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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荷

2018-06-11 07:34馮桂平
延河 2018年6期
關鍵詞:道士姑父姑姑

馮桂平

山里的雪沒被玷污過,潔白得像孩子的心,家康踩上去總覺得愧疚。雪一踩就融化了,變了形態滲進鞋里,更讓人不自在。

迷霧繚繞著冰冷的白色長裙,盤踞在山洼里,把家康的心也蒙得陰晴未定。家康穿過霧沼,攀上山岡,迷霧又跟了上去。討厭的霧揮之不去,就像家康的心事。

終于到了,家康心田里的小鹿開始跳躍。順著屋檐走,拐個直角進門,恰逢白荷從大門出來。兩人差點頭碰頭,都驚得往后一彈。

“表姐!”家康靦腆而興奮地叫了一聲,看到如花綻放的白荷,如沐春風,連空氣都變得溫暖而清新了。

白荷看到家康,驚喜萬分,都沒顧得上招呼一聲家康后面的母親。

“路上滑嗎?快進屋里烤火?!卑缀芍辉谙渤鐾獾幕秀崩锒毫羝?,便迎客人進了屋。

一盆木柴火不緊不慢燃燒著,青煙裊裊升旋。白勇癡坐在火盆旁的高板凳上,臉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俏皮的煙塵。他傻傻地望著家康和他母親走進房間。

“快給舅娘和表哥讓坐,弄成花臉貓了!”白荷從高板凳上拽起白勇,放了一條小凳子,讓他遠離火盆而坐,然后請家康和母親坐在高板凳上。

白荷又找來兩雙布鞋給家康和他母親。家康換了鞋,正合腳。他母親推辭了,白荷便把鞋放在他母親身后,然后倒了兩杯白開水。

屋里有點凌亂,地上滿是瓜子殼,看樣子有客人剛離開不久。白荷拿起笤帚打掃房間。家康借著機會,仔細欣賞:馬尾辮散成了順滑的瀑布,水紅色短襖,黑色呢絨褲,一雙小巧的布鞋,她宛然是一株亭亭玉立的荷花了。

家康看得呆了。白荷扭頭,目光不期而遇。家康心頭淌過一縷電流。白荷莞爾一笑,停下手頭的活,走到家康身邊說:“你又長高了,要不我們比比?!?/p>

家康站起來,與白荷并肩。白荷扭頭側視家康的頭頂?!凹铱甸L得真快,已經比我高了?!卑缀少潎@著說,下嘴唇包著上嘴唇,吹了吹劉海。

“光長個子有啥用,苦蒿的桿兒比菜高!”他母親總是過分謙卑地形容自己的孩子,為了印證她謙卑得有依據,又補充了一句說,“白勇比家康小三歲,你看他已經和家康一樣高了,以后肯定比家康高?!?/p>

一陣涼風隱隱掠過白荷的心田,她輕輕撫摸著白勇的頭發——為他理順蓬蒿般的草叢?!翱上肋h不會懂事,整天挨打,看得我心疼死了?!?/p>

家康沖他母親撅嘴鼓眼,表示母親說話不看對象,自找沒趣。白勇天生弱智,但眉清目秀,長勢也像六月得雨的玉米。從外表上誰也看不出來他有問題,可一旦沒人拘絆,他就光著身子滿村兒跑,已經走丟了好幾次。他母親的話無意刺痛了白荷。

他母親也后悔話沒說好,起身去上屋看家康的姑父。家康趕緊跟去,因為到白荷家第一件事必須是看姑父。家康能死賴著母親來看白荷,也是借了看姑父的名義。

姑父躺在熱炕上,迷迷糊糊睡著,幾乎沒了人色,消瘦得只有七八十斤。

他母親輕輕叫了聲“二哥!”姑父睜開眼,認出了他母親和家康。他說話咬字倒還清晰,和他母親家常寒暄,間或問一兩句家康讀書咋樣。

他母親和姑父白樂山是堂兄妹,白樂山既是家康的舅舅又是姑父,這叫“親上加親”。白樂山和姑姑是半路結合的。姑姑原本是白樂山的親弟媳。白樂山前妻生下白荷不到兩年就去世了。也是這年,姑姑的前夫——白樂山的親弟弟命喪礦山。這所寬敞的五間大瓦房下,一年辦了兩起喪事。

