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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維諾小說的“輕逸”美學

2017-08-30 10:00葉吉娜
世界文學評論 2017年2期
關鍵詞:卡爾維諾譯林童話

葉吉娜

卡爾維諾小說的“輕逸”美學

葉吉娜

卡爾維諾傾向于給作品減輕分量,使之輕逸,從而對抗外部世界的沉重以及由沉重帶來的惰性和不透明性。從敘述、語言、結構和形象幾個方面入手可以一窺其小說的“輕逸”美學風格。

卡爾維諾 輕逸 敘述視角 語言 形象

Author: Ye Jina

is from the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Art, Wuhan University, specializing i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and Comparative Literature.

卡爾維諾是最有世界影響的意大利當代作家之一,也是著作在中國被翻譯出版最多的意大利作家。他的創作極富先鋒色彩,并且還是同時代大師中將先鋒創作與古老民間文學(尤其是童話)結合的最為密切的作家,其中的童話思維使得卡爾維諾小說獨具“輕逸”這一特質??柧S諾也認為,笑所表達的意思,已經遠遠地超過了其字面的意思,所以,作為對那種過于嚴肅的語言的反對,它有可能獲得與莊重、嚴肅同等的效力。文學在反映現實的沉重時,不過于直白和赤裸反而給人咀嚼的意味,“輕逸”的特質給予沉淪在大地上的人們以光明和希望,象征著靈魂不再為大地束縛。

一、“輕”的敘述

(一)兒童敘述視角

在敘述視角方面,卡爾維諾常常交由童話的敘述視角來打破文本對想象力的禁錮,除此之外,作者也經常進行敘述視角的突變,來將讀者帶入陌生的領地,感受文本的隱含敘事線索和言外之意。

兒童視角總是交織在成人世界之中,在成人和孩子的邊緣線上曖昧不清,每一步都似乎要跨越,但每一步又似乎在退縮。也因此帶來與沉重負責的成人敘述完全不同的風格?!斗殖蓛砂氲淖泳簟分兄魅斯敲愤_爾多子爵(一個成人),但敘述者是“我”,即梅達爾多子爵的外甥(一個孩子)?!霸跇O為狂野的想象力的推動下,成人世界似乎以一個全新的視角被濃縮在兒童的眼中,傳統的價值觀念也受到了重估和批判?!薄拔摇焙团魅斯撩防谝粋€山洞里住下,“我”為她送食物和傳消息,她回饋給我羊奶和鴨蛋。作者通過一個兒童的感受,來表達對森林生活的期望和向往。在這里,舅舅梅達爾多子爵的權力不再鋪天蓋地地凌駕于這個幼小的心靈之上,他可以以兒童最本真的姿態生活著,但另一方面,他又感受到了一個成年女性所給予的庇護與愛。

另一段快樂時光也是在林子里,是和特里勞尼大夫一起找海洋動物的化石。這位大夫是英國人,在一次海難中騎了一只酒桶來到這邊的海岸?!膀T桶者”這樣一個形象曾經出現在卡夫卡的小說之中,他將生命窮困潦倒、徘徊在底層的沉重用輕盈的“騎桶”這樣的方式表現出來了。在《分成兩半的子爵》這篇小說中,兩者也是有所相似的。特里勞尼在海難中淪落、一無所有,但是隨后被輕描淡寫地投入到新環境之中。

特里勞尼大夫總是沉迷于新的科學發現,但是很快就厭倦,然后再次投入到新興趣之中。剛開始熱衷于蟋蟀的病,后來是找化石,然后又是實驗磷火……他半夜到墓地去找磷火,被誤認為是盜墓賊而被追趕。特里勞尼其實也是一個成年的“孩童”,雖然年歲已經老去,但是心智卻固執己見地停留在天真的童稚時期,為了自己的興趣他愿意冒一切的險,不顧慮后果。對于敘述者“我”來說,他毫無疑問是一個好玩伴,一個同類,一個赤子之心的寄托。

