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孤獨都有一把鑰匙

王開東

電影本名叫《殺手萊昂》，譯名為《這個殺手不太冷》，原因是電影放映之時，滿大街正在傳唱張學友的《這個冬天不太冷》。在天王的勁歌聲中，這個殺手豈止是不太冷，而是大熱，片中的兩位主角，更是紅得發紫，紫得發黑，黑得發亮。

殺手是一個孩子？

導演呂克·貝松說：“這是關于兩個小孩的故事，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在他們心里，他們都是12歲，他們都感到失落而他們深愛彼此?！?/p>

盡管瑪婷達成熟、老練、聰明，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閱歷。但她畢竟是一個12歲的孩子。最典型的標志有兩處，其一，她把姐姐收看的減肥操換成了動畫片，遭到姐姐的好一頓暴打；其二，她在危險中趕回兇案現場，抱走了心愛的玩具泰迪熊。

為什么萊昂也是一個孩子呢？

盡管萊昂是一個冷酷殺手，但也掩蓋不了他的孩子氣。

他不僅是一個孩子，還是一個乖孩子。他每天都乖乖地喝兩杯牛奶，這都是兒童的習慣；他給小盆栽澆水，呵護它，充滿童心；他在廚房里干活的手套就是一個小豬造型，就是一個玩具；他去老東尼的家，看到了兩個小豬玩具，馬上忘情地逗弄，說它們比人還友善；他有時溜出去看一場電影，看到高興的時候，還一個人在傻笑。他不認識字，怕被人家嘲笑，多方掩飾，極為靦腆。當瑪婷達扮演各種老電影的造型時，他舉起一根指頭，好像猜出來了，話到嘴邊又總說不出來，他簡直就是一個小笨瓜。最有力的證據是，他還沒有金錢的支配權。父親死了之后，雇用父親的老東尼成了他的監護人。每條人命5000元，卻只能保存在老東尼那里。正如我們小時候，所有的壓歲錢都必須要交大人保管，唯一的原因就是我們是孩子，我們還沒有長大。

兩個孩子之間的愛情？

和很多人一樣，我常常疑惑，萊昂和瑪婷達之間究竟有沒有愛情？有過愛，有過情，叫不叫愛情？如果這不叫愛情，那么，什么是愛情？

好在呂克·貝松跳出來澄清：為什么不是愛情？這就是愛情！

萊昂：你需要點時間變成熟。

瑪婷達：我已經成熟了，萊昂。我現在只是在變老。

萊昂：但我恰恰相反，我年紀夠大了。我需要時間變得更成熟。

一個雖小，但成熟；一個雖老，但幼稚。在某一個人生節點之上，他們兩個人走到一起，碰撞出愛的火花。如同《返老還童》中，本杰明越活越年輕，露絲卻一天天變老，但總有一天，他們會在最好的年齡相遇，會有最美的愛情發生。

這要從牛奶說起。牛奶是整個故事的主線，也是他們愛情的主線。

萊昂買牛奶回來，看到瑪婷達偷偷地把煙藏了起來 。

瑪婷達：嗨。

萊昂：為什么把煙藏起來？

瑪婷達：這棟建筑物里到處都是老鼠，我不想被我的老頭子發現，麻煩夠多的了！

第二次是瑪婷達被煩躁的父親打得流鼻血的時候，萊昂給了她一個紙巾?，旀眠_問：“人生總是這么痛苦嗎？還是只有小時候這樣?！比R昂的回答毫不拖泥帶水：“總是這樣?！?/p>

第一次是瑪婷達主動打招呼，第二次則是萊昂率先遞紙巾。只是，冷酷的殺手為何要帶紙巾？是因為第一次看見了瑪婷達的傷口和淚痕?，旀眠_提出要幫萊昂去買牛奶，她知道他喜歡什么牌子，買兩盒。正因為幫萊昂買牛奶，瑪婷達才躲過一劫。否則，買牛奶回來的瑪婷達，看到了一家人的滅門慘禍，又如何有膽量直接去敲萊昂家的門？

