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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靈寶玉的今生
——從西游到紅樓:石頭的脫胎換骨(三)

2017-11-16 13:38
西南學林 2017年2期
關鍵詞:寶玉權力女兒

申 江

(昆明學院人文學院)

作為齊天石脫胎換骨的對立面——補天石,甫一出現在《紅樓夢》開端,就是一副多余石的姿態。當他變幻成通靈寶玉時,面對即將進入的“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第一回),其原始沖動本是對想象中榮華富貴、紅塵幸福的向往,卻不可能不面對生存現實中各種荒誕、乖謬、苦難對夢想的打擊,以及自己靈魂深處女媧棄石的天分資質與早已被儒家改造成型的世界之間無可避免的矛盾沖突。如果說知本辨味、知源識流的基因追溯是考察女媧棄石前世的意義,圍繞通靈寶玉的一切,以及他所有的想法和作為,則是曹雪芹為我們展示的女媧棄石今生。

要是《紅樓夢》只能將女媧石昨天的模樣與故事重復一遍,意義也不算小,因為這些模樣在儒家的文化圖冊里已經扭曲走樣,故事更加悲壯。然而通靈寶玉就是通靈寶玉,講述昨天故事非其主要目的,展示當下個性、記錄今生悲歡,才是其托胎出現的最大目的,不僅起女媧古石于湮沒,更活女媧精神于當下。曹雪芹與自己的精神偶像阮籍一樣,因為太清醒而痛苦、太孤獨而絕望,猶如放著仕途經濟康莊大道不走,偏要涉險坎坷崎嶇的小說主人公,“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v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蓱z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第三回)這兩首仿世俗之口評點寶玉的“西江月”,替一切偏離主流、自我放逐的棄石寫出世俗印象?!都t樓夢》的通靈寶玉,卻是對權力膜拜、宗法價值甘之若飴,匱乏自我拯救能力的中國文化希望所在。這塊通靈寶玉最大的作為或曰特色,就是試圖建立一種新型宗教信仰“女兒教”的努力。

第二回冷子興講述賈府寶玉:

子興冷笑道:“萬人皆如此說,因而乃祖母便先愛如珍寶。那年周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獨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說來又奇,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愕篮眯Σ缓眯??將來色鬼無移了!”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p>

第二回賈雨村講述甄府寶玉:

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伴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庇殖Ω男P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腮等事?!逼浔┡案≡?,頑劣憨癡,種種異常。只一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竟又變了一個。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過幾次,無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后來聽得里面女兒們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說情討饒?你豈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急疼之時,只叫姐姐妹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便果覺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了?!蹦阏f可笑不可笑?

甲戌脂批:“凡寫賈家之寶玉,則正為真寶玉傳影?!边@一真一假兩個活寶,對女兒的膜拜信仰簡直就是天分使然,自幼可鑒。如前所析,《紅樓夢》往往先從甄氏(真事)入手,牽出賈語(假語),以喻神話之影與現實之形的互動相隨,兩個寶玉名二實一,互補印證。小說現實敘事對賈寶玉日常生活中諸多女兒信仰的描寫人人可鑒,與通過子興講述出來的情形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有意思的是冷子興剛剛作出“將來色鬼無疑”的判斷,賈雨村隨即予以否定,說出一番“正邪兩賦”的道理: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撓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蕩,或被云催,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后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此論所舉大仁、大惡兩類人群,基本就是符合孔孟正統標準的“安天”儒學官方偶像,與覬覦最高權力、威脅帝位而非皇權的“爭帝”草莽偶像,兩者都是權力生存者。針對這兩類人物,雨村略而未及的兩極評說標準,除膚淺的為善、作惡面具外,更有一條解讀歷史的中國人都很關心的標準:權力合法性。不用說,在這條以儒家為判官的標準面前,大惡人群是最沒有申辯權的,暴君、亂臣兩頂帽子,足以置其于十惡不赦,宜乎大惡。然而經過隱惡揚善的大仁與經過屏長揭短的大惡,都不是真實的歷史人物,打著替天行道、奉天承運、安天保民旗號的勝利大仁,與失敗大惡并無本質區別,或仁或惡,不過還是成王敗寇邏輯的產物,不值一辯。作者隨即巧借子興之口,點明大仁與大惡的權力角逐共性:

子興道:“依你說,成則王侯敗則賊了?!庇甏宓溃骸罢沁@意……”

至于第三種人,雨村用亦正亦邪評之,所舉名單略顯混亂,上至風流帝王,下到著名優倡,中間還有文人逸士。如果一定要找出共性的話,就是多情擅藝、游離主流而成儒家標準下的非主流存在,有點文藝中人的風流本色意味,只能說代表雨村非此即彼、兼納中間的僵化認識水平,低估了陶潛、阮籍、嵇康等人境界。雨村只從儒學的體制內標準看人,分類方式機械,無法準確涵蓋他們的離經叛道本質,特別寶玉,既不沾孔孟程朱之正,也不染桀紂曹桓之邪,與其說亦正亦邪,毋寧稱非正非邪,是雨村的儒家正邪兩賦標準無法網絡的另一種人:體制外生存、權力外批判。這種另類相對于儒學之正,并非隔靴搔癢或者隔岸觀火的逍遙自在與任誕風流,具有不同于大惡之輩暴力破壞性的精神破壞力,如同歷史上曾經有過的女媧棄石,用自己的獨立思考與自由精神,成為儒學文化的全民公敵。通靈寶玉附體的主人公打造“女兒崇拜”的最大意義,就是對儒教權力崇拜最核心的文化基石——男權文化的揭露挑戰。

先看與“女兒教”相對的賈府儒教文化在書中的四種典型表現。

一是君尊臣卑、主尊奴卑的身份秩序。

頌圣與感沐天恩,是小說中賈府男人最大的本分,代表君王現身的貴妃賈元春省親時,哪怕面對自己的祖母、父母輩,也不再是天倫下的賈府女兒,而是儒教人倫下與皇帝一樣高人一等的權力存在,令全家叩首稱臣。最滑稽一幕自然是賈政參拜女兒時發自肺腑的表白:

賈政亦含淚啟道:“臣,草莽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征鳳鸞之瑞。今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遠德鐘于一人,幸及政夫婦。且今上啟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涂地,臣子豈能得報于萬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職外,愿我君萬壽千秋,乃天下蒼生之同幸也。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懣憤金懷,更祈自加珍愛。惟業業兢兢,勤慎恭肅以侍上,庶不負上體貼眷愛如此之隆恩也?!保ǖ谑嘶兀?/p>

這里沒有一絲一毫父女關系、天倫之情的意思,有的只是君臣名分、人倫之道的乖謬,堪稱黑色幽默之至。原因只有一點:貴妃是與“君父”齊名的母儀,臣子就是臣子,哪怕你是貴妃的父母尊長,活畫出君臣人倫反自然、反人類的丑陋。此前當朝廷召見賈政時,合府上下不知底細,擔憂禍福,人人如履薄冰的可憐相,活畫出隨時擔心龍顏無常的生命卑微,即便你是朝中權臣?;蕶鄬V葡碌娜巳?,就是這樣依身份劃定尊卑,貴賤分明,毫無生而平等的人權意識、普世價值可言。

然而就是這樣一群匍匐在皇權腳下的卑微權臣及其家人,一旦回到自家天地、成為家中天子時,立即開始身份轉化,讓子女、下人成為龍威下的自己,輕則頤指氣使、呵斥不滿,重則懲心罰體、剝奪生存。從貴妃腳下的奴才變成兒子面前的嚴父,賈政轉換得非常自然;從娘娘面前的臣婦變成丫鬟面前的王母,王夫人同樣行云流水。無論兒子有多少禮數、多少委屈,無論奴婢下人付出多少、辛苦多少,都是命該如此,沒有一絲一毫的平等意識,還會因為某次偶然的差池,對骨肉、丫鬟痛下狠手。這邊剛剛“含恥辱情烈死金釧”(第三十二回),那廂又在“不肖種種大遭笞撻”(第三十三回),賤如草芥的丫鬟與貴如美玉的公子,在父令母威面前都是君權父權的羔羊,自然法則雖是大食小、小吃蝦,奈何物有大小是天然,而人分尊卑是人為。身為奴婢的丫鬟,還得對主子給自己提供做奴婢的機會感恩戴德,慶幸自己暫時做穩了奴隸。

當然,值得一提的還有君權倫理與臣民道德的不同尺度,同樣是爬灰亂倫,發生在帝王身上就會變成白樂天等文人筆下的“長恨歌”感天動地,出現在賈氏寧府則會成為不齒于君子的“好事終”。

二是權勢至上、放逐神性的權力秩序。

《紅樓夢》男性生存的第一要務,就是仕途經濟。做官、做大官,既是紅樓男性的最高人生理想,也代表了儒文化環境下古今世俗的第一追求,無權官小就是生存失敗,有權官大就是人生成功。何謂“仕途經濟”?高雅解釋是經世濟民的權為民所用、利為民所謀,潛臺詞卻是有權就有錢,即先爭取功名進入官場,利用權力攫取金錢,再用金錢謀取更大權力,再用權力謀取更多金錢的“良性循環”,譬如秦之呂不韋、漢之梁冀、晉之石崇、唐之楊國忠、宋之蔡京、明之劉瑾、清之和珅、民國孔宋、今之好公仆?;蕶鄬V坪我圆豢赡芏糁曝澑??因為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最好的榜樣就是帝王自己;司法的力量是有限的,最大的王法就是權力。以賈雨村為代表的男人對此都心領神會,從第一回亮相起,做官的夢想就讓他風塵仆仆、宦海沉浮、通關叩路。為了巴結權勢,他可以草菅人命,亂判葫蘆案;為了不忘初心,他可以忘恩負義,無視甄女;為了保護權位,他可以放逐門子,清除隱患。權力,只有權力,才是創造男人歷史的動力,才是賈雨村及其同儕的崇高所在?!皶r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保ǖ谝换兀┻€是士隱先生聰明,一聽就明白這哪是在贊嘆姮娥仙子,分明是在贊美官場月亮,遂成全初心,慷慨解囊。

雨村同志不過開了個場,定了個調,隨后描述的一切,無不精彩紛呈,奇招迭出。為了整個家族的權力利益,政老下了最大一盤棋,賣女求榮卻又人人爭羨,將親生閨女親手送上龍床,滿足龍體淫欲的同時,也給整個家族帶來莫大光榮,一本萬利的權色交易令薛姨媽一家艷羨不已,遂有攜女進京待選。隨著“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的進展,賈府的權力榮耀上升到頂點,人人喜氣洋洋。而在元春這邊,一句隔簾含淚,寫出多少可憐與辛酸,尤其書中沒有涉筆的后宮真實:“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第十六回)為了阿哥心結,忠順王府借戲子出逃做文章,尋找皇親國丈賈府的難堪。為了榮府權力,赦老與政老暗中過招,幾番風雨后不見彩虹唯感凋零,從覬覦鴛鴦、抄檢園子到中秋許愿,無不晃動著赦老運籌帷幄的身影。為了榮耀寧府,賈珍可以賄賂權貴,讓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第十三回)。為了反庶為正,賈環不惜使出陰招,下狠手燙傷寶玉,或者手足耽耽小動唇舌;趙姨娘則聯手馬道婆,用巫術手段詛咒害人,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第二十五回)……。甚至在下人世界,為了強調自己大丫頭的位置,秋紋與碧痕也可以將小紅罵得狗血濺頭(第二十四回);為謀妾分,襲人也會向王夫人主動投名(第三十四回);為爭肥缺,秦顯家的也可以與柳嫂子圍繞主廚一較高下(第六十一、六十二回)……

