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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縱橫家言遇到東瀛文體:略談日本時期的梁啟超對報章文體的貢獻

2018-05-14 06:18仲濟強
漢語言文學研究 2018年1期

摘要:東渡日本之后的梁啟超,選擇性吸納東瀛文體,不僅其“本館論說”里的正論在語體與文體上出現了新的變化,而且還創造出了“本館論說”之外的短小精悍的“自由書”與“時評”,意味著梁啟超寫作姿態的重心開始從獻策式的清議公論向“每有所觸,應時援筆”式的個人化隨意性寫作方式偏移。

關鍵詞:東瀛文體;本館論說;自由書;公論;私議

一、小引

東渡日本之后的梁啟超眼界大開,持論功夫也隨之驟增,其報刊論說已經超越了單純清議性質的“時務策”,從而衍生出許多變體。對此,論者有褒有貶,如劉師培就斥責道:“若夫矜夸奇博,取法扶桑,吾未見其為文也?!痹凇秶鈱W報略例》里,劉師培也說:“本報撰述,其文體純用國文風格,務求淵懿精實,一洗近日東瀛文體粗淺之惡習?!眲熍嗨^“取法扶?!薄皷|瀛文體粗淺之惡習”云云,所針對的便有梁啟超。章太炎也斥其“文不足以自華,乃以帖括之聲音節湊,參合倭人文體,而以文界革命自豪”。然而誠如魯迅所言,文法影響于人的思維方式甚巨,梁啟超引東瀛文體入文的積極因素不可抹殺,下面就其略作分析。

梁啟超自稱:“自居東以來,廣搜日本書而讀之,若行山陰道上,應接不暇,腦質為之改易,思想言論與前者若出兩人?!彼枷胙哉摰淖兓粌H體現在內容上,也顯現在形式上。這應歸因于“東瀛文體”的影響。梁啟超《夏威夷游記》中說:“吾近好以日本語句人文,見者已詫贊其新異?!痹诟绲摹墩撝袊朔N之將來》(1899年)一文的題記中,梁啟超甚至為此而抱歉:“日本某大政黨之機關報,其名曰《大帝國》,征文于余,草此應之,并以告我四萬萬同胞,各壯其氣焉。篇中因仿效日本文體,故多委蛇沓復之病,讀者幸諒之,撰者自志?!逼鋵?,“委蛇沓復之病”未必就是日本文體帶來的,在《時務報》時期的論說文中就已經有此氣象,各種排比對偶疊床架屋,這正是梁啟超慣有的縱橫氣的問題。梁啟超之所以如此自述,只是透露出他在日本文體中找到了同調。

這位同調即德富蘇峰。馮自由談及梁啟超在《清議報》《新民叢報》上的論說時曾說:“蘇峰為文雄奇暢達,如長江巨川,一瀉千里,讀之足以廉頑立懦,彼國青年莫不手握一卷。其所選之小品文字,尤切中時要,富刺激性,亦在《國民新聞》批評中披露。其門人嘗匯輯報上短評,分別印成小冊數十卷,號《國民小叢書》,由民友社出版。各書店所刊各類小叢書以民友社為最風行,尤與中國文學之革新大有關系。蓋清季我國文學之革新,世人頗歸功于梁任公(啟超)主編之《清議報》及《新民叢報》。而任公之文字則大部得力于蘇峰。試舉兩報所刊之梁著《飲冰室自由書》,與當日之《國民新聞》論文及民友社《國民小叢書》一一檢校,不獨其辭旨多取材于蘇峰,即其筆法亦十九仿效蘇峰?!K峰長于漢學,其文辭只須刪去日語之片假名而易以虛字,便成一篇絕好之漢文?!?/p>

