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耄耋之年

2018-02-26 13:32郝婷婷
延河·綠色文學 2018年12期
關鍵詞:大兒子小兒子生產隊

郝婷婷

她縮著身子側躺在炕沿邊兒上,額前的幾縷白發遮住了半邊的眼皮兒,她的頭發又有些長了,但沒聽說誰要給她剪頭發,她想興許是冬天,孩子們怕她冷便不再張羅著把她的頭發剪短。她雙目半睜,注視著地上的火爐子,火爐子里似乎沒有生火,屋子冷得讓她想起多年以前一到冬天她帶著孩子們下到院子里的地窖,從地窖的小土洞里挖出馬鈴薯,南瓜和半筐子的土豆。她把它們洗干凈,用刀子或切成塊兒或囫圇個放到大口徑的蒸鍋里蒸??贿呍钐爬锏幕馃谜?,不一會兒大半個炕就暖了,過上半個來小時,鍋蓋四周冒著一圈兒白騰騰的熱氣,并散發著馬鈴薯,南瓜的香甜氣。等到鍋蓋一揭開,孩子們便圍了上來,排著隊迅速瓜分了鍋里的食物。她想到這兒真想現在能吃上一口熱氣騰騰的馬鈴薯或土豆、南瓜。

老太太微微轉頭看了看掛在墻上的鐘表,她又看了看門口,側耳聽了聽門外,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被風吹起的紙片兒,塑料袋兒拍打地面嘩嘩作響的聲音。她突然嚶嚶哭了起來。眼淚從她深陷的眼窩里流淌出來,就像是在干涸的大地上剛被鑿開的井眼兒緩緩地悄無聲響的慢慢地一點兒一點兒的往外冒著水。她一邊玩兒哭一邊兒心里狠狠地罵著幾個兒女。

她想到了不久前的那個下著小雨的清晨發生的事兒,她想如果沒有這件事兒她現在便可以像往常那樣早早的起床,做飯,吃飯然后一個人在屋子里發呆,盡管她一個人要完成這些動作十分緩慢,但好歹她那時的手腳還能動彈,她可以慢慢地挪著步子,慢慢地轉動著身子在她的那孔土窯洞里??扇缃?,她只能在這土炕上艱難地挪動自己了。這么一想,老太太哭得越發委屈傷心,嘴巴一張一合,還不時伴隨著啊啊的聲音,嘴里的牙齒都掉光了,嘴巴張開時里面像一個黑洞,眼淚像小溪曲曲彎彎得從高到低,從這側的眼角到鼻孔再到嘴邊流啊流。畢竟老太太已經快八十歲了,但她或者她身邊的兒女們似乎沒有意識到八十歲的人已是半個頭埋進土里的人了,不然也許不會發生半月前的那件事。

就在那個清晨,她拎著一只泔水桶邁著顫巍巍的步子從屋里慢吞吞走出來,拐過一處屋角來到院子背后的下水處,她彎下腰,把擱在地上的小半桶泔水倒了下去,拎著桶返回時,或許是血壓猛然一高使得她突發腦溢血栽倒在地上,也或許她是先經被雨水打濕的地面一滑,然后摔倒在地造成腦出血,總之,她笨重的身體嚴嚴實實地貼在了濕漉漉的地面上。

入院后的第二天她才醒過來,話是不會說了,上下嘴唇也不對稱,上嘴唇斜斜的朝一側歪了一半兒。一側的胳膊和腿也不會動了,意識一會精明一會糊涂。又過了兩天,她可以勉強嗯嗯啊啊的應兩聲兒,她的大女兒便在床邊問:媽,認識我不?老太太眼睛向下看看哼哼了一聲,小女兒也湊上來問:媽,那我是誰知道不?老太太微微白了小女兒一眼沒出聲,好像陷入了一種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朦朧意識里,她的目光呆滯了片刻便轉向別處去了。于是旁邊的小兒子就說:唉,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二兒子插嘴說一會兒明白一會兒又糊涂。

老太太共有六個兒女,三兒三女,老伴兒在她四十來歲時便因病撒手人寰,一個錢仔兒沒留下,唯有六個兒女和欠債箍下的四孔窯洞。再有后山上生產隊分的幾畝地,那時大兒子和大女兒剛成家。其余的出工活的出工活兒,念書的念書。老太太靠著一年四季出工,種地,撿柴,拾炭拉扯著幾個孩子熬過了最艱苦的日子。一到晚上砌在窯掌底兒的大土炕上睡著滿滿的一溜兒人,一排的腦袋底下是橫七豎八的腿腳。后來漸漸的其中的兩三個腦袋從炕沿邊兒上的一溜兒腦袋中消失,有的跟原先自己的腳的位置打了個顛倒。還有的轉移到了家里并排擺放的兩個高一米寬八尺的棗紅色大木柜的蓋板上。再后來睡在老太太身邊的兒女們該結婚的結婚,該嫁人的嫁人,最后剩下她自個兒。她一個人在那張大士炕上睡了二十年。

