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

張瑞芬

陽春三月，風清日麗。終南山像個睡醒的頑童，抖抖身子，樹啊草啊都被喚醒了使勁地抽枝發芽，野花已星星點點地綻放在山間的溝溝壑壑。清風歡唱著將鳥雀的鳴叫聲吹到了山下的農家院里，一到節假日，這里就熱鬧起來。

洛河正招呼來山里踏青的游客們。陽光照在斑白的發絲上，50歲的她顯得有些蒼老，不過看她敏捷地穿梭于廚房和院落之間，倒似乎是位健壯的中年婦人。由于她做的飯菜口碑極好，游客們陸陸續續坐滿了整個院落。不遠處，丈夫袁園忙著清掃院落，端茶倒水。歡聲笑語飄來蕩去，洛河覺得這日子過得踏實又幸福。

一、遇見袁園

洛河和袁園是在2012年認識的。那個時候，洛河的兒子吉祥剛從東北的一所大學畢業回到石榴城工作，洛河也隨著兒子一同回來。她在吉祥工作的附近租了兩居室，主要是照顧兒子的起居。安頓下來后，洛河在小區附近租了間小店賣起了兒童玩具。飽經風霜的洛河依舊對生活充滿了熱情，她把小店經營得紅紅火火。

冬天的夜晚，風呼呼地吹著，城市的霓虹燈依舊光彩照人。晚上9點多，洛河便準備打烊，這時一位60歲左右的男士走了進來，她招呼道：隨便選，快關門了給你優惠！他笑著說，我是來看看，一人無聊閑逛咧！你這么忙咋不雇個人？洛河答道，小本生意，咋雇的起咧？

男士便是袁園，妻子前些年病逝，兒子在外地工作，正是所謂的獨居老人。一天晚上，他在小區附近溜達，看到洛河在盤點店鋪。此刻的商場人影稀疏，滿臉疲憊的洛河正認真地歸整物品，夜燈將她的輪廓勾勒的柔和了許多，她不時地給熟人回話打招呼?？吹铰搴拥墓陋毢蛨詮?，他有些心疼，從此便經常踱步到附近看她幾眼，終于有一天忍不住前去搭話幫忙。洛河一開始很是戒備，后來漸漸熟了起來，也就把他當作朋友了。

幾年后，在征得雙方子女的同意，兩人喜結連理，回到終南山下的老屋過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園生活。洛河將院落收拾一番，做起了農家樂，日子過得充實快活。

二、前夫常順

往事不堪回首，十年前洛河正經歷著感情上的狂風暴雨。她被前夫常順的種種惡行傷得遍體鱗傷，甚至差點自殺。

時值盛夏，玉米已長到半人高，洛河坐在水井邊上約莫有兩個小時了，剛到地里的悶熱勁兒已有點褪卻。她的雙腿耷拉進井沿里，月牙白的短袖早已濕透粘在身上，花褲子也沾滿了黃泥。這件短袖是她的女兒買的，鞋子是兒子送她的生日禮物，一想到倆娃，她紅腫的眼睛里又充滿了淚水，本來要訣別于世的念想也斷了。是啊，她死了，尚未成家的孩子該怎么辦？

洛河抬起頭來，目光看向玉米地，她辛辛苦苦種的玉米也會成為那倆人的票子。想到這里，她蔫蔫地晃了晃腦袋，花白的幾縷頭發落到前額，滄桑不堪的赤褐色臉頰更顯老態?！盎丶?！”洛河大聲喊道，隨即收回雙腿，雙手支撐著地面艱難地站了起來，搖搖晃晃走向家。

洛河萬萬沒想到和常順的生活會如此不堪。當年的洛河因為高考落榜而抑郁至極。那天，洛河在院子門口摘菜，抬頭看到一個小伙子站在不遠處看她。小伙子正是20歲的常順，那天他去找好友玩兒，看到膚白貌美的洛河，頓時失了神，回去后就告訴父母要娶洛河。媒人過來說和，洛河一口回絕，她不想在農村待一輩子，她要像她的高中同學一樣從渭北平原走出去。常順在她家門前站了三天三夜，洛河被他的誠意打動倆人成婚?；楹蟪ｍ槍β搴訕O其聽話，在洛河的協助下，常順一步步成長為當地的“名人”。

九十年代正值音響DVD及唱片的繁盛期，洛河說動常順來到縣城尋了一門面房開始做音響生意，洛河想這大概是她和常順一起生活最幸福的時光。音響生意做了六年后，常順被一朋友說動想辦廠。他們回到老家建了一個模具制造廠，工人是附近鄉鄰，成了“常老板”的常順招呼生意往來，洛河負責后勤看廠。漸漸地，洛河和常順由生意上的意見分歧發展成生活中雞毛蒜皮的爭吵。直到洛河聽說他在外面有相好的去質問他時，常順無所謂地說，你也可以找男人??！洛河頓時像墜入萬丈深淵，付出了二十年的家就這樣搖搖欲墜，還不如死了算了，何苦過這破敗的人生呢？

在井邊的一番痛苦掙扎后，洛河從玉米地回到家，召集所有家庭成員?！半x婚！”洛河很鄭重地說出了這兩個字。婆婆勸和，兒女呆愣半天，這個曾經幸福的家最后分裂，女兒跟了常順，兒子隨了洛河。

三、迎風而立

洛河和常順這對模范夫妻的離婚傳遍了方圓百里。她想，是離開這里的時候了。在兒子拿到錄取通知書當日，洛河帶著兒子離開常家，并在兒子大學附近租了間民房開啟了四年的陪讀生涯。