梁啟超曾就如何讀日本書如此度人金針:“余之所言者,學日本文以讀日本書也。日本文漢字居十之七八,其專用假名,不用漢字者,惟脈絡詞及語助詞等耳,其文法常以實字在句首,虛字在句末,通其例而顛倒讀之,將其脈絡詞語助詞之通行者,標而出之,習視之而熟記之。則已可讀書而無窒閡矣?!逼浼挤ㄅc馮自由所言自可印證。由此可見,梁啟超對于日本語法本身并不精通,他對東瀛文章的接受,主要是一種完形填空式的接受,也就是說,在移用和制漢字的基礎上,用漢語文章的常用虛詞來替代日文脈絡詞及語助詞的功能,最終形成一種不中不洋的所謂“東瀛文體”。這種東瀛文體并不是對日本文章體式的全盤挪用,而是以對新語詞、短語、文章節奏的借鑒為主要特色。

對于梁啟超此時受日本文體影響,日人實藤惠秀《中國人留學日本史》中有詳細分析,該書以梁啟超文中的“最敬最愛之中國將來主人翁”“諸君天職何在之一問題”“全世界人類”“一人報之范圍”“一黨報之范圍”“一國報之范圍”“努力漸進”“世界報之范圍”“君之生涯”“君之責任”“與國民同體兮”“《清議報》萬歲,中國各報館萬歲,中國萬歲”等句例來論證道:“他的文章不但采用日本詞匯,而且加進了日本式的文氣;因而熱力萬鈞,新穎可喜,人們都稱之為‘啟超體或‘新文體?!@種文體,似乎可以叫做‘日本化文體。梁氏的文體,對當時的青年有很大的影響,余波所及,一直到民國以后。使用日本詞匯,受到日本文體的影響,其實也不僅梁啟超一人。即使說:所有留日學生都如此,我想亦不為太過?!?/p>

日人實藤惠秀所謂的“日本式的文氣”大半與梁啟超所說的日文“文法疏闊”有關。之所以如此講,跟梁啟超本人對“文法”的看法有關。梁啟超曾指出:“中國以文采名于天下,而教文法之書,乃無傳焉。意者古人語言與文字合,……學言即學文也?!痹诹菏峡磥?,言文若能一致,文法自然疏闊,行文也容易“流暢銳達”,文氣自然益發不可擋。

二、縱橫論鋒與東瀛文法:“本館論說”的新與舊

東渡之后梁啟超文風的新變還集中體現在《清議報》《新民叢報》等報刊上,此中最突出的是《本館論說》欄。該欄目所載論說除了受日本文體影響之外,基本延續了《時務報》時期的風尚?!侗揪幹筇厣分蟹Q:“本編之論說,皆以發明愛國真理、輸入文明思想為主。而又指陳時弊,毫無假借。讀者可以因以見外國進化之所由及中國受病之所在。為他書所莫能及者一?!薄毒庉嬊遄h報全編緣起及凡例》寫道:“本館論說分為專論通論兩類:通論者,論全國全體之大問題也;專論者,論一時一事之問題也。其瑣故雜論者,亦附焉。問題已過而無關大體者,則刪之?!?/p>

“問題已過而無關大體者,則刪之”體現了此時的梁啟超越發注重《本館論說》這一欄目的時效性。而依照議題的大小對《本館論說》進行分級,則顯示了梁啟超日漸明晰的文體意識。

梁啟超談到《清議報》時期自己的論說時曾說:“有《國家論政治學案》,述近世政學大原,養吾人國家思想?!小豆戏治Q浴?、《亡羊錄》、《滅國新法論》等,陳宇內之大勢,喚東方之頑夢,有《少年中國說》、《呵旁觀者文》、《過渡時代論》等,開文章之新體,激民氣之暗潮。有《埃及近世史》、《揚子江中國財政一斑》、《社會進化論》?!边@里《少年中國說》《呵旁觀者文》《過渡時代論》皆刊載于《清議報》《本館論說》欄,屬于“通論”性質。所謂的“文章之新體,激民氣之暗潮”所說的便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新文體”。梁啟超曾如此界定這一文體:“啟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為文,學晚漢魏晉,頗尚矜煉,至是自解放,務為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學者競效之,號新文體。老輩則痛恨,詆為野狐。然其文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對于讀者,別有一種魔力焉?!?/p>