白樂山和他的弟媳又結合成一家人,生下了白勇。白荷把家康的姑姑不叫媽,叫“嬸娘”。也許是姑姑懷孕時打錯了針,白勇天生弱智,還有癲癇病。

這家人始終被噩運神尾隨。白樂山在礦山斷了腰,從此半身癱瘓,臥床不起。

姑父躺在床上八年多,已不成人形,大概不久于人世。所以這個春節,母親帶著沉重的心情來看他,怕他突然離世,算是提前訣別。

姑父也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但他看得開朗。他一直盼望著早死,見人就感慨,不能早死,可恨,拖累了家人。所以當白荷和白勇相跟著進了上屋,姑父深情地看著白荷,感慨地說:“我虧了白荷,她學習好,念完初中卻不能再念了。從小照顧我,端屎倒尿。照顧‘小冤孽,做飯洗衣。我們這輩子都欠她的,等我死了,就投胎做她的孩子,還恩報德……”

“爸,你別說了?!卑缀烧f著,眼角已經濕潤。

姑父卻停不住了,淚水嘩嘩往下淌。家康母親也用衣袖擦拭眼睛。家康鼻子酸酸的,有點抑制不住。

他母親趕緊轉移話題:“桂葉今兒哪去了?”

“下街去了,買菜,晌午有客?!惫酶刚f著,轉眼向白荷,征求意見似的,話沒說完。

白荷撂了句“刨洋芋去了,一會兒白翠她們來,做飯等著?!崩子伦吡顺鋈?。

姑父的目光仍停留在白荷離去的地方,小心翼翼說:“你姐她最近有心事,母女倆鬧別扭呢。我想白荷還是出門逛逛,見世面,總不能一輩子窩在山里。你姐不同意,她有想法,也難為她了,但做父母的不能太自私?!?/p>

家康聽了姑父的話,覺得自己杵在屋里尷尬,也出了門,去廚房找白荷。

白荷擇菜,白勇刨土豆。白勇唯一會做的就是刨土豆,這樣權利家康不忍剝奪。家康插不上手,只能晃悠,東瞅瞅,西瞄瞄。廚房拾掇得很干凈,四壁用透明塑料蒙了一圈,塑料紙上一塵不染。案板上也蒙著花色油紙,花朵簇新,一點油膩都不落。灶臺上抹著薄薄一層水泥,卻擦得干干凈凈。家康仔細審視了一遍,愛干凈的母親也做不到這個份兒。再看白荷,親切之中便夾著一層由衷的敬佩了。

溜達進白荷的臥室,發現床頭放著一本高中語文課外讀本。家康看了封皮,拿在手上,無意翻閱,專為說這事兒走回廚房。

“表姐,你還看書哦!”家康欣喜而略帶感傷地說,“這些書你沒有了,但我以后會有,都拿來給你。我還有《紅樓夢》,古龍的武俠最多,可惜你肯定不喜歡?!?/p>

白荷靦腆一笑,吐出舌頭扮頑皮,羨慕說:“以前都是你用我的舊書,現在顛倒過來了,我要借你用過的書了?!?/p>

家康既得意又失落。他比白荷低一年級,學習認真,總預先學習高年級的課程。家康用過白荷很多課本,所以白荷這么說。白荷中考成績好,被市二中錄取,可她主動放棄了,家境哪里還允許她讀高中呢!

