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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末畫家:潔癖是一種生活方式

2018-06-23 07:46鄭驍鋒
百家講壇(紅版) 2018年3期
關鍵詞:倪瓚

◎ 鄭驍鋒

圖/春 生

在1351年,距離忽必烈將國號定為“大元”已經過去了80年,這個中國歷史上疆域最為廣闊的鐵血帝國逐漸散發出了腐臭的死亡氣息。這年五月,在治理黃河決口的工地上,17萬治河民工和軍隊以紅巾為號發動大規模起義,正式拉開了全面反元戰爭的大幕。

或許是預感到了這場注定要將所有人都卷入的劇烈動蕩,這年的暮春,當河工起義還在醞釀時,與黃公望等人并稱為“元四家”的畫壇巨匠倪瓚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夢見很多鬼怪,有的像飛禽,卻長著角;有的像走獸,卻會飛,它們像人一樣直立著,發出野豬一樣的尖叫,在他面前舞蹈騰躍,丑態百出。

在夢里,倪瓚并不驚慌,只是靜靜地看著它們上躥下跳。他始終表現得很淡漠,直到被報曉的晨雞拉回現實世界。

這一夜,倪瓚借宿在宜興的重居寺。醒來后,他寫了一首詩,這首詩標志了倪瓚后半生的開端。

這一年,倪瓚50歲。兩年后,他偕同夫人拋棄全部田產,乘著一葉扁舟隱入太湖浩渺的云水間,在二十多年的流浪中度過了余生。

倪瓚所拋棄的并不是尋常的家業,而是一筆數額驚人的資產。

自從倪瓚祖父那一代起,無錫倪家便是富甲東南的一等大戶,明朝人往往將其與稍后的沈萬三等人并稱為富可敵國的“江南首富”。出生在這樣一個鐘鳴鼎食的豪門巨室,倪瓚生活之優??上攵?。

最能說明倪瓚前半生生活狀態的是一座由他親自設計督造、用以收藏圖書文玩的小樓—清閟(bì)閣。這座高三層、四面有窗的方形閣樓在中國美術史乃至整個文化史上都赫赫有名,閣內收藏了包括王羲之、陶淵明、吳道子、王

清閟閣本身已極盡人間之奢華,倪瓚又在其周邊配以云林(倪瓚的號)堂、雪鶴洞、洗馬池等堂館洞泉,再植以修竹喬木,富麗清雅難以名狀,被時人視作神仙洞府。倪瓚極其珍愛此閣,若非至交好友,一概不得入內。曾有一位西域胡商苦苦哀求,希望能入閣觀覽片刻,但遭到了倪瓚無情的拒絕,胡商只能留下沉香百斤,怏怏而去。

倪瓚還留下了一本《云林堂飲食制度集》,其中提到了五十余種菜點飲料的獨特做法,后人可以從中窺測這位富家子弟近乎奢侈的日常起居。清代大學者袁枚是個極其苛刻的美食家,曾將李漁等前輩撰寫的菜譜貶得體無完膚,但在自己的《隨園食單》中收錄了倪瓚的“燒鵝”,并命名為“云林鵝”,可見倪瓚對于飲食享受標準之高。

如此家庭背景使倪瓚養成了不同尋常的生活態度:清高孤傲,潔身自好,不問政治不出仕,自稱天地之間一“懶瓚”。如果沒有意外,這位與世無爭的“懶瓚”將在安逸富足中度過一生。

然而,這一切都終結于1353年。在那個下著小雨的清晨,曾經令多少人仰慕、猜測的清閟閣與云林堂突然被它們的主人遺棄。從此,倪瓚浮家泛宅,足跡遍及江陰、宜興、常州、吳江等,寧愿遠遠地圍繞著太湖徘徊流離,也不再回頭,重新推開故園塵封多年的大門。

失去主人的清閟閣很快化作了一片荒野,沒有在歷史上留下明確的結局。很多人猜測它可能毀于元末戰亂,不過,無錫民間世代相傳:倪瓚離開的那天,點了一把火,親手將這座凝聚了他半生心血的閣樓燒成了灰燼。

面對著熊熊燃燒的火焰,倪瓚想必是滿臉平靜,誰也猜不透那一刻他在想些什么。

正史及大部分野史筆記都將倪瓚的棄家賦予了濃厚的傳奇色彩?!睹魇贰酚洈ⅲ寒敃r“海內無事”,倪瓚忽然散財離家,人們都很納悶;不久,“兵興”,豪門都遭了災禍,唯獨倪瓚沒有罹難。朋友為他作的《墓表》則描述得更加生動:一天,倪瓚拋棄了家宅,說“天下多事矣,吾將遨游以玩世”,于是“人望之若古仙異人”。

