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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關兵

2018-07-05 04:30石鐘山
北京文學 2018年7期
關鍵詞:莫西機關

作者簡介

石鐘山,男,漢族,1964年生人。

作家、編劇、影視制作人。

著有長篇小說《天下兄弟》《遍地鬼子》《男人的天堂》等三十余部,各種文集五十余種。共計一千四百余萬字。有三十幾部作品被改編成影視劇,一千余部(集)。

作品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北京市政府文學藝術獎。享受國務院政府專家津貼。代表作品有《激情燃燒的歲月》《幸福像花一樣》《天下兄弟》《軍歌嘹亮》《大陸小島》等。

師機關坐落在城市的南郊,離市區坐公交車大約有二十幾分鐘的樣子。師機關比不上軍機關,更比不上軍區機關。級別小,機關也小。

師機關大院里住著兩個連隊,一個警通連,負責警衛和通訊,還有一個就是偵察連,這兩個連隊是師機關直屬連,并不算機關兵,是基層連隊。

師機關兵分幾種,比如打字員,各個部門的公務員,還有衛生隊的衛生員,這些戰士加起來十幾號人。師機關小,機關兵也不多。

馬天旭是年滿兩年的老兵了,老兵最大的不同,是一身洗得發白的軍裝,軍裝的顏色便是當兵的資歷。馬天旭這個老兵,不僅體現在軍裝上,他是師機關司令部的打字員,為了打字方便,他會經常挽起袖口,白襯衣雪白地露在外面,頭發也長一些,一甩一甩的,人就顯得與眾不同。司令部的軍務參謀姓黃,專門管理機關兵和直屬連隊的軍容軍紀,他腋下經常夾著一本硬皮的日記本,游走在機關院內。哪個士兵頭發長了,不按規定著裝,他都要認真記下來,然后通報給連隊。軍容軍紀是機關日常的一件大事,挨通報的連隊,在評比時就要被扣分,評選優秀連隊時就處于劣勢,被糾察到的士兵,也就影響了自己的進步。比如評比三好士兵、入黨提干就打了折扣。有黃參謀在,師機關的士兵著裝就一絲不茍、軍紀嚴明的樣子。

唯有馬天旭是個例外,他不僅挽著袖子,還經常把手插在褲兜里。頭發梢搭在眉毛上,經常瀟灑地甩一下,馬天旭的樣子讓許多士兵羨慕。

馬天旭每次見到夾著硬皮本的黃參謀,只是把手從褲兜里拿出來,隨便地問一句:黃參謀,詩又寫好了嗎?

黃參謀一笑,臉紅了一下,笑瞇瞇地望著馬天旭說:還沒有,過兩天吧。

馬天旭甩下頭發:寫好你就拿過來,我加班給你打。

黃參謀拍了一下馬天旭的肩膀:謝謝了小馬。

馬天旭一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黃參謀在老家談了一個戀愛,未婚妻是名教師,黃參謀經常給老家的未婚妻寫情詩。以前都是寫好,抄在信紙上寄給未婚妻,后來有一次打文件,他順便把寫好的幾首情詩也一同讓小馬打好了,又油印出來。自己讀詩時,立馬感覺不一樣了,似乎那詩已經不是他寫的了,不僅散發著油墨的香氣,看到的效果跟發表了差不多。詩寄走后,也得到了未婚妻的好評,未婚妻是人民教師,知識分子,經常寫信和他探討詩。一來二去,他們的愛情就不一般了,熱戀得山呼海嘯,幸??涨?。黃參謀對待打字員馬天旭也就另眼相看,沒了黃參謀的監督,馬天旭的裝束就越來越瀟灑了。

馬天旭暗中也在戀愛著,戀愛的對象就是警通連的話務員夏荷。夏荷是馬天旭的同學,上中學時兩人就眉來眼去,又一起當兵。新兵連結束之后,兩人又一同被分到了師機關,一個做起了打字員,另一個當上了話務員。

部隊有規定,戰士不允許談戀愛,兩人的戀情就只能潛入到地下。那種偷偷的,想見又不能見,只能你瞄我一眼,我回你一個笑臉,這種地下戀情新鮮而又刺激,在各自的心里異常地美好。

馬天旭和夏荷做過最大膽的事情就是在電話里聊天。打字室就馬天旭一個人,平時門一直是關著的,在機關,打字室也是重地,一般人不允許隨便進入,因為馬天旭打印的都是機關文件,有保密的等級。文件保密,打字室就不一般起來。打字室還配了一部電話,顏色是紅的,在機關,打字室的電話也是屬于很重要的。