萊昂絕對是個頂級殺手，心理素質超一流，卻兩次在喝牛奶的時候喝嗆了，這是內心情感的流露，是波動，也是飛躍。

第一次是瑪婷達問他的名字，他回答：“萊昂?！爆旀眠_說：“好可愛的名字?！钡诙问乾旀眠_大字型躺在床上，悠悠地說：“我想我愛上你了，萊昂?！?/p>

（萊昂又被牛奶嗆到）

瑪婷達：這是我的初戀，你知道么？

萊昂：（擦拭著牛奶）你從沒戀愛過，怎么知道這是愛？

瑪婷達：我感覺到了。

萊昂：哪？

瑪婷達：（揉著胃）我的胃，它現在很暖和，以前這兒有個結……現在沒了。

萊昂：瑪婷達，很高興你的胃痛好了，可是那并不代表什么。

但是，當故作鎮靜的萊昂走出房間，他放下了裝槍的箱子，倚在墻上，差點暈眩，那一刻，這個殺手如此溫情，如此脆弱，這是愛情到來的癥狀。這一次行動是他人生第一次失手，他受傷了，差點丟了命；卻沒忘記給瑪婷達買了一件粉紅色的裙子。

故事最后也是瑪婷達出去買牛奶而引來了大批警察，并以萊昂戰死而告終。

大仇得報，英雄逝去。事了拂身去，深藏功與名。

兩個人的互相灌溉

瑪婷達：你很愛你的盆栽，對吧？

萊昂：是的，它是我最好的朋友。它永遠都快樂，從不發問。而且它很像我，它沒有根。

瑪婷達：如果你真的愛它，就應該把它栽到公園的中央，它就會長出根來了。

萊昂：是的。

瑪婷達：如果你希望我長大，我才是需要被灌溉的。

萊昂：你說得沒錯。

然后，萊昂就拿著灌溉盆栽的水壺，要給瑪婷達澆水?，旀眠_尖叫著到處躲藏，然后淘氣地把一大盆水澆到了萊昂的身上。

這個經典的橋段，意味深長。

萊昂是一個孤兒，沒有根，他沒有選擇，他根本不是在殺人，他只是在謀生，殺手是他的職業，他就是個手藝人。

瑪婷達也是一個孤兒，也沒有根。正如她兩次所說，如果你不留下我，我今天晚上就會死，我不想死。第一次是對萊昂說，第二次是對校長說。

于是，盆栽成了這兩個人的隱喻。萊昂是瑪婷達的根，瑪婷達也是萊昂的根。兩個沒根的人對盆栽的侍弄，實質上就是兩個人的互相灌溉。

于是，我們看到瑪婷達教萊昂玩猜電影人物的游戲，不斷提醒，不斷暗示，簡直誨人不倦，直到萊昂猜出金·凱利，瑪婷達更是對他大加夸獎，這是典型的賞識教育。在示范之后，馬上讓萊昂也去表演，萊昂完全被激發，扮演了幾個經典的造型。這是他們最快樂的時光，連瑪婷達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瑪婷達還利用業余時間教萊昂寫字，采用的教育方法，就是中國傳統的默寫法，瑪婷達報“蘇格拉底”，萊昂規規矩矩地寫，一筆一畫，寫字可比殺人累多了?，旀眠_把自己學的知識全用上了，只為了教好萊昂這個笨學生。教學成果很顯著。當老東尼認為萊昂不識字，不宜把錢存在銀行，萊昂吞吞吐吐，卻自信地說：“我現在認識字了?！边@還只是淺層，更深層的是，瑪婷達治療了萊昂的人生疾病，她的灌溉是人生灌溉，讓萊昂得到了愛，也學會了愛。

萊昂也是如此。

他教導瑪婷達不說臟話，不允許抽煙，每天喝牛奶，不在街上和陌生人說話。為了復仇，教她怎么射擊，穿著比地板顏色更深的衣服，帶帽子防止感冒；不著急把瞄準鏡打開，想象自己就是獵物，和他一樣運動，判斷他下一個動作的幅度，然后一槍致命。但不要打他的臉，好讓商家驗貨，不是胡亂殺一個人冒名頂替。就像瑪婷達所說，萊昂是一個作曲家，既是父親，也是老師，還是情人。他對瑪婷達的澆灌無與倫比。