“異人”“世外人”是人們形容倪瓚時用得最多的詞語。在棄家這件事上,由于之后不久戰火就燒到了江南,尚未出逃的富戶大都遭到荼毒,人們更是贊嘆倪瓚獨具慧眼,早早便能預見災禍,毅然捐棄所有身外之物,好不逍遙自在,從此倪瓚又被稱為“倪高士”。

倪瓚的棄家果真如此瀟灑,他對故鄉果真視如敝屣、毫無留戀嗎?

倪瓚的好友畫過一幅《清閟閣圖》,畫的款識中有這么一句話:“至正壬寅(1362年)秋八月十八日過訪云林老友,因出素紙命予作此?!币簿褪钦f,在離家九年之后,倪瓚終于按捺不住思鄉之情,借助朋友的筆表達了對清閟閣的思念和哀悼。

八月十八是一個海洋與月亮共同制造一年中最大潮水的神奇日子。在那一夜,平日溫和如鏡的太湖湖水同樣在倪瓚胸中滂湃起了滾燙的大浪。

或許,只有倪瓚知道,無家可歸的這些年,自己心中究竟有多么苦澀;而踏上船板的第一步又需要多么大的勇氣。

元明之際,江南一帶流傳過這樣的民謠:“昔日田為富之礎,今日田為累之頭?!痹谀攮懙臅r代,做一個富戶,尤其是江南的富戶,其實并非一件幸事,從前的萬頃良田如今卻成了套在自己脖頸上的沉重枷鎖。

隨著元朝朝政日益崩壞,統治者窮奢極欲,加之天災民變迭起,朝廷的財政虧空越來越大。在此形勢下,以富庶著稱的江南自然備受經濟壓力,繳納稅糧的數量是元初的三倍,江南的地主則被視作砧板上最肥美的魚肉,遭受殘酷的剝削。在高額田賦之外,朝廷還派專員攜帶空白官員任命書

原本,這些財富所帶來的煩惱與倪瓚無關。雖然自幼喪父,可他有一個能干的好大哥,即便是天塌下來也有大哥頂著,倪瓚身為小弟,只管關起門來讀書、作畫、吟詩、彈琴。只可惜好景不長,在倪瓚27歲那年,大哥驟然得病,離開了人世。

倪家兄弟三人,大哥已逝,二哥生有殘疾,一夜之間,毫無準備的倪瓚成了倪家唯一的當家人,從此賦稅雜役迎來送往全部落在了倪瓚的肩頭??梢韵胂?,對于一個從小浸習于詩文書畫、生活在純凈藝術世界中的年輕人,這樣的生活有多么焦躁難耐,簡直無異于從圣潔的天堂直接墜入爛泥坑。

讓不諳世事的倪瓚理財原本就是趕鴨子上架,更令倪瓚頭疼的是,到了他當家的時候,家業已經搖搖欲墜,面臨著全面崩潰,即便是大哥復生恐怕也無法力挽狂瀾。

屋漏偏逢連夜雨,倪瓚當家之后,江浙一帶接連遭遇災荒,有一年甚至整整八個月沒下過一滴雨。至遲在1341年,倪瓚就開始出賣田產以填補稅糧虧空,他的詩文中也屢屢出現了遭受官府逼稅、疲于奔命的悲苦詩句。

“遺業忍即棄?吞聲還力耕”“雖曰先業,念毋墜失;守而不遷,至此憂郁?!睆哪攮懥粝碌脑娮骺?,棄家于他,誠然是愧對祖宗的無奈之舉,而從誕生棄家的念頭到付諸實施,至少經過了八年的猶豫。不難想象,這八年中倪瓚內心的極度痛苦。

所謂的“高士”,所謂的“吾將遨游以玩世”,實際上不過是倪瓚一次強咽淚水的凄慘出逃。

魯迅說過:“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p>

與魯迅、曹雪芹等文化巨匠類似,倪瓚同樣經歷了家族由盛轉衰的過程,甚至比他們更能深切體會其中滋味—畢竟他本人就是拋家棄業的責任人。通常,這樣的經歷會使當事人在作品中表現出激憤等相對強烈的情緒,然而,倪瓚盡管偶爾也在詩句中抨擊時政的黑暗,但并沒有在筆墨中流露太多怨恨,他的書畫一如既往的寧靜散淡—區別在于,此后,他的用筆愈發空靈,意境愈發悠遠。