文件打得差不多了,馬天旭會伸個懶腰,關節嘎嘎有聲地響著,像正在拔節的莊稼,他就想起了正在值班的夏荷,他拿起電話,總機那頭果然是夏荷接。夏荷就用標準的聲音甜美地說:你好!夏荷當兵前是有口音的,講話也沒有此時電話里好聽,來到部隊后,話務員都要經過統一的培訓。當了話務員的夏荷果然標準起來,聲音還略帶沙啞,很有磁性的樣子。每次總機值班,都要三四個話務員同時上班,有負責接轉機關內部電話的,有負責接轉上級電話的,也有專門負責師首長電話的。分工不同,有的輕松,有的忙碌,無論夏荷忙碌與否總要和馬天旭聊上幾句:干嗎呢?夏荷這么問,馬天旭就在電話那端小聲說:想你呢。夏荷不回應,在那端哧哧地笑。馬天旭就說:周末能出去嗎?夏荷就說:排班表還沒下來呢,到時再說。

士兵只有周日才有機會請假外出,每個連隊外出是有比例的,不是想出就能出。有時為外出一次,要等好幾周。出了軍營,坐上二十幾分鐘的公共汽車,來到城里,便是他們的節日了。去公園、商店,偶爾還會下一次館子,掐著時間歸隊,外出一次也是爭分奪秒的。但無論如何,能外出一次,就是件幸福的事。

夏荷她們總機之間,接電話聊天也都心照不宣,她們誰都有點小情況,就是沒啥情況的,偶爾也會接到男兵的電話,有事沒事地和她們貧幾句。年輕男女,正處于激情四溢的年齡,春心蕩漾,神秘美好。

馬天旭和夏荷不能久聊,怕誤事,說幾句電話就掛了。

不知何時,衛生隊的莫西喜歡上了馬天旭。

莫西是師衛生隊的衛生員,師部院內西南角有一棟二層小紅樓,樓下經常晾曬一些白色的被單床罩,也有一些醫生護士穿的白大褂,樓前立了一塊白底黑字的板子,上書:××部隊衛生隊。

莫西就是衛生隊里的衛生員,和馬天旭是同年兵,當兵也已經兩年了,經常穿一件白大褂,里面穿著軍裝,紅領章映得莫西一張圓臉總是紅撲撲的。莫西有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總是水汪汪地望著人。莫西的劉海顯然被燙過了,彎曲地飄在額前,顯得嫵媚而又生動。按道理說,女戰士是不允許燙發的,莫西這些女兵鉆了部隊條例的空子,只燙劉海,不燙發,管軍紀的黃參謀對機關女兵也是睜只眼閉只眼,勉強算過關了。

師機關業余生活算不上豐富,但也多彩,經常有籃球比賽。球場上每天的晚飯后都熱鬧異常,警通連和偵察連的籃球隊,每天傍晚都要比賽一場,球場邊圍滿了男女戰士,為雙方進球歡呼,為一球失誤而遺憾。

馬天旭不喜歡籃球,喜歡彈吉他,坐在師部門前的臺階上,身邊放了一本琴譜,他彈《紅莓花兒開》,也彈《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曲調清新悠揚。

馬天旭每天在夕陽西下時分彈吉他,莫西都會遠遠站在一棵樹下,似乎在欣賞夕陽,其實她的注意力都在馬天旭的舉手投足上。有一天,馬天旭收了歌本,準備回宿舍了,莫西站在臺階下,仰著頭水汪汪地沖他說:馬天旭,你的吉他彈得真好聽。

馬天旭看見莫西,她已經脫去白大褂,穿著軍裝正楚楚地站立在那里。馬天旭先是笑了笑,露出兩顆虎牙,馬天旭長了兩顆虎牙,一邊一顆,很對稱,笑起來就有一股迷人的味道,他說:莫西呀,你也喜歡吉他?

莫西突然變得羞澀起來,她呢喃著說:可我不會。她多么希望馬天旭說:不會我教你??神R天旭卻說:買本吉他書,容易。

馬天旭說完拎著吉他頭也不回地走了。莫西心臟咚咚地跳著,她有些失望,又有些興奮,馬天旭終于和自己說話了。在女兵眼里,馬天旭高傲得很,他瀟灑清高與眾不同,偶爾去衛生隊,因頭疼腦熱去開藥,見了她們這些女兵,似乎眼里空無一物,理都不理,視她們如空氣,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了,在她們眼里留下一個瀟灑的后背。不像其他一些男兵,有事沒事總愛往衛生隊跑,為的就是和她們這些女兵套近乎,有的沒的說上一氣。馬天旭從不,在莫西的記憶里,馬天旭去衛生隊的次數屈指可數。