“解放”“平易暢達”“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均為其特色。下面以上述《少年中國說》為例加以闡述:該文整體結構仍是賦體擅長的主客問答式,“日本人之稱我中國也,一則日老大帝國,再則曰老大帝國。是語也,蓋襲譯歐西人之言也。嗚呼!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梁啟超曰:惡,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國在!……梁啟超日:傷哉老大也?!簡⒊眨何抑袊涔洗笠雍酢?。梁啟超曰: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國者,則中國老朽之冤業也:制出將來之少年中國者,則中國少年之責任也?!毕群笏膫€“梁啟超日”形成起承轉合的流暢節奏,排比敷陳、回環往復之象在上面的簡短摘錄中已經躍然紙上了。

而下面摘錄的這一段更是極具梁氏風格:

欲言國之老少,請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將來。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戀心:惟思將來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戀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進取。惟保守也,故永舊:惟進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經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將來也,事事皆其所未經者,故常敢破格。老年人常多憂慮,少年人常好行樂。惟多憂也,故灰心:惟行樂也,故盛氣。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氣也,故豪壯。惟怯懦也,故茍且:惟豪壯也,故冒險。惟茍且也,故能滅世界;惟冒險也,故能造世界。老年人常厭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厭事也,故常覺一切事無可為者;惟好事也,故常覺一切事無不可為者。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陽;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戲文;老年人如鴉片煙,少年人如潑蘭地酒:老年人如別行星之隕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島: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亞之鐵路:老年人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潴為澤,少年人如長江之初發源,此老年與少年性格不同之大略也。

這一段可以說匯集了梁啟超大多數修辭暗器:譬喻、排比、虛字、頂真。首先是譬喻,“欲言國之老少,請先言人之老少”這類譬喻既有戰國游說之士的影在,又有名臣奏議的“臣請先以……”的氣象。其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是,梁啟超并不甘心一譬完事,而是更在意由其產生的文氣,以至于不惜連用18個比喻來抵達這一效果。這樣氣盛的文章,確能“振民氣”“激民氣之暗潮”。從文法上講,如“惟……故……”之類的邏輯詞,梁啟超并不像后來的章士釗一樣在乎行文的精密,而是更在乎如何將邏輯借助轟炸式的排比修辭來運動文氣,如同樣被枚舉為新文體的《呵旁觀者文》:“若一家之人各自立于客位,父諉之于子,子諉之于父:兄諉之于弟,弟諉之于兄:夫諉之于婦,婦諉之于夫:是之謂無主之家。無主之家,其敗亡可立而待也。惟國亦然?!薄梆嚩?,飽而游,困而睡,覺而起,戶以內即其小天地,爭一錢可以隕身命?!憋L格宛然一致。

對于梁氏這種對排比的癡迷,胡適在《五十年來之中國文學》中將之歸結為八股文的作用,這種來源盡管難以證實與證偽,但還是極有見解的:“我們拿文學史的眼光來觀察,不能不承認這種文體雖說是得力于駢文,其實也得力于八股文。古代的駢文沒有這樣奔放的體例,只有八股文里的好‘長比有這種氣息。故嚴格說來,這一種文體很可以說是八股文經過一種大解放,變化出來的?!簡⒊钅苓\用各種字句語調來做應用的文章,他不避排偶,不避長比,不避佛書的名詞,不避詩詞的典故,不避日本輸入的新名詞。因此,他的文章最不合‘古文義法,但他的應用的魔力也最大?!?/p>

雖然劉師培斥責這種論說“矜夸奇博,取法扶桑,吾未見其為文也”,但似乎誰都難以否認,其“筆鋒常帶情感”的特色也正得力于大量鋪排。如曾國藩《湖南文征序》里就對于排比之句與情韻的關系加以闡發過:“義不孤行,辭多儷語,即議大政,考大禮,亦每綴以排比之句,間以婀娜之聲,歷唐代而不改,雖韓、李銳志復古,而不能革舉世駢體之風。此皆習于情韻者類也?!?/p>