明清時,倪瓚的字畫受到了狂熱追捧,被奉為不可多得的“逸品”,江南一帶甚至以有沒有收藏“倪畫”作為判斷一戶人家文化素質高低的標準。不過,雖然明清畫家以仿倪畫為榮,但幾乎沒任何人能夠模仿出倪瓚特有的氣韻。

倪瓚的畫似乎不難學,尤其是山水畫,筆墨疏闊簡略,就像他的故鄉無錫,地勢平緩,平遠荒山灌木竹石而已,并無崢嶸險峻的奇觀。然而,這么一種看似平淡無奇的畫風,為何后世竟無一人能承其衣缽,得其精髓一二呢?

答案在倪瓚的摯交為他創作的一幅肖像畫中。當時倪瓚尚未棄家,摯交在清閟閣中為他畫像。與一般肖像畫不同的是,倪瓚左右的僮婢一個懷抱塵撣,另一個臂搭長巾、手提水罐,都是洗漱清潔用具。

一塵不染,這是倪瓚對生活最低的標準,同時也是他一生最高的精神追求。

倪畫的無法超越大概應該歸結于,這人世間再無一人的內心能達到倪瓚的潔凈。某種程度上,倪瓚對于潔凈的追求已近乎一種病態。

除了繪畫大師,倪瓚還有一個廣為人知的身份:中國歷史上潔癖的代表人物。

在朋友們看來,被倪瓚選中做僮仆絕對是人生一大悲哀,因為這就意味著從此再也沒有片刻空閑。用“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來形容倪瓚對衛生的要求再合適不過,僅是一間書房,他便安排了兩個書童日夜不停地灑掃拂拭,無論座椅硯臺,只要是平面,他都要求能夠照出人影來。

清閟閣是倪瓚最主要的起居場所,自然是清潔工程的重中之重。他在整個樓面都鋪了厚厚一層青毛氈,幾案則覆以碧云箋,并準備了幾十雙五色絲履,所有人進入必須先換鞋。

閣內倒也罷了,倪瓚對閣外也要求做到盡可能潔凈,就連庭院里的梧桐樹和假山石也命人每天早晚三次挑水揩洗??蓱z梧桐受不起這般殷勤的待遇,竟有幾株爛根而死。

因為怕外人弄臟自己的家,倪瓚輕易不留人住宿。

某日,一個多年未見的老友從遠方來拜訪,倪瓚實在無法推脫,只能安排老友住下。這一夜,倪瓚輾轉反側,仔細聆聽著客房的動靜。忽然,老友咳嗽了一聲,倪瓚頓時變了臉色,難受得徹夜未眠。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匆匆送走老友后,倪瓚立刻命令仆人尋找老友吐的痰。仆人們找遍了整個院落也沒看見痰的痕跡,又怕挨罵,只好隨便找了一片有斑點的樹葉送到倪瓚面前,說痰就在這里。倪瓚遠遠斜睨了一眼,便厭惡地閉上眼睛,捂住鼻子,叫仆人送到三里以外的地方丟掉。

生活中,倪瓚更是竭盡全力遠離一切污濁:喝水,他只喝挑夫擔子前面那桶,原因是挑夫身后的水會有矢屁之氣;他洗臉要不停換水;他每天戴的帽子、穿的衣服要換好幾套,還得不停拂拭;人免不了如廁,他便設計了一個別出心裁的空中香廁,用香木搭好格子,下面填土,鋪上白鵝毛,“凡便下,則鵝毛起覆之,不聞有穢氣也”。

在當時,倪瓚就時常成為被取笑的對象,還得了個“迂”的評語。倪瓚卻絲毫不以為意,在落款時傲然題下了“倪迂”二字。

倪瓚的潔癖大概是一種類似于強迫癥的精神疾患,而他在作品中呈現的刪繁就簡、追求素凈完全是他的潔癖體現在筆墨中的真實反映。從這個層面上看,他的散淡境界是任何普通人永遠無法企及的。

如果說在27歲之前,倪瓚的潔癖多少還因不惜物力的紈绔習氣而停留于表面的話,那么隨著家業不可挽回地走向下坡,被逼出清閟閣的倪瓚對潔凈的追求逐漸沁入了內心。

最終,倪瓚的創作形成了一種極具個性的風格:他的筆下從此不再有傳統意義上的主角。在他傳世的作品中,幾乎找不出一幅畫中有人物。而倪瓚畫中一個最具其個人烙印的美術意象便是空亭。

倪瓚的山水畫最常見的構圖是遠處一抹橫山、近景平坡上有三五雜樹一二怪石,以及一座亭子。與一般畫家通常于亭下點染高士不同,倪畫中所有的亭內都空無一人。

當時的人們感到不解,有人曾當面向他提出了這個疑問。倪瓚一翻白眼,反問道:“這世上難道還有人嗎?”

