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哉少年
——《大稻埕》的中國說

吳晶晶

1900年戊戌變法失敗后，梁任公寫出一篇《少年中國說》，宏文洋洋灑灑，文字激揚，滌蕩胸襟。而其中敘說“少年”二字，其所蘊含品格，潛藏熱血，細讀下來，竟是近年我所飾演的《大稻埕》一角——老三之性格注腳。

劇名《大稻埕》亦是一處臺灣地名，所處商賈云集之地。中華東南向，漂泊的閩南人橫渡尋夢，有同安林家落腳于此。一根扁擔闖蕩江湖，終造就船塢里的小有根基。這本是一部海峽為家的創業傳奇，卻生生在乙未年畫上了悲傷的句號。一場甲午海戰，揭開了大清帝國繁華表面下的滿目創傷。兩國交惡，強弱懸殊，力量就是外交。征服與被征服落于文字之上，書成一紙《馬關條約》，對于朝廷而言不過一座小島的丟棄，對于常民百姓而言，卻是淪為棄子后的自憐哀傷。是低下頭顱，放下驕傲，做無尊嚴的順民？還是挺起胸膛，以昂揚風骨來揮灑熱血？大稻埕內，混亂一片。

好在，我們有少年。壯哉少年——哪怕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劇中人物“老三”，也敢于序幕奔流惶恐人群中，站于風口浪尖。私塾中飽學了春秋大義，怎能在亂世中屈尊瓦全。這是中華男兒能夠也是必須擔當的品格，也正是此等儒家入世無懼死的氣魄，使得那個時代中，以老三為代表人物的少年們敢于拋頭顱灑熱血的依據。老三站了出來，為了脊梁像扁擔一般硬挺，為了信念無畏赴死決心。這等崇高落于現實，必然不能容于侵略者，更難讓親密家人所能體諒。代表家族家訓正統的父親，以保全基業為目的，拼搏一生所創的榮耀怎甘心付之流水，更遑論漂泊不定的林家香火可以落地生根源遠流長，本就是林父期盼之家業格局。這一切，與老三的理想執念化為不可調和的沖突。棄筆從戎、逃婚出走、落草為“寇”、抗官盜令……老三種種行為，無不與父輩遵循之理念發生激烈沖突。父子之情，愛深責之切，在怒與怨之間，卻最終只落得父親唱詞中那聲“他與我最相像”的感慨。也正是這聲悲涼詠嘆，令父子情投意會，老三終能明白，家于父親之重，世間萬物均不能與其比擬；而父親也于此明白，國于家庭之重，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父子的和解，認識的達成，終讓漂泊的家不再無定，父子兵舍小家保大家的情懷，令誤解與沖突化成“笑談渴飲匈奴血”般的豪邁，英雄鮮血在大稻埕廟口前的揮灑，讓家族的榮耀以別樣的形式得以保存，幻化為一座豐碑。

吳晶晶

吳晶晶在《大稻埕》中飾老三

悲哉少年——縱然是青春如火，也須道別離。老三除了與父母對于血脈傳承上的理解沖突，更有自身愛情的斷舍離。警醒與追求，卻遭逢責任與情感，未婚妻茗兒的眼淚與寬容，促成英雄的誕生，也造就戲劇的悲情。戰前甘蔗林的戀情萌發，帶有懵懂與純真，相約的百年之盟到了洞房一刻，卻分離兩地。老三逃婚為了不誤所愛之人，茗兒等待為了成全所愛之人，以愛之名卻種種無可奈何，二人際遇不正是時代寫照！鴉片戰爭后，硝煙漸起乃近百年不息，這其中多少春閨夢里人，盡做無定河邊骨。而所有不愿自身葬送在那個時代的年輕少年們，哪個不是拋妻棄子，以看似孤獨的姿態，微弱的身影，卻吶喊出時代的最強音。兩兩相悅最終相離的挽歌響徹歷史的天空，今日飾演這樣的人物，既為其扼腕，也為其感傷，同時內心澎湃，感動于無私大愛，嘆一聲，悲哉，少年。

讀罷劇本，感動充盈腦海之間。老三人物，一介翩翩少年走來，他并非一種模樣，而是一個時代下所有少年的樣子：熱血、不屈、自尊。他的脖子是硬的，腰板是直的，雙目炯炯有神，走路大步流星。劇本里的老三對我召喚，而現實中的我是個女性演員，深怕演繹不真，而辱沒劇本里的老三形象。再次通讀幾遍劇本，我將其所感動之處，引申為自己情之所發，我愿意演老三，甚至渴盼演老三，我要用“老三”那樣的信仰來塑造一個烙印時代特征的少年形象。當造型定妝那天，造型師要剃掉我長長秀發時，問我可否？我笑了，那個少年，尚不惜此頭，我何惜這三千煩惱絲！

塑造人物，在于感同身受，當思考透徹人物之背景、性格、動機，就能設身處地以我演“他”而成為“他”。劇中“老三”的塑造心得體會，從劇種的樣式感呈現上，也可以分析種種：劇種表演特點上的機械性和大氣婉約天然渾成一體、“老三”作為生行的表演，與其他行當人物那種相偕一致、傳統科步四功五法之運用于現代劇場表現……然而，這一出《大稻埕》，以情演戲，所有取其形，皆為賦予義，悟透人物生死終成云煙，卻為民族之不朽形象；慷慨舍命孤影獨行，卻成后輩效仿之楷模。這等認知，才是塑造“老三”這種人物的關鍵所在。

壯哉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