權力只是手段,財富與享樂才是目的。政權與財權,歷來是不可或分的好兄弟,權力一朝在手,官商經濟、壟斷經營、索賄受賄、買官鬻爵等中飽私囊、小官大貪的權力衍生現象就會拼命繁殖,爭取利益最大化。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將龍禁尉轉手一賣,就收了賈珍的一千二百兩銀子(第十三回);王熙鳳為了三千兩銀子干預司法,弄權鐵檻寺,間接害死兩條青春有愛的生命(第十五回);赦老為了二十把古玩扇子,可以將扇主石呆子弄得家破人亡,連兒子都看不下去(第四十八回);六宮都太監夏守忠(下手重)為了二百兩用于房地產投資的銀子,公然打發手下到賈府“借錢”索賄,而且還是常態(第七十二回)?!按藭皇侵庥陂|中,故敘閨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則簡,不得謂其不均也”(甲戌本凡例),限于描寫閨中事務為主,《紅樓夢》對這些權力衍生現象的描寫相當克制,無法與超出想象的各種官場現實相比,算是窺斑見豹。

一幕幕逐權謀利好戲陸續開唱,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用賈探春的話說,“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第七十五回)

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ǖ谄呤幕兀?/p>

然而這種自相砍殺是免不了的,為了魅力無窮的權勢,良知算什么?信仰算什么?正義算什么?膜拜權力神通的賈府文化,以王熙鳳弄權時所云為代表,權貴中人心理盡在其中:沒有神性敬仰就會不知敬畏,沒有敬畏就會無法無天!在所向披靡的權力神通面前,在權力的最高象征天子面前,上帝就是個笑話,良知就是個屁!為了自己的“正宮”地位,保住所謂的母子名聲,垂目慈悲的王夫人繼羞死金釧后,對女兒教主的大本營怡紅院使出最大殺手锏,借抄檢為名將晴雯、芳官、蕙香等眼中刺一并發落,順帶擴大戰果,將紫菱洲的司棋、藕香榭的入畫牽連收拾(第七十四回),最后死的死、散的散,整個賈府與大觀園從此籠罩不祥,只待更厲害的“王夫人”出手,更大的“抄檢”出現,走向食盡鳥投林。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三是血緣至上、愛有等差的宗法秩序。

宗法文化的親親原則,集中暴露出儒教男根崇拜的原始宗教情結,因為維系它的邏輯只有一點:血緣關系??鬃悠涿?,宜乎老二。這種保留叢林色彩的中國特色主流文化,是權力世襲的政治現象、內仁外忍的道德現象產生的根源,雖不容于普世價值,卻在《紅樓夢》里主宰世道人心。鳳姐為人,堪稱宗法人格典型代表:面對老祖宗與眾夫人,她是最甜的開心果、最得力的助手;面對兄弟姐妹,她是最解語的花、最慷慨的贊助;面對丈夫女兒,她是最在意的妻子、最關心的母親;然而面對外人下人,她是個心狠手辣、威嚴無比的二奶奶,雖有愛才惜情的天性緩沖,激和揚戾、招怨致恨在所難免。眾家長表現不一,本質相通。

由“護官符”引出的四大家族之間“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第四回)的裙帶關系網絡,從兩個方面寫出宗法社會的權力本質:一是“萬里江山萬里塵,一朝天子一朝臣”(湯顯祖《牡丹亭》)、朝里有人好做官的權力變動規律,天子與嫡系的關系,可以視為家族血緣關系的延伸,即官場血脈;二是人情大于王法,賈雨村了結薛蟠官司的亂判,與《西游記》最有特色的一句話“大圣且慢”相映成趣。

即使在親親原則下,也有結合尊卑原則的正庶差別,人的尊嚴、價值與權利,早已被先天的正庶身份派定。針對風姿神秀、有識有為、在賈府女兒群中佼佼不俗的“蕉下客”探春,王熙鳳的惋嘆令人深思:

鳳姐因問為何去了這一日,平兒便笑著將方才的原故細細說與他聽了。鳳姐兒笑道:“好,好,好,好個三姑娘!我說他不錯。只可惜他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里?!逼絻盒Φ溃骸澳棠桃舱f糊涂話了。他便不是太太養的,難道誰敢小看他,不與別的一樣看了?”鳳姐兒嘆道:“你那里知道,雖然庶出一樣,女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攀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別說庶出,便是我們的丫頭,比人家的小姐還強呢。將來不知那個沒造化的挑庶正誤了事呢,也不知那個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保ǖ谖迨寤兀?/p>

為了洗清自己的庶出原罪,年稚的探春先主動認同宗法原則,遠趙近王,最終卻有一番自殺自滅的評說見識,展示了心理蛻變,罪不在己而在宗法。與其同病相憐的迎春,被中山狼作踐的背后,也有庶出原罪下的輕率發落。其余不另。

四是父權至上、男尊女卑的男權秩序。

這種男權秩序在書中無孔不入,女人的存在意義不是以生命價值,而是以工具價值為核心:性工具、生育工具、持家工具、使喚工具、娛樂工具、道德工具、權力工具等。典型代表人物有元春、李紈、鳳姐、可卿、奴婢等。作為性工具與權力工具二合一的元春,位極貴妃的背后是犧牲自己成全賈府的辛酸無奈;作為道德工具代表的李紈,以二十歲的青春代價捍衛了賈府的貞節牌坊;作為性、生育、持家、權力諸多工具載體的鳳姐,貌似得寵得勢、威風八面,卻在賈璉的淫欲、生理的不堪、身心的透支、他人的算計下左支右絀、狼狽不堪,直至江河日下、油盡燈枯;作為使喚工具的奴婢人數最多、付出最大,然而只能作為最卑微的草根依附于賈府,稍有不順則會遭罰遇罵,甚至大難臨頭。其余不另。

尤其在婚姻領域,男人可以一夫多妻,縱情聲色,發展出具有賈府特色的“姨娘文化”,還可以享受婚外的偷腥逐鮑。女人只能不事二夫,像李紈一樣維護貞節牌坊,一旦配合男性的淫欲就是淫奔不才,下場就是寧府的秦可卿與二尤,還有鮑二家的。對于男性的輕狂放浪,女人只能表示理解,甚者還要像邢夫人一樣主動拉纖,博取賢良。當賈璉乘王熙鳳過生日的熱鬧時機逐鮑偷腥,引來“變生不測鳳姐潑醋”時,老祖宗四兩撥千斤,用“大道理”化解了夫妻矛盾:

賈母笑道:“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里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兩口酒,又吃起醋來?!闭f的眾人都笑了。(第四十四回)

請聽,“眾人都笑了”,而這些眾人,幾乎清一色女性。在輕松愉快的笑聲中,老祖宗打壓了妻子的權利,重振了男人的乾綱。不用男人出面,女人自己就能長男人權勢、滅自家權利,還有比這更好推行儒學價值、更讓男人喜歡的賈府嗎?