這并不是隨意的應答。倪瓚還寫過一首著名的散曲,結尾處蒼涼地感嘆:“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不見一個豪杰?!?/p>

清潔的過程就是祛除污濁的過程。潔癖之于倪瓚,就是對所有丑惡之物的芟除。倪瓚的一生就是在做極致的減法,減到無可再減之際,連人本身都成了他厭惡和清減的對象。

有意思的是,倪瓚的生日是正月初七。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這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傳說女媧創世,造出了雞狗豬牛馬等六畜后,在第七天造出了人,所以這一天是屬于全人類的節日,被稱為“人日”。一個出生在“人日”的人卻在自己營造出的筆墨世界中沒有給任何一個人—包括自己—留下一個位置,只用寥寥幾筆淡墨勾勒出一座空空蕩蕩的亭子。:“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p>

潔癖對于倪瓚似乎是很自然的。當初,接觸人間的主動權掌握在倪瓚手里,想見誰、不想見誰全憑他自己的喜好,他可以隨時關上清閟閣的大門,為自己保留一個純粹而潔凈的世界。而在他并不頻繁的出游交往中,朋友們也會諒解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迂兄弟,對他的種種荒唐行為盡可能給予包容。

有一天,倪瓚和幾位朋友聚會喝酒,一位著名詩人也在場。喝得興起,詩人突然做出了一個很符合詩人性格的放浪舉動:脫下身旁陪酒侍女的鞋子,將酒杯放了進去,大家輪流捧著鞋子喝酒。倪瓚見狀大怒,竟然一把推翻桌子,破口大罵齷齪,拂袖而去。朋友們雖然掃興,但也只能相對苦笑。

然而這一切都隨著倪瓚開始獨自支撐龐大的倪氏家族而被畫上句號。從此,再不由倪瓚挑三揀四,三教九流,他想見得見,他不想見也必須見。更令他難以忍受的是,從前他遠遠遇到都要閉上眼睛捏住鼻子避開的粗俗漢子—稅吏、保甲、衙役,如今都可以欺凌、敲詐倪家。從小沒學過低頭的倪瓚不得不屈辱地彎下腰,生澀地陪起笑。

倪瓚的潔癖更是令他比普通人多吃了許多苦頭。

在元朝廷殺雞取卵式的盤剝下,江南富戶紛紛破產。倪瓚不善理財,倪家更是首當其沖,倪瓚也因欠下巨額稅糧無力償還而被關入了監獄。蹲班房時,每逢開飯,他都要求送飯的獄卒將盛放食物的托盤舉到齊眉高。獄卒納悶,問他原因,倪瓚閉口不答。旁邊的難友點破了其中的奧秘:這是怕你的唾沫落到飯里。獄卒大怒,干脆拿鏈子把倪瓚鎖在了馬桶邊上。

陪伴馬桶度過的一夜讓倪瓚難受得死去活來,他徹夜嘔吐,連膽汁都吐了個精光,從此落下了脾泄的病根。不過換個角度看,這位獄卒也似乎試圖以這種極端的方式拉倪瓚回到煙火人間。

類似的努力,很多年前就有人做過。

那是倪瓚剛開始當家的時候,有一次,倪母得了急病,想請江南名醫葛仙翁診治。那天天氣不好,下著雨,葛仙翁提出要倪瓚牽著他那匹最心愛的白馬來接自己。倪瓚無奈只好答應,葛仙翁騎上馬后,故意從泥潭中過,人和馬被濺了全身污泥。到倪家之后,葛仙翁先不看病,要求先上清閟閣瞧瞧。倪瓚不敢拒絕,葛仙翁也不換鞋,就那么臟兮兮地登上了樓,將所有古玩圖書亂翻一氣,還不??人酝绿?,將整個清閟閣搞得一塌糊涂。倪瓚不能發作,心疼得幾乎當場昏厥。

