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藍眼娃娃”：有哥的世界玉宇清澄

張海貞

8年前，湖南汨羅出了一個神秘的“藍眼娃娃”。這個名叫楊順滔的孩子一出生就自帶光芒，雙眼居然是藍色的，吸引著無數人的目光。直到兩年后，小順滔被查出雙耳失聰，人們才驚訝地發現，原來這是一個有先天缺陷的孩子?？珊⒆拥母改覆桓市?，帶著他四處求醫。如今，“藍眼娃娃”已經8歲了。他的成長一直備受媒體關注?？墒菬o人知道，楊順滔還有一個已經18歲的哥哥楊浪滔。

日前，本文作者深度采訪了“藍眼娃娃”一家，揭開了楊浪滔活在這么一個弟弟背后那鮮為人知的苦澀、怨恨和徹悟——

失落：總被“藍眼娃娃”爭寵

快樂，止于弟弟的出生。在這之前，楊浪滔和所有的孩子一樣，是爸媽的心肝寶貝。

“藍眼娃娃”楊順滔

1999年6月19日，浪滔生于湖南省汨羅市長樂鎮。父親楊如良在汨羅市泉林裝卸有限公司做搬運工，媽媽朱潤輝在家照顧浪滔。這個家很平凡，但是浪濤感到很溫暖。他很聰明，讀書后成績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每次開家長會，爸媽都搶著去，為的就是享受被老師表揚的那種美好感覺。

但是10歲那年，情況就不一樣了，只因弟弟出生了，而弟弟太特別了。2009年7月6日，朱潤輝生下二兒子，喚名楊順滔。順滔一出生就異于常人：他居然長著一雙藍色的大眼睛，虹膜呈天藍色，鑲有一朵朵類似松花的圖案，十分漂亮。

順滔那雙藍色的眼睛，不光讓爸媽稱奇，也吸引了左鄰右舍的目光。一位會面相的老人對朱潤輝夫婦說：“孩子是文曲星下凡，將來會當大官兒?！眱煽谧痈吲d得合不攏嘴，卻沒有意識到一旁的大兒子那雙失落的眼睛。自帶光環的“藍眼娃娃”楊順滔，就這么成了神秘的代名詞。2010年6月30日，有網友將順滔的照片配上文字，發到了汨羅奇聞逸聞論壇，讓他走上了“成名”之路。

2010年7月，一位退休老醫生看到這個帖子十分好奇，查閱了很多醫學文獻，試圖得出一個科學的解釋，卻無法如愿，最后干脆帶著幾個醫學界的朋友來到楊如良家，問夫婦倆的祖輩有沒有歐洲人的血統。得到否定回答后，他又用儀器為順滔的一雙藍眼進行了細致的觀察，希望可以解開他的生命密碼，卻至今未果。沒幾天，汨羅電視臺又扛著攝像機來給順滔做了一期節目。藍眼娃娃楊順滔就這么出名了。生活在弟弟的“光環”之下，浪滔感到無比的失落，覺得爸媽的重點已經完全從他身上，轉移到了“會當大官”的弟弟身上。

2011年1月，楊如良帶著順滔去岳陽市耳鼻喉?？漆t院體檢。就是這次檢查，讓兩口子掉進了冰窖。體檢結果顯示：順滔的視力與常人無異，但聽力卻有明顯障礙，正常人是25分貝，而順滔卻高達115分貝。兩口子震驚了。原來一直引以為傲的小兒子，其實是一個不健康的孩子。然而，爸媽帶回來的壞消息，卻讓浪滔油然而生幾分竊喜，以為弟弟的神秘光環褪去了，爸媽肯定就會將重心重新轉移到自己身上。事情的發展，確實有可能如他所愿。外婆勸媽媽以后把心思放在健康的大兒子身上?？墒菋寢寘s說：“浪滔本來就是健康的，不用花心思，順滔就不同了，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給順滔一個健康的身體！”因為汨羅的醫療水平有限，朱潤輝和丈夫商量后做出一個決定，將已經12歲的大兒子浪滔留在家里，他們則帶著順滔外出求醫。浪滔就這么成了一名可憐的留守兒童。夫妻倆在長沙、岳陽等地一邊打工一邊求醫十個多月，順滔的情況還是沒有得到有效的治療。倒是2011年10月的一次采訪，又一次傷害到了浪滔。

