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面板之王”王東升：突出重圍

李亦儒

在王東升的帶領下，短短二十幾年，京東方從一家電子元器件企業，成長為極具競爭力的全球顯示產業領先企業。作為中國企業及產業界自主刨新的先鋒人物，王東升被業界尊稱為“中國液晶顯示之父”“全球面板之王”。

憋屈的王東升

京東方科技集團股份有限公司（000725.SZ，下稱京東方）董事長王東升的手上有一道疤，這道疤他的員工們知道，他的合作伙伴知道，就連他合作伙伴公司里的員工都聽說過。

這道疤的故事經過演繹，己不止一個版本，其中一個版本是：七八年前京東方需要采購生產材料，王東升與一外企高管在酒桌上商談，對方瞧不起他，瞧不起中國人，瞧不起中國的企業，王東升報了欲采購數量，本想著如此大的量，對方會把價格報低點兒，可這個外國人卻表示，不但不給你便宜，還要抬高價格，因為除了我這兒你無處可買，有本事您就別買了。氣憤的王東升捏碎了手里的酒杯，英雄的手開始流血，心里開始流淚，據說縫了好幾針。

這件事后來被他反復提及，又是一次酒桌上，他再一次激憤不已，旁邊一家剛剛上市的制造型企業正在尋找新市場，其董事長聽完故事，看著王東升揮舞著的用來充當故事道具的啤酒瓶，也跟著拍了桌子：這事兒我干了，我要在我們國家生產這個東西。

兩位董事長都是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開始創業的，談論家國情懷時語氣嚴肅，眼神真摯且深情，令人不忍懷疑。

記者采訪了這位聽故事的董事長，據他回憶，那是2011年3月，一次正式的會議午餐上，王東升告訴他因為自己的國產化愿望，他想與京東方的材料供應商在中國合資建廠，請對方領導吃飯時，這家日本企業的總經理說：這是一個高技術含量的精密化工產業，對員工和生產線工人的素質要求很高，所以這個產業只有我們日本做得了，中國人做不了。中國人不守紀律，過馬路都要闖紅燈，但是有一部分中國人做得了，就是臺灣人，因為我們日本人統治了他們五十年。那時王東升攥碎的是葡萄酒杯，到醫院縫了整七針，并且還在飯桌上怒斥：你給我滾，我京東方就算停產也不買你一片貨！“這是我們民族的恥辱?！蓖鯑|升指著這道疤說。

王東升的憋屈由來己久，京東方的前身是1992年瀕臨破產的北京電子管廠，在涉足日后多年的主業——液晶顯示器制造之前，京東方賴以生存的是與日本松下合資成立的北京松下彩色顯示管有限公司，核心技術在日企手里，王東升與其公司自然受制于人。

顯示面板是液晶電視的主要部件，液晶顯示器技術始于美國，日本最先將其產業化，所以直到1995年，全產業鏈的技術、幾乎全球的市場份額都為日本企業所掌握，成本居高不下，價格無從商議。

直到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部分生產線才從日本轉移到韓國與中國臺灣。三星、LG投入數十億美元，趕在新世紀來臨前占領了全球液晶顯示市場份額的16%和15%。日企則與臺灣聯手應對韓國液晶產業的飛速發展，2009年時，臺灣液晶面板的出貨量已在全球占了40%以上。

因為受到技術封鎖，王東升2002年才正式涉足。他主張收購了因亞洲金融危機而陷入財務困境的韓國現代集團的液晶生產業務，加上緊隨其后的產線與分銷渠道收購，他被稱為當時“液晶市場上最兇悍的買家”。因為收購過程耗時且有內外阻力，財新網2007年在《瘋狂的液晶》里寫道：“或許正是因為親身經歷了企業沒有核心技術的難處，京東方董事長王東升日后對于收購大液晶面板的核心技術，表現出超常的熱情和執著?！迸c韓國政府一樣，中國政府也為本土企業提供了豐厚的現金和有力的政策支持。