家康因此始終惋惜。白荷卻不難過,她的抉擇,無怨無悔。

突然,一串鶯聲燕語傳來,四個花花綠綠的少女相跟著走近。她們一路頑皮嬉鬧,如長在一處的桃李櫻杏,蒙絡搖綴。后面還跟著兩位俊生。一位西裝革履,雙手插在褲兜,步態悠閑。一位穿著羽絨服,個子不高,手提大塑料袋,看著樸素憨厚。

白荷的四個姐姐來了。她們一會兒簇在廚房,一會兒擁進臥室,鬧成一陣春風。

白翠、白珊、白靜、白影,都和家康熟悉,年齡大幾歲。兩個俊生,白翠和白珊的對象,今年春節不約而同地上門,都來認親。

家康夾在兩個俊生中間,有點烏鴉落入鳳凰窠的自卑感,站在門口,無所適從。幸而白翠的未婚夫成瑜帶來了大鯉魚,家康會殺魚,趕緊去河里,給自己找了個位置。

正刮魚鱗,溪水下游響起摩托車的轟鳴聲,破風箱般扯得老高。家康不由自主往下看,卻看到姑姑背著蛇皮袋走回來了。姑姑前腳進屋,家康提著刮好的魚跟在后面,一只腳跨進門檻,摩托車已停在屋前。開車的是個高個子俊生,長發偏分,鼻梁高挺,黑夾克,牛仔褲,大號黑皮鞋,一只耳朵還打著耳洞,戴了金色耳釘。后面坐著中年婦人,兩手提了四色禮,煙酒俱全。

家康和那俊生對視一刻,相顧無語,彼此心疑。來人也進了屋,直奔姑姑所在的下房。家康進廚房,問白荷來的是誰。白荷不語,家康便不再問。

家康忍不住好奇,湊去下房看熱鬧。一進屋,便又覺得烏鴉進了鳳凰窠,況且還多了一只雄鳳。一股自卑感猛然躥上心頭,仿佛被那三個俊生滿身的光芒射傷,急忙退回廚房,低頭只顧往灶膛塞柴。

下房傳出一陣陣嬉鬧聲。家康坐在灶臺后,臉色蒼白。白荷沉默不語,只顧切菜。

廚房的沉悶只維持了片刻,白影風風火火闖進來,雙手搭住白荷的肩頭,扯高嗓子喊:“廚娘,我來做飯,換衣服去,你女婿來看你了?!?/p>

白荷不露反感地聳聳肩頭:“你做的飯端不上桌,這叫‘狗肉上不了臺面兒,還是我來吧?!?/p>

白影生氣地掐了一把白荷的腰,再逗笑幾句,走開了。

家康只覺心悶氣喘,抬頭看一眼白荷,眼皮都快張不開了,白荷的臉暗得像烏云。屋外的光線暗淡,蒼穹似乎是無數老鼠皮拼接成的,看一眼就反感。直到吃飯,家康都打不起精神。

飯桌上,白荷的四個姐姐高唱低吟,勸酒行令,巾幗不讓須眉。成瑜和白珊的未婚夫都不善飲酒,挽回男同胞顏面的重任似乎落在了白荷的相親對象——李小鋒身。李小鋒當仁不讓,吆拳喝令,近乎張牙舞爪。家康埋頭吞飯,坐了不到半個小時,悄聲離席。白荷忙于廚灶,壓根兒沒在飯桌露面,但是不忘給家康盛了一小碗綠豆雞湯。家康冰涼的心突然熱乎乎的,但他沒喝那碗湯,喂給姑父喝了,說是白荷讓他喂的。

眾人吃飽喝足,姑姑和母親收拾碗筷,白荷扒了點飯,便被白翠、白影、白靜三姐妹扯進臥室換衣服。衣服是白翠買的,春節就勸白荷穿上,但白荷舍不得。這會兒白荷的“對象”來了,三姐妹有心起哄鬧出一番樂趣。五個姐妹站在一處,白荷的衣服不換也不成了。用白影的話說,土雞站在孔雀群里了,太不協調。

四個姐姐都是出門見過世面的。白珊、白影、白靜姊妹仨在深圳打工,回老家偶爾冒一兩句粵語,行頭做派都像城里的摩登女郎。尤其是白珊,已然不食人間煙火,村兒里人老遠見了,驚為天仙,那身光芒蜇得人眼睛睜不開。

