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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之酒

2017-06-27 19:18姚一十
讀者 2017年14期
關鍵詞:娘親酒家災民

姚一十

米 鋪

自我有記憶以來,我爹便經營著一家米鋪。鎮上的人都說,我爹是鎮上最懂米的人。

他知道幾分米添幾分水煮出的米飯最可口,甚至掬上一捧,便能判斷出米存放的具體時間。

我從小便覺得我爹是個神奇的人。受了蟲災被蛀得只剩一半的米、遭了水災長勢不佳的米,總會被他從各地收羅回來,然后四處奔走,送到“合適的地方”去。

“合適的地方”是我爹的原話,他曾說,雖然我家倉庫好像有賣不完的米,但這天下之大,總有人食不果腹。我一出生便沒了娘,兒時總不愿我爹去各地奔波,往往他苦口婆心地向我解釋去處,我卻只會哭鬧著說:“這又不是你的天下,天下有人食不果腹,與你何干?”

我的哭鬧一般都不會奏效。他外出的時候總把我托付給米鋪旁賣豆腐的阿婆,然后留給我一幅娘親的畫像。畫像中的娘親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她站在正開著花的桃樹下,穿一身綠色衣裳,扛著一把小小的鋤頭,有一瓣桃花恰好飄落在肩頭,她就像說書人口中手植桃樹的桃花仙人。

后來,賣豆腐的阿婆與世長辭,我無人照看,爹便不再頻繁出門。偶爾聽經過鎮子的旅人談起“先帝崩,太子即位”,我坐在米鋪前,看著翻著肚皮曬太陽的三花貓,想著我爹那么關心的天下,不知不覺又換了個人來管。

少 年

新帝即位兩年,鎮子北邊的幾個鄉遭蝗災,顆粒無收。我爹從逃荒來的三兩個災民口中聽到這一消息,第二天便請了鎮上的幾個青壯年,從倉庫搬了兩車米,往北邊而去。

我已經不是當年只知哭鬧的孩童,我爹離家的時候,米鋪照常經營。只是這幾日來,到鎮上的災民漸漸增多,我爹不太放心,在第二次趕回來取米的時候囑咐我關掉米鋪。

受災的地界遠比我爹想象的要大,他急匆匆回來便又離開。

不用顧著米鋪的日子,我索性窩在柜臺后面看些閑書。日光從店面的門板縫中透進來,偷看的《西廂記》,正翻到鶯鶯私會張生,我便聽到米鋪外有人叩門。

“請回吧,這幾日不賣米?!蔽曳畔率种械摹段鲙洝?,打算把來人打發了再接著消磨時光。

誰知門外的人聽了這話,卻接著輕輕叩門:“姑娘,我不買米,請問店里可否沽酒?”

雖然我爹總會按時給街邊的酒家送米,酒家掌柜也??湮壹业拿揍劤龅木谱顬橄愦?,但我爹從不飲酒,就是掌柜送的謝禮也一概不收。

“街角右手邊便是酒家?!蔽掖蜷_鋪門,想給門口的人指路。剛拆開一塊門板,便見到一個好看的少年。

他穿一身白色的衣裳,微微頷首便向街邊而去。

他和這個鎮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樣,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

我看見他被風吹起的衣角,莫名想起那幅畫像上和著花瓣一起飛舞的我娘那襲綠衣。

乞 丐

我正欲重新關上米鋪,門板卻突然被人拉住。那是一雙太過粗糙的手,以至于之后我見到那樣一個瘦骨嶙峋的人都沒有過于吃驚。

他手中拿著一根竹杖,我尋思著他可能是沿路尋求接濟的乞丐,或者是一路逃荒而來不得已成了乞丐的災民,便留了他在米鋪外,轉身去廚房盛了一小鍋清晨熬的小米粥。

我爹外出的時候我總是懶得下廚,所以只有粥和先前腌制的小菜可以招待。那人雖然看著極像乞丐,但吃飯的時候卻細嚼慢咽,很有涵養。

“你爹把你教得很好?!彼酝暌煌胫?,突然抬起頭來看我。

這是一個非常奇怪的乞丐,他全身臟兮兮的,好似半年都未曾盥洗,但他的眼睛又極其有神,亮亮的,仿佛能看透人心。

我一直待在這個小鎮,未嘗見過這般奇怪的人,更不知該如何應付。只好裝作沒有聽到他的問話,給他又添了一碗粥,便回了柜臺。翻到一半的書依然攤在柜臺上,那人不知為何跟了過來,見到柜臺上的書突然提醒我:“不要相信風度翩翩的少年,那是披著人皮的狼?!?/p>