小說的最后,特里勞尼大夫回到了英國的海船,“我”大喊:“您帶上我吧!您不能把我扔在這里啊,大夫!”可是“我”卻被留在了原地,“留在我們這個充滿了責任與磷火的世界上了”?!拔摇痹僖膊荒芘c特里勞尼大夫一起玩耍了,帕梅拉也嫁給了完整的子爵。這個小男孩也不可避免地走向成人的世界,而走向成人,便意味著一種自我的分裂,“本我”將受到“超我”的嚴密控制,道德戒律將正當地加到“我”的靈魂之上。這樣一個成長的沉重主題,是通過特里勞尼大夫的離開而被暗示了出來,這個暗示甚至帶有往日快樂時光的美好回憶,如此悲喜交加地赤裸裸地呈現在我們面前。

在《通向蜘蛛巢的小徑》一書中,卡爾維諾同樣將敘述者定格在一個頑童皮恩身上。皮恩是一個妓女的弟弟,同齡人不愿意接納他,而將他排除在外。于是,皮恩想要取悅那些酒館的大人,他去偷了姐姐的客人(一個德國人)的槍,期待著得到酒館里的那些大人的認可??墒?,他不僅沒有得到認可,甚至也沒有得到嘲諷,人們甚至不記得與皮恩有過什么約定。在那樣的時代,一個被同齡人排斥的孩子,一個根本不被大人記得的孩子,世界之外或者世界之內都沒有他的位置。他將他唯一的驕傲——一把槍,藏在了無人知曉的蜘蛛巢。作者將戰爭、武器、性、人性、歷史都通過一個孩子的所見所聞映射出來,經過了孩子的過濾,看上去不過是一個游戲。他想要加入別人的游戲,于是偷槍,和紅狼一起越獄,跟表兄加入游擊隊,但是他擁有的終歸只是自我娛樂的秘密花園。

《樹上的男爵》也是同樣講述了一個12歲的小男孩柯西莫拒絕吃蝸牛而一氣之下爬到樹上,不再下來的故事。而故事的敘述者是“我”,比柯西莫還小四歲的弟弟。在“我”看來,“覺得全都是在做一場游戲,頂撞大人是所有的孩子的脾性,我不明白我的哥哥表現出的執拗勁頭中蘊藏著更深厚的東西”??挛髂獎t以一個孩子的倔強和固執反抗父親(統治者)逐漸強加的規訓與懲罰。同樣,蝸牛餐是心懷惡意的姐姐的杰作。而姐姐也是一個孤獨的反抗者,姐姐和梅拉侯爵(敵對家族之子)的愛情遭到了反對與打擊,姐姐也被逼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挛髂跇渖仙盍艘惠呑?,“在家族的墓地上豎起一塊紀念他的墓碑,上面刻寫著:‘柯希莫·皮奧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樹上——始終熱愛大地——升入天空’”。他好像是一個“輕質”的人,不被地面上的規則束縛、不被社會的“圓形監獄”所監視,至死也不曾隕落在大地。

(二)旁觀者式的抽離視角

卡爾維諾也經常進行敘述視角的突變,帶來一種輕飄飄、虛無蹤跡的陌生感,好像把我們帶入另一個反現實、反重力特征的次元。在《煙云》這篇小說中,作者從頭到尾都采用第一人稱敘述,除了開頭的第二段例外?!八p手交替著提行李,不一會兒便手酸背痛,汗流浹背,襯衣緊緊貼在身上。這里的一切都會使他感到煩躁?!痹诖酥?,文中描述了周圍的環境,城市對外來者來說不過是一個車站,越走越狹窄的街頭似乎寓意著人生。通過了城市中的建筑物,主人公將要進入這個城市生活了,但是這種生活對他來說卻不是親近,而是排斥的,他成了一個被困局內(城市)的局外人。

《命運交叉的城堡》的敘述視角更為獨特。整個文本的主人公是“我”,每一個故事又都有自己的主人公。但是,由于所有的人都患了失語癥,人們只能通過塔羅牌的形式向他人展示(而不是講述)自己的故事。然而他人所理解的故事是不是展示者的本意卻一直無法得知。也就是說,因為敘述視角的不確定性和抽離,故事也不能被固定下來。也因此,故事中的人可以把同樣的塔羅牌進行不同的順序組合,成為合己之意的展示。這樣不進行正面講述的好處顯而易見,拿美杜莎做比喻,看過美杜莎眼睛的人就會失去靈魂變成一尊石像。柏爾修斯是成功砍下了美杜莎的頭顱的英雄,他不直視她的眼睛,而是依靠銅盾的反射來看到她的映像?!冻潜ぁ芬晃囊彩侨绱?,人物都置身故事之中,卻都拒絕正面講述,從而沒有使文本石化(笨重)、失去活力,也帶來了故事連環進行的可能,創造了變幻與靈巧。