莫西和馬天旭都在機關戰士食堂吃飯,有些男兵打完飯專往女兵桌上湊,馬天旭從不,端著飯躲在一角匆匆地吃,然后洗凈碗,甩一下頭發,離開食堂。莫西留意馬天旭許久了,今天終于鼓足勇氣和他說話,馬天旭認真地看了她,就憑這一點,足以讓莫西歡欣鼓舞好久了。

一個星期天,馬天旭在衛生隊樓下的一片草坪上踢球,他一個人踢,球踢過來,又踢過去,樂此不疲的樣子。因為是星期天,馬天旭穿著軍褲,上身只穿了件背心,胸前印著鮮紅的幾個字:保衛祖國。那幾個紅字在莫西眼里鮮艷無比。

莫西洗完衣服,正在往晾衣繩上晾曬,皮球突然跑到莫西腳下,莫西看眼皮球,又看眼馬天旭。馬天旭見莫西沒有把球踢過來的意思,便向莫西和皮球走去,馬天旭正要彎腰撿起皮球時,莫西突然一腳把球踢了出去。馬天旭直起身沖莫西:你……莫西突然笑了,很開心的樣子。馬天旭不滿地又望了眼莫西,轉身向皮球走去。莫西突然在他身后叫:馬天旭!

馬天旭立住腳,并沒有回頭。

莫西跑過去,一下子跑到馬天旭的前面,把一頁折疊起來的紙片遞給馬天旭。馬天旭不解地問:什么?

她見他沒有接的意思,拉過他的手把紙片拍在他的手心里,轉身便跑進衛生隊的樓里。馬天旭展開那頁紙,見是《紅莓花兒開》的歌詞:

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

可是我不能對他表白

滿懷的心腹話兒沒法講出來

……

馬天旭抬起頭時,莫西早就沒影了。他拿著那頁紙又看了一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最后還是把那頁紙裝在褲兜里,抱起球走去。

他一直回到宿舍,把那首歌詞又掏出來,又看了一遍,笑一笑隨手夾在曲譜本里。他站在宿舍窗前,看見警通連門前,話務班的女兵在換班,夏荷站在隊列里去總機室值班去了。

他從宿舍走出去,又上一層樓向打字室走去。今天是星期天,樓道里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路過值班室門口時,門開著,看見黃參謀坐在桌前在寫著什么,不用問,又在給未婚妻寫情書。

黃參謀未婚,家又不在本地,每逢節假日他就主動在機關里值班。反正也沒事干,情書在哪里都能寫。

馬天旭打開打字室的門,看見了那部紅顏色電話,他拿起電話就聽見夏荷溫暖的聲音:你好!

機關收發室的收發員王小聰,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個子不高,長了一張娃娃臉,渾身上下就像上滿了發條的勁量小子,沒有閑下來的時候。一張臉總是笑著,似乎從來沒有愁苦的事,蹦蹦跳跳的,從這兒到那兒,看到他的人都會被王小聰所感染。

機關收發室,負責收送報紙信件和一些機要文件,郵局投遞師傅把報紙信件送到收發室,再把王小聰整理好的信件帶走,剩下的工作,就由王小聰來負責了。他把報紙按照各科室連隊分好,信件自然也分好了,背著一個信件袋子,先從機關的一樓送起,一層層地走下去,信件袋里的報紙和信件一點點少下去。他嘴里輕聲哼著歌,在辦公樓里,這是辦公重地,師首長和一些領導都在此辦公,他盡量讓自己顯得穩重起來,但仍管不住自己,從這個臺階跳到另外一個臺階。直到信袋空了,他才一蹦一跳地下來,再回到收發室,裝上其他信件,去連隊、去衛生隊送信去了。

每天去衛生隊送報紙信件,是他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信件袋掛在脖子上,像一個報童,他走在從收發室到衛生隊的路上,心跳就一點點加快,遠遠的,他看見衛生隊樓前掛滿的白床單和白大褂,似乎已經嗅到了衛生隊特有的味道。

衛生隊一樓墻角,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放了一部公用電話,長此以往,王小聰總會把報紙和信件放到這張桌子上。報紙信件自然有人來拿。

衛生員們都是戰士,有的剛離家不久,有的雖然離家參軍已有兩三年時間,但對家信的盼望程度都是一樣的。有許多新兵,一到送信時間,目光透過窗子往外瞄著,只要王小聰一蹦一跳的身影一出現,馬上就有人喊:年畫小子來了!年畫小子是她們給王小聰起的外號。有人這么一喊,手頭沒事的女兵,都會涌過來,湊到桌前來找自己的家信。有的人性子急,還沒等王小聰把信件掏出來,已經迫不及待地到他手里來搶了。