那天，一家網站的記者幾經打聽找來了，問朱潤輝，生活這么苦，還要不要堅持為藍眼娃娃的病情繼續奔波。朱潤輝毫不猶豫地說：“孩子這么聰明懂事，當然要堅持，無論花多少錢都要把他的病治好。一天治不好，我們就一天不松懈?！痹阢枇_老家，一個鄰居在網上看到這樣的報道，竟轉告了浪滔，還故意說些不中聽的話：“浪滔，你可得做好一直呆在家里的準備嘍，你爸媽會一直帶著弟弟求醫，怕是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想起你?！?/p>

浪滔的心又一次被刺痛了，他想不明白，自己作為健康長子，怎么反而就得不到爸媽的愛，反倒是有缺陷的弟弟總是能不搶自贏。浪滔畢竟還是個孩子，為了吸引爸媽的注意，他不再好好學習，成績直線下降。爺爺奶奶看在眼里，給浪滔的爸媽打電話，希望他們可以多關心關心大兒子。然而等到的回答卻永遠是這句：“浪滔是個健康的孩子，他將來可以自己養活自己，順滔要是一直聽不見，以后怕是連家都成不了，誰養他？”浪滔不愿意接爸媽的電話，只是聽奶奶轉述，說爸媽要他努力學習。這種隔空鼓勵，當然沒有用，反而加重了浪滔的逆反心理。他干脆破罐子破摔，任由自己的成績越來越差。

怨恨：爸媽心里沒有我？

在湖南，朱潤輝兩口子工資低。為了掙更多的錢給小兒子治療，2012年春節后，他們帶著小兒子去了廣州。楊如良給一家私人小工廠送貨，朱潤輝在家政公司找了一份做鐘點工的活。

2012年2月25日，楊如良在送貨途中發生翻車，整個頸椎都無法動彈。送到醫院一檢查，至少要臥床休息幾個月。工廠老板只愿意出錢給他治病，至于他如何養家就不管了。家里的頂梁柱倒塌了，朱潤輝傷心不已。她一面在出租屋里照顧著小兒子，一邊還要去醫院照顧丈夫，累得精疲力盡。

因為愧對大兒子，朱潤輝沒有打電話把這事告訴浪滔，一個人在外死扛。7月初，實在扛不動了，待丈夫出院后，一家三口就又回到汨羅。但這并不意味著浪滔就能和爸媽共享天倫之樂。沒過幾天，媽媽就將弟弟送到了汨羅特校做康復訓練，還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以便更好地陪伴弟弟。汨羅特校專門招收特殊疾病的孩子，有針對性地做培訓，學費不菲。為了掙錢，康復得差不多的父親，也隨著去了汨羅，幫一家電器修理廠送貨。

上次回家，朱潤輝留意到了大兒子眼中的敵意。她打電話回家，告訴浪滔，想把他接過來過暑假。浪滔堅決不同意。朱潤輝知道，這不能怪孩子，是他們虧欠孩子的，心里不禁愧痛不已。禍不單行。10月6日，楊如良隨車押送一批廢電視機去益陽。途中，自己乘坐的小貨車和一輛大卡車相撞，造成楊如良右腿多處骨折。這第二次車禍，讓這個家徹底跌入谷底。朱潤輝接近崩潰。她實在無法接受這接二連三的打擊，小兒子患病，大兒子視自己為仇人，丈夫又接二連三出事。所有的重擔，再次壓在這個女人身上。

此時，浪滔已經在讀初二。得知父親再遭劫難，他仍沒有表現出特別傷心的樣子。他認為這一切是爸媽自找的，甚至覺得這是老天爺對他們的懲罰。為了報復爸媽對自己這么多年的疏離，浪滔在學校的表現越來越差，經常和一幫混混在一起，有好幾次都參與打架斗毆被老師教育。爸媽知道他成績下降后，又打電話將他責罵了一頓，說他不爭氣。在家沒人疼，在學校老師也不喜歡，浪滔覺得這就是一種暗無天日的日子。2014年7月，勉強混完了初中的浪滔，堅決輟學了。想到自己是因為父母的“嫌棄”才落到如此地步，他對父母的怨恨更加強烈。爸媽打來電話，苦口婆心勸浪滔繼續讀高中或者職高，學一門技術，將來也好找工作。但是，楊浪滔絲毫不為所動，這么多年來，他已經與爸媽產生了很深的隔閡，任憑他們怎么勸，他都堅決要出去打工，自己掙錢養活自己。