又過了些日子,老太太可以結結巴巴說著別人似懂非懂的語言,旁人聽不懂她的話時便用:噢,對,行,好!這些字眼兒打發她。但老人精明的時候一點兒也不糊涂。她若聽到對方對她的問話答非所問,只會嗯啊對好的敷衍了事,她便斜斜的看對方一眼,凸出的下嘴唇向下一裂和歪斜的上嘴唇形成一個不規則的半圓同時便聽到她那不伸展的舌尖與口腔不默契的配合下發出貓一樣細聲細氣又含糊不清的話,旁邊的人若是依然沒猜對,她要么放棄和你們溝通,要么輕輕的從鼻孔哼出兩團氣,然后依然不清不楚的叨叨兩句。

在醫院住了半個多月老人才出院回到了她自己的家,現在的她是個十足的走不了路,說不清話,記不住事兒,聽不清聲兒的傻老太太了。

此刻老太太把自己側躺著的身子慢慢的轉回來平躺下,換換姿勢似乎可以讓她舒服一些。她看著自己住了大半輩子的這孔窯洞的窯掌心陳舊發黑的白墻面兒,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已經過世十多年和她同在一個生產隊的老姐妹馬桂英,唉,她深深地嘆了口氣,多年的老姐妹走得真是慘,活活的好好的一個人不知為啥一頭栽進了自個兒家的水缸里,她當時跑到她家去看的時候,她的老姐妹已經被抬到了炕上,整個人從頭到腳全濕了,半水缸的水一頭栽進去足夠淹死一個人。于是生產隊的人便私底下議論年輕的時候連白面都吃不上,天天累死累活的掙工分養活幾個孩子,那么苦的日子都熬過來了,現在呢,日子好了,吃白米白面就跟喝白開水似的真正的家常便飯了,反倒想不開了。老太太當然明白馬桂英為啥要解決了自己,興許全生產隊的人都明白,馬桂英的老伴兒去世多年,一個人拉扯三個孩子,她那三個孩子沒一個好東西,個個兒是禍害。大兒子又笨又懶天天窩在家里就靠年底生產隊分的錢過日子。二兒子是個大煙鬼,進出監獄就跟進出家門似的,馬桂英這些年把生產隊給自己個兒的幾個錢全被二兒子吸毒用了。再有一個小女兒,三十好幾了也沒結過婚,白天睡覺晚上坐臺當小姐,全生產隊的人就連光屁股的小孩兒都笑話馬桂英生了三個害人精。唉,老太太想到這兒不免為馬桂英喊冤。冤死的不止馬桂英一個,她還知道隔壁生產隊的一個老頭兒一個人在家活活凍死餓死了好幾天才被兒女們發現。老太太越想越是心灰意冷,難不成今天也是她自個兒的末日?她還不想死,盡管她癱了癡呆了也八十了,她多想能再活幾年,好幾年,能活到一百歲或者更長,想著想著她的眼淚又像雨點兒從兩鬢滑落下來,她抬起一只胳膊擦了擦。

