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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瓷

2017-11-25 10:02小乙
唐山文學 2017年3期
關鍵詞:涼粉梅子老師

小乙

青花瓷

小乙

1

一宿的雨。天亮放晴,甑子場又沐浴在仲夏的晨曦里。魚鱗般的屋頂跳閃著光,土灰色的泥墻透出亮麗。青石板大街上,店鋪陸續開了門,屋檐下飄著招旗,門邊的石缸溢滿一池綠。梅子這個時候從郵局出來,正往家里走。素色裙,綰著發髻,紅撲撲的臉,眼睛細長如豆莢,像畫里飛出的蝴蝶,惹得一路目光追逐。

走過糠市巷,一輛出租車緩緩滑來,主駕探出頭:嗨,到哪兒?送你!梅子眨眨眼說,阿冬啊,當然回家唄!說完,也不客氣,鉆進了車。阿冬送她到上場口,又說,梅子,什么時候賞個臉,到三峨山踏青。梅子嗆著似的說,你想中暑???阿冬說,你驕傲!梅子溫和地白他一眼,走了。

梅子是九十年代的中專生。畢業后,在縣城碳素廠上了七年班,單位垮掉。那時她媽病逝好些年了,她爸梅叔剛從糧站退休。她便回了甑子場,在自家鋪店賣涼粉。梅子長得俏,找梅叔說媒的不少,可她就是穩著不動靜。梅叔動員了她兩年,去年春終于嫁給了出租車司機曾健??赡甑?,曾健搭人到峨眉,結果被劫財劫命。警局很快破了案,可梅子成了年輕的寡婦。

梅子到家,梅叔剛拉好攤架,又剁了些姜蒜。忙完,阿冬又來點涼粉吃。這阿冬叫梁冬,跟曾健是同行,以前也追過梅子。今年常來,一坐就是好半天。阿冬吃完,說,梅子,你嫌踏青太熱,要不去玉帶湖劃船。梅子懶洋洋地笑,生意忙,沒空啊。梅叔接過話頭,這攤兒還有我呢。梅子被將了軍,猶猶豫豫答應下來,把時間定在明兒下午。

阿冬走后,梅叔去公園打牌了。她坐在攤架前,吟起詩:

雞公車吱吱呀呀/叩開了鋪面的門板/天鵝蛋在油鍋里打旋/紅苕糊舞出客家的粉線/滿桌的小吃滿屋的方言/席間,都是故鄉的美食香甜……

有人影從鋪前晃過,她趕忙抿緊嘴。人一走,接著吟。挨過黃昏,夕陽凋零,她開始拾掇攤架,手機忽然響起。接通,對方的聲音很有磁性,說自己是《鄉情》雜志社主編高松。她心猛地掀起海嘯,顫著身子說,高老師,我叫梅子……叫小衣就行。有什么,您盡管指教。高松開朗地笑笑,小衣,你的詩,畫面感很強,意象捕捉也細膩,想用你的稿,不過希望結尾再提升一下主題。梅子激動得舌頭打結,今早剛去郵局查過,這稿到您那兒,都一個月了,以為被斃了呢!我馬上改!高松忙說,那明下午要給我。我這邊暫時沒接網,收不到電子稿。你改好,電話里先溝通。梅子繃緊神經說,老師,您雜志社不就在縣城嗎?我到時親自來請教您!高松遲疑幾秒,也行吧。

接完電話,梅子的心雀躍著,恰好有個女孩哼著歌跑來。她說,小妹,對不起,收攤了,明天請早!

2

翌日中午,梅子趕車去了縣城。路上,電話響了。她心弦一緊,高老師催稿了?卻是阿冬的電話。她摁住胸窩說,對不起,阿冬,今天遇到緊急事兒了,只能改天!