2014年8月21日，楊浪滔踏上了去東莞的列車。在一位老鄉的介紹下，楊浪滔進了長安鎮一家皮革制品有限公司做操作工。進去之后，才知道這是一家私人開的黑廠，對工人年齡沒有限制，像浪滔這種童工也招。在廠里，楊浪滔干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熬夜加班更是家常便飯。更讓他郁悶的是，加班沒有加班費。沒辦法，自己年齡小，去別的工廠又沒人要，雖然極不情愿，也只得忍氣吞聲。下了班，楊浪滔會在沖涼的時候，看著自己身上因為干苦活留下的累累傷痕，默默流淚，覺得老天爺對自己太不公平了。2014年12月的一天，天氣格外寒冷，正在上夜班的楊浪滔凍得渾身發抖，因為體力不支暈倒在了工作臺上，后來被送進醫院治療了幾天。不想，等他再次來上班時卻被告知自己的位置被別人頂替了，他被辭退了。浪滔好委屈啊，本來應該在父母的庇護下快樂成長，卻跑到這里來受罪;而弟弟卻在爸媽身邊受盡呵護。一想到這種天壤之別的境遇，浪滔就欲哭無淚。

2015年2月，楊浪滔在一家小餐館找了一份打雜的活，工資勉強夠生活費。盡管在外面如此艱難，他也不愿意回去面對爸媽，強迫自己一天天挺下來。想家了，楊浪滔還是會給奶奶打電話。奶奶告訴他，為了給弟弟治病，爸媽不僅花光了家里所有積蓄，而且已經在負債累累。奶奶說：“浪滔，奶奶知道你對爸媽有意見，但是他們也不容易，誰叫他們生下了一個有病的小兒子，他們不甘心，想讓你弟弟和你一樣，都是健健康康的孩子。尤其是你媽，真苦命……”奶奶的聲音哽咽了。這個電話，讓浪滔記住了兩點：爸媽不容易;爸媽想讓弟弟跟他一樣，是個健康孩子。這天晚上，浪滔睡不著，想爸媽，想他們的不容易，也想弟弟，想他無聲的世界會和自己有什么不同。

2015年7月5日，浪滔在網吧上網的時候，下意識地輸入“藍眼娃娃”，搜索相關報道，竟然意外地搜到一個電視臺對媽媽做的一個采訪視頻。浪滔看見，視頻上的媽媽憔悴得不成樣子。媽媽對記者說：“你們也別老問我小兒子的事，其實我還有個大兒子，他才是最苦的……”媽媽話里有話，她想說什么呢？浪滔失眠了。最后，他決定給媽媽打個電話。電話一接通，他不說話?？呻娫捘穷^的媽媽已經泣不成聲：“浪滔，我看號碼就知道是你。你終于肯跟媽媽打電話了。我的好兒子，這些年你受苦了，爸媽對不起你，因為從弟弟出生后，我們就把精力都放在了弟弟身上，其實媽媽也愛你，只是弟弟是一個不健全的孩子，媽媽之所以偏心，是因為，媽媽知道你很棒，而弟弟命不好，攤上這樣的病，爸媽只是想盡快給他把病治好。成為一個健康的孩子，媽媽不奢望得到你的原諒，只是希望你在外面照顧好自己……”浪滔強忍著淚水，一句話說不出來，良久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去看看爸媽和弟弟，而且他真的對媽媽說了：“媽，我過陣子去看你們?！?h3>徹悟：讓弟弟聽見“我愛你”

2016年1月20日，楊浪滔辭了工，回到汨羅。媽媽到車站來接他，見面的那一刻，媽媽再次淚流滿面，一個勁地說他長高了。浪滔也想哭，只因媽媽變化太大，又黃又瘦。面對自己恨了這么多年的媽媽，此時此刻，他再也恨不起來。

在出租屋里，浪滔見到了爸爸。和媽媽一樣，爸爸也滿臉歉疚地告訴他，第二次車禍后，他就一直沒法上班掙錢，是媽媽一個人靠打零工死撐著這個家，日子苦得難以想象。下午，浪滔和媽媽一起去特校接弟弟。已經7歲的弟弟長高了不少，很活潑，一見到他就撲到他懷里。只是弟弟不能和他用嘴交流，用手語比劃著。因為長時間沒有和弟弟接觸，浪滔不懂弟弟這些標準的啞語代表什么。媽媽做起了翻譯，對浪滔說：“弟弟是在跟你道歉，他的大意是：‘哥哥，爸爸媽媽欠你的，我來還。等我出息了，一定報答哥哥?！崩颂显僖踩滩蛔⊙蹨I，哭得一塌糊涂。連弟弟都給自己道歉了，還有什么放不下的？這一刻，再大的恨也消融了。本來打算只是回來看一眼爸媽和弟弟就又要返回東莞的浪滔，決定留在汨羅，好幫忙照顧一家人。

