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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棗詩歌對古典傳統的現代演繹

2017-05-24 07:51侯擎昊
文教資料 2016年36期
關鍵詞:張棗詩歌

侯擎昊

摘 要: 八十年代詩人中,張棗詩歌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其蘊含著古典漢詩傳統。從最早的《鏡中》、《何人斯》開始,張棗詩歌充分吸收古典漢詩養分,形成獨特風格,倍受詩壇矚目。但張棗詩歌并不是對于古典漢詩的簡單模仿,其超越之處在于對漢詩中的古典傳統進行了一番現代演繹。在繼承古典漢詩傳統的基礎上,張棗從詩歌的意象、形式、主題等方面入手,完成了對于意象的開掘、形式的創新和主題的替換,使詩歌展現出古典與現代融合的全新面貌。

關鍵詞: 張棗 詩歌 古典傳統 現代演繹

作為一個以古典氣質而聞名的詩人,張棗的詩歌作品中對于古典漢詩傳統的繼承可謂俯拾皆是。張棗的代表作之一,《何人斯》,構思源自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本是《詩經·小雅·節南山之什》之中第九首詩“毫無疑問,張棗一定是被‘何人斯這三個字閃電般擊中”[1]18;而《鏡中》里對應反復出現的梅花,本身即是古典詩詞中常見的意象,“張棗的這種意象運用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杜甫所說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2]。但張棗并不拘泥于古典傳統,而是充分運用其天賦和才學,分別從意象、形式、主題等方面入手,對于古典漢詩傳統進行了一番卓有成效的現代演繹。

(一)意象的復寫與開掘

意象,是構成一首詩歌的基本要素,也是詩歌整體風格的具體承載物。張棗詩歌的獨特的美學風格很大程度上由意象選擇和處理為支撐。張棗詩歌中的古典意象主要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對于這些意象本身意義的繼承,即所謂意象的復寫;一類是對于這些意象的創新使用,不再拘泥于其本身的實體意義或者象征意義,即所謂意象的開掘。二者之間呈現出一種遞進關系,即復寫是構成張棗詩歌意象系統的基礎,而開掘則是立足于復寫之上、對于古典意象更深層次的一番升華,也是張棗詩歌在古典傳統之中富于深刻現代性的關鍵所在。

從意象的復寫方面來看,張棗的詩歌中大量出現中國古典詩詞常用的意象,而且這些意象往往和其原本的意義有一定程度的關聯?!剁R中》開頭一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其中梅花意象的使用,很容易使讀者將其與古代的一些詩詞聯系起來。梅花在古典詩詞中往往用來表達一種低徊的情感,比如王維《雜詩三首·其二》中的“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再如陸游著名的《卜算子·詠梅》等等?!剁R中》里的梅花意象繼承了這一歷來已久的傳統。雖然這里的“梅花”在某種意義上已經附著了一層現代色彩,但其意義以及情感的根基,仍然來自對于古典詩詞“梅花”意象的復寫。

張棗詩歌中的許多意象雖然是復寫自古典詩詞,但這種復寫并不是簡單的模仿或者套用,而是在很大程度上對于意象的本身實現了一番超越。這種超越使意象不再拘泥于固定的模式,而是注入了現代內涵或者詩人的獨特體驗。張棗的詩歌之所以不落于照搬古典的窠臼而富有獨特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對于古典意象的個人性開掘。

以張棗的《西湖夢》為例。西湖,在古代詩詞中更多的是一種美的體現,是心曠神怡之地,是超然物外之所。前有白居易《錢塘湖春行》:“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后有蘇軾《飲湖上初晴后雨(其二)》:“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而到了張棗這里,“西湖”這一意象已然改頭換面:“西湖,三三兩兩的/邏輯從景點走了出來,像找回的零錢”。西湖周圍的人也早已經不是什么文人墨客:“而在你的城市定居的人,圍攏你/像圍攏一餐火鍋。一條鯉魚躍起,/給自己添一些醋/官員在風中,/響亮地抽著誰的耳光”。在這首詩中,張棗對于傳統的“西湖”意象進行了深入的開掘,經過現代演繹的“西湖”,不再是傳統的美的寄托,轉而成了反映現代社會丑陋的一面鏡子。由此可見,對于古典意象的開掘,往往會突破甚至背叛其原有的模式;而這一番開掘之后,古典意象才能“舊貌換新顏”,真正成為現代內涵的載體。