莫西也在這群女兵中,她不急,拿眼睛去看王小聰。他自從認識莫西后,每次分衛生隊信件時,要是有莫西的信,他會把信單拿出來揣在褲兜里,見到莫西會把信拿出來,帶著他的體溫,把熱乎乎的信遞給她。她會說聲謝,沖王小聰拋個媚眼,轉身跑去,找個角落讀信去了。

這一天,王小聰又來到衛生隊,照例是一群圍過來的女兵,莫西依舊站在人群外,拿眼瞄著王小聰的手,王小聰把手放到衣袋里,并不把信掏出來,找到自己信件和沒有信的女兵已經一哄而散了。就剩下他倆了,王小聰仍不把手掏出來,莫西失望地問:沒有我信是吧?說完轉身就要走。

王小聰喊了一聲:莫西……

莫西回過頭,王小聰左右看了一眼,確信沒人注意他們,從兜里掏出一張電影票,票是粉紅色的,很溫暖很醒目的樣子。他把票遞給莫西:周日,青年文化宮的電影票,《甜蜜的事業》。

莫西沒接,把手背在身后,手足無措的樣子。

王小聰拉過莫西的胳膊,匆忙地把電影票塞到莫西手里,轉身就跑,越跑越快。

跑出去好遠了,他聽見身后莫西的聲音:年畫小子,你站住。

他沒有站住,只回了一下頭,他看見莫西手里舉著電影票沖他招著手,像告別。

王小聰喜歡莫西好久了,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表白,之前他想過給莫西寫信,可開了幾次頭都不滿意,索性把信紙都撕了。上周日他去了趟城里,在青年文化宮看了一場電影,就是《甜蜜的事業》。那里有男女青年談戀愛的戲,電影插曲他也會唱兩句開頭: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無限好啰喂……

看完這場電影,他突發奇想要請莫西來看,當即就把下周日的電影票買了。在這周的時間里,他去衛生隊送信,一直沒有見到莫西,他想,一定是莫西不好意思呢。他懷揣著甜蜜的期待,哼著歌蹦跳著忙碌去了。

周日一大早,他就開始準備,把一直沒舍得穿的新軍裝找出來,用牙缸裝滿了開水,在衣服的折痕處燙了燙,讓衣服看起來更妥帖。又洗了頭,用香皂洗了兩回臉,還抹上了雪花膏,一切準備就緒。外出的假是昨天下午就請好的,批假的人是黃參謀,他的理由是上街給家里寄錢,上周請假的理由是買日用品。周末外出請假,總要找些理由,黃參謀也從戰士過來的,理解這些小戰士的心情,他對這些機關兵總是無比的寬容,差不多時候都會準假。

王小聰蹦跳著走出營院,來到公共汽車站,這里已經有三三兩兩外出的戰士在等公交車了。公交車每二十分鐘發一班,不多一會兒車就來了,王小聰并沒有上車。他在等莫西,希望和莫西坐同一班車進城。只要進到城里,離開機關的眼皮子底下,就會自由許多,他甚至想拉莫西的手。結果第二班車仍沒等來莫西,他只好上車了。

他獨自一人來到青年文化宮門前,電影是十點整的,文化宮門前的臺階上已經站了一些青年男女,有的喝著飲料,有的吃著冰棍在等待入場時間。他在人群里也沒有發現莫西的影子,直到電影院已經放人了,他仍站在臺階上向遠處眺望,仍不見莫西。他焦急地在臺階上跳上蹦下。

電影最后開演的鈴聲響了起來,仍不見莫西,王小聰開始擦汗,是急的。一直到電影都快演了一半,仍沒等來莫西。他失望了,掏出那張粉紅色電影票,一下又一下地撕了,在手里變成了若干碎片之后扔到垃圾桶里,他才怏怏地離開青年文化宮門前,接下來干什么都沒有興趣了,他又坐上了回營地的公交車。

下午的時候,他出現在衛生隊樓下,樓下多了許多女兵的白床單、衣服之類的東西,滿滿地掛了一院子。

王小聰看見莫西正在和一個女兵打羽毛球,看樣子她們打了已經有一會兒了,汗水已經浸濕了莫西的臉頰,有幾縷劉海沾在額前。她看見了王小聰,突然驚呼一聲:年畫小子!說完扔了球拍轉身就往樓里跑。另一個女兵不知發生了什么,盯著走近的王小聰。

王小聰沖女兵:李萍,莫西怎么了?

