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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怪之義與人性之狹
——《聊齋志異·阿纖》賞析

2018-04-01 12:14李展新疆大學人文學院新疆烏魯木齊830046
絲路藝術 2018年11期
關鍵詞:阿英蒲松齡聊齋志異

李展(新疆大學人文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 830046)

一、阿纖形象的塑造

《阿纖》作為區別于《聊齋志異》中最常見的以花妖狐媚以及仙女鬼女為女主角的愛情故事,作者把目光投向了老鼠這一在《聊齋志異》中較為少見的精怪類型,重新賦予了這種日常生活中不被人們待見的小動物新的性格內涵和角色定位。跟狐媚動人的狐精,香氣四溢的花妖,妖嬈嫵媚的鬼女和純潔美好的仙女形象不同,對于鼠精阿纖的描寫很少有外貌、神態和語言的具體刻畫:阿纖第一次出場亮相對其形象的敘述只有“窈窕秀弱,風致嫣然”寥寥八個字,這也是全篇唯一對阿纖外在形象的刻畫,這一亮相也使得奚山初次見阿纖,就想把尚未婚配的阿纖和自己“讀書肄業,頗不頑冥”的弟弟撮合在一起;小說將近尾聲處提到阿纖離開奚家后借住房屋的主人謝監生“因窺女美,陰欲圖致為妾”,才算是再次照應了阿纖的外貌,由此可見,阿纖也是一個美麗動人的女子,然而本文中對阿纖形象的重點刻畫不在外表,也不在言談,而是在于阿纖和父親一樣助人為樂的古道熱腸、踏實肯干的勤勞致富和不計前嫌的寬容大度等種種高貴的品質。

阿纖作為鼠精,有著老鼠“寡言少怒,或與語,但有微笑”的溫良本性和善于儲存糧食的生存本能,更同時滿足世俗社會對一個賢妻良母的評判標準。阿纖未見到未來丈夫三郎之前,便謹遵父親遺命,第二次在路上偶遇奚山之時,主動向母親引見了奚山,完成父親在世時與之訂立的婚約。此時的阿纖優先考慮的不是自己未來的婚姻幸福,而是完成父親在世時的承諾,以及為成為遺孀的母親謀求一個安身之所,阿纖的守信孝順可見一斑。

嫁入奚家之后,阿纖也“晝夜績織,無停晷”,如果說善于把糧倉裝滿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自食其力的話,阿纖對于織布的一刻不停也算得上一位勤勞的主婦了?!熬尤哪?,奚家益富,三郎入泮矣”[1],這不能不說是阿纖持家、相夫的功勞。在生活穩定下來之后,阿纖也不忘叮囑丈夫,不要讓奚山向西邊的人提起她們母女二人,這體現出阿纖思慮周全,心思縝密的性格,懂得為自己平靜的生活提前打一劑預防針,也體現出阿纖對丈夫的信任和對人性多疑的體認。在夫家聽信流言對阿纖的身份起疑時,阿纖也只是自求休書,從未有過激言行,并在丈夫的幾句安撫下就不再掛懷,然而情況并沒有隨之好轉,夫家的愈加猜疑和奚山的用貓試探終于使得阿纖不再隱忍,借探望母親出走,這里體現出阿纖作為一個女性自尊自強的一面,雖然離開夫家意味著再度回歸漂泊無依,寄人籬下的生活,但是阿纖絕不委曲求全,而是勇于反抗,雖然是以一種委婉的方式,但也因此,把對丈夫的傷害降到了最低。

阿纖離開奚家之后,好幾年都沒有音訊,直到叔伯堂弟阿嵐在膠州表親陸生鄰居家偶然聽到哭聲才又尋到阿纖芳蹤,并為阿纖和三郎夫妻二人說和,從一個非直系親屬幾年后還對阿纖念念不忘則可從側面反映出阿纖在奚家時的貢獻之大,使得阿嵐自覺自愿為三郎說情,以求阿纖回心轉意。此時的阿纖已經徹徹底底變成了一個父母雙亡、無所依附的弱女子,但阿纖仍然沒有亟不可待的答應阿嵐的請求,她的回歸家庭也不是無條件的,她深刻的認識到要與丈夫過上沒有后顧之憂的生活,必須要遠離大哥對自己身世的猜疑和對自己小家的干預,這種深謀遠慮也體現出阿纖要把家庭生活的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獨立自主,不因自己是女性就唯唯諾諾,低人一等。阿纖有這種話語權,是源于對自己勞動能力的自信,因為自食其力,所以經濟獨立,這種懂得為自己未來生活謀劃和在家庭生活中化被動為主動的超前意識也是阿纖性格中的閃光點。