王熙鳳的命運結局“三人木”,按脂批所示拆字法,是先休后亡。這并不奇怪,大廈既崩,賈璉可以有休她的數條理由,最無辜的一條就是有女無子。國子監祭酒的女兒李紈,守節認寡并非完全被動,全拜自幼誦讀《女誡》 《女兒經》等國粹之福。涉足聚麀的秦可卿死了,賈珍繼續淫姨亂妹。明明是兒女互動,在王夫人眼里卻是 “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第三十回)……。類似行為實在太多,賈府上下見多不怪,因為這是一個男權的世界。

當寶玉對不自覺地、無意識地代表儒教文化規箴自己回歸男性世界、步入仕途經濟康莊大道的女兒如襲人、寶釵、湘云等偶爾言論非常反感,在良緣與前盟之間持有鮮明的傾向性時,結合以上賈府男性文化的種種表現,你還會簡單理解成一般意義上的傾向性嗎?在以上男性文化背景下,賈府眾生的追權逐勢、蠅營狗茍、鉤心斗角、窩里算計、明槍暗箭、奸淫無度、夾縫求生等等皆屬常態,在所難免。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矛盾,然而如同賈府這樣主要圍繞各種權力爭奪展開的矛盾,無愧十足的賈府特色。書中比較重要的矛盾有:帝胄之后忠順王府與國丈之家賈府的暗中較量,赦老與政老兄弟間的隔山角力,王趙之間的正庶較量。精彩看點有:賈赦對鴛鴦的覬覦,賈珍父子的聚麀,賈環對寶玉的使壞,鳳姐對尤二的發難,繡春囊導致的抄檢,秦柳的爭廚,還有佚稿未明的探春遠嫁、黛玉遭欺等。

這種與普世價值、文明理念背道而馳的“賈府文化”,已經悠久強大到合府上下習以為常、不覺其異的程度,敢于挑戰者的命運,上可以寶玉、黛玉為鑒,下可以晴雯、尤氏姐妹為鑒。這正是賈府紅樓夢碎、權力腐敗、道德淪喪、教育庸俗、命運無常的總根源。輔佐這種邪惡的孔孟之教,此前被欽定為專制社會的文化基礎尚可理解,被后世權奴們添磚加瓦、粉飾美化就無法理喻了。它甚至還想披上古典文明的馬甲,放大偽善的殘片,以賈府正能量代表的姿態沖向世界。

通靈寶玉所挑戰的,就是這種若干年前挾君主專制、皇權神通之勢,將早期女媧石逐出中國文化天空的男權幽靈。它的驅魔工具,就是寶玉的女兒崇拜教。這種女權崇拜的早期源頭,可以上溯到老子的道家哲學,然而又不完全相同,是經過提純的女權價值,因為在寶玉的詞典里,“女人”與“女兒”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

春燕笑道:“怨不得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么變出三樣來?’這話雖是混話,倒也有些不差?!保ǖ谖迨呕兀?/p>

寶玉又恐他們去告舌,恨的只瞪著他們,看已去遠,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第七十七回)

用是否處子來理解寶玉的女兒標準,完全是個男權意識的庸俗誤會?!芭恕眳^別于“女兒”的關鍵是嫁了漢子,只是一種隱喻,即沾染、接受過男人文化的丑惡,并反過來作踐女兒的“女體男心”人群。這種區別很有意思,也很深刻:是否有資格代表女權文化,不是由性別特征決定,而是由精神特征、心靈結構決定。在長期自幼的文化熏陶下,女性群體的心理結構或多或少已經烙上男權文化印記,只有未受、少受污染的女兒,或者如同寶玉這樣主動拒絕父權道路、自覺對抗男權文化的男兒,才有資格代表女權文化。而且,正如成熟的女權主義者所言,女權主義不是要求權力而是權利,與性別奴役無關,從這個意義上,女權精神與權利平等精神是同義詞,作為男權文化語境中最龐大的弱勢,“女兒權”代表了權力崇拜社會一切弱勢的聲音?!都t樓夢》作者理想的文化心理結構,即用女兒—權利信仰取代男性—權力崇拜。

說到這里,有必要先替女兒教主澄清一個由女媧神話最早提出的問題:為什么女兒—權利教能夠充當男性—權力教的解毒劑?僅僅因為女性是男性權力的犧牲品嗎?

先從人類的動物性說起,在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驅使下,動物的所謂“進化”,其實就是進攻性、殘暴性不斷加強的過程,征服、占有、絞殺的沖動與能力,在越“高級”的進化階段,體現得越突出。在“進化”的較低階段,攻擊性與殘暴性相對薄弱,從節肢到鳥類,本質上都是雌性中心的生命存在,后者更是性別平等的楷模。而在爬行與哺乳動物身上,雄性霸權特征已經普遍存在。作為哺乳動物的高級水平,人類的男權本能完全繼承自動物本性,男性文化,本質上就是一種“為權力而生”的文化,源頭就在哺乳動物身上。人類最大的不同,在于通過權力所能獲得的利益遠遠多于動物:比如財富、享樂、異性,所以男權文化總是追逐絕對權力。

從動物到人,兩性互動的原始起點均為繁殖交配。在“進化”的較低階段,這種互動是對等協作的,甚至需要雄性付出較多代價。然而到了“進化”的較高階段,雄性依靠暴力取得互動支配權,更以多占多交為目的,雄性之間先為爭奪雌性大打出手,再對雌性暴力占有。從這個意義上講,一夫多妻的文化源頭同樣出自動物本性。制服女性,堪稱高級靈長類動物人類最原始的權力沖動,以其為邏輯起點,推廣到征服占有其他資源。性的權力既是人類所有社會權力的邏輯起點,也就成為權力收獲的重要成果,甚至是核心成果之一。一旦社會權力的最高形式——政治權力在手,人類男性的普遍沖動,就是利用權力占有盡可能多的異性,爭取更加廣泛的交配權,“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保ǖ谖寤兀┮呀浧毓夂蜎]有曝光的古今中外官場現象,無不對此提供有力佐證,前有古代皇帝的后宮三千,后有現代貪官的百淫千媾,還有著名的拉鏈門、淫照門、日記門等等。著名的“柯立芝效應”(Coolidgeeffect),更是男權本質的注腳。