二、“輕”的語言和結構

(一)意義附著載體

卡爾維諾曾對語言風格提出見解,指出:“輕得像鳥,而不是羽毛?!边@里有兩個要求,一個要求是指減輕詞語的重量,這也是歷代文學的傾向之一:“把語言變成一種沒有重量的東西,像云彩一樣漂浮于各種東西之上,或者說像細微的塵埃,像磁場中向外輻射的磁力線?!绷硪粋€要求則是,雖然減輕,但不至于到輕浮的地步。要使意義附著在輕質的詞語之上,既彰顯意義,又使意義輕微而不沉重。鳥是主動的,有生命的,而羽毛是被動的,沒有活力的。

在《盜墓者的故事》中,盜墓者向下進入到教皇的墳墓中去,墳墓中長出了一棵高大的樹木,盜賊爬了上去,一直到樹冠,像天國的居民在審判日那樣從高處注視大地。盜賊是下到死亡之淵又上到生命之樹的人,最后因為選擇了金幣而被拋落到地面。在這里,生與死的意義被附著在空中蜃樓之中,天國固然是死的魂靈的歸所之一,又是靈魂的凈化與新生,但是對于盜賊來說,還是沒有把握住蜘蛛絲般的機會,仍舊被塵世的物欲吸引,沒有抓住天國的寬恕,上窮碧落,最后跌落黃泉。這一切都被意蘊在空中城市這樣的輕質語詞之中。

《煙云》中反復出現的是灰塵,煙塵,歸咎起來便是“煙云”。它橫行四方,給世界染上灰色,留給人類所謂灰色的夢想??茽栠_不愿意人們發現紙上細微的灰塵,手指一碰便沾染上了,想要擦干凈,手心、灰色法蘭絨褲卻都被弄臟了。小貓每次出去,黑色的毛便成為了灰色,仿佛吸來了附近所有的煙塵,然后又污染了我的白襯衫。對于“我”來說那么重要的書也不能幸免,無論怎么擦拭、拍打,書籍總是沾滿灰塵。而“我”手上的灰塵即使不停洗手也絲毫沒有消失。寄托在“煙塵”之上的,并不是虛無縹緲。它在告訴我們,城市中人與人的心靈之間煙霧蒙蒙的不可驅散的隔閡??柧S諾并沒有用“城墻”這樣的詞語,而是使用了“煙云”一詞,更能表明人類在現代城市社會中不知不覺地發生了變化,不再親密無間,而是變得冷漠,活在污濁不透明的自己的狹隘世界之中。代表智慧、真理的書籍也被蒙上了灰塵,明燈還在,只是人類的雙眼不再能夠清晰感知。

在語言中增加速度,也同樣使之變得輕逸。在《煙云》中:“克勞迪婭的聲音像只斑斕猛虎在那狹窄的走廊里碰撞,它不知自己已落入陷阱,縱身一跳逃了出去,卻什么也沒察覺?!敝魅斯c女友已經產生了間隙,克勞迪婭生活的速度,“我”已經追及不得,女友對此則一無所知。她對“我”仍舊停留在自己的想象之中,“我”卻已經意識到這種距離感的產生。豹子以為自己完成了完美的獵物追擊,以為一切盡在掌控之中,以為一切完美無缺,但其實是獵物已疲憊不堪,勉強附會?!拔摇毕胍ψ芳?,但是一切的努力又不斷被粉碎。

(二)迷宮與牌陣的敘事結構

卡爾維諾說:“外在世界是那么的紊亂,錯綜復雜,不可捉摸,不啻是一座座迷宮。然而,作家不可沉浸于客觀地記敘外在世界,從而淹沒在迷宮中;藝術家應該尋求出路,盡管需要突破一座又一座迷宮。應該向迷宮宣戰?!彼刮谋窘Y構不屈從于傳統,而始終在探尋小說敘述的無限可能性。也正是如此,他的作品的骨骼脈絡錯綜交叉,靈活多變,不死板固執。