回歸家庭后的阿纖并沒有與大哥劃清界限、斷絕親戚關系,而是把公婆都接來自己家奉養,并不計前嫌,時不時接濟生活每況愈下的大哥奚山,面對丈夫的疑問,善解人意的阿纖回答:“彼自愛弟耳。且非渠,妾何緣識三郎哉?”[2]再次凸顯出阿纖不計前嫌、寬容大度的品性,且能設身處地的為大哥奚山對自己的猜疑找到合理解釋,周全兄弟二人的感情,對奚山促成自己姻緣的恩德銘記在心,并深諳親近周濟比交惡遠離更是長久維系自己婚姻生活和諧穩定的制勝法寶,此時無父無母也了無牽掛的阿纖不會再回歸到幻境生活中了,所以世間這個屬于阿纖自己的小家便是她全部的精神寄托和現實依附,經營和維護好它的運行也成為阿纖留存于世俗間的執著追求。故但明倫評點說:“用女言將上文一筆收盡?!盵3]通過阿纖為數不多卻堪稱點睛之筆的語言收束全文,升華了阿纖的人物形象和小說的思想內涵。

二、對社會現實的觀照與批判

除阿纖之外,小說中的鼠父古士虛和鼠母的形象比起人類社會中的冷漠眾生相也更具人情味。奚山初次出場,流落在雨中,“而夜已深,遍叩肆門,無有應者,徘徊廡下”[4],在饑寒交迫,舉目無親之時,是鼠父古士虛對他施以援手,作者不吝惜筆墨,對他進行了較多的語言和動作描寫,馮鎮巒評述《阿纖》中作者對鼠父的描寫時說:“看他層層寫一鼠子行徑,文家細處?!盵5]雖身為鼠類,但卻對孤苦無依的異類主動伸以援手,且毫無警惕和防備之心,體現出鼠父古道熱腸的俠義風范。雖年事已高,但不辭辛勞地為客人提供一個盡可能舒適的環境,體現出鼠父善解人意,熱情好客的主人形象。奚山向鼠父求親,鼠父交代出一家皆為寄居的實際情況,直接坦率,毫不隱瞞,僑寓的現狀也讓鼠父對收留奚山的義舉更添了一層溫暖的人性光輝。結親是奚山主動提出,并不是鼠父起初留宿奚山的初衷,然而他的義舉卻為他帶了一門親事,更體現出鼠父熱心助人的純粹和作者好心有好報的善惡報應觀念。鼠父僑居的身份與奚山寄居的狀態如出一轍,也讓奚山此時更能對鼠精一家的境遇感同身受,這無疑是奚山提親的前提和成功的催化劑。對于奚山臨走時用飯錢答謝,鼠父也堅決推辭:“客留一飯,萬無受金之理;矧附為婚姻乎?”[6]體現出其重義輕利的高潔品行,在其僅有的一次出場亮相中就展示出了當時世俗社會所稀缺的種種優良品質,不能不說是作者對冷漠人類社會的一種辛辣諷刺和無情嘲諷,而鼠父的名字起得也很耐人尋味,諧音暗合“故事虛”,也體現出作者對現實社會的失望和無奈,只能把這種對人性和道德的美好呼喚寄托在自己筆下虛構的幻境中的精怪形象身上。