然而,這一切絕不是男權文化合理性、先進性的證明(儒學就是這樣干的),恰恰相反,是男權文化動物性、落后性的佐證,《紅樓夢》借主人公之口影射其污穢,是有一定道理的。正因為它源出動物,更顯得原始落后,與文明的教化目標、文化的祛蠻意義正好相反。文化者,文而化之?!坝^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易傳·賁·彖辭》),文化的終極意義,就是文明化解野蠻、神性拯救人性。人是一種不能只會立足動物、還必須超越動物的社會存在,承認“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不能成為茹血饕腥的理由,而應化為以火變食、以愛化色的自覺。人之所以為人,正在于擁有動物不可能具備的對人性源出動物性的高度自覺與反省能力,并將它升華為拯救人性、追求神性的努力。女權文化的主動權不在女人而在男人,女兒教的教主不是女人而是寶玉,道理就在于此。

至于女性文化的本質,天然與權力目標具有排斥性。為什么說女權的本質不是權力而是權利?一者,暴力是原始權力的基本保障,女性相對柔弱的生理特點,注定不可能追求強力目標,只會追求權利目標;二者,產育生命的母性,是以孕育、庇護、關懷生靈,對抗侵占、掠食、扼殺為本。尚未脫離叢林意識的儒學文化詞典里,壓制女性權利是父權、君權合法性的邏輯起點,女權意識是對父權文化基礎的撼動,自然毫無地位可言。從化育生命到保護生靈,從摶土造人的原始生育崇拜到煉石補天的文化拯救崇拜,是女媧神話最有價值的內涵拓展,更是女性價值的完整象征。云南李家山出土的青銅文物、戰國時期的?;~案,不僅凝聚了青銅文化的審美高度,還在象征父權本質的虎、女權本質的牛之間,凝固了一場意味深長的對話,無論有意還是無意,都十分耐人尋味。(見圖)女權還是男權,權利還是權力?這是個問題。

最初在一定程度上敏感到兩性文化之間本質區別,試圖用女權拯救男權的先賢,有東方的道家、西方的柏拉圖等人。道家女性價值發現的最大文化意義,就是用權利崇拜對抗權力崇拜。當然,后人多從生存策略意義上解讀道家的柔弱之道?!都t樓夢》繼道家之后,再次祭出女性文化的核心價值:“女兒”的神性,由于時代背景不同,意義更加不凡?!都t樓夢》以補天石為象征、女兒教為依托的女性崇拜,在權利意識、神性意識、女權意識等意義上,與上節所提到的女媧棄石之間都有精神聯系,更反襯出“棄石發掘”的必要性。

寶玉的“女兒教”具有以下鮮明表現,以及受制于世俗環境的有限作為。

一是女貴男賤。

女兒是美好的、高于男性的生命,具有神圣性,男人或男人化的女人則是丑陋的。賈寶玉:“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闭鐚氂瘢骸斑@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腮等事?!贝丝梢暈榕畠航痰膭摻绦?,徹底顛覆了儒教文化的性別價值。

二是女秀男苗。

大觀園女兒的聰慧、能力與作為,為賈府男人所不及。賈府男人或裝腔作勢、蠅營狗茍,或耽于聲色、縱欲無度,整體上境界卑微、能力低下。唯鳳姐主理榮府、協理寧府,辦得有聲有色;探春、寶釵興利除弊,時體顧局,令人擊節嘆賞。文事方面,在探春首倡、諸芳響應、自發開展的詩社活動上,蘅蕪君、瀟湘妃子、枕霞舊友輪番奪魁,蕉下客亦有不俗表現;武事方面,也有姽婳將軍林四娘的事跡冠蓋須眉,“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寶玉《姽婳詞》)。還有晴雯的風流靈巧、小紅的機敏伶俐、平兒的溫婉平衡、鴛鴦對姨娘文化的態度、探春對自相砍殺的清醒……不一而足。

三是慕女厭男。

王熙鳳是精神上的“女漢子”,立志在男人社會有一番作為的探春也恨不生為男兒身,站得更高的二哥哥卻恨不生為女兒身。初見黛玉時擲玉發癡,只因“家里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么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保ǖ谌兀┳钣袟l件成為“賽西門”的賈寶玉,沒有如同賈珍、賈璉、賈蓉等人一樣墮落放縱,沉淪欲海,自是警幻所說“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有對女兒性的敬意、對男人性的警惕伴隨。凡是與女兒相關的故事、物品他都無比重視,就連劉姥姥忽悠大家的一個女兒故事,也會引出“村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第三十九回)。然而,寶玉沒有因為慕女而流失男性氣質,只是更加細膩儒雅、慈悲親和。這一點很重要,與溫柔敦厚、男作女聲、訓練順民的儒學詩教氣質、戲曲旦角氣質完全不同。

四是護女抑男。

女兒教主以欣賞、模仿、親近女兒為樂事,以關懷、愛護、縱容女兒為義務。見過襲人家里幾位親戚姐妹,就會憐惜到自恨生在深宅大院,應與鄉野女兒換位;詩社活動中屈居女兒下風,反而是他最開心的事情。其他更有:情切切良宵花解語(第十九回),是為黛玉;賢襲人嬌嗔箴寶玉(第二十一回),是為襲人;薛寶釵羞籠紅麝串(第二十八回),是為寶釵;齡官劃薔癡及局外(第三十回),是為齡官;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第三十一回),是為晴雯;白玉釧親嘗蓮葉羹(第三十五回),是為玉釧;情哥哥偏尋根究底(第三十九回),是為村姑;不了情暫撮土為香(第四十三回),是為金釧;喜出望外平兒理妝(第四十四回),是為平兒;茜紗窗真情揆癡理(第五十八回),是為藕官;投鼠忌器寶玉瞞贓(第六十一回),是為柳五兒。身為公子且正在成長的教主,偶爾也會酒后失德遷怒茜雪(第八回),雨中失態撒氣襲人(第三十回),然而美瑜微瑕,無損其質。