當我們閱讀《寒冬夜行人》時會發現,作者把開始閱讀小說這一事件本身作為了文章的開頭,“你即將開始閱讀伊塔洛·卡爾維諾的新小說《寒冬夜行人》了。請你先放松一下,然后再集中注意力。把一切無關的想法都從你的頭腦中驅逐出去,讓周圍的一切變成看不見聽不著的東西,不再干擾你……”。我們將就此身陷迷宮之中。小說由十二個章節構成,講述了作為讀者的主人公尋找文本內容的故事,這個過程又和男讀者對女讀者柳德米拉的追求交織在一起。在這里,便有小說的構建世界——構建世界中的現實世界——現實世界中的小說世界這樣三個層層內嵌的層次設置。在作為框架的十二個章節中插入了十個不同標題的章節,是讀者在尋找小說下文過程中出現的十部小說的開頭。主人公以為找到了小說的下文,卻發現是新的一部小說,從而完成小說內部的自我增值。

《命運交叉的城堡》則是另一種相似的牌陣敘事結構。由塔羅牌的抽取以及變化順序的組合來進行文本故事的自我生成。這些故事又帶有大量的互文,有對俄狄浦斯故事的互文、中世紀騎士小說的互文、對《瘋狂的奧爾蘭》和浮士德的故事的互文、對哈姆雷特、李爾王、麥克白夫人的故事的互文、朱斯蒂娜故事的互文。除了文本之外的互文,作品中還充斥著文本內的互文。

出賣靈魂的煉金術士的故事 兩個尋覓而又丟失的故事寶杯國王(煉金術士) 金幣國王+寶杯+金幣(煉金術士)女教皇(向林中婦女討教煉金魔術)寶杯男仆(助手),大輪(樹林的魔力)寶杯A(煉金蒸餾瓶) 寶杯A(裝載煉金成果)皇帝(自信受到巫女鼓舞)巴尕托(江湖術士) 巴尕托(江湖騙子)金幣二(交換) 金幣二(交換)魔鬼(以靈魂交換) 魔鬼(靈魂交換)星辰(人的靈魂)寶杯五(達成協議后的舉杯,秘訣的傳授) 寶杯二(做金子的秘密)幸運之輪(得到煉金術) 金幣A(地球變成了大金球)寶劍二(阻攔魔鬼進城)緩和(沒有靈魂可以交付,人已經向物退化)審判(金屬與靈魂的復活與死亡)

上述表格展示了文本內部的交互、重疊。每個故事的主角不同,但是我們發現往往命運的偶然也都有其相似之處,人的物欲貪婪,人的退化,冥冥之中的懲罰,被懲罰甚至不自知,靈魂的純潔性無處保留,甚至無處可逃,免不了被自己出賣或者被他人出賣。這兩個故事里的靈魂都不是指向個人的靈魂,而是指向一整個族群的靈魂,前一個故事中幸免于難是因為大家本都已經沒有靈魂,后一個故事中,主人公覬覦更多的靈魂,后悔只拿一個靈魂跟一種金屬交換。

《煙云》中,科爾達工程師是社會權利的掌控者,他擁有許多工廠,工廠產生財富和煙霧,但他卻還是環保雜志的總編,控制著輿論,享有城市的便利與財富。工人巴薩魯齊則是被壓迫者,雖然他奮起反抗,參加工人斗爭,但是也只關注自身利益,最后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城市對他最后的給予。主人公“我”對現實有清醒的認識,所以總是懷抱灰色的世界,冷漠對待生活,默默無聞??藙诘蠇I是“我”的女友,但卻是物質充裕的富家小姐,她總是像一個外來者,云淡風輕地時不時在“我”的生活中出現,高高在上,與平民的“我”產生越來越大的隔閡。就這樣,小說內部的脈絡連通清晰起來,既矛盾對立,又很好地融合并共同為故事注腳。

三、“輕”的形象

(一)童話人物原型

卡爾維諾曾說:“我認為,作家描寫的一切都是童話,甚至最現實主義的作家所寫的一切也是童話?!币脖闶钦f,我們應當重新審視童話的定義和作用,它不僅僅是寫給兒童的簡單有趣、通俗易懂的故事,它更應該是一個與現實世界既對立又交叉的時空。它在文學作品中,是幻想的濫觴,是成人也值得追溯的太初世界。