另一個出場不多卻貫穿故事始終的靈怪形象鼠母,作為女性,丈夫去世后,在置辦女兒的嫁妝上打點的妥帖周全,“媼治奩裝甚備”,深諳世俗社會的禮數規矩,雖為異類,但與一個現實生活中的娘家人無異。作者還借鼠母之口,“此處人情大不平善,孤孀難以過度”,直言了當時的世事艱難,世風日下,連身為孤兒寡母的精怪都生活不易,并呼應了故事開始時奚山深夜投宿卻無人應答的冷漠世態民情。在面對好色房東謝監生想以不收房租換娶阿纖的無恥提議下,“數年不取其直,頻風示媼,媼絕之”[7],鼠母始終以女兒的幸福為第一考慮,嚴詞拒絕,雖然身為鼠類,失去棲身之所,就等于重新陷入了風雨飄搖、無可寄托的凄苦生活,然而鼠母從未想過出賣女兒來換取自身的安定,不為金錢所動;另一個原因或許也是鼠精一家經濟上從不需要依附任何人,所以才可獲得人格的獨立和精神上的自由。這里出現的房東嚴監生可算是該篇中唯一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反面角色,鼠母在世時屢遭拒絕的他本以為終于可以稱心如意的強娶阿纖,不料半路殺出個三郎,此時他又把幾年的房租一起合算,故意刁難夫妻二人,并拒收阿纖積攢的屯糧,只收銀子,雖然最終奸計沒有得逞,仍然讓讀者深深記恨了這位壞人婚事的反面形象,這一形象監生的身份怕也不是偶然,而是作者一直以來對科舉制度的嘲諷與批判態度的延續。

與阿纖的真心相待和為母親謀求一個安身之所的現實需求不同,人類社會起先發出婚約就是因為看中了阿纖的美貌,等阿纖嫁入后,也是因為阿纖的持家致富、晝夜不停的織布才使得全家上下都對她頗為喜愛,但當他們對阿纖的身份起疑后,便迫不及待的想要試探和趕走阿纖,當阿纖借故出走后,他們十分慶幸,并對三郎對阿纖的念念不忘施以嘲笑和責備,最終三郎也沒有抵擋住家庭的壓力,花重金買了一個妾,相比較阿纖和鼠母對于謝監生的威逼利誘而不為所動,奚山對待婚姻和感情的意志還是不夠堅定。而當阿纖出走,奚家再度陷入貧困后,人們才開始想起阿纖對這個家庭所做出的巨大貢獻,并不再在意阿纖鼠精的身份,想要尋找阿纖的下落,這又一次暴露了人們重利輕義、感情稀薄的丑惡嘴臉,不管阿纖的身份是人類或者鼠類,他們對她從來沒有給予過對一個家庭成員應有的信任和尊重,而是把她當做一個家庭的主要勞動力和為家庭斂財的工具,當阿纖如愿回歸家庭后,妾的去向也不再交代,體現出人類社會對于女性地位的輕視,女性只是男性的附屬品,只應該完成世俗社會所賦予的孝事翁姑,相夫教子,善于持家,對丈夫溫順忠貞,妻妾關系融洽的任務,即便在精怪題材中,也充滿了道德教化的色彩。