她后來的新生來自萊昂的灌溉。一個殺手，居然救人，這是愛的力量。但瑪婷達的新生卻必須要以萊昂的死亡為代價。每一個愛里面都有傷痕啊。

最后的暴風雨奏鳴曲

影片中兩個人物對比非常有意思。那就是殺手萊昂和緝私警察史丹佛，史丹佛是區別于萊昂這個殺手的另一個殺手。

瑪婷達說萊昂是一個作曲家，殺手的使命是讓社會和諧，這是不是也是一種彈奏？另一個作曲家就是狂熱喜歡音樂的史丹佛。這個殺人惡魔，理解莫扎特，喜歡貝多芬的暴風雨奏鳴曲，甚至推薦自己的獵物去嘗試勃拉姆斯，他還一本正經地感嘆，不喜歡貝多芬，失去了生活中多么美好的東西。

殺人對他而言就是工作，與萊昂不同，對他這是一份體面的工作，可以穿著西裝，跳著舞步，像彈奏鋼琴一樣扣動扳機。為了全身心投入到殺戮中去，他需要借助毒品奪去僅存的一點點理智，在毒品散發的狂熱中激情四溢地濫殺，從殺人中獲得快感。

一個殺手不識字，不認識夢露和卓別林，卻能拯救人的生命，懂得憐惜與美，靈魂干凈得像一個孩子。一個緝毒警察，獲得藝術的熏陶，卻吸食毒品，把剝奪他人的生命當作自己的職業，把剝奪生命當作自己最大的幸福。這是怎樣的一種人生錯位？藝術能夠陶冶性情，卻不能改變靈魂。

在他們最后的較量中，萊昂上演了一出行為藝術，成功地從重圍中被警察護送出來，老奸巨猾的史丹佛看出了奧妙，他讓所有的警察都退出去，把舞臺讓給他和萊昂。

萊昂一步步走向藍天和汽車，走向他年輕的情人，史丹佛叩響了罪惡的扳機。

我總是在想，作為一個殺手，萊昂知道不知道來自身后的危險？

如果不知道，這不過是一部怪異的愛情片，不可能上升為孤獨靈魂的交流，上升為冷漠心靈救贖的經典巨作。

當萊昂走向陽光燦爛的門口，他的臉上有愛的希冀，也有迷茫，但更多的是安詳。

如果出去了，出去了又能怎么樣？冤冤相報，何時才能了卻？

他和瑪婷達在一起，但這是幸，還是不幸？

讓小姑娘，讓自己的愛永遠活在仇恨中，和自己一樣睜著眼睡覺，永遠沒有新生，她不能扎根在公園的中心，她始終就是沒有根的。他并沒有澆灌好她。

走出去，一切都將回歸舊的軌道，練習，殺人，執行任務，把一個個5000元存放在老東尼那里，做兩個孩子，永遠不能在陽光下茂盛和長大。

但他們畢竟長大了，瑪婷達開始不喜歡動畫片了，她和她姐姐一樣，開始做健美操了。更重要的是，她和萊昂在一起喝過酒了，這在西方是成人的標志。

他把“戒指”——手雷的拉環送給了史丹佛，為瑪婷達報了仇，這是送給瑪婷達最好的定情禮物，比戴在瑪婷達手指上的結婚戒指更加珍貴。

仇恨消除了，瑪婷達獲得了新生。

因為她曾經說過，要不愛，要不死。

她獲得了愛，他永遠屬于她了，盆栽就是他的化身。

回歸校園的瑪婷達，把盆栽栽在公園的正中心，盆栽會有根的，會在陽光下活得豐潤燦爛。

那是萊昂，也是她自己。

“在這兒我們安全了，萊昂?！彼p輕地說。

鏡頭越過女孩的頭頂漸高漸遠，紐約的陽光明媚，綠樹蔥蘢。

再回到影片的開頭，在地球之巔，一個小姑娘一直走，前面有一朵小花，她拿起來，小花直飛天空，變成一朵碩大的美麗的向日葵。

這是萊昂的救贖，也是瑪婷達的救贖。

黑色的字幕，隨著Sting的歌聲響起。生命很美，生活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