在《分成兩半的子爵》中便有很多童話的因素。在卡爾維諾收集、整理、編寫的《意大利童話》的第三十四篇《半個身子的人》中,我們可以看到兩者相似的地方。一個小男孩受到了詛咒,在他七歲的時候,便被巫婆切成了兩半,一半歸他自己的母親,一半歸女巫。留在家的半個小男孩漸漸長大,遇到公主,排除了困難,最終與公主結婚并且恢復完整。梅達爾多子爵和小男孩都因為外力被分成了兩半,都繼續生活了下去,在愛情的幫助之下都尋得了完整。但是《分成兩半的子爵》中還多了對一種至善和至惡的二元對立的探討,并且人們還發現“至善”反而給大家的生活帶來了更多的麻煩?!安唤饲榈男皭号c道德之間而感到茫然失措?!痹谛≌f的結局,“他過著幸福的生活,兒女滿堂,治理公正”,這也是傳統童話模型的結局套路。

《分成兩半的子爵》中的女主人公帕梅拉是一個牧羊女,在童話和田園詩的傳統中,牧羊女的形象往往代表著人們構建的烏托邦中美的化身。她代表心靈的純凈、生活的悠然悅怡,守護自然、敢于抗爭。當然,她也是愛情的象征,她吸引著年輕人去追求愛情的美好。在文中,帕梅拉受到壞子爵的威脅,讓她成為他的妻子,并居住到城堡的塔樓??墒桥撩防瓍s不畏強權,她大膽勇敢,前去赴約,并義正言辭地拒絕子爵,她不愿意像囚犯一樣被困在城堡,她只愿意待在森林之中,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帕梅拉是大自然忠實的朋友,她熱愛自然中的一切,特別是那些可愛的動物,她同它們親密無間。在帕梅拉被父母捆綁起來,要把她送給子爵時,她向小動物們求助,鴨子便用嘴解開了繩子,羊用角把門撞開。后來,她決定嫁給子爵,但是不到婚禮的時候絕不離開森林。在準備婚禮之際,她悉心地給母羊做了一件新娘的嫁衣,又替母鴨也做了一件。帕梅拉就像是童話森林中的小精靈,只有在森林里她才能靈活悅動,才覺得自由;她與動物對話,就好像是它們中的一員,沒有作為統治者——人類的高高在上,卻是與動物相親相愛的平等狀態。

在森林之中的女性角色其實有多重定義。她可以是巫女,女祭司,是一座森林乃至大地的守護者。此時,神話與童話交織,不變的是這些人物都具有幻想的特質,既是想象與現實的隔離,又是想象與現實的交織。而童話也是啟悟神話的隨和的孿生體。在《命運交叉的城堡》中,不同故事的男主人公們在森林中遇到不同的女性角色?!妒軕土P的負心人的故事》中,寶杯騎士在密林中被歹徒伏擊,被倒吊,得到林中少女的解救,兩人墜入愛河,但是騎士始亂終棄,娶了貴族豪門之女。少女生下騎士的孩子之后,回來復仇,成為女戰士,在林中與騎士決斗。騎士落敗,蘇醒之后,遇見女祭司,她說:“現在樹林將占有你,樹林就是自我喪失,是混合。你要和我們結合,就要失去你自己,除去你自己的一切特點,自我解體,改造成一個無差別的人,加入在林中吼叫著奔跑的梅納德們的隊伍?!痹凇稄统鸬纳值墓适隆分?,一個從小生活在林中的女人(擁有力量,充滿野性,強健如獅,母性似牛)也是解救了一個被倒吊的騎士,與之相愛。騎士其實是帝國的王子,但是王子已有合法妻子,最終他也拋棄了已有身孕的林中女。林中女想要向皇帝尋求正義,在路途上遇到了一個瘋子,得知大地運用了力量對人類進行報復,審判之日已經來到。這些林中女子都帶有亦人亦神的特征,或者說她們至少是受到林中神的庇護的,她們生殖力旺盛,母性泛濫,不沾染塵世的埃土,儼然是小獸物的模樣。在被拋棄之后,也是由一種神力來幫她們尋求正義。前者的騎士將被森林占有,與森林融合,永遠地成為林中一員,這就像是《金枝》中的“林中的狄安娜”一樣,林中之神得到了一個永遠的奴隸,戰戰兢兢守護金枝,被困于此。后者更是發動了大地的力量,是自然、機器對于人類積怨已久的反撲。導火索則是大地之母受到了傷害。