和弟弟在一起的日子，弟弟表現出從未有過的快樂。浪滔從媽媽那里了解到，順滔聰明好動，再加上在體育方面很有天賦，老師特別重視他，他在學校里也學了不少東西。前不久，順滔從老師那里知道北京有所大學叫“北京體育大學”，自此便將這所學校的名字銘記于心，他的愿望就是將來有一天可以考上北京體育大學。知道弟弟的心愿后，楊浪滔多了一個留下來的理由：他要督促弟弟學習，讓他的愿望變成現實。因為弟弟的愿望，也是自己的，自己沒有機會念大學了，弟弟可以幫自己實現。

浪滔把自己決定留在汨羅上班的想法，告訴了爸媽，并說：“這回跟你們住的這幾天，我才知道，其實我從來沒有真正恨過你們，我只是想要引起你們的注意。爸爸放心，你這根頂梁柱倒了，還有我這根頂梁柱呢，我長大了，可以扛起這個家?！币粋€對父母充滿怨恨的少年，一個被生活推進深淵的孩子，就這么過早地扛起了原本不屬于他的責任。聽媽媽說，不久前，湖南省兒童醫院給弟弟做了權威的診斷，需要花20多萬換德國進口耳蝸才能聽見聲音。從此，楊浪滔的生活就有了目標。他要努力賺錢，給弟弟換德國耳蝸。

2016年3月16日，楊浪滔進入汨羅一家生產門窗的私營企業。見面的時候，他就明確地告訴老板：“什么工種掙錢，就讓我干什么吧。不會的，我愿意學;苦活臟活，我能扛得住?！钡弥獥罾颂线@么拼命，是為了掙錢給弟弟治病，老板很感動，把他招進工廠做學徒工。本來，學徒工的薪水很低，但是浪滔悟性很高，工作認真勤快，老板很賞識他，給他按師傅的工資算。兩次車禍，讓楊如良不能再從事體力勞動。他當然不忍心讓大兒子一個人扛起這個家，自己不能為這個家減輕負擔，內心特別難過，覺得自己就是家里的廢人，總是說：“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到底有什么用？”這年7月，已經在廠里站穩腳跟的楊浪滔，決定幫爸爸找份工作，讓他有事干，振作起來。有工友跟他提議說：“生產車間里缺一個打雜的，不如你和老板講一下，讓你爸爸來吧，這樣你們也可以有個照應?！?/p>

浪滔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就跟老板說。老板知道他爸爸的情況后委婉拒絕了，但是浪滔不死心，他哀求老板說：“您就讓我爸爸來這里吧，哪怕薪水開低一點也無所謂，只要讓爸爸有份工作就可以了，他再這樣閑下去，準會出事?！睏罾颂系男⑿?，再次感動了老板。2016年10月，楊如良進廠做了一名雜工。如此一來，朱潤輝也可以安心地照顧在特殊學校上學的小兒子了?？粗粋€瀕臨絕境的家，因自己而有了生機，楊浪滔也感受到了被親人需要的成就感。

浪滔省吃儉用，每個月發了工資，只給自己留300多元零用錢，其余的全部交給媽媽，讓她攢起來給弟弟買進口耳蝸。雖然距離20萬的目標非常遙遠，但是有了方向，就不再迷茫。浪滔信心滿滿。

2017年5月，浪滔救弟的故事，感動了《長江信息報》的記者，后者幫“藍眼娃娃”楊順滔在騰訊公益發起眾籌。來自重慶、新疆、河南等地的愛心人士，紛紛獻上了自己的愛心。雖然到目前為止只籌到6萬多元，但是楊浪滔一點也不擔心。他相信憑借一家人的努力，一定可以戰勝上天甩給他們的所有苦難，弟弟一定可以聽見這個世界的聲音。

6月1日兒童節，浪滔專門請假，和爸媽一起帶弟弟去公園玩。在和弟弟一起坐過山車的時候，弟弟興奮得大叫。浪滔驚訝地聽見他尖叫之后，還叫出了“哥哥”。他的口齒并不清晰，但浪滔聽得很感動。媽媽知道后也很動容。這些年，她堅持讓順滔上特殊學校，讓專業的老師每天都訓練兒子做手語，同時還會示范口型，目的就是讓他模仿發聲?，F在終于看到了成效。

日前，朱潤輝在接受本文作者采訪時說，她準備近期帶順滔去權威醫院體檢，再由醫生來制定順滔做人工耳蝸的具體計劃。至于浪滔，他對那個曾經搶了自己“風頭”的弟弟只有贊美：“弟弟的眼睛好美，像大海，像藍天，相信他很快可以聽到我的贊美?！碧ь^望向天空，18歲的帥氣少年楊浪滔，突然覺得天空真的好美一切，玉宇清澄。

編輯/李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