神家族》,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初版,第278頁;第251頁;第254頁;第3頁;第77頁;第76頁;第42頁;第14頁。

⑤ 王宏剛:《媽祖——中國海洋開拓的精神旗幟》,立得出版社2006年10月初版,第40頁。

(責任編輯:莊園)

Under the Aegis of Matsu: A Family History of Women and the Folk Belief, with A Family Clan of Sea Gods by Jade Y. Chen as the Centre

Yang Junning

Abstract: A Family Clan of Sea Gods, by Jade Y. Chen, is a novel that weaves the story of a Taiwanese family clan with folk belief, with women as a main thread. This article treats the novel as a main subject for discussion, looking at how the feminine history, written from a female angel, in the mainstream history of fatherless families, is expanded along with the Matsu legend, how they accomplish each other and how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istory and folk belief is represented and if there is any return after the dispersal. The genealogy of contemporary Taiwanese fiction, centred upon the fate of women and folkloric customs, has already been opened up with A Thousand Moons on a Thousand Rivers by Hsiao Li-hung, People in Salt Pans by Su-fen Tsai and, more recently, A Flowing Account by Chen Shu Yao. Whats the difference of A Family Clan of Sea Gods from them and what is it that is unique about it, too? Which is also something this article will explore through comparisons.

Keywords: Dispersal, women writing, family histories, folk belief, the legend of Mat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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