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個好名次”

徐冰睿

搪瓷盆咣當咣當地響著，艾民被媽媽從暖烘烘的被窩里提出來，凍得一激靈，不情不愿地睜開眼睛，慢吞吞地套著毛衣毛褲，窗外的寒氣讓玻璃上蒙了一層霧，他伸出手在玻璃上畫了個哭臉。

“艾民，你快點！”媽媽邊給流著鼻涕的弟弟穿棉衣邊催促道，”一會兒就考試，還這么慢！”艾民努力地用凍僵的指尖扣上扣子，把腳伸進在爐火上暖了一晚上的棉鞋，走到飯桌旁坐下。媽媽把他的字詞書攤開在桌子上，要他復習，期末考試之前的早晨，總是最寒冷的。

媽媽是老師，最重視學習。艾民搖著油乎乎的油條突然沒了胃口，喝了一大口白粥，背起包沖了出去。艾媽媽在身后喊：“好好考，記得細心檢查卷子，考個好名次！”艾民一路踏著石子走到學校，身后跟了個小蘿卜丁，這是他弟弟，還沒上一年級。艾民上學，他就在附近的田野里玩兒，等哥哥放學回家。艾民進學校前扯了一張高粱葉子，給小蘿卜丁，擦了擦鼻涕，拍了拍他的頭，就進了學校。

考語文考到一半，老師突然走進來大聲說：“放假了，放假了！都回家去！”艾民第一個抓起書包向外沖去，心中雖然不解，但不考試總是好的。他喜歡數學，不喜歡語文，每次考完語文總免不了艾媽媽的一頓罵。在校門口，他向好幾個同學打聽到底發生什么事了，然而沒有人理會他。他跳躍著來到田野找弟弟，弟弟正在捏泥巴，他也蹲下來跟弟弟玩了半響，覺得沒趣。忽而，聽到遠遠的口琴聲。

循著琴聲，遠遠地看見一個大哥哥坐在一塊大大的青色石頭上悠悠地吹著口琴，艾民跑過去問：“你是誰？我叫艾民！”男孩看了他一眼：”李安”，男孩頓了頓，“我是不是見過你？哦，你是我們語文老師家的孩子吧！”“大哥哥，你的口琴吹得真好聽！”他邊喊邊跑遠了。

傍晚，艾民拉著弟弟回到家里，卻找不到媽媽了，他感到納悶：平常這個時間回家，肯定是少不了媽媽的嘮叨，弄不好，還會被狠狠地罵一頓或是被追跑著打幾下，可今天家里靜得連一點聲音也沒有，沒有米飯的清香，沒有豬油燉大白菜和粉條的焦糊的迷人味道，沒有媽媽的朗誦課文一般的吆喝聲，也沒有鍋碗瓢盆咣咣當當的聲音，他的心中充滿了不安，到處空落落的，他攥緊了弟弟的手。

艾民和弟弟在家里等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天氣干冷干冷的，一絲風也沒有，仿佛要把人凍裂似的。他牽著弟弟的手跑出家門，他們要找媽媽，看見街上多了許多戴著紅袖章的高年級的學生，他們一邊嘴里叫嚷著：“趕緊走，抄江伊凡他們家去！”一邊威風地揮舞著手中小旗子。艾民疑惑了：江伊凡的爸爸，不是最有名氣的糧食專家嗎？為什么要抄他們家？突然，他在人群中發現了昨天的男孩，趕忙抓住了他的袖子：”哥哥，你知道我媽媽到哪里去了嗎？”“王老師被紅衛兵抓走了！”“誰？誰是紅衛兵，誰抓走了我媽媽？”艾民的眼珠子鼓了起來，聲音又尖又大，身后的弟弟“哇”地一聲哭了。

幾個月過去了，學校依然沒有開學，媽媽依然沒有回來，艾民學著照顧自己和弟弟，他和弟弟經常坐在家門口等著媽媽回來，有時一坐就一天。他們還經常跑到田野的玉米地里去，偷偷掰老鄉的玉米棒子，因為實在是太餓了，拿回家煮一煮，能堅持好幾天呢！艾民還能扛，可弟弟一餓了就會哭，他一哭，艾民的喉嚨里就好像卡了什么東西，特別不是滋味。

有一天，男孩闖進艾民家：”你媽媽今天就要被運走，你快！快！”艾民沖到街上，看見一輛車駛過，里面坐著媽媽，頭發已經被剃去了一半，把頭埋進兩腿之間，沒有看見艾民，兩行淚珠掛在他的腮邊。

文革結束，恢復高考。艾民榜上有名，考了全市的理科狀元，紅紙黑字，是那么顯眼，艾民又牽著已經長得和他差不多高的弟弟，來到媽媽的墓碑前，喃喃地對媽媽說：“媽媽，我考了個好名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