梁啟超在《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的情感》中提到過“奔迸的表情法”和“回蕩的表情法”對于情感的作用,他寫道:“用理解來引導人,頂多能叫人知道那件事應該做,那件事怎樣做法,卻是被引導的人到底去做不去做,沒有什么關系。有時所知的越發多,所做的倒越發少。用情感來激發人,好像磁力吸鐵一般,有多大分量的磁,便引多大分量的鐵,絲毫容不得躲閃。所以情感這樣東西,可以說是一種催眠術,是人類一切動作的原動力?!绷簡⒊罅康拿杜e與排偶,應該從“大分量的磁”上來理解。他有“磁力”的自覺,目的是為了吸引“大分量的鐵”。他寫道:“有一類的情感,是要忽然奔迸一瀉無馀的,我們可以給這類文學起一個名,叫做‘奔迸的表情法?!边@類“連淚帶血迸出來”的表情法,在“新文體”中并不鮮見,如《呵旁觀者文》一開篇就是感情充沛的一句:“天下最可厭可憎可鄙之人,莫過于旁觀者?!?/p>

梁啟超還提到,“‘回蕩的表情法是一種極濃厚的情感蟠結在胸中,像春蠶抽絲一般,把他抽出來。這種表情法,看他專從熱烈方面盡量發揮,和前一類正相同。所異者,前一類是直線式的表現,這一類是曲線式或多角式的表現。前一類所表的情感,是起在突變時候,性質極為單純,容不得有別種情感攙雜在里頭。這一類所表的情感,是有相當的時間經過,數種情感交錯糾結起來,成為網形的性質?!绷簡⒊瑢訉愉伵排c輾轉遞進的行文方式似也應從此處得到體悟。

梁啟超的這種為文風格,后人評價不一,如胡先骕就痛下貶語:“梁啟超之文,純為報章文字,幾不可語夫文學。其筆鋒常帶情感,雖為其文有魔力之原因,亦正其文根本之癥結。如安德諾論英國批評家之文,‘目的在感動血與官感,而不在感動精神與智慧,故喜為浮夸空疏豪宕激越之語,以炫人之耳目,以取悅于一般不學之‘費列斯頓,其一時之風行以此,其在文學上無永久之價值亦以此?!?/p>

同時,梁啟超使用虛字的情況在受日本文體影響之后益發明顯了。陳平原注意到,“晚清譯日文書,多把日語的格助詞‘の直譯為‘之。著書作小說,也習慣于用連詞‘之來聯結所有的主詞與修飾語,于是滿紙‘之、‘之、‘之;再加上修飾語部分的不斷增加,造成文氣的紆徐繁冗??捎幸粋€好處,可以比較準確地表達復雜精細的修飾或限定的意思。這或許就是其‘亦頗有令人可喜者之處?!边@一情形在梁啟超那里尤其明顯,虛字“之”的大量使用也平增了文氣。這類對文氣的過分執迷同樣會令人不自覺地想起戰國縱橫之士的氣象。而這篇《少年中國說》也不脫此習,不算長的一文就用了11個“乎”,50個“而”,80個“也”,154個“之”。梁啟超擅長用虛字。劉大櫆曾說:“上古文字初開,實字多,虛字少。典謨訓誥,何等簡奧,然文法自是未備。至孔子之時,虛字詳備,作者神態畢出?!蹲笫稀非轫嵅⒚?,文采照耀。至先秦戰國,更加疏縱。漢人斂之,稍歸勁質,惟子長集其大成。唐人宗漢,多峭硬。宋人宗秦,得其疏縱,而失其厚茂,氣味亦少薄矣。文必虛字備而后神態出?!眲⒋箝邢低┏侵腥?,若剔除其“厚茂”“厚重”的主張,想必梁啟超也會引以為知音?!拔谋靥撟謧涠笊駪B出”一語道出玄機,所謂“先秦戰國,更加疏縱”“宋人宗秦,得其疏縱”,所說的恰是縱橫家習氣,以虛詞馭文,得其氣勢。