后來有人說,葛仙翁這樣做是有意為之,因為他看出倪瓚生有仙骨,想點化倪瓚、令其看破潔與濁,只可惜倪瓚始終不能領悟。

換句話說,對于人間的領悟,倪瓚固執地采取了另一種只屬于他個人的方式。

在1368年秋天,67歲的倪瓚為朋友畫了一幅墨竹,并在畫上寫下了這樣一段著名的題款:“余之竹……涂抹久之,他人視以為麻為蘆?!痹诮o另一個朋友的信中,倪瓚這樣表達自己對繪畫的理解:“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p>

“逸筆草草,不求形似”,他畫的是竹,旁人看來是麻蘆。在倪瓚的眼中,一切都不再是原來的模樣了。天地之間,所有龐雜的顏色都已然淘凈,只剩下了黑白二色。

他胸中一股郁氣蜿蜒吞吐,隨物賦形,從此,竹不再是竹,石不再是石,山不再是山,水也不再是水。

在倪瓚的世界中,有如破繭化蝶,萬物都掙脫了各自不夠完美的軀殼,呈現出了最本真的神韻。

那么人呢?

一想到人,倪瓚腦海中又浮現了那年在宜興做的夢。剎那間,群魔又在他面前出現,他們擠眉弄眼,做出各種丑陋的表情,帶著野獸令人作嘔的腥臭,無數張或是猙獰或是猥瑣或是陰險或是諂諛的鬼臉將他圍得水泄不通。倪瓚厭惡地閉上了眼睛。

他告訴自己,這就是人間的真相。所以,他只能出逃。

棄家那年,倪瓚寫過一首詩描述逃出無錫的情形,最后一句是:“挈家如出鬼門關?!?/p>

初入太湖的那些年,倪瓚手頭還有些積蓄,雖然居無定所,但日子過得還算舒適。被他當做家的船并不是普通的漁船,而是經過精心裝修的大船,雅潔而舒適。他在船上與朋友的往來書信中也往往有賞古玩、集書畫、饋贈魚酒、聽人彈琴等高雅內容。他還在吳江附近買了座小別墅,戲稱為“蝸牛廬”??梢韵胂?,倪瓚早期的流浪生活雖然比不上在清閟閣時,但也悠然自得,別有一番野趣。

有人描述過倪瓚不無高調的湖上生涯:出游時,他的小船垂翠幕、焚異香,倪瓚則一襲白衣,在氤氳的香煙中獨立船頭,須發飄揚,大袖翻滾;船行所過之處,聞訊趕來觀看的人都會在兩岸排成兩道人墻,人人都懷疑這是神仙下凡了。

值得注意的是,倪瓚對焚香的癖好維持了終生。人們可以把它理解為倪瓚對自己的最后一重保護—用氤氳的香煙籠罩全身,將自己與這個骯臟的世界隔絕開來。

然而,這只是美好的幻想。有一次,他還因為這個癖好差點兒丟了性命。

張士誠割據東南,他的弟弟聽說倪瓚善于作畫,便派人帶上重金向倪瓚求畫。倪瓚一口拒絕:“我不能當個王門畫師!”還當著使者的面撕裂了張士誠之弟給他作畫的白絹。張士誠之弟因此懷恨在心。一天,張士誠之弟乘船游太湖,聞到蘆葦叢中傳來異香,認為倪瓚一定就在附近,當即命人搜索,果然搜出了倪瓚躲藏的漁船。張士誠之弟大怒,想當場殺了倪瓚,幸虧旁人求情才住手了,不過還是命人將倪瓚痛打了一頓。事后,有人問倪瓚:“你當時怎么一句話也不說呢?”倪瓚回答道:“一說便俗?!?/p>

畢竟,這是一個人類的世界,誰也無從逃避。很快,倪瓚發現,太湖的云煙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浪漫,而一葉扁舟也避不開現實的殘酷重壓。

有出無進,坐吃山空,加之倪瓚稟性豪爽忠厚、視錢財如糞土,對朋友的需要有求必應,他的口袋漸漸見底,開始感受到了生活的艱難。

倪瓚晚年的詩文時常會哀嘆生活的困頓。69歲那年的五月,他與三五好友聚會,午飯時間過了,主人家還是籌辦不出食物,大家只好你出一瓶酒、我買一點兒面筋,加上一點兒醬蒜苦荬菜將就著果腹??杉词惯@樣粗劣的食物,倪瓚還是吃得津津有味,形容自己“如享天廚醍醐也”。聯想到他少年時的《云林堂飲食制度集》,令人不勝唏噓。

