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電影《三峽好人》中的風景敘事

（襄陽市第四中學441000）

在中國傳統的文化視閾中，中國人往往是把“風景”當作一種純自然的景觀，與人文景觀對應，是不將兩者合一的。在《世說新語·言語》中有言：“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蓖醪峨蹰w序》中也有這樣的表達：“儼驂騑于上路，訪風景于崇阿?！憋L景，主要是指風光和景色。在中國人傳統的“風景”觀念和審美世界里，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是兩種不同的理念與模式，“風景”就是自然風光之謂，至多是王維式的“畫中有詩，詩中有畫”的“道法自然”意境。而在賈樟柯的《三峽好人》中，構成故事背景的風景，主要是體現當下社會現實的“社會的風景”，這樣一種風景觀，把人與人自己所創造的現實環境一起，作為一個整體的社會性風景加以確認。

賈樟柯的《三峽好人》極為關注以拆遷為重要標志的城市化建設浪潮給人們的精神和現實生活帶來的影響，其中的社會風景鏡頭，也展示了所謂的現代化對中國文化語境中的風景帶來的微妙而又深遠的影響。從電影的視聽語言角度來分析，《三峽好人》中大量長鏡頭的運用、灰暗的影調、迂緩的敘事節奏，沉悶甚至不失乏味的氛圍、雜亂無序的構圖等藝術手法帶來的視覺感受，是不適而又尖銳的，這種觀影感受，讓人不得不思考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

在《三峽好人》中，作為外地人的韓三明，來到奉節縣的三峽邊，看到的不再是景色宜人的三峽風光，遠處模糊可見的是已被拆遷的奉節縣城，一片狼藉，流動的河水沒有波光粼粼的陽光的映照，蔚藍的天空也隱匿不見，雖然藍藍的天、白白的云、翻滾的河水不會因為人的心情喜憂和奉節縣城的物是人非而失去其明麗的一面，為了展示人物的情緒和精神境界，這里的風景從始至終籠罩在一篇灰暗迷蒙的影調中。影片中的三峽和夔門風光成為“負載許多世紀以來人類持續在場的種種印記”，成為承載著民族歷史記憶的文化風景線，“看到不遠處的那個黑點了嗎？”“那就是奉節縣城的舊址”。與夔門同時出現在人民幣上的山西壺口大瀑布，從韓三明的口中驕傲的說出來，“你們的家鄉原來也這么美”。 但這只是沒有去過壺口的工友們的想象，風景所在地的山西，貧窮依然是它的烙印，這里的韓三明娶不起媳婦，不得已在拐賣婦女的犯罪潮流中娶一個媳婦，能找到的賺錢的工作，是時刻有生命危險的挖煤的工作。當我們隨著韓三明走近奉節縣城、一步一步尋找前妻和女兒的腳步，“已經跟船去……了”“已經搬走了”的一次次失望，我們不難感受到隱匿于風景里的歷史傳統和情感隨著三峽大壩的修建，奉節縣城的搬遷被強制性的中斷和毀棄。這片廢墟中斷的不僅僅是個人的生命記憶，故鄉的美好和風景的美好，也只能留存在記憶中。

在電影敘事中，各個人物四處飄零的人生軌跡和執著追尋而又不失茫然和無奈的精神境地，是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普通下層百姓在城市化浪潮中人生命運的縮影，電影借助這些普通人的追求、失落和痛苦的命運，反應了中國社會經濟發展的兩難處境，也從人文立場，對現代化進行反思。因為貧困，韓三明不得不拿出多年的積蓄，從人販子手中買媳婦，而韓三明的前妻同樣因為貧困，被人販子賣到山西，過著背井離鄉的生活，她生了孩子后義無反顧地返回故鄉，反映了電影對人販子的丑惡行徑的揭露，電影顯然不想從社會的層面上批判當時頗為引起社會關注的人販子事件，而前妻回來后生活的困窘和不幸，才是影片努力呈現的主題，也是“不撒謊的攝像機”努力給我們呈現的社會現實，過去的“奉節”，作為前妻的故鄉，正象人民幣上的夔門風光，“真美”，而現實卻是殘酷的，為了擺脫貧困，國家修建宏偉的三峽大壩，奉節不得不搬遷，這里的人們，終日做著拆遷的苦工，工資仍然不高，同樣非常吊詭的是，韓三明的故鄉山西，在影片中的出現，也是存在幻想與現實的巨大反差，人民幣上壺口大瀑布的美好與生活的艱難形成鮮明的對照，冒著生命的危險，下煤礦挖煤，才能拿到所謂高的工資，過上富裕的生活，這種民生的艱難通過一片凌亂的拆遷場景，展示的畫面讓人油然而生一種物是人非的悲涼。

這類電影中的風景鏡頭，早已超越了簡單意義上的美的再現，上升到了對于社會現實的批判和民族現實命運的思考層面，被賦予豐富的含義。而這些風景鏡頭中所蘊含的蒼涼景象，也表現了賈樟柯在借助影像這一視覺藝術手段直觀現實時，對現實嚴峻的審視和批判。

在九十年代后期以來的商業性影片中，這些故事發生的背景，幾乎清一色地設置在大都市最繁華的領地——摩天大樓里，如《杜拉拉升職記》、《隱婚男女》、《單身男女》、《我愿意》、《親密敵人》等影片，這類影片的風景主要呈現摩天大樓的現代感和都市感，或者美麗的自然風光。而在賈樟柯電影《三峽好人》中的風景敘事，作為故事場景的空間，主要是城市和農村的交叉地帶，街道、胡同、碼頭、車站、歌廳等場所成為主要的空間設置，在呈現上述社會場景時，電影作品不是站在浪漫主義的懷舊立場表現情緒化的感傷，而是和“新地形學”攝影家們對待自然的態度相似，以理智的態度對待自然和社會現實，排除主觀感情介入或滲透在畫面中，冷靜客觀地呈現自然和現實的原貌，在呈現人與自然相互作用、相互制約的關系及其后果時，體現出后現代主義的反思和批判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