要強的洛河拒絕了常順給吉祥郵寄的學費，為了供吉祥上學，她在學校附近做了三份工。沒過多久，洛河白皙的皮膚很快在繁雜的勞動中變得粗糙。吉祥經常從學?；貋韼兔?。洛河卻說，謝謝你圓了媽的大學夢，媽是想讓你學好本領將來安安穩穩過日子。

冬去春又來，花紅柳再綠，四年時光很快過去了。烏黑的頭發已經花白，皮膚粗糙發紅，身材嚴重走樣，美女洛河已不復存在，但她熠熠生輝的眼眸卻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和向往。離開東北回到了石榴城，洛河獨自一人回到了渭北平原看望年邁的母親?？吹缴n老的母親，倆人抱頭痛哭，母親破口大罵常順的種種不是，洛河不停地勸慰母親。后來她常?；厝ヅ惆槟赣H，不時聽到常順的種種，洛河只是微笑，心中再無波瀾。

她和兒子在石榴城過起了安穩的生活。吉祥在一家廣告設計公司工作。洛河就經營著小商鋪，日子過得平實而幸福，當下她就盼著兒子能成家，一樁心事也算了了。

時光是個好東西，它能讓仇恨變得淺淡，拉扯著熟悉的人成為陌生人。這些年，常順時常和兒子聯絡，洛河是知道的。她能看得出來吉祥已經不恨父親了，自己又何必像怨婦般計較呢。沒想到，洛河和常順的首次見面讓她有些悵然。那是一個午后，洛河在店里售賣玩具，猛不丁抬頭看到了已然蒼老的常順站在店鋪前。她走了出去，常順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對不起她的話，講了他不順遂的生活。洛河靜靜地聽完，淡漠地問他，你來干什么呢？常順吞吞吐吐地說，我那個廠子缺錢，你給我拿幾萬，你放心過不久我還你。洛河看了看他，片刻后說我問下吉祥吧。晚上回家后，她把這件告訴了吉祥。吉祥說，媽，你倆的事情我不多說，爸這幾年過得不好，他跟我說看能不能勸勸你和他復婚，你們怎么做我都同意。不過他生意確實不好，咱們能幫他就幫幫吧。洛河聽了很不是滋味，有些賭氣地對兒子說，錢借給他必須還回來。說完，洛河轉身回屋不再言語。

錢到底是讓常順拿走了，后來聽說他的生意還是不好。洛河左想右想，跟她又有什么關系呢？還是開好店過好自己的日子吧。

四、幸福來敲門

初見袁園時，洛河是有些警惕的。她的后半生就是陪著兒子成家立業，將來帶帶孫子，好好享受天倫之樂。在她未來的規劃里，再婚一事壓根都沒想過。

洛河的玩具店下午4點到8點是繁忙期，其他時間客人并不多，勉強能維持生計，她就又想干些別的活。吉祥規勸說，我已經有了工作，以后您就好好休養吧。洛河聽了欣慰不已。有時，她也會想念女兒，離婚后妞妞和她就斷了聯系。洛河覺得這些年挺對不起她的，就主動去看望妞妞，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袁園就是這個時候走入洛河的世，在洛河忙碌的時候，他就搭把手;不忙的時候，倆人就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春花開過冬雪落下，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袁園有半個多月沒來了，起初洛河并不在意，想著可能是太忙?？墒墙酉聛戆雮€月，袁園還是沒來。洛河有些慌神，就撥打了袁園的電話。袁園此時正躺在醫院接受治療，他這是慢性病心肌梗塞，需要慢慢調養。忽然電話響起，看到洛河的來電他甚是歡喜趕忙接起，他聽出了洛河的焦急和關心，心里暖暖的。

洛河問了地址就趕緊過去了，她甚至是一路快跑，緊張的快喘不過氣來。她在心里祈禱，袁園一定會沒事的，他不能有事??！洛河推開病房門，看到消瘦的袁園躺在病床上，心疼地眼淚吧嗒吧嗒往下落。袁園有些慌神，急忙安慰說，老人不都這樣嗎？誰不生個病折騰幾下？他慢慢坐起，打趣地說歡迎領導來慰問獨居老人??！洛河看他精神還好，懸著的心終于放下。

出院后，袁園找到洛河鄭重地對她說，我們一起過日子可好？洛河點頭答應，但很快意識到，他們在一起是兩個家庭的結合，不知道孩子們是否同意。她擔憂的面露為難之色，反問他，萬一孩子們不同意怎么辦？

袁園道，你的前半生是為了孩子過，后半生該為自己而活。倆人決定分頭去跟孩子們商量，值得慶幸的是，兩個孩子都同意了。倆人把孩子們叫回來吃了頓團圓飯，又去拍了婚紗照掛在客廳，婚禮就這樣簡單地舉辦了。

兩年后，吉祥娶妻。那天，洛河化了精致的妝容，把花白的頭發染的烏黑，穿了一身喜慶紅衣，美艷依舊。

城市的喧囂塵上讓袁園的身體日漸不適，他們決定回到終南山下好好休養，吉祥不放心，跟著一起回到老屋，將院落拾掇好才離開。洛河和袁園每日在山中漫步，在溪澗暢談，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綠葉的清新。經過兩年的休養，袁園的身體明顯好多了，閑不住的洛河在院中張羅著做起了農家樂。

如今，洛河兩鬢斑白，紅顏已逝，幸福卻圍繞著她翩翩而舞。洛河抬眼望向藍天，湛藍如洗，簡單而明快。她想，她的前半生養育了兒女，后半生遇到了幸福，已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