必須指出的是:身為女兒教主,作為通靈寶玉的擁有者,寶玉既是女兒教精神、神瑛侍者神性的世俗載體,也是瑕瑜兼有的正常人。他與通靈寶玉之間是人與神、形與魂的關系,不可能絕對合一,“六耳獼猴”與“孫行者”的纏斗,偶爾也會出現在寶玉身上,俗人的特征同樣可見。難得在于瑜百瑕一,總體上維護了通靈寶玉的尊嚴,是女兒教精神最好的人間代言人。試圖用寶玉身上的微瑕否定他所代言的產品、主持的節目,不值一辯。

寶玉與薛蟠、馮紫英等行酒令時,首倡以女兒為題(第二十八回)。一曲短短的“女兒令”,行盡寶玉對女兒家的多少珍惜、欣賞、同情、理解:

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女兒樂,秋千架上春衫薄。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后,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藥噎滿喉,照不盡菱花鏡里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雨打梨花深閉門?!?/p>

寶玉的住所“怡紅院”,源自元妃省親時把“紅香綠玉”改為“怡紅快綠”,看似偶然創意,實則大有深意。從大觀園這塊特殊的眾芳集結地、女兒教“實驗田”,到女兒教的“大本營”怡紅院,皆因元春而起,元春在《紅樓夢》兩個世界的溝通與女兒教的實驗里,起著極為重要的無意識助推作用,冥冥之中有天意,無心插柳神來助。紅者,花也;花者,女兒也;怡紅院,和悅女兒之所,正宜教主所居。

女兒教主護花失敗,只能悲芳恨摧,為女兒命運一大哭?!盁o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無奈自己是沒有神通的書生,大觀園也不是太虛幻境,愛博而心勞的教主終于只能面對眾芳橫遭風霜摧殘的命運,領教異端的宿命?!拔揖烤共恢琏┓噶撕蔚忍咸齑笞?!”(第七十七回)他既低估了父權能量,更低估了權力敏感,“非暴力抵抗”在“武器的批判”面前一敗涂地,唯有痛心疾首,紅樓夢碎。前八十回里最令他痛徹心扉的是晴雯之死,佚稿里自然是黛玉之亡。被寶玉追為女兒教精神偶像之一的晴雯,不過是個地位低賤到未詳姓氏的丫鬟,卻成為寶玉女兒教圣壇的首席大祭司,因為她的品性內質是對女兒教教義最好的詮釋,無辜的晴雯,堪稱整個大觀園里女兒性最純凈的生命代表。

第一,她天性健全,捍衛尊嚴?!捌錇橘|則金玉不足喻其貴”,晴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完全不把自己當成低賤的奴婢,譏誚投權媚勢的襲人是“西洋花點子叭兒狗”、得意賞衣的秋紋是“沒見過世面的小蹄子”。面對王夫人凌弱欺善的威風,強抱病體的她沒有一絲卑躬屈膝,有的只是不卑不亢、委屈抱恨。平日的晴雯更不會在寶玉面前奴顏媚骨,女兒天性嗔嬉自然,夏日撕扇,冬夜玩謔,無不風光明媚,舒卷自如。晴雯向往平等,渴望尊重,敢與寶玉生氣拌嘴使小性的奴婢有幾個?敢用撕扇明志表心的丫鬟還有誰?她不是不喜歡知己而非主子的寶玉,簡直就是簡愛與羅切斯特的紅樓版,只是不同于主動獻身的賤人,是靈魂之交而非肉體之愛,直至生命的最后時刻,終于對寶玉承認心中有愛,帶著遺憾去世,可敬可嘆。這樣的晴雯,怎不令女兒教主珍之惜之。

第二,她愛憎分明,憐弱嫉惡?!捌錇樾詣t冰雪不足喻其潔”,晴雯遭逐后小丫頭對寶玉說:“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與別人不同,待我們極好。如今他雖受了委屈出去,我們不能別的法子救他,只親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們一場。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們一頓,也是愿受的?!保ǖ谄呤嘶兀┣琏┙逃柾惦u摸狗的墜兒,堅守人格底線,活得光明磊落,越是被人看不起,越不想自輕自賤?!八哐?、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第七十四回),晴雯對個別丫頭怒其不爭的斥罵,盡可被人解讀成張狂,實為正直剛烈、怒其不爭使然。抄檢時就她敢當著眾人面,把箱子掀個底朝天,表明自己的不屈與對抗,與探春的耳光一道成為黑夜中唯一的兩束光芒(第七十四回)。這樣的晴雯,怎不令女兒教主敬之仰之。

第三,她形質兼美,心慧手巧?!捌錇槊矂t花月不足喻其色”,不光因為她長得不粗不笨,反而是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像林妹妹的“妖精”“狐貍精”“病西施”,更因本事超強,機敏伶俐,靈巧勝人,堪稱一枝獨秀。機敏的語言、謔辣的性格、默契的互動在晴雯身上隨時可見。晴雯為友擔當,心有靈犀,有傳帕黛玉、病補冬裘等事可鑒。寶玉傳帕黛玉時獨讓晴雯前往,意味深長(第三十四回),既是惺惺相惜,更是心有靈犀。為了知己寶玉,她抱恙臥床,仍然強撐病體熬夜補裘(第五十二回),不惜加重病情,此情此景唯有心知。對芳官回罵趙姨娘的痛快,她悄拉襲人示意縱容(第六十回)。有意思的是,梨香院諸伶里形肖黛玉的齡官,性格都與晴雯幾分相似。這樣的晴雯,怎不令女兒教主朋之友之。