《鄉情》雜志社在北泉路書南安置小區里。高松開門時,正端著碗泡面。她注視他片刻:瘦高個,古銅色皮膚,飄逸的長發,窄臉,高鼻梁,眼睛清澈如寶石。她在他目光里陷了好一會兒,才抬頭,拘謹地掃了一圈,就客廳中間擺了兩張大方桌,電腦,筆筒,一大疊信箋。

高松收起泡面,說,小衣,請坐。這兒寒磣,別見笑。一個人創業,很難啊。梅子又胡亂瞄了幾下,說,簡潔明亮呢,雜志也肯定會辦得很好!高松豎起右手食指說,借你吉言。我朋友告誡我,說這刊弄不好會死掉。梅子偏頭望著他說,我支持您,老師!您一直都從事文學工作吧?

這一問,高松的話閘打開,我啊,在茶店鄉呆了三十年,種過莊嫁,當過木匠、油漆匠,還在那兒教了七年書。然后到縣城,當了幾年記者和編輯,現在干脆自立門戶……梅子投入地聽著,心平靜了許多,說,老師,我在學校讀的是理科,可也一直愛文字。在大家眼里,我是個怪人,因為晚上老把自己關在屋里,從不在街上溜達。

哦,原來是躲著看書寫字。

是啊,這是我的秘密,我爸也搞不明白我干些啥。其實我就是單純地喜歡文字。高松翹起大指拇說,對,搞文學就是不能功利!我就是因為對鄉土文化癡迷,所以才走這條路!

兩人聊了好一會兒,梅子才想起似的掏出紙箋,老師,這詩我改了一宿,麻煩您指教指教。高松接過來,低聲誦著:

……雞公車吱吱呀呀/碾醒了八角古井千年的佳話/四方塔下的歌聲/穿越甑子場的繁華/茶香從會館里漫出來/彌散著對故人濃濃的懷念/雞公車吱吱呀呀/揭開了青瓦灰墻里/千戶家譜的秘密/一盞陳釀,濕了的青石板街/埋藏著先輩低沉的步調/合上的鋪板門,鎖住了我的思緒/也鎖住了千年歷史的記憶……

高松眉頭一會皺一會松,梅子緊張了,感覺眼前的空氣都要擦出火花。少頃,高松說,不錯不錯,你蠻有天份。中午我再琢磨琢磨,到時電話溝通。

好啊。梅子緩緩起身,對了,老師,能發一點您的作品讓我學學嗎?高松馬上取出一張軟磁盤,說,沒問題。這就拷一些給你,有詩和散文,大多在《詩刊》《星星》《四川文學》發表過,但未必寫得好啊,多提意見。

3

梅子在下午接到高松電話。他說,小衣,我改了一個字,就把“濕了的青石板街”改為“醉了的青石板街”。

梅子聽完,頓了一下,唱歌般地說,老師,您這一改,那客家的歷史味兒出來了!高松笑道,這詩就上這期!也讓你等久了……接完電話,她躲進里屋跳起舞來,又咀嚼著他上午的話:一個人創業,很難。那是說,高老師現在單身。心一下漾起來,可馬上打個浪頭,可我……結過婚的。她臉上的喜悅迅速凋零,要不先看看老師的文章,先了解了解他。想著,表情又抽出綠芽!

梅子在高松的詩里泡了好些天,看得眼睛有些澀,于是買了兩個筆記本,晚上伏在電腦前,邊抄邊念,又開始學著寫散文。夜深了,就躺在床上,抱著本子讀,碾磨那些詞句:拽住暗夜的衣角,思緒測著夜的長度……讀了一個多月,那字里跑出人影來了。她在幽暗中凝眸細看,長發飄出無限意蘊,眸子閃亮,嘴角浮現月牙般的笑。感覺那人影就是一首飄動的詩!高老師!梅子輕喚一聲,睜開眼,天亮了??砂滋熨u著涼粉,意識依然羈留在夢里。

梅子好想給高松打電話,可又不知道說什么。心里這樣欠著,一直挨到中秋那天,郵遞員把《鄉情》雜志的樣刊送來了。她翻開自己的那頁詩,眼里一下汪出淚來。那一刻,她想都沒想,撥通電話,哽咽著說,老師,我的詩變成鉛字了,謝謝您!高松卻嘆口氣,這一期比預計的遲了半個月。不過,看著你們開心,再苦我也值得!