李萍:我還想問你呢,你把莫西怎么了?她一見你就跑。

王小聰望眼衛生隊樓上,把雙手插在褲兜里,轉身默默地離開了。在女兵眼里,他第一次沒有蹦跳著走路,背影憂傷而又失落。

王小聰失戀了。

馬天旭與夏荷的地下戀情一直偽裝得很好,他們隔一周的周末,都雙雙請假去市里。到了市里他們也不為所欲為,找到最僻靜的地方,比如新華書店,或者很少有人光顧的兒童樂園,總之,他們盡可能避開師機關人員的耳目。馬天旭已經連續兩年被評為機關優秀士兵了,他已經寫了入黨申請書,司令部黨委已經研究過,把他列為重點考察對象,這是黃參謀偷偷告訴他的。入了黨,就有可能提干。機關打字員,天天和領導打交道,為首長服務,有得天獨厚的條件。馬天旭是個要求進步的士兵,當兵離開家那一天,父母就這么囑托過。

他不想因為戀愛影響自己的進步,兩人聊聊天,甚至牽著對方的手走一走,一邊交流一下這些天各自的情況。時間漸漸流逝,快到歸隊時間,兩人一前一后坐上公交車回師機關,為了不引起人們的懷疑,他們甚至不坐同一趟車。剩下交往的機會,便是他給正在值班的夏荷打打電話,有時電話接通了,夏荷忙著轉接電話,他就在電話里默默地聽著夏荷好聽的聲音。電話里的夏荷又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說著標準的普通話,親切而又美好,她在電話里說:“首長,您好,請問您要哪里?”“好的!”“首長,電話接通了,請講?!薄?/p>

說普通話的夏荷在馬天旭心里非常迷人,她處理完轉接電話的任務,便接通他的電話。因為還有其他話務員在場,他們也不會說更多的話,彼此傾聽著對方的呼吸和聲音,對他們來說這是一件非常讓人幸福的事情了。

夏荷理解支持馬天旭的進步,警通連女兵很少,就她們話務排幾個人。她們的排長是男的,連長、指導員更是男的。她們話務班沒有提干的機會,能入個黨就是莫大的幸福了。夏荷也已經成了連隊的入黨積極分子,從入伍那一年開始,她就開始寫入黨申請書。父親和她說,入了黨回老家好找工作。父親是老家城市里一名不大不小的處長,一直在黨政機關工作,思想很正派,也很傳統。母親是名教師,也是學校的優秀教師,一家人都要求進步,夏荷自然也不例外。

下周就是夏荷年滿二十歲的生日,馬天旭為夏荷的生日籌備許久了,兩人商量著要慶祝一下,請假去城里的飯店吃一次。不是不可以,但夏荷生日那天是周三,不當不正的日子。馬天旭說:吃飯就算了,要出去只能周末,又不是正日子,沒紀念意義。

夏荷就說:那該怎么辦呢?要不就不過了吧?

馬天旭當然不肯,他說:給你買份禮物吧,你喜歡什么?夏荷想了半天也沒想好要什么,這些對話,是在他們一起去城里在某條偏僻街道上軋馬路時說的。馬天旭后來說:你別想了,到時給你一份驚喜。

夏荷歪著頭望著馬天旭調皮地說:不許破費喲。

馬天旭夏荷兩人都是城市兵,家里條件還算不錯,他們參軍也沒有后顧之憂,每個月的津貼費雖然只有幾塊錢,但也夠他們各自花銷了。過年過節的,他們各自家里還會給兩人寄來一些,二十三十不等,但對他們來說,已經是富翁了。

轉眼周三就到了,上午夏荷在總機上值班,中午吃飯時,馬天旭沒有碰到夏荷,接班的話務員吃過飯才會去接班。馬天旭只能在晚飯時在食堂里見夏荷了。

吃晚飯時,兩人心照不宣地互望了一眼,馬天旭到食堂早些,排在了打飯隊列的前面一點,他打完飯找了一個角落的桌子坐下。他希望夏荷看到他會坐過來,不料莫西端著飯盒過來,坐到馬天旭的對面。

莫西望著馬天旭:馬天旭,教我彈吉他吧,吉他真好聽。

馬天旭的心思都在夏荷的身上,眼里根本沒有莫西。

莫西嬌嗔地說:馬天旭,你干嗎不理人?你太驕傲了。

馬天旭快速地往嘴里扒拉著飯,見夏荷坐到了另一張桌前,趁那張桌還沒坐滿,他忙端著飯盒過去,坐到了夏荷的對面。趁人不注意,從褲兜里掏出禮物,其實他一只手一直沒離開過裝禮物的褲兜,那是一件包裝好的小盒子,他在桌下把禮物遞給夏荷,夏荷伸出手準確無誤地接過了禮物。眾人都在吃飯,根本沒有留意兩人的小動作,但卻被一旁一直留意馬天旭的莫西發現了。她忍不住突然大聲哭了起來。