第四,她心無城府,言語尖銳?!捌錇樯駝t星日不足喻其精”,晴雯活得透明,活得干凈,活得灑脫,與寶玉要吵就吵,要和就和,當著人面也不知收斂,言行率性。碰到麝月為寶玉篦頭,就調侃道:“哦,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第二十回);與寶玉拌嘴時遇到襲人失言,更加出言無忌到連辛帶醋:“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里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里就稱上‘我們’了!”(第三十一回)。簡直比林黛玉還林黛玉,酸辣十足,既是優點也是缺點,除了知己誰能理解。這樣的晴雯,怎不令女兒教主嘆之服之。然而這樣的性格不合俗眾,招人妒忌,“霽月難逢,彩云易散?!L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抄檢一回,徹底暴露“王母娘娘”對她的厭棄久恨,以及怡紅院眼線的真實存在,在權勢與媚骨的合圍下,年僅十六的青春生命就此夭折。這樣的晴雯,怎不令女兒教主傷之痛之。

萬千寵愛與千般無奈,終成一字一血的《芙蓉女兒誄》: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之前曰:

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游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奇。憶女兒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嫻,嫗媼咸仰惠德。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鉏!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故爾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頷。諑謠謑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既忳幽沉于不盡,復含罔屈于無窮。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于羽野。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余痕尚漬。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云之齒。委金鈿于草莽,拾翠盒于塵埃。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苔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鸚鵡猶呼;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萎。捉迷屏后,蓮瓣無聲;斗草庭前,蘭芽枉待。拋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折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陟芳園;今犯慈威,復拄杖而遽拋孤匶。及聞槥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自為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余衷,默默訴憑冷月。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君之塵緣雖淺,然玉之鄙意豈終。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以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茍非其人,惡乃濫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于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污慧聽。乃歌而招之曰:……(第七十八回)

由于晴雯與黛玉素有影實聯系,致晴雯的誄文與黛玉關聯頗深。當寶玉改句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時,“黛玉聽了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第七十九回)通常認為此文明誄晴雯,暗誄黛玉,確切地說應該是晴黛合誄。黛玉仙風玉骨,柔弱無助,透明無鉛,心儀知己,關懷在意,不從俗眾,都是女兒教主最珍視的品質。當初進榮國府時寶玉發出“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感嘆時,既有來自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神秘啟示,也有肖似晴雯的原因在內。隨著時光流逝,晴黛之間更加形神兼近,以上概括晴雯的主要特點,移到黛玉身上亦無不妥,區別僅在丫鬟與小姐的身份與表達方式不同,還有個性與程度的差異。

如果說晴雯是寶玉的精神知己,黛玉就是她的靈魂情人,兩人是所有女兒中最令寶玉敬愛痛心的對象,俱無善終。寶玉生命里有四個最重要的女兒:襲人是初試云雨的對象,寶釵是齊眉舉案的妻子;晴雯是互相欣賞的知己,黛玉是彼此珍重的情侶。最看重的兩位女兒,都沒有與自己達到靈肉共鳴的愛,都以死亡收場,這樣的結果是人為選擇還是造化安排?這更像一種有關女兒教里人性與神性的隱喻:女兒神性之于寶玉,是一種超越生理與心理本能,引領精神、凈化靈魂的存在,其生命載體對于寶玉的重要性,無法用兩性互動的形而下模式表達。兩位性愛對象的心靈世界最接近、認同世俗價值,無法與寶玉實現靈肉相契,愛的形而上與形而下如此分裂,情的悲劇自不可免。當然,寶玉還有一位特殊戀人——兼美,是綜合了精神之愛與肉體之戀的“兼愛”,而不僅僅是鮮艷嫵媚如釵、風流裊娜似黛,然而那是在天上。

從黛玉的“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第十六回),湘云的“只是犯不著替他們頌圣去”(第七十六回),鴛鴦的“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第四十六回),到寶玉對儒家忠君馬屁功“文死諫、武死戰”的調侃(第三十六回),都是扇在政老、赦老等輩臉上的一記記耳光。尤其他反感仕途,疏遠儒經,毀僧謗道,厭男慕女,交好優伶……這些今天看來皆非缺點的個性,給他帶來無盡的指責批判。如同寶玉這樣的作為,用世俗眼光看,就是吃著賈府的飯,罵著賈府的爛,你讓賈府情何以堪!成為賈府公敵遭受精神圍剿,完全是活該自找。對寶玉的毀謗指責,以淫魔色鬼、不務正業、弒君弒父為代表,“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第五回);對寶玉的防范,以耳目貼身、規訓箴誨為主,以算是曉情動理,仁至義盡,用心良苦。規箴不效則殺雞儆猴,或誅友滅情、清剿外圍,或笞罰身體、重創心靈,越來越近,越來越慘。

然而他無怨無悔?!都t樓夢》亦然。

“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第三十四回)

當人類遭遇各種不幸、體驗各種痛苦時,都想追根溯源,發現導致苦難的根本所在。然而發現的方法、思考的眼光各不相同?!妒^記》的不凡之處,在于這樣一種成功:在一個交通不暢、信息不通、溝通不便、相對封閉的古代中國,作者能夠僅憑一己之智,超越就事論事的世俗目光,從遠古精神中獲得啟示,從文化高度俯視蕓蕓,以悲憫情懷揭示籠罩各個階層與身份,成為他們無法擺脫的夢魘,導致社會不幸與個人悲劇的中國文化“原罪”:強大的儒教父權文化權力結構!