(二)輕質的畫面形象

在卡爾維諾看來,人類王國不可避免地走向下沉,將被大地束縛,那么,解決以及掙脫的辦法便是逃離、向上,去到另一個上升的世界?!拔也皇钦f要逃避到幻想與非理性的世界中去,而是說我應該改變方法,從另一個角度去觀察這個世界,以另外一種邏輯、另外一種認識與檢驗的方法去看待這個世界?!边@與但丁在《神曲》中的講述不無相似之處,回轉頭來,用目光把這全部七重天一掃,看到這地球竟是這般模樣,不禁對它那卑微形狀發出微笑。從另外的角度來看待事物,來抒寫文學。所以卡爾維諾的《命運交叉的城堡》中常常出現倒吊者的形象,歸結起來,就是“世界應該顛倒過來看,這樣一切才清楚”。

所以,卡爾維諾的小說經常構建了一些輕逸的畫面形象,對現實的重力下沉做了一個反撥。首先便是蝴蝶意象,《寒冬夜行人》中寫道:“如果從銀杏樹上只有一片枯葉落到草地上,那么望著這片枯葉得到的印象是一片小小的黃色樹葉;如果從樹上落下兩片樹葉,眼睛會看到它們在空中翻騰,時而接近時而分開,仿佛兩只相互追逐的蝴蝶,最后分別落在草地上?!眴蝹€個體存在的時候,反而顯示出的是一種無差別性、無對照性。成對的樹葉飄落,反而能讓人覺得世界上沒有一片相同的樹葉,在同類創造的鏡像之中,映照出了相似與不同,引發了抽離與融合的渴望,這種意蘊則是通過飛舞追逐的蝴蝶表現出來,弱化了矛盾對立的沉重,而創造了詩一般的意境。

《不存在的騎士》中當古爾杜魯看到一只蝴蝶,他便會騎馬去追逐,仿佛自己坐在蝴蝶的背上同它一起飛舞。這里的蝴蝶則是風,是自由。在大地上騎馬奔跑,總免不了顛簸,顛簸帶來了大地的脈動。而在蝴蝶之上御風而行,卻是無拘束的自由。

在《宇宙奇趣全集》中“天亮的時候”一節,主人公QWFWQ的姐姐被困在正逐漸凝固的地心之中,試圖在這個球體深處打開一個出口,好像一只金銀色的蝴蝶。雖然描述的是破繭成蝶的場景,而且是對于灰色世界來說光芒萬丈的“金銀色”蝴蝶,但是姐姐最終被留在了地球的另一邊,從此杳無音信。輕的形象中蘊含了生命的沉重與痛苦,但是也始終讓人感受到一種不屈與黎明破曉之感。黑夜和白晝終歸是交替存在,白晝不免有光亮不及的暗塵淵藪,黑夜也存在沖破天際的明照。

卡爾維諾欣賞萊奧帕爾迪的輕如月光的文學抒寫奇跡,故而也在作品中常常對月亮施以濃墨重彩?!兑驉鄱l瘋的奧爾蘭的故事中》,月亮成了一個戰敗的星球,奇妙的是,戰勝的地球卻成了它的囚徒,而奧爾蘭走遍滿是月光的大地?!盾浽铝痢分性铝潦艿搅说厍蛭?,越來越飛近地球,最終在潮汐的影響下又再度遠去,但是留下的碎片成了地球上的大陸。這些月亮的形象都是戰敗者,或者說是被動者,前者接近愛情而不得結果,后者接近地球而不得融合,但是還是留下了生命的印刻。月光滿是清冷與靜謐,奧爾蘭也在歷史的洪流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跡,不被磨滅。軟月亮則似乎構建了大地,主宰了大地內部的奧妙與律動。

卡爾維諾所追求的輕的形象,不僅僅只是幻夢的知覺,不是在現在與未來的時空中必然消失的。這種輕質同樣是具體的,它既代表了“輕”,又是“重”的載體,它以自己本身來隱藏重力下沉的人類或社會姿態,又隱隱透露出重的必然存在以及包納“重”的曲高和寡,像一輪彎月獨立懸掛的黑夜,飄飄乎如遺世獨立。