她的哭聲一下子讓食堂安靜了下來,包括馬天旭,所有的人向莫西望過去。

莫西一臉淚痕,身體聳動著,她正用雙手去擦淚。人們還沒反應過來,莫西捂著臉跑出食堂。

事后許多人問莫西為什么要哭,她死活不說,一臉憂傷。

馬天旭送給夏荷的禮物是一件八音盒,打開蓋子,就會跳出一位俏皮的打著雨傘的小姑娘。音樂是《祝你生日快樂》。

倘若沒有變化,這些機關兵在和平的天空下,將會陽光燦爛。他們的青春一定會幸福而又美好。

轉折,是在一天早晨發生的。

馬天旭接到一份急需打印的命令,師部司令部命令:接到軍部通知,全師進入一級作戰準備。

命令打印好,下發到部隊、機關頓時一切就緊張起來。

師部門前的崗哨平時只有一名士兵站崗,有槍不配子彈,一下子,門口的衛兵增加到了四名,全部荷槍實彈,頭戴鋼盔,表情嚴峻。距離師部大門三十米處,設置了障礙,來往進出的車輛和人員,要全部檢查。

所有話務員全部上崗,來往電話不斷,有軍部電話,有師部打給各團的。

師部后勤人員,購置了一車又一車軍用物品,裝在軍用卡車上,用綠色的苫布蓋好,幾十輛卡車整齊地排列在停車場,嚴陣以待。隨時準備一聲號令出發。

師部命令:全體官兵一律不得外出,在家休假的官兵收到了速歸的電報。

每晚的操場上,都在放映戰爭片,爆炸聲和沖鋒號聲交雜在一起,讓人心生緊張,又熱血沸騰。

白天,一紙又一紙任命傳到團營連各個級別。副師長、副政委被派到各個團去督察工作。機關里的許多參謀干事,又派到連隊去任職,增強基層連隊的戰斗力量。

黃參謀被派到警通連擔任連長,以前警通連是有連長的,這是戰時配置,一個連長犧牲或負傷,會有另外一個連長頂上。又突擊提拔了一些副連長和副排長,為的就是戰場上不能失去指揮。

隊伍出發的前一天,馬天旭和王小聰也接到了命令,兩人同時來到警通連的通信排,戰時通信是戰爭勝敗的命脈,不僅兩人下到了連隊,其他機關兵也被紛紛補充到了連隊。

凌晨時分,部隊接到了開拔的命令,一輛又一輛卡車拉著士兵和后勤保障物資出發了,他們的目標是火車站。車隊路過市區時,不見萬家燈火,正是百姓熟睡的時候,路燈照耀著馬路,也照耀著部隊開拔的車隊。每個路口都站滿了執勤的警察,他們示意車輛全速通行,同時向軍車敬以凝重的軍禮。肅殺之氣,讓每個士兵毛孔倒立,這就是戰爭的前奏。

軍列很快開出了站臺,悶罐列車上的士兵,扒著每節悶罐車上僅有的車窗向這座熟悉的城市告別,有的還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馬天旭和夏荷雖然坐在一節車廂內,但他們的位置并不在一起,夏荷一直和話務班的女兵在一起,馬天旭和男兵在一起,但他們的視線從沒離開過對方。雖然悶罐車里并沒有光亮,但偶有外面的過站燈光會一掠而過,瞬間的光亮讓他們模糊地看到對方,夏荷看著馬天旭的位置,馬天旭也盯著夏荷的方向。車廂內的空氣凝重而又沉悶。

不知何時,有一個聲音道:誰放屁了?說話的是王小聰,他這時候仍沒忘開玩笑,頓時車廂內有了片刻的輕松。

軍列一站沒停,直達目的地,他們餓了就啃一塊壓縮餅干,渴了喝一口軍用水壺里的水。

不知過了多久,列車終于停了。悶罐車廂打開了,他們列隊站在月臺上,幾天不見光亮了,突然而至的光亮讓他們有些不適應。他們瞇著眼睛,看見月臺旁早就準備好的一輛又一輛綠色軍車。他們以車為單位,又一次進發了,車隊浩蕩,行駛進崎嶇的山路上,直到這時,他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身處在了南方。陌生的植物,裸露的紅土地,大片大片的甘蔗林,空氣溫暖而又干燥。再往前走,路愈發的艱難,車速不僅慢了下來,不停地顛簸讓他們頭暈。有幾個戰士暈車,車旁的戰士讓開位置,他們把著車廂嘔吐起來。