白翠大白荷四歲,在溫州造鞋廠打工時認識了成瑜。成瑜辦了一家專洗油煙機的服務公司,當了小老板,據說一年就能掙十來萬。他和白翠都低調,但這次回來認親,默不作聲就撒了六萬多,村里村外還沒聽說過認親這么闊綽的。白翠與白荷關系最親,給白荷買了從頭到腳、從內到外一身新,可白荷覺得貴,舍不得穿。

白荷換好了衣服,被推到白珊面前,相互比較。白翠買給白荷的衣服恰到好處,不濃不艷,不淡不俗。和白珊站在一起,一個是國姿牡丹,一個是清水芙蓉,秋色平分,相映成趣。

女郎俊生們不由得鼓起掌來。白荷害羞,跑出了房間。眾人被這幅趣圖逗樂,興頭不能停,開始逐個點評衣服穿著。白珊的未婚夫西裝革履,紳士。成瑜穿得土但有錢,土財主。李小鋒行頭做派犀利,高帥,名字帶“小鋒”,小謝霆鋒。輪到點評女郎了,換成明星套路,白珊像劉亦菲,白荷像董潔,白翠像張曼玉,白影是何美鈿,白靜是楊鈺瑩。白勇是老頑童周伯通。

只剩下家康沒被點評。家康躲在門背后,生怕被大家的目光搜索到,恨不能變成一只又扁又小的臭蟲,鉆進門縫里。

白影突然想起自己出門混了多年,家康還是學生,就問家康:“你咋還上學呢!”

家康不語。李小鋒突然想起了什么,徑直站起來,指著家康說:“我知道了,你——烏鴉兵?!?/p>

眾人一陣哄笑,然后才不解地回過頭問,為什么是“烏鴉兵”。李小鋒解釋說,烏鴉都是全身黑腳上白,家康穿一身學生服,唯有腳上的鞋是白的,他又是學生,學生兵么,不就是烏鴉兵。

白影聽了李小鋒的話,揪住李小鋒的耳朵,怪他不該諷刺家康,狗扯羊腸。白影的醉意浮在笑聲里。

家康板著臉,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目光凝重,斜視著眾人。他也知道一身黑的校服難看,可他哪有衣服呢,這身校服是唯一的新衣服。一家兄妹三個,學習成績像竹筍拔節,一節比一節拔尖兒。父親身體差,打不了工,供養三個學生,家里揭不開鍋,哪里還有錢買新衣服。家康在學校,別人扔的舊鞋都是寶,偷偷揀了穿。年底,學校統一制服,混到初三竟然得了一身新衣服,猶如老來得子的幸福。臨出門前,想到要見白荷,所有的衣服試了一遍,最后還是穿了校服,雖然丑,但它代表著某種東西呢。

李小鋒的話深深刺痛了家康。家康終于坐不下去了,正要逃出屋去,白荷進來了。白荷說:“你們這幫沒文化的小文盲,還好意思嫌棄人家的衣服?!卑缀删驮谔梦?,一言一語聽得真切。

白珊接著白荷的話題說:“就是,我聽說家康鐵定要上市一中呢!市一中只錄各縣前五十名?!?/p>

家康感激地看了一眼白珊,發現她那身逼人的光氣突然就柔和了很多。

白荷接住白珊的話茬:“還不止呢,家康從小到大沒考過年級第二名——他從來都是第一!”

李小鋒夾在白影、白靜中間,自鳴得意,壓根沒心思聽白荷講話。

白荷扭頭看了一眼家康,莞爾一笑里暖著鼓勵。家康心頭一熱,差點潤出淚珠。白荷取了一條凳子,和家康一起坐下。有了白荷的幾句話,家康也就有了和俊生靚女們平起平坐的底氣。

李小鋒又挑頭要打牌,干聊沒意思。白靜不滿意了,戳一記李小鋒的頭,諷刺說:“喲喂,新姑爺上門,怕冷落了你,兩個姨姐姐——姑奶奶我專門陪你,還沒意思!”話一出,一堂哄笑,似有無數蝴蝶蜻蜓亂飛。

笑罷,牌桌卻支了起來。成瑜想玩挑紅四,三缺一,李小鋒睥睨家康一眼:“玩不?”