這樁收購案給了中國企業打開液晶市場的機會，也讓韓國政府在2007年頒布技術保護法防止產業技術外流，規定以后出售核心技術須經國家批準，日本也不允許顯示屏企業在中國建廠。

他人的氣急敗壞也許讓王東升更加樂觀，他1994年就想進入液晶領域，金融危機下岌岌可危的外企讓他看到了蛇吞象的機會，待收購完成，真正擁有了液晶面板技術時，前后已花費近10年時間，此時面板也越來越貴，價格增幅達35%，他全速籌集銀行貸款，著手建立預計投資12.5億美元的五代TFT-LCD生產線——領軍世界的愿望似乎觸手可及。五年掙扎

三星在液晶面板領域曾歷經12年的虧損，臺灣面板廠商扭虧為盈的平均時間也是10年起。京東方的一系列問題讓其無法不像同行業企業一樣，面對初期的巨額虧損。

2005年5月，京東方五代TFT-LCD生產線開始量產，產能為每月6萬片。但與兩年前生產線籌建時不同，液晶面板經過全球的產能擴張，價格已不復往日，王東升籌建這條生產線時，全球有10余條大尺寸生產線陸續投產，等京東方實現量產，面板的“暗黑時代”恰好來臨。

京東方早年的員工常聽董事長教誨：“若想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企業，不能只盡力于獨善其身，還要盡責于兼濟天下，更要盡心于經世濟民。所以我們以產業報國作為產業人的本分。我們的愿景是，創辦一家充滿活力和價值創造力、最受人尊敬的偉大企業，為中國現代化和人類文明進步做貢獻?！?/p>

無奈的是，這樣一家致力于產業報國的公司，不得不繼續受制于人，以前是日本松下，如今是韓國三星。

京東方曾通過收購獲得了現代位于韓國的三條生產線及其液晶技術專利，但這些技術很難直接轉移到國內的五代生產線，因為面板的生產制造必須靠核心的技術人員長期把控?！绊n國一位工程師到中國出差，有時一天的報銷費用竟然高達5萬元人民幣?！必斝戮W曾引述自一位京東方內部人士。習慣了高報酬的韓國員工背靠強勢的韓國工會，將京東方的運營成本再次推高。

更嚴重的是，韓國員工掌控著國內的五代生產線，他們以保證產品質量為由，選擇采購價格較高的設備與原材料，中方無計可施，控制權的爭奪是一場持久戰，王東升離徹底擺脫外來技術束縛還有一段路要走。

同一時間，韓國的二代、三代和3.5代三條生產線的局面也是資不抵債。所謂“幾代線”，指的是面板的經濟切割尺寸，經濟切割尺寸越大，生產的顯示屏尺寸越大，所稱代數就越高。競爭對手三星、LG、臺灣友達都己擁有更先進的六代和七代液晶生產線，京東方國內外生產線生產成本均居高不下，剛剛量產便己成為技術落后的生產線。endprint

2005年11月，各個尺寸的面板價格都大幅下滑，京東方主要生產的17英寸面板價格下跌13.53%，媒體紛紛用“波峰投建，波谷產出”來批評王東升決策失誤。

百億投入換來巨額虧損，2005年、2006年京東方虧損均超10億元，2007年3月，通過債轉股和股權出售，TFT-LCD生產線從上市公司剝離，避免了京東方的退市風險警示。

幾年前王東升堅持收購時，北京市領導對他說：“企業要走出去，中國需要面板。這個項目的發展，政府給予支持?！眹野l改委的一位副主任也說：“這個項目你們做成了，國家要記你們一功；如果失敗了，我還要支持你?！?/p>