梅子急了,哎啊,老師干嘛這樣說呢,以后我還要投稿!我……下次投散文。高松略帶興奮說,好啊,刊物宗旨就是扶持文學新人!梅子說,老師,好些時候都想請教您,可又怕打擾您……高松馬上接過話頭,現在網連接了,你加我QQ吧。不過我事兒多,回復不一定及時……

梅子留下QQ號,又跑進里屋舞圈,舞得就像一抹水波。外面有人喚她,出來一瞅卻是阿冬。阿冬舔舔嘴唇說,梅子,這些天忙不?上次不是說去……梅子剪斷他的話,阿冬,今天我請客。然后走到攤架旁切涼粉,阿冬,你喜歡看書嗎?阿冬說,以前看吧,古龍的梁羽生的?,F在沒事兒就打打牌。梅子又問,讀詩不?阿冬搖頭,梅子撇撇嘴,阿冬忙說,要不我學學。梅子說,不用,我隨口問問。

阿冬吃涼粉時,支吾道,梅子,你什么時候有空……梅子表情軟著,聲音卻有些硬了,阿冬,我習慣一個人過日子。店里一下沉寂。阿冬吃完,低頭離開了。

對不起,阿冬。望著他背影,梅子在心里說。

4

梅子加了高松QQ。素描頭像,也是長發,不過有些凌亂,感覺有疾風劃過。她發了條消息:老師,您頭像真酷!然后開始等回復。夜深了,天亮了,起風了,下雨了……頭像就是不閃動,仿佛在風中凝固了。

第二天中午,消息來了:你好,小衣。昨天在山泉拉贊助,才看到消息。又發張圖片,穿青色T恤,站在一個農家莊園前,身邊是個笑開花的女人。她心被錐了一下,那女人是誰?仔細瞅瞅,大概四十歲,臉黑不拉揪。哦,是莊園老板娘吧。她思忖著,有主意了。

快傍晚時,她提前關了門,換上白底藍碎花裙,到玉帶湖,挑一彎篷船,往湖中心劃去,又讓船家幫著拍照。她斜倚在船頭,捧著臉頰,夕陽投下來,把身姿勾勒得曲盡其妙。

梅子把照片發給老師,很快收到回復:真美!她像吃了勺蜜,膽也大了,問,老師,能不能再具體點?高松說,這啊,得讓你老公點評嘛。梅子心里咯噔著,好半天才回復,我就一個人。高松說,哦,那希望你的愛情像青花瓷。梅子說,老師說我像青花瓷吧?這一問,沒了回復。老師肯定是不好意思了!梅子樂起來,在這詞眼里陶醉好些天,又開始寫散文,寫客家小吃,也寫自己的涼粉攤。寫完發出去,心膽怯起來,也不敢問老師看沒有。

冬天時,梅子把高松的詩讀得爛透,也讀出他的心——那就是一灣湖水,澄清寧靜??筛咚蓞s從網上消失了,發什么消息都不回。她索性打去電話,高松有些沙啞地說,這段時間沒上網。梅子問,您生病了?高松說,不是,拉贊助去了。哎,或許我朋友說對了,這刊真的會……梅子一跺腳,老師別灰心啊,一定要堅持!我幫您!高松咳了幾聲,謝謝你,小衣,你幫不了的。梅子說,您小看我。高松說,這刊印一期,花的時間精力不算,光成本也幾大千。而且,現在愿意讀純文學的人,少??!梅子說,我讀。高松呵呵兩下,梅子聽出了笑聲里的苦澀。

晚上,梅子思緒翻騰著,點開老師的征稿貼,抄下雜志賬號。翌日到銀行,轉了兩千塊錢過去。第二天,高松打來電話,小衣,你昨天怎么往我卡上打錢?梅子自如地說,打什么錢?昨天我跟朋友在新都寶光寺燒香呢,保佑涼粉生意紅紅火火。這大冬天,沒人光顧,你又不來!接完電話,心里竊笑,讓老師納悶去,偏不讓他“破案”!