家康不作聲,很沒有底氣地搖搖頭。李小鋒卻不想放過家康似的,扯高嗓門兒說:“學生兵,不打牌,要好好學習!”難聞的酒氣噴在家康臉上,讓家康不由得慍怒。家康還擊以蔑視的目光,李小鋒卻壓根沒接受這次還擊。

三人玩起了“挖抗”。李小鋒連輸幾把,拍出大錢包,大有老子輸得起的架勢。家康在旁邊默默看了十來分鐘,想到李小鋒竟然是來提親的,心里一陣絞痛,出了門,一人在竹園里游走。

走著走著,家康眼眶濕潤。手指揩揩,真是流淚了。手指還無意把眼閘蹭開了,兩行清淚分頭行動,家康不知該止哪一路。為了防止被人看見,他就往屋后的小徑走。

身后突然傳來白荷的呼喊聲:“家康,去哪?”

家康一驚,卻沒有回頭:“去找潘道士,看他的法術?!?/p>

家康始終沒回頭,走了很遠,知道已看不見白荷家了,才回首。一片蔥綠的竹林擋住了視線,白荷沒有跟上來。家康心里空蕩蕩的,好像他給心房里栽了一株花,澆灌、施肥、翻土、修剪,傾盡了情思,灑盡了汗水,花朵即將綻放,卻被別人摘取了。

家康茫然不知所措,索性往上走,可真要去找潘道士嗎?家康走一步退兩步,就算潘道士真會法術,也沒心思去拜訪了。

家康走呀走,最終還是走到潘道士家了。盡管他希望路無盡頭,一直延伸下去,但路其實是很短的。

兩只獵犬吠叫起來,撲向家康。家康完全沒料到有大狗,猛然收攏心思,竄進竹林。獵狗跳進竹林,圍著家康轉圈兒,一步步縮小陣地。家康急得毛發針立,眼看獵犬撲到跟前,下面響起一聲呼喚:“輪子、秀秀,不敢咬人?!?/p>

兩只狗兒聽懂了,停止吠叫,越過家康,迎接白荷去了。

家康心跳良久,方才平息?!澳阏ι蟻砹??”言語之中還有點賭氣的味道,似乎白荷得罪了他。

白荷仿佛猜透了家康的心思,故作嘲笑說:“就怕你被狗咬呢,果不其然!”看一眼家康,眼睛紅紅的?!澳悴粫还穱樋蘖税??”說著,做個調皮的表情。

“哪有?風吹的!”家康急忙揉揉眼?!跋挛珙?,在學校午睡慣了,放寒假不睡,呵欠連篇?!闭f罷裝模作樣地打個呵欠。

潘道士聞聲迎客。他的確像傳說中的人物,個頭低,頭發花白,額頭橫排著長長的皺紋,一對眉毛斜掛在眼睛上,小眼睛炯炯有神,山羊胡有兩寸長。

迎客入屋,相互介紹。三人圍坐在火爐邊,潘道士目不轉睛盯住家康的臉,神秘的笑容經久不衰,很像戴著笑皮面具。家康從小耳聞有關潘道士的種種神奇傳說,親眼看見他奇特的外貌后,越發覺得這人神秘,都不好意思和他對視了。白荷卻看著潘道士奇怪的笑容,也笑得很開心。

潘道士看夠了,轉而問白荷:“你干啥看著我笑?”