值得一提的是,張棗對于古典意象的復寫和開掘并不是截然分開的。相反,在很多情況下,兩者往往緊密聯系?!稓v史與欲望》組詩之一的《梁山伯與祝英臺》,其中“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形象均來自古老的愛情傳說,而且也用來表達愛情相關的意義,在這一重意義上,算是對古典意象的復寫;但全詩所想表達的,又并非對于這一愛情故事的全文復述,而是試圖表達一種現代的情感觀念。因此,對于古典意象的開掘也就必不可少。所以在這首詩中,“梁山伯”與“祝英臺”“他們深入彼此,震悚花的血脈”。實際上這一句是關于性的隱喻?!傲荷讲迸c“祝英臺”的形象不再是因為悲劇而化蝶、命運不能自主的古老傳說,而是主動追求自己的愛情、甚至靈肉一致的現代男女。而這兩者之間的轉換,是通過對于古典意象的復寫和開掘共同實現的。

(二)形式的繼承與創新

中國的古典詩詞,向來在形式上有所講究。從詩到詞,往往都是字數確定,格律嚴謹,故而讀之音韻和諧,朗朗上口。形式,是中國古典詩歌美學的一項重要內容。張棗的詩歌扎根于古典漢詩傳統,在相當程度上繼承了古典漢詩的形式。

首先,張棗的詩歌繼承了古典漢詩注重音韻的特點。根據詩人柏樺的回憶:“在我與他交往中,我常常見他為這個或那個漢字詞語沉醉入迷,他甚至說要親手稱一下這個或那個(寫入某些詩的)字的重量,以確定一首詩中字與字之間搭配后產生的輕重緩急之精確度?!盵3]柏樺的話體現出張棗對于詩歌內在音韻完美的追求。

張棗在詩歌的內在節奏上向古典漢詩看齊,繼承了古典漢詩的音樂性的特點。實際上,這一特點在詩歌的外在形式上也有所體現,即為詩歌的韻腳。韻腳的設置在張棗的詩歌中大量存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數《楚王夢雨》的最后一節:

請你不要再聆聽我了,莫名的人。

我知道你在某處,隔風嬉戲。

空白地的夢中之夢,假的荷花,

令我徹夜難眠的住址。

如果雨滴有你,火焰豈不是我?

人神道殊,而殊途同歸,

我要,我要,愛上你神的熱淚。[4]69

在這一節中,第二句和第三句的尾字,“戲”和“址”,是押韻的;最后一句的內部,“歸”和“淚”,也是押韻的。實際上,如果去掉中間為了強化情感而引入的問句,這一節詩可以視作是每兩句押一韻的情況。而每兩句押一韻的情況,不論是是先秦的《詩經》,還是唐宋的詩詞,都是普遍存在。張棗在詩歌音韻方面中對于古典漢詩形式的繼承,在這里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

除了內在的音韻方面,張棗在外在結構方面對于古典漢詩的形式傳統也有所繼承。在具體的作品中,主要表現為“戲劇化結構”。

仍然以《鏡中》為例?!剁R中》一開始的抒情形象,實際上應該是一位男性。除了長久以來形成的閱讀習慣使我們容易把男性視角作為閱讀的最初視角之外,“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這一句也是一個很好的證明。而到了后來,從“面頰溫暖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開始,抒情形象開始向一位女性轉化:“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如此一來,這首詩便形成了一種雙向抒情的結構,即抒情、回憶是雙方互動的,一面鏡子是這種雙向抒情最好的載體。這種雙向抒情結構即是“戲劇化結構”的一種具體表現形式,其核心要義在于人稱的變換,而人稱變換在張棗的其他各時期作品中同樣常見。最典型的莫過于《秋天的戲劇》。在這首詩里,“我”、“你”、“她”、“你們”、“他們”,各種人稱的變換,使得全詩巧妙地呼應詩題,演繹了一出完美“戲劇”。

雖然“戲劇化結構”聽起來更像是一個西方文藝理論的名詞,但實際上它在中國的古典詩歌中早已存在,最早則可以追溯到《詩經》?!对娊洝L·周南》中的《卷耳》一詩內容如下:

采采卷耳,不盈頃框。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巍,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5]5

這首詩從“征夫”、“思婦”兩個方面分別抒發了思懷之情,可以視作“戲劇化結構”的早期萌芽。

如前文中提到的,張棗對于古典意象的開掘首先立足于對這些意象的復寫,二者不可割裂來看;同樣地,張棗對于古典漢詩形式的創新很大程度上也立足于對這些形式的繼承,二者同樣是緊密結合的。上文中主要從音韻和“戲劇化結構”兩個方面論述了其繼承性,而創新性也自然地寓于其中。