隨著年齡的增大,倪瓚在船上的時間越來越少,除了親友家,他在寺廟道觀留宿最多。寄人籬下,也就計較不了干凈與否了。有時遇到雨季,借宿的房子上漏下濕,他也只好坐在泥濘中悲嘆。

對于倪瓚來說,清貧還不是最難忍受的,更令他痛苦的是,朋友們一個個逝去。尤其是62歲那年,夫人的去世更是給了他沉重的打擊。夫人是在旅館中病逝的,從中也可看出當時倪瓚的生活狀態。對于這位陪伴自己一生、吃盡顛沛流離之苦卻又毫無怨言的愛妻,倪瓚內心充滿了愧疚,但他竟然已經沒有能力將妻子的棺柩送回故鄉安葬,只能就地草草掩埋。

倪瓚的晚年過得十分寂寞,非??释Y交朋友。他寄宿在一位朋友家時,有一天,朋友的女婿來了。倪瓚聽說這個年輕人是個讀書人,竟然激動得鞋子也沒穿好就跑出去迎接。

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更符合倪瓚的性格。見面之后沒說幾句話,倪瓚竟然狠狠地打了對方一耳光,罵道:你小子面目可憎、語言無味,滾!

暮年,倪瓚也沒有降低對人的標準。這份不可化解的寂寞最終滲入筆端,使他的作品愈發蒼茫寂寥。

倪瓚老年喜歡畫墨竹怪石,一貫的空靈蕭疏之外,用筆更加枯瘦,氣質更加冷傲孤寂。

這一時期的倪畫還有一個特殊現象:題款時,倪瓚一概只書寫干支,從不提及年號。而那時已經是朱元璋執政的大明洪武年間了。

倪瓚一生經歷元明兩朝,都沒有出仕,這也是他被稱為“高士”的原因之一。明朝后期,倪瓚被朝野視為不事元廷的氣節之士。不過他們故意回避了這樣的事實:與入明后只書干支恰恰相反,倪瓚在元朝時的作品常常題有元順帝“至正”的年號。

很多學者對此現象進行了闡釋,分析倪瓚究竟是“明處士”還是“元遺民”。倪瓚如若地下有知,對此大概只能苦笑,還一句“一說便俗”。

不書年號,只是因為倪瓚看了太多英雄豪杰鬧哄哄的表演,逼得他的潔癖由空間發展到了時間,因此題款時將世俗強加給歲月的玷污盡行洗去,回歸純粹罷了。

看破了時空的倪瓚終于得到了真正的徹悟。

明朝的建立對于倪瓚也不是全無意義的。革故鼎新,天下重新安定,前朝的欠稅一筆勾銷,倪瓚便有了回家的希望。

對于一個在外漂泊了十幾年、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沒有什么比葉落歸根分量更重的夢想了。事實上,在太湖上流浪的那些歲月中,回家的念頭一直縈繞在倪瓚心中,尤其是喪妻那年,當他見到一幅已經去世的故人描繪的無錫風景時,還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不歸吾土亦已十年”的感嘆,竟“不能自已,捉筆凄然久之”。

這種思鄉情緒與日俱增。71歲那年,在一場初夏的雨后,他不顧體衰臂痛,畫了一幅《清閟閣圖》,同年還為故鄉的朋友作了一幅《容膝齋圖》。在圖中,倪瓚題下了一首詩贊美故鄉風景,并聲稱“他日將歸吾鄉”,憧憬著到時登上畫中的書齋,舉起酒杯,再次賞玩此畫,“當遂吾志也”。

“吾志”大概是這樣的:“屋角,應該有幾株杏花,門前,種一片竹林;房子也不必太大,能容得下兩三個好友對坐就行。最好,能面對著太湖,能聽到魚兒躍出湖面的聲音。我將在那里,度過我所剩無幾的余生……”

但他已經回不去了。確切地說,無錫已經沒有了他的家。

1374年秋天,倪瓚回到無錫,但無處居住,只能搬到鄰縣江陰,借寓在親家家中。當時倪瓚的身體已經出現了問題,之前因獄卒虐待引發的脾泄癥日益嚴重。中秋,親家開宴賞月,一生嗜酒的倪瓚竟然已經不能再喝酒。

這年年底,倪瓚溘然病逝于江陰,時年73歲。

飽含著倪瓚鄉情的《清閟閣圖》早已不知所終,《容膝齋圖》至今猶存。畫面上是典型的倪瓚式“一河兩岸”構圖,近景的土坡上照例有一座四角茅亭,亭下照例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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