“我還要問你為啥要看著我表弟怪笑咧!”白荷說。

然后兩人相對著傻笑起來。這情景讓家康忍俊不禁又驚異。

“你到底會不會法術呀?我表弟是專門來看你表演法術的。平常你不愿意給我們表演,可你不能讓我表弟啥都沒看見就回去了?!?/p>

“你說我會不會呢?”潘道士反問白荷,然后哈哈大笑。白荷也哈哈大笑。

“那你給我表弟看看相算算命,我知道你算命最準了?!?/p>

“我剛才不是已經給他看過了嗎?”潘道士說。

白荷撲哧一笑,連家康也跟著笑起來。

“我再給你看看手相?!?/p>

家康伸出了右手,白荷又撲哧一笑?!霸瓉砟氵€沒讓人看過手相,男左女右?!闭f著,她把家康的左手遞給潘道士。

“嗯,好相,好命,富貴之命?!迸说朗抠潎@說。

白荷又笑了:“你該不會給每一個人算,都說是好命吧?你倒是說說,我表弟的命到底是咋個好法?!?/p>

潘道士說了些高深的話,家康半信半疑,白荷聽得入神。

算完家康的,白荷主動伸出右手,要潘道士也給她算算。潘道士卻不接她的手:“給你算了不下十次,好命,不用算?!?/p>

白荷賴著潘道士算。潘道士推辭不過,又正兒八經胡扯了一番,每一番都和前面的說辭不一致,唯獨一致的,是白荷命好。

說笑到天色黑定了,家康和白荷才離開。一下午的憋屈,都被潘道士的滑稽幽默掃除了。潘道士扎了一支竹篾火把,家康打著,牽了白荷的手。從暖烘烘的火爐室陡然走進黑黢黢的暗夜,冷風刺骨,家康感覺從不愿走出的夢境里跌落進無奈的現實。白荷要找對象了,這是多么可怕的現實呀!

一路沉默,家康最終還是忍不住問:“表姐,你準備成家了?”

“我媽背著我給我找對象,弄得我盼望出嫁似的。我們才多大呀!”白荷只說了一句,然后彼此無語。

到家了,順著屋檐走,路過窗口,隱隱聽到姑姑在啜泣,母親正竭力安慰她。家康疑惑,小聲道:“姑咋哭了?”

白荷回答的語氣也變了:“不管她,愛哭不哭?!?/p>

下屋兩間臥室并列,白荷的臥室在里間。她徑直略過姑姑和母親,也不瞥一眼,進去就關了房間門。家康走在后面,腳步試探著往前挪。外間臥室擺了兩張床,中間隔道拉簾,白勇已裸睡在靠近過道的床上,家康因此知道,他晚上得和白勇睡,只得硬著頭皮坐在火盆邊。

姑姑和母親坐在床沿。姑姑邊抹眼淚邊說:“我命苦哇……苦了前半輩子不說,我這后半輩子依靠誰呀……女娃子都是人家的,嫁出去就是潑出去的水了,還能管我們母子不成……我這后半輩子依靠誰呀……”

家康聽了幾句,明白姑姑是哭給白荷聽的。他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姑姑,更不想安慰她。就這幾句話,家康就猜出李小鋒是姑姑引進門的,白荷根本沒有找對象的心思。想想覺得姑姑可惡,可再轉念一想,誠如姑姑哭訴的,她的命運真是悲慘。

姑姑開始哭訴每一次噩運降臨的過程,家康坐在同一間屋子,不想聽也得聽,不知不覺也眼角濕潤了,被姑姑的哭聲感染的。

家康不知道,姑姑和白荷的矛盾已久了。白荷初中畢業的這半年,在家照顧姑父和白勇,燒洗淘炊,端屎接尿,不嫌臟累,盡心至孝,村里人人都夸。白翠她們回來后,天天在白荷耳邊吹風,要白荷一同出門兒打工。白荷意志堅定,不為所動。白翠她們走了曲線,給白樂山做工作,陳述利弊。白樂山也勸白荷出門打工,鳥兒長了翅膀,總是要飛的,正當飛的年齡,不出去練練,翅膀會僵硬退化。

白樂山有他的想法,半截身子入土了,眼看著要去陪伴閻王爺,不能再拖累女兒。白翠、白珊她們,小時候鼻涕邋遢,沒有白荷靈醒懂事兒,長大了也沒有白荷出落得俊俏,可出門兒打工幾年,一個個流光溢彩,烏鴉變鳳凰。更重要的是,白翠、白珊都因打工找到了好對象,這才是一輩子的福氣呀??偛荒茏尠缀筛龐鹉镆粯?,再找一個只會下煤窯扒礦渣的男人吧!