三、阿纖形象與《聊齋志異》中其他女性形象的同與異

與《阿纖》故事情節安排最為相像的當屬《阿英》,同樣是《聊齋志異》中不多見的精怪類型——鸚鵡,同樣是次要角色哥哥引出開端,開啟聯結精怪世界的重要情節同樣是為弟弟說親,故事發生的時間地點同樣是在荒郊野外的深夜,塑造的人物形象同樣是集真善美于一身的女性精怪和自私狹隘的男性人類,故事發生的重大情節轉折同樣是女主人公的精怪身份暴露后遭到哥哥的厭棄和抵觸,阿英做出的選擇同樣是不強留于人間,而是灑脫的離開,之后丈夫又都娶了妾。離開之后同樣在夫家需要幫助的時候竭盡所能,庇佑他們于亂世中得以保全并用法力幫助之前締結婚約的甘玨和哥哥的妾擁有姣好面容。只是最后的結局相比《阿纖》較為凄慘,與阿英前緣已盡的甘玨不聽阿英勸導,強留阿英與其行夫妻之禮,導致阿英遭受貍貓咬傷,命垂一線。奄奄一息的阿英懷著對甘玨的怨恨與嫂嫂告別,并從此再未返回甘家。阿英的結局是必然的,她與阿纖最大的不同就是并未從內心真正認可并融入世俗社會,故她一直回避哥哥和甘玨,每次造訪只與嫂嫂交流。但阿英身上知恩圖報、自尊自重的獨立意識和抗爭精神卻是和阿纖一脈相承的,她們都是具有自主意識和獨立人格的超前女性。而這種抗爭精神,在《聊齋志異》的另一篇花精小說《葛巾》中也有所體現,當丈夫常大用猜測自己的身份,親赴曹州一探究竟,又在葛巾面前故意吟誦贈曹國夫人的詩時,葛巾一氣之下,“與玉版皆舉兒遙擲之,兒墮地并沒。生方驚顧,則二女俱渺矣”[8],故文后作者的點評異史氏曰:“況真能解語,何必力窮其原哉”,表達了作者對理想婚姻形態和夫妻之間相處模式的向往:凡事不必刨根問底,雖為異類,只要能心意相通,何必非要追本溯源呢?這類精怪形象之所以對自己的婚姻生活和人身自由有如此大的選擇權與其經濟獨立和特異功能是緊密相關的。

阿纖能為夫家創造財富的“特異功能”不是阿纖鼠精身份的獨屬,而是頻頻出現于《聊齋志異》中其他精怪女性身上,她們不僅不同世俗女子要依附于男性生活,更比尋常男性擁有創造更多財富的能力,故在身份遭疑前都被夫家奉為賢妻良母和家庭的功臣,如荷花三娘子使家中“金帛常盈箱筐,亦不知所自來”,《狐諧》中“(萬福)凡日用所需,亦無不仰給于狐”;善藝菊,以賣花致富的黃英認為“自食其力不為貧,販花為業不為俗” [9];細柳堅持自己料理家政:“晨興夜寐,經紀彌勤?!边@也從側面反映出作者為和他一樣考場失意的落魄書生,尋求的一種心理和精神上的補償,為他們安排了美麗專情,聰慧勤勞,給他們的家庭和人生帶來轉折和契機的理想型伴侶,讓他們苦悶和灰暗的人生重新煥發光彩,得到另一種形式的補償,當中也有一些安于不勞而獲,渴望依附女性脫離貧困、改變命運的消極思想。

與《聊齋志異》人異戀中女性精怪占主導地位的婚姻模式不同,在《珊瑚》、《邵女》等篇中作者精心塑造了現實婦女的典型,鼓吹了女性為夫權而犧牲一切的奴性。由此也可窺見,作為精怪形象的家庭主婦比起人類社會的女性更具有現代男女平等的人權意識和合理的家庭婚姻觀念,也不失為作者對理想婚姻模式的一種向往。

結語:

《阿纖》綜合了《聊齋志異》創作的兩種模式,既有人入異域幻境,也有精怪幻化進入人世間,兩者的界限因為阿纖的聯結也變得不那么清晰可辨,然而精怪形象和世人形象的差別卻還是對比鮮明,這也是《阿纖》的主題所在,表達了作者對了世人身上或缺的古道熱腸、重義輕利、坦率誠摯、寬容大度、勤勞致富等種種高潔品質的呼喚和對人世間男尊女卑不對等婚姻模式的諷刺,并通過阿纖這一獨立自強、自尊持重的女性形象折射出作者進步的人權意識和婚姻觀念。

注釋:

[1]蒲松齡.聊齋志異[J].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2]蒲松齡.聊齋志異[J].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3]蒲松齡著.任篤行,輯校.全校會注輯評《聊齋志異》[M].濟南:齊魯書社,2000.

[4]蒲松齡.聊齋志異[J].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5]蒲松齡著.任篤行,輯校.全校會注輯評《聊齋志異》[M].濟南:齊魯書社,2000.

[6]蒲松齡.聊齋志異[J].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7]蒲松齡.聊齋志異[J].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8]蒲松齡.聊齋志異[J].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9]蒲松齡.聊齋志異[J].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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