(三)對立形象的相互消解

二元對立是小說設置的常用手段,可以突出人物性格,突出矛盾,而卡爾維諾小說中的二元對立形象則進行了相互的消解,弱化了張力,表達出全新的主題意蘊。

在小說《分成兩半的子爵》的開始部分,主人公梅達爾多子爵因為在戰場上打仗,被炸成了兩半。按照常理,毫無疑問他是死亡了,然而在這篇小說中他的兩半都各自存活了下來,并引發后面一系列的故事?!八念^上只剩下了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半邊臉,半個鼻子,半張嘴,半個下巴和半個前額?!彼鳛榘肷砣嘶盍讼聛?。這里便是說,整體性的他已經死去了,剩下的是分裂的他,一半是惡的象征,一半是善的象征。他的右半邊身體披著斗篷,像幽靈一樣出現在人們的面前??墒遣]有人感到害怕,抬他回來的腳夫甚至和他討價還價,父親也站在鐵柵門后等他。右半邊身體四處為惡,左半邊到處行善,他們最后愛上了同一個女孩,因為愛情,他們進行了決斗。最后又是兩敗俱傷,大夫用繃帶把他們纏在一起,進行治療。死神還是沒有降臨,他最終被治好,重新變成一個完整的人。這樣的兩次生死邊緣的徘徊,被作者用極富隱喻和象征的形式來刻畫,而不是對死亡主題的沉重刻畫??柧S諾運用輕松、詼諧的筆調,簡單明了地進行善惡形象的描寫,來表達蘊含在內的現實主題。

《黑羊》這篇短篇小說也處理了“善”與“惡”這樣兩個對立的主題,當他們各自出現時,秩序并不會發生紊亂,從前有個國家,里面人人是賊。一到傍晚,他們手持萬能鑰匙和遮光燈籠出門,走到鄰居家里行竊。破曉時分,他們提著偷來的東西回到家里,總能發現自己家也失竊了。他們就這樣幸福地居住在一起,沒有貧富分化。一個誠實的人出現,使小偷的秩序被打破,于是貧富開始分化(有人偷不到東西了,有人東西沒有被偷),誠實的人也餓死了。誠實人的出現代表著“善”的出現,也使它的對立面“惡”形成。這個寓言化的故事便讓我們明白,善和惡不是分開獨立存在的,而是互相依賴形成。惡的秩序原本也并無不妥,只是因為善的出現,才開始為千夫所指,我們所認知的常識、真理也不過是在對立的非常識、非真理中體現的。那么,在世界之太初,我們所認知的對、錯,理性、非理性,真理、謬誤,就真的是我們冠以概念的這個樣子嗎?顯然,是不一定的。

另一處是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對立分解。在《分成兩半的子爵》中有一個麻風村——布拉托豐閣,一旦有人染上麻風病便會被送去那里,過著被隔離的生活。但是那里卻沒有被描寫成人間煉獄,比如充滿了被拋棄的孤獨感、被疾病折磨的痛苦、沒有希望等等。它呈現的是完全相反的景象:一有新到的患者就會舉行盛大的歡迎宴會,吹拉彈唱,日夜不息;女人們熱情奔放,充滿活力;終年喝著自制的草莓酒。作者用一種生命的狂歡的狀態來寫麻風病。酒神精神所表現出來的生命原欲的沖動,生命的擴張和迷狂境界將疾病的痛苦消解了?!睹\交叉的城堡》中,城堡和飯店的主人都用酒來招待這些落難的行人,也是因為酒精對恐慌情緒的鎮靜以及對緊繃的神經的解放,才使得大家都開始用塔羅牌展示自己的故事。就在亦真亦幻的酒所構建的世界之中,大家吐露自己驚心動魄的歷程,又仿佛只是做了一場夢,而沒有被理性占據的恐怖。