白樂山于是鼓動白荷出門闖闖。他知道白荷有顧忌,必要等到自己入土為安之后才出去。他天天跟白荷說,自己癱了多年,別看半死不活的,一時半會兒咽不了氣。等他死的時候,白荷能回來戴頂孝,他就含笑九泉了。但是為了盡孝把白荷拘在家里,他會死不瞑目的。

白翠把白荷的工作都安排好了。他們正招兵買馬,準備掛牌家政服務公司,白翠和成瑜要為公司的擴張跑客戶,得找個誠信本分的人看守店鋪,白荷最合適。白翠與白荷打小感情深,白翠推心置腹,白荷沒理由不動心。白荷就跟嬸娘說,今年她要出門兒掙錢了,不說多的,一個月能給嬸娘千把塊,嬸娘就不用爬大山鉆深林,搜草叢刮地皮地掙錢了。

誰都知道,家里但凡有個人兒出門打工,就能寬裕很多。嬸娘也知道,可她有心病。白荷不是她生的,一旦白樂山去世,白荷在外面找個對象,嫁得遠,就算有份孝心,也是鞭長莫及。白珊的對象是湖南的,白影和白靜都有對象了,說是一個江西石城,一個廣東梅州,遠得沒邊兒沒際的。成瑜雖然是本省的,也在千里之外。白荷要出門兒打工,嬸娘是無權阻攔也攔不住的。有人就出謀劃策了,給白荷定個親吧,定親就是給牛戴了籠頭、給馬上了轡頭,白荷有門親事牽絆,跑不遠、丟不了。嬸娘試探白荷,白荷說,不要,不到時候,到了時候自己談。

嬸娘急了,準備霸王硬上弓,匆匆物色了李小鋒。李小鋒有長相,流里流氣,以為白荷年輕,必被吸引得住。白天去集市買菜只是個幌子,主要是為了把李小鋒迎接入門,媒婆都是嬸娘自己請的。下午,白荷故意躲避李小鋒,去了潘道士家。待牌局結束,白荷的姐姐們離去,嬸娘和媒婆問李小鋒可相中了白荷,李小鋒給予肯定答復。嬸娘便跟李小鋒攤牌,想讓他入贅,因為白家沒有兒子——傻兒子等于沒有,而李小鋒有兩個哥哥。李小鋒當即變了臉,騎了摩托車要走,媒婆見他臉紅酒氣大,怕出事兒,也跟著走了。

李小鋒走后,嬸娘就哭起來。白荷和家康回來后,她哭得更響了。但是白荷一直不理睬,好像睡著了。

姑姑嚶嚶嗡嗡、斷斷續續哭到半夜,才止住。家康困了,出于人之常情,卻不能睡。姑姑終于自動打住,臨睡前揪住白勇的耳朵,扯醒他,讓出去上廁所,免得尿床。白勇裸在被窩里,怕冷,不愿動,姑姑叫了幾遍,他睜著大眼不搭理。姑姑突然抄起火鉗,直接掄在白勇頭上。

家康和他母親嚇得眼睜耳豎,像一只貓看到另一只貓被狗咬住了,睡意都被嚇跑了。白勇沒哭,估計是挨打慣了,掀了被子裸奔出去撒完了尿,沖回來直鉆被窩。姑姑大吼一聲:“擦腳!”白勇像鉆到有光亮處的老鼠,兩只眼賊溜溜四處瞅,發現擦腳布在高板凳上,一手奪了,蹭蹭腳掌,不及放回原處,鉆進被窩,緊裹被子。

家康看了這一幕,想笑,又悲憫,洗了腳,也睡了。家康困了,睡得迷迷糊糊,沒聽清姑姑和母親繼續絮絮叨叨了些什么。白勇是個偷卷被子的高手,一轉身,家康半邊身子裸凍在空氣里。一邊爭奪被子,一邊想到表姐要找對象了,心里憂傷。如此一晚,睡得不安穩。

第二天睜眼,天已大亮,昨晚都睡得遲,白荷不例外,所以醒來得也遲。母親要回家了,家康盡管有一千一萬個不舍得,也得回,因為明天就得動身去學校補課了,中考臨近,時間緊。