在音韻方面,張棗對于古典漢詩形式的創新之處在于不嚴格甚至刻板地追求韻腳工整,沒有因噎廢食,為了音韻而廢棄詩歌的內容。張棗詩歌追求音韻和諧,更多的是依靠詩歌內在節奏而形成獨特韻律的自由體詩作。類似的,張棗對于古典漢詩“戲劇化結構”的繼承,也是經過現代演繹的繼承,有其創新之處。古典漢詩中的“戲劇化結構”,涉及的人稱變換,一般來說只有詩人和“代思之人”兩位,而在張棗的詩歌中則不僅僅如此?!肚锾斓膽騽 分星昂笞儞Q了不下五種人稱,《燈芯絨幸福的舞蹈》里面也涉及了“我”、“他”、“她”、“它”等多種人稱。古典漢詩往往因為字數和句式限制難以塑造更多的抒情形象,變換更多的人稱,而到了張棗這里,這一切都成為了可能。這也是在繼承之后的創新,是張棗對于古典漢詩傳統在形式層面上的現代演繹。

(三)主題的延續與替換

古典漢詩中,某幾類主題往往相對固定,并且頻繁出現在不同詩人的不同時期的作品之中,比如愛國之思、流離之痛等。張棗在其詩歌作品中主動延續古典漢詩的主題,這使他的詩歌古典意趣愈加濃烈。但不同的時代與環境決定了張棗必然會在詩歌的字里行間注入現代人所特有的主題。這意味著張棗在詩歌創作中會使用某些古典漢詩傳統的主題模式作為切入點,但在具體開展的過程中則會進行某些替換,使詩歌成為現代內涵或獨特體驗的載體。由于詩人的情與思往往是多源并進的,因此對于張棗主題的解讀不能分行并置,而是應該作為同一個過程來看,即在同樣的內容里面既要看到對于古典漢詩主題的延續,也要看到有所替換的地方。

以《梁山伯與祝英臺》一詩為例,這首詩既有對于傳統的繼承,也有進行現代演繹之后的替換: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們每天

讀書猜謎,形影不離親同手足

他沒料到她的里面美如花燭

也沒想過撫摸那太細膩的臉[6]109

這里很容易讀出古典漢詩傳統中所具有的一些內容:對于天真、合禮的愛情的贊美,“把英臺嬌小、可愛、含蓄的美感充分表現出來,也強烈地渲染出中國傳統文化的審美特性:以含蓄、柔美為上,對女子的審美尤其如此?!盵7]這些都可以視為對于古典漢詩傳統主題模式的一種延續。而到了后面,這種延續更多地被一種現代愛情觀念所替換:

這是蝴蝶騰空了自己的存在,

以便容納他倆最芬芳的夜晚;

他們深入彼此,震悚花的血脈。[8]109

在這些詩句中,梁、祝二人仿佛化身為現代青年男女。因為這種絢爛而激情的情感體驗,更像是現代都市男女所具有的。張棗分別用了兩節的詩句,對于傳統的愛情詩歌主題進行了延續和替換。

除了在延續之后有所替換之外,張棗的部分詩歌則直接進行了主題的替換,雖然形式上看起來依然是古典的。比如《吳剛的怨訴》這首詩,直接地否定了傳統的追求長生不死的主題,把吳剛塑造成一個渴望死亡的形象:“無盡的盈缺,無盡的惡心,/上天何時賜我死的榮幸?”。這里的吳剛和傳說中的吳剛,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形象。

由此可見,對于傳統主題模式的延續和替換,在張棗的詩歌中有時齊頭并進,有時有所側重,而這些,都是張棗對于古典漢詩傳統主題進行現代演繹的某一個側面。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來,漢語詩壇呈現出一種略顯混亂的狀態,但總體的趨勢是世俗化、口語化、瑣碎化。古典漢詩傳統在這時往往受到輕視。在這種情況下,張棗扛起了古典漢詩的旗幟,用自己的創作實際呼吁古典傳統的回歸。與此同時,他也積極主動地向古典漢詩傳統中注入一些現代的內容,并且巧妙地尋找到了兩者的結合點。張棗古典與現代并存的詩作,為當代漢語詩壇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參考文獻:

[1]柏樺,宋琳.親愛的張棗[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

[2]王沛然.張棗詩歌的古典意蘊[J].山東青年政治學院學報,2013(3).

[3]柏樺.張棗:鏡中的詩藝[J].東吳學術,2010(3).

[4][6][8]張棗.張棗的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5]周振甫.詩經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0.

[7]劉云.論張棗詩歌對古典傳統的現代轉換[J].淮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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