在右半邊子爵(代表惡的那半邊)統治了父親遺留下來的屬地之后,他一下子判決20多個人死刑(那些人都罪不至死),他要用絞刑架將那些人處死,還將每兩個犯人之間都吊上貓,一起被處死。這是表現右半邊身體的壞與殘忍的部分,和《愛麗絲夢游仙境》中的撲克牌王后總是非??瘫?,喜歡砍掉人的腦袋有相似之處。就好像是一個永遠也長不大、頑固的老頑童,任性妄為。右半邊子爵甚至不能接受事物的完整,見到什么都要把它變成一半,他所到之處,梨剩下一半、蘑菇剩下一半、甜瓜剩下一半,連青蛙也只剩下半只在跳躍,一種滑稽感油然而生,這些都是對沉重話語的消解。

“輕逸”是通過童話式的寫作、語言和意象的輕松化、以及寓言式的書寫表達出來的。主題則隱藏在“輕逸”之下,表達對個人自由選擇可能性的探索,對不和諧的社會現實影射以及工業化社會中人的異化。

注解【Notes】

①梅納德:希臘神話中追隨酒神狄奧尼索斯在山林中奔跑的眾多瘋女人的總稱。

②賈科莫·萊奧帕爾迪(1798—1837):意大利十九世紀著名浪漫主義詩人。有詩句:“彎月,你為什么沉默?告訴我,你在想什么?你夜晚出來遨游,觀察空曠的人間,然后又悄然隱去?!?/p>

Calvino tends to reduce the weight of the work, so that it can be light, and thus can resist the weight of the external world,as well as the inertia and opacity caused by heavy.This paper analyzes the aesthetic of "light" in Calvino's Novels from the aspects of narrative, language, structure and image.

Calvino lightness narrative perspective language image

葉吉娜,武漢大學文學院,主要研究方向為現當代文學、比較文學。

作品【Works Cited】

[1]劉旭:《論〈我們的祖先〉對童話的借鑒和超越》,載《外國文學研究》2005年第2期,第46頁。

[2][意]伊塔洛·卡爾維諾:《分成兩半的子爵》,吳正儀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87頁。

[3][意]伊塔洛·卡爾維諾:《分成兩半的子爵》,吳正儀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87頁。

[4][意]伊塔洛·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吳正儀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3頁。

[5][意]伊塔洛·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吳正儀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262頁。

[6][意]伊塔洛·卡爾維諾:《煙云》,載《卡爾維諾文集:通向蜘蛛巢的小路等》,呂同六、張潔譯,譯林出版社2002版,第133頁。

[7][意]伊塔洛·卡爾維諾:《美國講稿》,蕭天佑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17頁。

[8][意]伊塔洛·卡爾維諾:《美國講稿》,蕭天佑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16頁。

[9][意]伊塔洛·卡爾維諾:《煙云》,載《卡爾維諾文集:通向蜘蛛巢的小路等》,呂同六、張潔譯,譯林出版社2002版,第153頁。

[10]呂同六:《現實中的童話,童話中的現實——〈卡爾維諾文集序〉》,載《卡爾維諾文集:意大利童話》(上),呂同六,張潔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32頁。

[11][意]伊塔洛·卡爾維諾:《寒冬夜行人》,載《卡爾維諾文集:寒冬夜行人等》,呂同六、張潔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7頁。

[12][意]伊塔洛·卡爾維諾:《文學——向迷宮宣戰》,載《“冰山”理論:對話與潛對話》(下),崔道怡譯,工人出版社1987年版,第844頁。

[13][意]伊塔洛·卡爾維諾:《分成兩半的子爵》,吳正儀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78頁。

[14][意]伊塔洛·卡爾維諾:《分成兩半的子爵》,吳正儀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86頁。

[15][意]伊塔洛·卡爾維諾:《命運交叉的城堡》,載《卡爾維諾文集:命運交叉的城堡等》,呂同六、張潔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17—18頁。

[16][意]伊塔洛·卡爾維諾:《美國講稿》,蕭天佑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7頁。

[17][意]伊塔洛·卡爾維諾:《命運交叉的城堡》,載《卡爾維諾文集:命運交叉的城堡等》,呂同六、張潔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37頁。

[18][意]伊塔洛·卡爾維諾:《寒冬夜行人》,載《卡爾維諾文集:寒冬夜行人等》,呂同六、張潔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175頁。

[19][意]伊塔洛·卡爾維諾:《分成兩半的子爵》,吳正儀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頁。

Title:

The Aesthetics of "Lightness" in Calvino's Nov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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