早晨的空氣格外沉悶,又要下雪了,半山腰起了大霧?;丶业姆较?,霧罩得格外濃稠。

早飯是昨天的剩飯。姑母熱飯,白荷待在自己房間里,遲遲不開門。家康有一肚子不舍之言,卻不好意讓表姐開門傾訴。飯好后,姑母讓家康叫白荷開門吃飯,家康才和白荷說上第一句話。

白荷端了兩婉飯,進了姑父的房間。家康、姑母、母親三人圍坐在桌子旁,無言,嚼飯。家康突然聽到自己的咀嚼聲,而且那聲音特別響亮,他從來沒發現自己咬東西還發出了這么大的聲音。

姑母和白荷的冷戰從昨天就開始了,家康突然明白了這點。早晨的氣氛,應該是冷戰的極點。家康又意識到可笑的一點,待會兒姑母或白荷發作了,各自有一個援手,母親是姑母派系的,自己則要堅定地站在白荷身邊。

原本以為爆發會是雞飛狗跳的,沒想到,正當家康吃得漫不經心的時候,姑母突然放下碗筷,抹眼淚。繼而開始抽泣,淚水從指縫間滲出,俄爾,如泉涌??薜帽翘槎汲鰜砹?,姑母擤一把,抹在桌腿上。

白荷走進來,把兩只碗放在灶上,然后走到飯桌邊?!坝猩犊薜?,我不出門打工就是了,一會兒就跟翠姐說?!卑缀扇魺o其事,只是一只手隱隱抽搐。家康看得真切,忍不住想攢住白荷的手,安慰她。像被踩傷的蝴蝶,可憐卻無從救助,家康真切感受了到了無奈是什么滋味。

“只是有一點得跟你說清楚,不要給我招引可恨的人。我現在還沒大呢,就算到了年齡,也要自己找對象,你就別想著給誰做主了,早就不是強迫成婚的年代了?!?/p>

不知白荷心底真實感受,單從外表上看,姑母是受傷而勢弱的一方,她黯然神傷,進退維谷。她慪了半天一夜的氣,白荷似乎不聞不問,這幾句輕巧的話就打發了。白荷說過這話之后,姑母反倒舒坦了,收了眼淚,啜泣咽飯。

家康和他母親基本沒了胃口,放下碗筷,準備回家。白荷又躲進自己的房間,不出來。家康想進去與她話別,想想,又沒進門。

告別姑父時,姑父顯得特別悲戚。人之將死,別離不忍。家康和母親動情一陣,母親懷著沉重的心情動身了,姑母相送,其實是母親在安慰她。

家康走在后面,出發時,兩腿不聽使喚,像在跑步機上原地運動。姑母把母親送得遠,已經走進霧里。家康狠狠心,邁動了步子。剛走進竹園,白荷的聲音追來。

家康轉身,白荷已走到近前。姑母恰從上面走下來,對家康說:“暑假了又來玩哦!”說罷徑直拐到屋檐下了。冷戰似乎只是中止,并未終結。

家康想說點什么,一時無從說起,想說的其實很多。白荷接了姑母的話題說:“今年暑假放很長時間,過來玩?!?/p>

家康點點頭,心里卻想,暑假了肯定要去市里打短工。

白荷說:“你在市里念書,我路過了可以看你?!?/p>

家康問:“真不出門打工了?”

一陣輕風淌過,白荷的發絲紛亂,一縷發絲搭在嘴角,白荷用手撥開。

“不了?!卑缀烧f得很輕,“你走吧,要趕上舅娘,路上別摔跤,記得放假了來看我?!?/p>

家康踟躕了片刻,轉身大步走了起來。雖然沒有回頭,但他知道自己剛一轉身,白荷也轉身離開了,且迅速消失在屋檐下。他突然鼻酸,兩眼快要分泌出熱烈的淚水,但強忍住了,而是狠狠地想,一定要考上市一中。走出竹園,是一塊平坦的雪地,家康隨手折了一枝蒿桿,在雪地上寫了“市一中”三個字,把蒿桿插在字邊,然后飛奔著去追母親。

責任編輯:馬小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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