我不懂他說這話的意思,但被一個陌生人撞見在看這樣的書,尷尬得一把將《西廂記》塞進后面的木匣,然后便想送客。

那人十分有分寸,在我開口之前便起身告辭。

我回后面拿了些干糧。在米鋪門口,他接過干糧,抬起頭來直直地看著我,那是我爹看我時才會有的慈愛的眼神。

他說:“闌闌,我曾和你娘親有過數面之緣,記住我剛剛說的話,總無害處?!?/p>

闌闌是我的閨名,取自我娘的名字。我娘名喚闌珊,這是個有些凄楚的詞。我正欲問那人我娘是個怎樣的人,他卻朝我揮手,提著竹杖消失在左邊街角。

永 生

街邊無主的三花貓喵喵叫著來尋食,我把小鍋里剩下的米粥舀進米鋪外給它備的木碗里。它一邊埋頭舔著粥,一邊左右甩著尾巴。

我從房子里取了篦子,輕輕給它去除跳蚤。這時,上方傳來一個好聽的聲音:“從酒家倉庫里尋來的梅子酒,不知姑娘可愿共飲?”

我抬頭,見先前找酒家沽酒的少年提著兩個褐色的酒壺去而復返。酒家自釀的梅子酒,取自六月摘下的青梅,入口清涼,香甜之中泛著絲絲酸意。

家里無菜下酒,他說,不如就著清酒閑談。于是一人一句,說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他說他從京城而來,還說那里有最繁多卻最不好吃的糕點。

我告訴他鎮上哪家包子鋪的包子最是皮薄餡大,什么時辰過去才能剛巧趕上包子出籠。

他帶著笑意說這鎮上有珍寶,我舉起酒杯喝上一口,偷偷打量他的衣著。他衣服上有祥云暗紋,那是鎮上最貴的衣料都沒有的織法,和我娘畫像中的衣服質地很像。

我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著我娘是不是也是從京城而來的,一邊覺得我現在喝這梅子酒的心境,肯定極像鶯鶯私會張生時的那副心境。

酒酣耳熱,他說他素愛飲酒,有人共飲很高興。

不知是不是酒氣熏人的緣故,我連耳朵都紅了,熱得只會輕輕點頭。

他問:“你可曾聽聞世有奇酒,飲后可得永生?”

我將醉未醉,迷迷糊糊地回答:“縱有永生之酒,得了永生又當如何?”

流 民

之后,少年時常找我飲酒,我已經知曉自己酒力深淺,不再貪杯。

過了半個月,我爹未歸,我向從那邊過來的路人問起,他們都說一路未曾見人施米。我只身守著米鋪,無人商量此事,找了街邊酒家的伙計,打算托他替我走上一趟,如果尋到我爹,就讓他盡快歸家。

在酒家,正好遇到來沽酒的少年。他問了緣由后讓我別急,先托人幫忙打聽,并說再等上幾日,若還無消息,便和我一起過去尋找。

心神不寧地等了三日,他的朋友帶回一位和我爹一道出門的街坊。那是個靠體力吃飯的青壯年莊稼人,被帶回的時候斷了一條腿,豆大的淚珠流過青腫的臉。

我爹他們在路上遭遇了搶米的流民,大伙來不及解釋那米的用途,便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那些災民為得到米拼了命,我爹怕是也丟了命。得了消息,我顧不上悲傷,收拾了包裹便去尋我爹。要帶的東西很少,無非是一些衣物、碎銀以及我娘的那幅畫像。

少年怕我悲傷過度,一路上與我做伴。我也不知自己是不是難過,只是覺得我爹一定沒有過世。

直到在一個破廟里見了我爹的尸體,我才覺得天仿佛塌了下來。

“姑娘,之后有何打算?”同行的少年這樣問我。

我自小與爹相依為命,如今我爹慘死異鄉,我還能有何打算?只不過不想放過那些行兇的流民。

縣衙外的鼓敲了三遍,我進了公堂,跪求大人做主??钠祁~頭,卻只得到“會盡力抓捕那群流民”的許諾。

幼時我爹告訴我,天下總有人食不果腹,后來我見識了食不果腹的人,我爹卻再不能牽著哭鬧的我回家。

詛 咒

幾十年前,尋死的姑娘在燒毀娘親畫像的時候找到一個方子。

“永生之酒,以米為媒,取陳米半,新米又半,以生機為引,以命續命?!?/p>

以至愛性命求得半生茍活,雖稱永生,實為詛咒。

(張秋偉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我的大腦失控了》一書,李 晨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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