阿冬依然來店里吃涼粉。有一天,梅子實在按捺不住,問,阿冬,什么時候帶你女朋友一塊來???阿冬表情僵硬,我也習慣一個人過日子。梅子不敢再多問。

除夕那天,甑子場比往常熱鬧很多,梅子的涼粉攤前一直圍著人。忽然,她聽到有清脆的童聲喚她。循聲望去,是個小男孩,大眼睛,鼻梁也蠻高。她掃了眼旁邊,驚得手里的勺差點掉。是高老師!穿件棉衣,提個紙袋,瞇細眼笑著,眼角聚出皺紋。梅子請他們進來坐,心里卻打起鼓點。忙完,她即刻問高松,老師,這是您孩子?高松點點頭。她又問,那您夫人呢?高松說,在茶店鄉陪我老母親。今天購年貨,順便帶孩子來瞅瞅熱鬧。梅子的心一下破了,表情冷了又冰,冰了又成巖石,嗓子飄出聲音,哦,好啊。

高松掏出一疊錢遞過去,小衣,謝謝你!要不是你幫忙,這刊歇到現在也出不了。梅子嘴唇微微顫兩下,留著吧,還買年貨呢。說完,眼潤了,趕忙轉身,從墻角捧出些蒜,埋頭剝起來。那孩子鬧著要走,高松把錢放攤架邊。梅子的淚滴了出來,滑在鼻尖,便把頭埋得更低。高松又從袋里拿出幾本書,說,這有我前些年出的散文集。你若不嫌棄,有空看看。小衣點點頭,淚珠打在了蒜頭上。高松帶著孩子,走了。

過完年,梅子收到高松好些消息,是關于寫散文的一些技巧,還附上實例。梅子看著,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也不理睬。只是每天讀他的書,也明白了自己的散文差距有多大,便把去年寫的那文拿出來修改。滿意了,又發他郵箱。不久,她在另一本散文集里讀到他的妻子。她叫李蕓秀,老師說他們的愛如青花瓷。文章里夾著詩:我們在苦難里摸索/在彼此的身體里/一次次滑過虛空的邊緣……天啦,這分明就是寫做愛!梅子看得臉頰嘴角旋出青,把這些紙頁全撕掉,燒成灰。哼,見鬼去吧!

阿冬再次來店里時,桃花快凋謝了。阿冬又約梅子踏青。梅子繃緊臉,斜睨著他說,踏鬼的青!嚇得阿冬打個顫。她臉又一下輕動,阿冬,去玉帶湖劃船。還真去了,也穿白底藍碎花裙。船上,讓阿冬給她拍照,問,我美嗎?阿冬猛點頭。她說,怎么個美法?阿冬額頭鼓著筋說,比明星還美。她嘆口氣說,俗氣,沒一點詩意。阿冬慌了,那……那像桃花。梅子說,桃花是蘭色的嗎?阿冬說,我回去讀詩,重新想想。

梅子回去,躲在屋里哭??迚蛄?,又抱著老師的書看。

5

高松又發來消息,說收到改后的散文,感覺不錯,寫出了古鎮一位普通女子如水般生活。梅子撅嘴,哼,上次還說我是青花瓷,這次就普通了,更是不理睬。

夏天,梅叔終于發話了,女兒啊,曾健走了兩年,你就打算一個人過下去?梅子悶了一會兒說,你不陪著我的嗎?梅叔說,當初曾健要留下個種子,我啥也不說。梅子不語。梅叔趁機追問,阿冬咋樣?梅子轉身進屋。梅叔挑高聲音,你倒底要啥樣的?!梅子丟了句,瘦點,長發的。梅叔說,那是鬼!

秋末,梅子真收到了“鬼”寄來的雜志,刊了她的散文。晚上,她發了條消息給高松:收到樣刊,謝謝??镛k得順利嗎?高松很快回復,依然說贊助難拉,刊物難辦。梅子跟著郁悶起來,問,那咋生活?您一大家子人啊。沒想到,這一問,高松跟她絮叨起來,說妻子生孩子不久,得了肝病,家里窮,就在當地開藥吃,耽誤了病情,發展成肝硬化。后來孩子念書,光靠鄉村教師那點錢,沒法應付。妻子病稍穩定些,他只得離開茶店鄉,出來打拼。