領導們沒有食言，北京市政府推動，建設銀行牽頭了當時為境內企業提供的金額最大的一筆美元銀團貸款。

2005年4月10日，為解決京東方五代線資金短缺問題，建設銀行北京市分行聯手國內八家銀行，與京東方下屬公司京東方光電科技簽署總額為7.4億美元的銀團貸款協議。同年10月和2007年3月，五代生產線又兩次獲得北京市政府的政策貼息各9000萬元，以及北京市財政局的專項補助資金5327萬元。那年王東升40歲，頭發盡數變白。

替代之憂

關于王東升的出身，公開信息不多，給人留下印象的永遠是他產業報國的言論，如他的形象一樣忍辱負重：1992年放棄大好前程，臨危接手已連續虧損7年的北京電子管廠，帶領員工自籌650萬元完成股份制改造，創辦京東方的前身——北京東方電子集團股份有限公司。1997年京東方在深圳B股上市，2001年增發A股。

“我的先見之明源于我的替代之憂，我不能再讓企業在替代危機來臨時茫然無措乃至等死?！边@是王東升最常被引用的兩句話。

在經歷了聯想推出中國第一臺液晶顯示電腦，以及“中國的平板電視元年”等歷史性時刻后，背負著“連續融資，連續虧損”融資王稱號的京東方終于等來了行業再次回暖，2007年第二季度，企業終于開始盈利。

但可怕的2008年又來了，受全球金融危機影響，液晶面板再次崩盤，半年時間里價格下降60%。一片哀號之時京東方顯出強勢：與合肥市政府舉行了中國內地首條六代線的開工儀式，以175億元的投資數額成為金融危機后中國制造業最大的單筆投資項目。兩年后，北京8.5代線又投產，中國大陸有了自己的大尺寸面板。

王東升甚至于2010年提出了“王氏定律”，被稱為顯示產業的“生存定律”：若保持價格不變，顯示產品性能每36個月須提升一倍以上。這一周期正被縮短?！巴跏锨€”也試圖揭示技術價值創造驅動對于提升企業價值的作用和影響：由于液晶顯示產品價格下降趨勢不可避免，企業必須通過技術價值創造驅動不斷提升產品性能、成本力和產線效能，從而確保企業穩定盈利，實現良性循環和可持續發展。

近期，京東方的技術創新博得了眼球，其生產的OLED柔性面板被制成動圖在社交網絡傳播，與普通液晶面板不同，OLED面板可以彎曲折疊，即使還未成為主流產品，但業內不少人己認為液晶面板將被OLED面板取代，讓未來的手機、電視、可穿戴設備充滿想象。

Display Search的數據顯示：在LG宣布可以量產OLED大屏幕的2014年，OLED電視全球市場銷量為7.7萬臺，市場總額為2.84億美元。2015年OLED電視面板市場規模增長了10倍，達到77萬片。且機構預計，到2021年，全球OLED電視面板出貨量將達到1650萬片，市場規模將達到70億美元以上。

2017年10月26日，京東方成都六代柔性AMOLED生產線正式量產，該生產線投資465億元，產能為每月4.8萬片玻璃基板。擁有繼三星之后全球第二條已量產的六代柔性AMOLED生產線，京東方股價大漲。

同時，京東方2017年前三季度業績大增，利潤增長45倍。第三方市場調研機構HIS數據顯示，2017年前三季度，京東方智能手機液晶顯示屏、平板電腦顯示屏、筆記本電腦顯示屏出貨量均位列全球第一；顯示器顯示屏、電視顯示屏出貨量居全球第二。前三季度營業總收入為694億元，同比增長51.41%。

2005年京東方巨額虧損時，中金公司的液晶行業分析師祝偉評價說：“作為后來的技術追趕者，京東方只能采用技術上可行的成熟技術。不能立即跟上最新的技術變化，這決定了京東方在成本上的劣勢?！?/p>

在外企面前滿腹憤懣那么久，王東升終于可以再次問一問：“如果沒有像京東方這樣的企業，國內IT產品生產商得給牢牢掌握面板行業話語權的日韓企業多貢獻多少營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