車輛再往前走,他們已經能夠看到路旁溝壑里翻滾下去的車,車上的物資散落一地,他們甚至看到了彈坑和焦土,他們甚至已經聞到了戰場上的硝煙。

他們不是第一批參戰隊伍,第一批參戰人員的戰斗早就打響了。前方沒路時,車隊停了下來,他們下車,重新集結,很快部隊接到了指示,他們全副武裝跑步向叢林深處奔去。遠處槍炮聲陣陣傳來,溫熱的血腥氣刺激著他們的鼻孔,戰爭的味道就在眼前。

先頭部隊已經打開了進攻的缺口,師部設在一個山窩里,臨時搭了兩頂帳篷就是指揮所了。警通連一部分負責師部的警衛任務,通信排則負責架設臨時電話線,保持和三個團部的溝通。

架設通信線路并不難,危險在于,雖然這里不是戰爭的最前沿,但四周仍有殘敵在戰斗,冷不丁會打來一發炮彈,或者一陣冷槍。俗話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通信排把一大部分精力放在了保護架設通信線路人員的安全上。

馬天旭、王小聰因不懂通信,便負責通信警戒的任務,當然還有從偵察連抽調的一個排兵力,確保指揮所的通信暢通。

馬天旭、王小聰這些機關兵,平時基本上不參加訓練,新兵連時打過幾次靶,到了機關后也參加了兩次打靶,對手里的槍仍有些陌生,甚至覺得好玩。王小聰戴著自己用樹枝做的偽裝帽,不時地把槍倒背在身上,長時間抱著槍隨時準備射擊的狀態,的確很累人,平時嘻嘻哈哈慣了,此時也不閑著。

衛生隊臨時搭建的醫院就在不遠處,帳篷頂貼著的紅十字清晰可見。王小聰不時地向衛生隊方向張望,莫西就在帳篷里救護著前線運送下來的傷兵。

王小聰從樹上揪下一片樹葉,含在嘴里,先是學鳥叫,他模仿的鳥叫聲足以亂真,引來遠處樹上幾只鳥的應和。后來他干脆吹起了《甜蜜的事業》插曲的曲調,剛開始并不順暢,磕磕絆絆的,很快曲調就悠揚起來,目光卻憂傷地望著衛生隊的方向,他仍耿耿于懷那次莫西的失約。

有幾次他在院里碰到過莫西,莫西見到他,紅了臉,低下頭匆匆地走遠,他裝作沒事人似的喊:莫西,你跑什么,錢掉了!莫西不回頭,越跑越快,很快沒了影。王小聰無聊地去踢路邊的石子,不料石子粘在水泥里,把腳踢疼了,他咧著嘴,彎下身子,抱著受傷的腳,懊悔無比。

莫西不理他,他仍不死心,每天去衛生隊送信,離很遠就喊:莫西,莫西有你的信!喊得整個衛生隊的人都聽到了,他把信件報紙放到桌上,早就有一群女兵圍了過來,就是不見莫西的影子。人群散去,早就有人把莫西的信拿走了,他才悵悵地離開衛生隊,走出好遠仍回頭向衛生隊張望著。

雖然王小聰對莫西的表白遇挫,但仍沒有影響他對莫西的暗戀。這種美好的初戀,毛茸茸地爬在他的心上,美好而又憂傷。

此時身在前線的王小聰,仍時時關注著莫西,看一眼衛生隊的帳篷,似乎看到了莫西那張笑臉,前所未有的甜蜜在心里滋潤著,像一幅水墨畫,朦朧而清晰。

他嘴里抿一片樹葉,吹著歌,蹦跳地警戒在架設通信線路的陣地上。他,包括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危險正在悄然向他們逼近。

幾十人的一支敵人小分隊,正在向他們靠近,他們原本的任務是偷襲師指揮所,他們幾乎包圍了師部,但看到戒備森嚴的指揮所,認定不會占到便宜,甚至有可能被消滅。

他們迂回撤退過程中,發現了架設通信的隊伍。指揮員臨時改變主意,把偷襲師指揮所改成了偷襲通信陣地。

王小聰在移動,和這個輕聲打了句招呼,又到另外一個戰友前說幾句。他沖馬天旭努了努嘴道:天旭,怎么不說話,想什么呢?