梅子的思緒像海浪一樣蕩來蕩去,蕩出什么,自己都不敢多想。高松又說,前些日子,妻子病情又反復。想來想去,老母親年紀越來越大,雖說身子還硬朗,總不能讓她照看媳婦,干脆讓妻子住縣城,讓老母親在家看管孩子。

梅子聽著,心一下死水般不動了。

不久,甑子場文化站從雜志看到梅子的文章,專程采訪她。梅子一下出了名,慕名求愛的人更多了,還拿著詩啊畫啊當籌碼。梅子卻暗自嘆道,高老師出現了,沒人能代替了。這一想,每晚又忍不住給老師發消息。有時他回了,有時沒反應。時間一長,她悟出“秘密”:李嫂的例假是在月底,因為那段時間老師睡得特晚。月初,老師睡得早。哼,該死的月初!她就偏在那些時候找“岔”,纏著老師聊天。

阿冬再次來店里時,梅子結實吃了一驚!他瘦了,蓄著長發,像根玉米棒。梅子苦笑,你瘋了!阿冬說,你老爹說了,你喜歡這模樣。梅子掐他一下,見鬼吧,我喜歡詩,你會嗎?阿冬即刻深情地望著她,你是一束光,我是/宇宙的黑洞,你是/一滴水,我是/憂傷的大?!纷佣轮?,行啦,你是阿冬,好好開出租車吧!阿冬目光一下散裂成鱗片。梅子沉吟片刻,阿冬,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走死胡同!阿冬臉罩青色,我就在死胡同等你!梅子說,等不了,我在另一個死胡同。阿冬驚愕,又溢出絕望,忽然轉身,飛離地面似的疾步而去。

半年后,阿冬消失了,連同他的家人。有人說是搬進了縣城,有人說是到外省做生意。誰也說不準,梅子又哭了。梅叔開始給她介紹對象,賣家電、批發服裝的……梅子就像看爛杮子,看一眼就沒了興趣。梅叔罵她,她也不搭腔。一次,梅叔見她吃藥,把藥盒搶來一看,是治失眠抑郁的,心都碎了,再也不提婚嫁的事兒。

那時,梅子不再騷擾老師,只偷偷讀他的QQ簽名和空間,還有他博客上發布的信息:雜志出刊了,孩子考了第一名,老母親剪的漂亮紙花……老師偶爾也給她發消息:新作品獲獎了,為某個企業編輯專題書、參加作協的采風活動……

梅子身子里也蟄伏著另一個欲望——探尋李嫂的動態,可老師從來不提她!她內心的藜蒺慢慢軟了,變成柔軟的觸角。其實老師是念顧我的,他明白我的心!

梅子每晚守著網絡,就像守著一口水量豐沛的泉眼,以維持生命活力。這春去秋來,梅子覺得白天是虛擬的,賣涼粉也恍惚著,晚上才走進屬于自己的真實生活:關門了,我去跟老師一起了!有老師“在身邊”,我的心那么靜,又能讀書寫字了。她寫詩,寫散文,也寫小說,發給小鎮文化站,發給縣作協。慢慢的,有些文上刊了,有些文還推薦到市刊。她把消息分享給老師,每次都得到一個大大的贊。是啊,有老師“陪”著我,我寫作也那么有靈感。

只是后來,老師似乎越來越忙,不再收到他發來的新作品信息,雜志改成了月刊《城鄉文藝》,還創辦了文化傳播公司,跟好些文友、商界人士采風……每次變化,她都對著高松的頭像說,老師,您做什么我都支持,為了生活,加油!

梅叔早不去公園打牌了,天天守在店里。一天,梅子說,老爸,天涼快,沒事到外面走走吧。梅叔謹慎地說,我也想啊,你一個人沒人陪,老爸不放心。梅子溫和地抗議道,我才不缺人陪呢,晚上,有……電腦陪著。梅叔看她有些不高興,馬上不念叨了,只是天天喝悶酒。滿六十五歲那天,正喝著,屋里電熄了,便搭著凳子檢查墻上的保險盒,一不留神跌下來,跌出腦溢血,第二天就走了……