她想到自己這些年含辛茹苦把兒女們拉扯大,可現如今她老了癱了傻了呆了也沒人管了。六個兒女都不管她了?老大老大雖說和自己住在一個院子,但她不指望,大老粗一個,一輩子窩窩囊囊,三棍子打不出個響屁,還時不時腦子犯病鬧情緒,一犯病就跑到老太太家里發脾氣罵人,要不就是跑到自己的兒女門上要自己借給他們的錢或者東西。老大這輩子從結婚到箍窯,再到給三個孩子成家立業全是老太太一手操辦,如今,大兒子也是年過六十的人了,老太太沒癱瘓前,她但凡有口好吃的好喝的總也惦記著老大,叫他一塊來吃。這不因為這口吃的,就在前幾天輪到大兒子來照顧老太太時,老太太告訴兒子以后不許吃她的東西,在自個兒家把飯吃了再來!難道大兒子因為這個所以生氣不來管自己了?二兒子倒是一輩子精精靈靈,在外面能吃的開,光景最好過,想當年二兒子十來歲時在學校跟人打架弄斷了胳膊,老太太一個人帶著二兒子坐火車去外地為兒子看病,一路上錢被偷過,被江湖郎中騙過,娘倆白天在人生地不熟的地兒一邊兒撿拾破爛一邊打問著名醫,晚上就住在破廟里,半個月漂泊在外,總算是把胳膊接上安全回到了家。二兒子不會不管自己她想,可是上回二兒子照顧自己時,她罵他嫌兒子沒有按時給她吃藥,并且吃了自己的兩顆降壓藥不承認硬說吃了一顆,她現在才不會像以前那么傻吃藥還節省,明明一天兩頓一頓兩顆的藥,老太太為了節省一天就一顆。這一跤摔的她可是想明白了,好好活著比啥都好,要想好好活就得按時按量吃藥。小兒子是老太太最心疼的一個,天天在外面打工看人臉色,老太太心疼還來不及怎么忍心再去拖累,可是,她還是最希望小兒子能天天時刻陪在自己身邊,她要他在她晚上躺下睡覺時坐在她身邊,輕輕拍打著她的后背哄她入睡,唉,也許小兒子不愿意再這么哄她了?也嫌她煩了?唉---又是拉的長長的顫巍巍的一嘆。她的三個女兒總該有一個靠得上吧,她總聽外孫女說女兒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可她也不敢指望,因為她知道她的女兒們這些年嘴上沒說心里埋怨她,怨她把生產隊給的遮光費全給了三個兒子,怨她這些年對兒子們的愛遠遠超過對女兒們的疼愛,可她清清楚楚地記著好像不久前女兒們也來給自己做飯、洗澡、洗頭發,該不會是因為她嫌女兒們用了她的衛生紙,要她們自己買紙用。老太太一輩子節省慣了,她看她們動不動扯那么一大塊衛生紙,她覺得那再大的屁股也用不了那么一長溜兒的衛生紙啊,她自己從來都是省著用或者不用,那爛報紙、廢紙那么多不一樣能擦屁股呀。

這時,突然間她聽到門被人推開了,她連忙把頭歪過來看了看,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說了句要是想尿尿喊她,緊接著又說了句不要下炕。說完合上門走了。老太太納悶兒這是誰,下炕?她一個癱老太婆怎么自個兒下炕。

她就這樣躺在炕上東想西想,七想八想,她偶爾知道她是躺在自家的炕上,可過一會兒她看看四周竟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哪兒,不清楚自己是否還活著,活著該是什么樣兒,死了又是什么樣兒?;钪痪褪浅猿院群葦€足了體力和精神好有力氣再為兒女們傷肝傷肺么。死了管他是上天還是入地她也顧不得去想這些了。

突然她似乎聽到門又被人推開了,有人在喊媽,老太太被一男一女扶坐了起來,她聽到那個男的喊那個女的大姐,她愣愣地看著對方,只聽那個女人說,看看,又不認識了,那個男人說,正常,咱媽算是恢復的不錯的了。又過了一會兒聽見家里來了一大波兒的人,又是在喊媽,媽的,還有奶奶,老奶奶,他們都沖著自己笑,老太太愈發糊涂了,他們笑什么呢,她一句話也沒說呀。老太太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一圈兒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人還是不知道咋回事。

“你們是誰???看著眼熟?!边@些人便你一句我一句的說:“媽,又糊涂了?我們是你的女兒春霞秋霞晚霞。我們是大寶二寶小寶!”

老人似乎想起了辨認出了什么猛然放聲大哭,“你們是不是要把我凍死餓死,不管我了???!”

兒女們瞪大了眼睛互相看看哈哈大笑。

“你們,你們這些不孝子,我還沒死你們就高興成這樣,我,我現在就去死!”

老人說著欲起身,左胳膊向后一撤輕輕支在身體斜后方,右腿一收,半個身體已經傾斜,這時她又恢復了原先的坐姿。

“我要尿尿,你們扶我?!?/p>

二女兒說:“媽,你已經好的差不多了,醫生可說了,你要自己慢慢活動,不能總讓我們扶,來,自己慢慢下炕?!?/p>

老人撅著嘴,不情愿的慢慢挪動著身體到炕沿邊兒上,兒女們把她攙扶到地面上待她站穩便讓老太太自個兒朝門口的馬桶走去。

老太太尿完尿重新坐回到炕上,她看到柜子上放著一個大大的生日蛋糕,她扭頭問他們:誰要過生日???

小兒子用手摸了摸老母親的頭說:我的傻老娘,昨天不是都和你說了嘛,今天我們要給你過八十大壽,你看,都來了,我們一大早出去買了很多你愛吃的菜,諾,還有肉!

老太太想了想,又看了看那些放在桌上的一堆紅的綠的黃的紫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兒的東西,她又看了看小兒子,看了看正在窯里七手八腳忙碌著的其他的人,還有里里外外進進出出嬉鬧的孩子們,她似乎又明白了什么,瞬間笑得像花兒一樣。

責任編輯|王 琪 劉思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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