上文所引“老年人常多憂慮,少年人常好行樂。惟多憂也,放灰心:惟行樂也,故盛氣。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氣也,故豪壯。惟怯懦也,故茍且:惟豪壯也,故冒險。惟茍且也,故能滅世界;惟冒險也,故能造世界?!币欢问堑湫偷母艟漤斦?。頂真修辭格聯綿的特色,容易使得文氣通貫,產生動態感,增強說服力,其大量應用見于《戰國策》,如《魏策·張儀為秦連橫說魏王》:“大王不事秦,秦下兵攻河外,拔卷、衍、燕、酸棗,劫衛取陽晉,則趙不南;趙不南,則魏不北。魏不北,則從道絕:從道絕,則大王之國欲求無危不可得也?!痹偃纭肚夭摺で赝跤婎D弱》:“天下未嘗無事也,非從即橫也。橫成,則秦帝,從成,即楚王。秦帝,即以天下恭養:楚王,即王雖有萬金,弗得私也?!绷簡⒊颂帉斦嫘揶o格的借用,為其文風又平添了一抹縱橫氣。

借助以上對梁氏文章節奏的分析,可見在接受日本文體之后,梁啟超的修辭更加放恣,甚至自己都不好意思,希圖“讀者幸諒之”,早期因襲八股的痕跡逐漸褪去,但縱橫氣不減反增,如《過渡時代論》:“當十八、十九兩世紀中,相銜相逐相提攜,乘長風沖怒濤,以過渡于新世界者,非遠西各國耶?順流而渡者,其英吉利耶?亂流而渡者,其法蘭西耶?方舟聯隊而渡者,其德意志、意大利、瑞士耶?攘臂馮河而渡者,其美利堅、匈牙利耶?借風附帆而渡者,其門的內哥、塞爾維亞、希臘耶?”林傳甲、錢基博兩先生談到戰國縱橫家文體時甚至認為:“不習地輿者,吾可決其詩文必無氣魄也?!薄稌r務報》時期的梁啟超就擅長這種空間化地轟炸各種輿地新名詞,這些名詞伴隨著富有節奏與韻律的特有句式嘯聚而來,氣勢也由之而生,這正是戰國縱橫策士的家法。這種縱橫氣的延續體現了“新文體”與“時務報體”之間的似斷還續的關系。

對梁啟超這一文風應作同情式理解??涤袨椤端烷T人梁啟超任甫入京》一詩里寫道:“道入天人際,江門風月存。小心結豪俊,內熱救黎元?!绷簡⒊蹲杂蓵鴶⒀浴贩Q:“莊生曰:‘我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歟。以名吾室?!边@一“內熱”與杜甫“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自有可資對話之處。以“內熱”發為文,目的正在“新民”,雖文氣有浮夸,但也未便深責,劉師培對梁啟超的評價似乎過于嚴苛了。

三、從公論到私論:自由書與時評的創格

東渡之后梁啟超文風的新變還集中體現在《清議報》所創的《飲冰室自由書》(1899年8月26日《清議報》25期之后)、《國聞短評》(1899年9月5日《清議報》26期之后)的開設上,這些欄目在《新民叢報》時期都得到延續。這兩個欄目設立于《本館論說》欄之外,其言說方式相較于《本館論說》出現了新變。如果說,《本館論說》里的“通論”“專論”是放腳之作的話,這里的“自由書”與“短評”簡直算是“赤腳”上陣了。雖說“辭達而理舉,故無取乎冗長”是中國舊文章的古訓,但如果說,大言皇皇的“通論”與“專論”屬于不折不扣的公議的話,那么《飲冰室自由書》《國聞短評》這類“小言”則隱現了彼時知識分子論世的范式的微妙變化,已經多少向“私論”偏移了。知識分子逐漸注意到寫作主體的存在,寫作姿態的重心開始從獻策式的清議向“每有所觸,應時援筆”式的個人化隨意性寫作方式偏移。這在梁啟超《飲冰室自由書·敘言》中有所表現:

自東徂以來,與彼都人士相接,誦其詩,讀其書,時有所感觸,與一二賢師友傾吐之,過而輒忘?!蛉沼洈禇l以自課焉。每有所觸,應時援筆,無體例,無宗旨,無次序,或發論,或講學,或記事,或鈔書,或用文言,或用俚語,惟意所之。莊生曰:“我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歟?!币悦崾?。西儒彌勒·約翰日:“人群之進化,莫要于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出版自由?!比笞杂?,皆備于我焉,以名吾書。

《飲冰室自由書》“日記數條以自課”的性質頗類似于梁啟超一貫強調的札記,這本就是一種私人化寫作方式,因而隨意性很大。雖然以“書”為名,但被梁啟超或列入《談叢》或列入《雜著》的大欄目下。相較于之前與同時的《本館論說》,冠冕堂皇的氣象頓減,揮斥方遒的大段論駁也已隱退,不啻為文體的再次解放。梁啟超對于此類文體也頗為自覺與自得:“有《飲冰室自由書》,雖復東鱗西爪,不見全牛,然其愿力所集注,不在形質而在精神,以精銳之筆,說微妙之理,談言微中,聞者足興?!薄安辉谛钨|而在精神”恰恰與堂皇的《本館論說》架構區別開來。而“聞者足興”,對“興”的新功能的強調使得它與“言志”的詩歌傳統建立了姻親關系,也讓文章多了一份起悟人心的韻味。

下面以“自由書”一則《輿論之母與輿論之仆》為例作一剖析。該文第一段便是寫自己關于輿論與豪杰的感觸,大有“每有所觸,應時援筆”的模樣。

凡欲為國民有所盡力者,茍反抗于輿論,必不足以成事。雖然,輿論之所在,未必為公益之所在。輿論者,尋常人所見及者也。而世界貴有豪杰,貴其能見尋常人所不及見,行尋常人所不敢行也;然則豪杰與輿論常不相容,若是豪杰不其殆乎?然古今爾許之豪杰,能爛然留功名于歷史上者,踵相接,則何以故?

不難看到,或許是篇幅所限的緣故,也或許是根柢于個人感觸的緣故,梁啟超在通論與專論中慣用的“言龐意纖”的煽動修辭都已消失無余,段落內部變得銳達得多。段內每一句都負有其不可缺的條理性功能,步步推進,真可謂是“以精銳之筆,說微妙之理”。短短一段,邏輯詞如“茍”“雖然”“而”“然則”“若是”“然”“則”者密度之大,也絕非梁氏此前論說所能見。不僅邏輯詞的大量使用是新特色,成語套話幾乎也一掃而光。1935年1月26日,朱自清先生提及“文言白話化”的趨向時認為,“這個過程,可以分為四個階段:第一是梁啟超的文字打破了因襲的文體,輸入了日語的文法。第二階段是胡適之……等極力提倡白話運動?!袊騺淼奈难晕?,多未注意文法,濫用成語之處很多?!笨芍^深有體會。

第二段系“鈔書”,引用赫胥黎認為格蘭斯頓“從國民多數之意見利用輿論以展其智力而已”、約翰·摩禮駁之說格蘭斯頓“非輿論之仆。而輿論之母也……每欲建一策行一事。必先造輿論”,茲不贅引。第三段如下:

飲冰子曰:謂格公為輿論之母也可,謂格公為輿論之仆也亦可。彼其造輿論也,非有所私利也,為國民而已。茍非以此心為鵠,則輿論必不能造成。彼母之所以能母其子者,以其有母之真愛存也,母之真愛其子也,恒愿以身為子之仆。惟其盡為仆之義務,故能享為母之利權。二者相應,不容假借,豪杰之成功,豈有僥幸耶?