6

梅子在某天接到了高松的電話。那聲音仿佛來自幽深的海底,小衣,不好意思,這么晚打擾你。我老母親這段時間有些不舒服,聽人說,甑子場上有位老中醫,想找他把把脈。梅子說,你說的是馮醫生吧,現在七十多歲,早沒出診了,就住槐樹村。我先幫你問問。要是能行,您們再過來。又問,老師,你現在更忙了吧?高松說,是啊,孩子如今在縣城念初中,老母親也住一塊了。梅子把手機握緊,那嫂子……高松哎了一聲,你嫂子命苦,生活剛好些,去年肝病惡化,撒手走了。

接完電話,她在店門口坐了半晌,直到甑子場暗淡下去,卻忽然感到生活的某扇門訇然洞開,一束光瀉入,逆轉了長久以來顛轉的時空。她看看墻上的掛歷——離老師初次見面已經八年了!自己居然毫無不滿和疑問地送走了一天又一天!她輕摁著心窩,那里依然有詩在飄動。又想著老師的話,你嫂子,命苦啊……胸口立即有小鹿亂闖,也不敢再想下去。

梅子去了槐樹村,馮老師去青城山避暑了,大概要兩周左右才回來。梅子離開村,立即到街上挑新衣服,就認準白底蘭碎花的裙。選好回家,又穿上試試,卻嫌小了。再瞧,哎啊,是我長胖了!梅子便每天一大早爬三峨山,爬得腳打出泡,每頓卻把飯量壓一半。

兩周后,梅子減掉五斤,馮醫生也回家了。高松開著一輛吉利車過來。梅子像看一束逆光,有些不適應:老師胖了,也沒留長發。梅子問,老師,伯母咋沒過來?高松說,她這兩天精神了些,又不愿出門。我專程過來謝謝你。

梅子買了幾個熟菜,回家燒好飯,又拿了瓶紅酒。高松說,我開車,哪敢喝。梅子說,沒讓你喝,我喝,紅酒養顏的。說完,張開雙臂,轉了個圈,老師,你看,我這些年變沒變???高松看著,聲音有些不穩,沒……沒變,青花瓷。梅子一下擁住他,眼淚涌了出來,老師,您再不來,這青花瓷都快褪色了。高松身子微微抖著,沒有,沒褪色。

兩人邊吃邊聊。梅子笑瞇了眼說,老師,您的詩,您的散文,早就爛透在我心里了。高松目光晃了晃,我好些年沒寫文了。梅子說,您太忙了吧,都做些啥呢?高松背臺詞似的說,文化活動策劃、圖書及畫冊編輯出版……梅子問,現在廣告公司多啊,也不容易吧?高松搖頭,有點區別,主要出書。梅子點點頭說,光審稿也很累人吧?高松大笑,大致翻翻罷了。那些書,又不賣,印上幾百上千本,拿給作者自己消化。梅子又問,雜志咋又改名了?高松說,不改早死掉。后來啥類型的稿都上,這也叫扶持文學新人。不過,扶持有條件,上稿得付費。梅子哦了一聲,望著他眼睛,那里面也還透著光,卻像被什么濾過,少了些什么。高松繼續說,我都奔五的人,改行難。以后決不讓讓孩子干這行。

吃完飯,高松準備走了,遞張名片給她,又馬上收回,說,習慣了,這太俗氣了。又說,謝謝你,小衣,這些年一直陪著我。有空來我公司看看,再也不是那安置房了。梅子注視著老師,他眼里多了些什么別的意味。

送走高松,梅子覺得酒勁上來了,暈乎乎地坐在電腦前發呆。半晌,她從書架抽出手抄的詩本,字跡褪了些色。她把手放在心窩,我的詩沒了,早沒了!心里念著,淚打在紙上,潤了。字映在眼里,模糊了。

幾周后,梅子將涼粉攤轉給了一位老婦。高松帶母親去看病,經過上場口,問那老婦:梅子呢?老婦說,不知道。

高松站了好一會兒,轉身上車,從行道樹下緩緩滑出,車影被拖出綠蔭,在陽光下消失了,就像從他人生里逝去的一抹剪影。

小乙,原名鐘志勇。70后,成都洛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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