《西游記》與《紅樓夢》是耽于絕對權力、迷失權利之路的中國文化自我救贖絕響千年之后,兩次艱難無比的神話努力。齊天石繼續猖獗于歷史,補天石仍然成為大荒山棄兒,通靈寶玉以失敗命運重返青梗峰下,預示著救贖之路艱難漫長。然而,“石頭記”已經刻上棄石,中國古典文學終于擁有一塊與齊天石相對的補天石,破而后立,盡管它以悲劇結局,甚至只是部殘稿,仍然代表了精神的崇高、藝術的極致。

比較“四大名著”,可以發現它們有一個貫穿全部興趣或者思考中心的共同主題:權力生存!只不過前面兩部與后面兩部的價值取向截然相反。而它們對女性與女性價值的態度差異,與對權力欲望的取向完全同步:男權—權力的囂張,必定伴隨女權—權利的消亡;男權—權力的受制,必定伴隨女權—權利的覺醒。

《三國演義》是從肯定意義上書寫權力:“國家級”權力的獨裁爭霸現象,及其與之相關的形形色色的權力英雄。明明是覬覦江山社稷的半斤八兩,偏偏要分出什么正統與非正統;明明是同族相殘生民涂炭萬骨枯朽的爭帝悲劇,偏偏要用水淹七軍火燒連營的以恥為榮加以炫耀;明明是權力奴才與窮兵黷武,偏偏要塑造成道德楷模與智慧化身;明明是不擇手段的權力陰謀,偏偏要用道貌岸然的借口來美化。深得儒家文化口是心非真傳的三國中人,將權力作秀的各種伎倆發揮得淋漓盡致,甚至還影響了后來宋公明的山寨版三國。每一次爭帝上位,都要替自己的權力合法性尋找借口,該書用老二邏輯論證權力合法性雖然并不高明,卻最符合宗法文化的動物邏輯,最符合漢家天子的維穩需要與西蜀王朝的上位宣傳。書中對女性集體的輕賤,以劉玄德的名言“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為代表,女性不過是工具:性工具與政治工具。

《水滸傳》也是從肯定意義上書寫權力:各種“地方級”權力與江湖權力的上位謀攻現象,在高俅不走尋常路的謀勢、晁蓋火并地頭蛇的謀寨、宋江曲線求發展的謀宦里,有道是:朝野盡歌謀勢位,得失勝負俱普通?;鲁錾秸r雨,殺進東京讓旋風。在水滸的強權世界里,黑道白道俱在,同時也從客觀意義而非主觀意圖上,暴露了草根權力與上層權力的深刻聯系:當黑道土匪的權勢達到一定規模與氣候,可以公開站臺而不是地下經營時,就會成為白道政治的雛形,打家劫舍就會成為苛捐雜稅,人肉包子店與投名狀就會成為魚肉百姓,區別僅僅是竊倉小鼠與竊國大盜的“鉤誅國侯”。當權力籠罩下的投名狀現象、林沖恐懼癥現象、占山為王現象、火并王倫現象、三打祝家莊現象、征方臘現象、告密現象、舍正求義現象、暴俎民肉現象、捆綁無辜現象、快意恩仇現象、仇愛恨情現象等一直被水滸的后人演繹出各種古代與現代的政治版本時,我們不能不感嘆它對權力厚黑的高度熟悉與概括程度,不能不為它對華夏族群的強大滲透力感到震驚恐怖!對三國水滸不是從批判否定態度,而是從欣賞肯定態度出發的人,會將它們的權力毒素繁殖出新的品種,擴散到中國權力社會的各個角落。還是領袖一針見血:“做反面教材”,只不過反面教材的含義各有不同。書中不僅對女性,更對兩性世界懷有極端厭惡,好吃白菜讓豬先拱,王英、武大郎、宋江、楊雄之于扈三娘、潘金蓮、閻婆惜、潘巧云無不如此。李逵對狄太公之女涉足性愛的殘忍,更達到令人發指程度。女性或是風流放蕩的淫婦禍水,或是五大三粗的女漢子,根本不配成為審美與情感對象,更不可能理解女性的正常欲求、發現女性文化的價值。唯一集魔女、女漢子于一體的扈三娘,被作踐到發配給淫魔王英泄欲,而且始終沒有話語權,唯一的開口,竟然是辱罵戰場上遭遇色狼丈夫的女人“淫婦”。另有一部時間處在四者之間炫耀“性英雄”的《金瓶梅》,對女性集體的基本態度更是“性百愛一”,同樣可用性工具與性妖魔來概括。

《西游記》是從否定意義上書寫權力:“宇宙級”(國家級的影射)政治的輪流做莊現象,及其權力猴子的信仰與體制改造之路,是魔獸爭霸權力輪回的神話終結。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迄今為止,惋嘆大鬧天宮、不諳取經意義的讀者一直不在少數。政治高壓下作者文筆迂曲,使小說的批判意味成為謎底,啟蒙價值始終不彰。書中對女性世界不但沒有反感,反而客觀展示了對女性的審美與欲望是正常男性的天賦。取經隊伍的組織者與保護神,就是漢化以后由男變女的觀音菩薩,她對唐僧師徒尤其孫悟空的點化與拯救,代表了與女媧精神一脈相承的愛與拯救的女性文化力量。觀音“金箍圈”對變幻多端“金箍棒”的約束,可以解讀為女性力量對男性暴力征服本能的改造。唐僧所經八十一難里,有不少是女王、女妖強行求偶,高僧面對軟語溫香屢經誘惑,依靠強大禪定得以全身,然而并非冷血拒絕,只是神圣召喚與凡俗人性不可兼得,只能通過人欲考驗凈心歸佛;盡管行者未近女色,卻非不解風月,屢屢善意調侃師傅面對女色誘惑的小鹿撞懷;八戒身上更體現了男性欲望與女性誘惑的人性真實,欲望的焦慮與克制,是對凡俗情懷的承認。

《紅樓夢》也是從否定意義上書寫權力:寫實意義上的“家族級”、神話意義上的“人間級”政治的父權霸主現象,窺家見國,識民知族。書中的權力中人、權力下人集體走向毀滅,父權的驚人強大令人悲觀,發出拯救的呼喚。它不是那種只寫了家族生活,塑造了鮮明性格,融入了時代氣息的普通寫實級小說,是繼《西游記》之后中國文學又一次更重要的神話啟蒙。它對女兒世界的態度如前所析,女性文化的解毒劑意義,濃縮為主人公的女兒崇拜信仰情結,成為男權崇拜的批判武器、男性世界的拯救力量,詳前不贅。

三國水滸采用歷史敘事的現實書寫策略,西游紅樓采用亦幻亦真的神話與幻實書寫策略;前者意思明白如話,后者意味幽曲如虛;前者迎合官府與民間主旋律而能曉暢,后者有?;蕶鄬V菩枰荒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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