邏輯詞仍是密集排布。此處的特色是借母子成喻,仍是梁氏慣用修辭。先不管是不是縱橫氣的遺留,都既極有說服力,又不冗余,真是“聞者足興”。第四段:

古來之豪杰有二種:其一,以己身為犧牲,以圖人民之利益者;其二,以人民為芻狗,以遂一己之功名者。雖然,乙種之豪杰,非豪杰而民賊也。二十世紀以后,此種虎皮蒙馬之豪杰,行將絕跡于天壤。故世界愈文明,則豪杰與輿論愈不能相離。然則欲為豪杰者如之何?曰:其始也,當為輿論之敵;其繼也,當為輿論之母;其終也,當為輿論之仆。敵輿論者,破壞時代之事業也:母輿論者,過渡時代之事業也;仆輿論者,成立時代之事業也。非大勇不能為敵,非大智不能為母,非大仁不能為仆,具此三德,斯為完人。

第四段以辨析豪杰發端,發覆出“以人民為芻狗”“非豪杰而民賊也”,頗有后來章太炎循名責實的意味,“虎皮蒙馬”之喻也與魯迅所謂的“使麒麟皮下露出馬腳”遙相呼應。最后,拈出三德,或許是梁啟超技癢,此時竟是以梁啟超慣用的鋪排的方式出之的。同時該文受日本文體影響的烙印也在,如“之”字的用法,再如“真愛”“義務”“過渡時代”等新語詞的使用,但都恰到好處,不以為病。

再來看短評,檢視自《清議報》26期出現《國聞短評》欄目。該欄所載文章的結構基本可以分為兩截,前半部分大抵直引或撮述時事,后半截以“記者日”發端,加以評說。體例上類似于古已有之的“太史公曰”“異史氏曰”。其實這種寫法與《飲冰室自由書》很類似,“記者曰”與“飲冰子”并無二致。而且《國聞短評》內也有諸多如《輿論之母與輿論之仆》一般前后夾評的體例。如果說《飲冰室自由書》是“誦其詩,讀其書,時有所感觸”而“應時援筆”的話,那么《國聞短評》便是“閱其報、讀其刊,時有所感觸”而“應時援筆”。當然由于部分篇章徑直轉引新聞,且新聞篇幅又長,未能做到夾敘夾議,故而乍看形貌略有異樣,但正如梁啟超所言,此類體制“不在形質而在精神”,若論其精神,更是殊途同歸了。

其規制大致可以從下面的《截辮奇辱》②中得以見識:

自俄之經營滿洲也,日昃不遑,大有據土盡吞之之勢。流寓華人,多以私恩為要結,然遇有強固者即截去其發辮。目下被截者已四十余人。日本報從而論之日,華人朝野上下,皆以辮為尊榮,今驀地為俄人所截,竊恐以后必致紛紜擾亂矣。

記者曰:華人之辮發,于古無所稽,于今無所取,宜裁之久矣。猶日本明治以前皆全發,明治變政,力效西法,并此而去之,所以便治事也。然不自截之,而為人所截,其榮辱有間哉。雖然,維新之士,多注意于此矣。

全文不足二百字,如此短的體制使得梁啟超以前所擅長的長比無用武之地。但大致一題一議,自由靈活,同時文字條理依舊?!坝浾呷铡焙竺嫠木?,恰恰是一個起承轉合的關系。起語如天外來峰,聳人耳目,承接部分是暗諷了“日本報”,轉折部分揭示了“奇辱”的根由“不自截之。而為人所截”,合攏部分是為了呼喚同志。雖然同樣起承轉合,卻沒有了八股味。

這種《國聞短評》的創體,直接啟發了后面的時評。梁啟超曾談及,“傳世之文,或務淵懿古茂,或務沉博絕麗,或務瑰奇奧詭,無之不可。覺世之文,則辭達而已矣。當以條理細備,詞筆銳達為上,不必求工也?!逼鋵?,“條理細備,詞筆銳達”八字恰恰可以移來評價他的“飲冰室自由書”和“國聞短評”。

再檢視《新民叢報》上的《國聞短評》欄中《革命!俄羅斯革命!》一文:

咄!俄羅斯革命!吁!俄羅斯遂不免于革命!嘻!俄羅斯殆不可以不革命!