馬天旭呲句王小聰:回你的哨位,一邊待著去。

王小聰嬉笑地離開馬天旭向前走去,敵人錯把他當成了指揮官,一支火箭筒瞄準了他,火箭筒打響的一瞬間就是他們偷襲進攻的號角?;鸺矌е还闪已嬷睋渫跣÷?,他在蹦跳走著,火箭彈呼嘯著從他身邊滑過,在他身前幾米遠的距離爆炸,王小聰被一股烈焰吞噬了。

一場遭遇戰就此打響,馬天旭第一反應就是夏荷,在這之前,夏荷正在他眼前不到五十米的距離,蹲在地上和前線指揮所測試通信線路。槍聲一響,他第一個反應就是直奔夏荷,夏荷已經中槍倒地,她一只手向馬天旭伸過來。馬天旭剛奔跑幾步,便一個踉蹌栽倒在地上,他的腿被擊中了。他的耳邊是呼嘯的子彈飛過的聲音,身前身后響起了激烈的槍聲。偷襲的敵人在暗處,他們在明處,警戒的隊伍只能朝槍響的方向開槍。雙方的槍聲便響成一團。

五十米的距離,對馬天旭來說變得遙不可及,在草叢的縫隙中他看見夏荷那張扭曲變形的臉,一只手向前伸著,另一只手捂著胸口,胸口里流出的鮮血染紅了捂在胸前的手。

馬天旭喊著:夏荷,別動,我來了。一步兩步,馬天旭奮力向前爬著,雙腿受傷,吃不上勁,他只能靠雙手向前爬著。

所有的人員就地還擊,已經顧不上傷員,黃參謀,此時的黃連長伏在一片樹叢后,用步話機向師部求救:洞幺洞幺,我是拐三,請求支援。

一排子彈射向黃參謀,他撲倒在草叢后,步話機里只剩下電流聲。

馬天旭一步步在接近夏荷,他已經握住了夏荷的手,那只手顫抖著有些冰冷,他參軍到現在第一次這么大膽地握著她的手,把她抱在懷里。她身體里涌出的血浸透了她的軍裝,她只能用氣聲說話了:天……旭……我……不行了。馬天旭撕扯著喉嚨喊叫著:不,夏荷,你睜開眼睛,我帶你去衛生隊!

他抱著她,在草叢里滾到身邊一個凹地,他抬眼看了一眼衛生隊帳篷的方向,他拖著她一步步向前爬去。夏荷的身體軟了下來,昏迷過去,他拖著他的腿向前爬著。子彈擊在草叢中,像水里冒出的泡一樣響著。

槍聲激烈地響了一陣之后,就安靜下來,師部趕過來的增援隊伍擊潰了偷襲的敵人。

衛生隊的帳篷內外一片忙亂,在傷兵中莫西一眼認出了王小聰,王小聰一張娃娃臉被煙火燒得面目全非,只露出一口調皮的白牙,他傷的是全身。

莫西驚訝地叫了一聲:王小聰,王小聰!她把他抱在懷里。

王小聰艱難地睜開眼睛,模糊地看見了莫西的臉。他仍不忘笑著道:那次……電影你……沒去……我等了你……好久……

莫西的眼淚下來了,她搖晃著王小聰:對不起,等回去,我們就去看電影,我答應你王小聰。

王小聰用最后一絲力氣睜大眼睛,嘴角彎了一下,閉上了眼睛,他手仍緊緊抓著莫西的衣角。莫西抱著王小聰大哭起來。后來,還是一個護士過來,把莫西的衣角剪斷,王小聰仍死死地抓住那塊衣角。

馬天旭和夏荷同時被抬到了衛生隊,夏荷已經犧牲了,躺在擔架上。馬天旭從另外一個擔架上滾落下來,拉著夏荷的手,欲哭無淚,感受著夏荷的手在他的手里一點點變涼變硬。

許多年以后,南方一面山坡上,一隊隊一列列在那場戰爭中陣亡的烈士,安息在這片山坡上。

戰友祭奠團的幾輛大巴車停在山腳下,他們在各方陣中尋找著自己的戰友。

在王小聰烈士墓前,一位中年婦女把一個花圈放到了墓前,花圈的挽聯上寫著:紀念你,我的戰友。永遠想念你的莫西。

中年女人摘下墨鏡,沖墓地深深鞠了一躬,兩滴淚已掛在眼角。

一個拄雙拐的中年男人,來到夏荷墓前,他放下雙拐,坐在墓前,手撫著墓碑,突然叫了一聲:夏荷是我女朋友……

喊完這句話,淚水縱橫。他撫著墓碑目光望向天空。一片濃密的松樹遮掩了天空,松針的空隙中,白云從藍天下飄過。

墓地上,啜泣聲一片,伴著松濤之聲響在一處。

責任編輯 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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