革命之機動之已數十年,其主動者不過學生耳,理想耳。今則工役思革命,軍人思革命,舉國之民除宮中及最少數之高等貴族外,幾無一人不思革命。革命之機殆將熟矣。女學生者,俄國革命黨中最有勢力者也,近日以革命之報紙書籍密贈于圣彼得堡之海軍將校及全國之航海家,皆已得其同情。全國之工役相約要求增加庸率減縮操作時刻,期以五月同盟罷工。今于圣彼得堡莫斯科兩大都會已暴發流血矣,其余各地蠢動者所在皆是。迦遜省巡撫和波林忌己公言無術以制境內之暴發。加哥福省現已成恐怖時代,官吏悉逃難他去。嘻!岌岌不可終日矣?;蜓远斫窕手獎莶豢啥?,不得不改圖以求自免,將踵前皇亞歷山大第三未競之志,改行立憲政體云。其信與否,吾不敢知。即信矣,而能救與否,吾不敢知。要之十年之內,俄國于革命立憲二者,必居一焉,吾敢知之。

夫使俄國或迫于革命而立憲乎?或求立憲不得而卒收功于革命乎?則自今以往,地球上完全專制之大國,惟余一支那矣。

此時,“記者曰”的痕跡基本褪去,,全文四百多字,刊出時原文已分三段。首段雖短,但以“咄”“吁”“嘻”三個感嘆句發端,正是梁啟超所自得的“奔迸的表情法”,三個感嘆句,層層遞進形成一種難以遏止的文氣。緣情而出的棒喝,恰便于興起人心,轉移性情,容易直接吸引讀者進入下段時事的閱讀。時事段也不是簡單照抄某報新聞,而是以己所需加以剪裁。末端已經接近評說的意味:“其信與否,吾不敢知。即信矣,而能救與否,吾不敢知。要之十年之內,俄國于革命立憲二者,必居一焉,吾敢知之?!眱蓚€“吾不敢知”的遞進關系,到“吾敢知之”的斷語,比起先含蓄了很多,但也頗有警策的意味。最后一段“夫使俄國或迫于革命而立憲乎?或求立憲不得而卒收功于革命乎?則自今以往,地球上完全專制之大國,惟余一支那矣?!背藨T用的層層追問之外,最后一句語義平緩,話外有話,余味曲包。大概是因為文制較短,若再次用“奔迸的表情法”,感染效果就會大打折扣的緣故。孫寶碹曾經注意到從《清議報》到《新民叢報》梁啟超持論的區別:“梁卓如改《清議報》為《新民叢報》,議論較前尤持平,蓋年來學識之進步也?!?/p>

總之,章太炎、劉師培、嚴復等人雖然在學理上對新名詞和東瀛文體提出了批評,但已然難挽狂瀾。恰恰是日文不是很精通的梁啟超的這種“矜夸奇博,取法扶?!钡臇|瀛文體,打破了中國舊有的封閉的禮儀化的散體文書寫方式,也恰恰是報刊論說和時事評論對日常生活各個領域的全方位解說,才使得和制漢字迅速進入日用層面,徹底更新了近代書寫的語料庫,為散體文書寫輸入了新的活力。與日文同樣不是很精通的留日學生的完形填空式的翻譯實踐相呼應,東渡日本之后的梁啟超的報刊文書寫,大量輸入和制漢字,借助東瀛文體將縱橫家言的節奏感發揮到極致,在輸入文明思想的同時,意識到了書寫者自我意識相對于先于我而存在的禮儀秩序的優先性,為日后現代散體文書寫從禮儀化書寫的禁錮之中掙脫出來奠定了基礎。

作者簡介:仲濟強,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現當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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