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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腳飛翔

2018-07-18 15:00李新勇
野草 2018年4期
關鍵詞:親戚

李新勇

每年早春時節,道斌家都要養十多只鵝。道斌從脫下開襠褲起,就是個牧鵝少年。這群鵝跟道斌一起穿過夏,經過秋,直到冬至前后,才不得不分開。肥壯的鵝在市場上陸續找到新的主人,道斌的鵝群越來越小,直到肥壯的鵝一只不剩。很快又有一群小鵝出現在他牧鵝的竹竿底下。這樣豐富而單調的日子周而復始,一年又一年。后來陸續成為他幫手的,是他那兩個相繼出生的弟弟。

三個人和一群鵝,把持了一片田野。云在他們頭頂上飛,一會兒白一會兒灰,一會兒濃一會兒淡。拂面的微風帶著莊稼和野草的氣息,鉆進鼻孔,掛在耳朵上。唱詩一般的鳥兒躲在不知名的角落,遠一聲,近一聲。蟄伏一冬的青蛙,在淺水里談情說愛,產卵生子?;ǘ湓诖遄又車臉渲ι?,粉的粉,紅的紅;蒲公英、三色堇、鳶尾在青草叢中,撐起各種各樣的小傘,有的撐得端正,有的偏偏斜撐。陽光均勻地從天空中潑灑下來,賜予萬物生長的激情和快樂的本錢。在春天,不快樂都不行。天是高的,云是白的,空氣是濕潤的,萬物都在萌動,道斌帶著他的兩個弟弟在田野上奔跑,腳步輕快得像在地面上飛翔。

跟在道斌兄弟仨屁股后面傻樂的,是他們家那一群小鵝,穿一身黃色或者白色絨毛外套,蓬蓬松松,既干凈又柔軟;叫聲像小孩子的歡笑,又脆又清澈;肉色的紅掌柔軟寬大,經過濕泥地面,一踩一個漂亮的腳??;性格溫順,不怕人,它會跑到主人身邊來,開心地叫著,用嘴觸碰主人的腿或者手掌,然后圍著主人轉圈,再用嘴觸碰主人的鞋子或者褲子。小鵝主食嫩草,放在水草豐茂的溝渠邊,可以從日出一直吃到日落,還永遠沒個飽的時候。綠色的小草轉眼就變成小鵝身上的肉,早上攆出去只有拳頭大,晚上收回來竟比拳頭大了一圈。

那是個星期天,風跟往常一樣拂面吹來,陽光明媚。在跟倒春寒無數次較量之后,春天終于坐穩了屬于自己的那把交椅,一句話,暖和了,而且越來越暖和。道斌帶著他的兩個弟弟在小村外面一條清澈的水溝的溝沿上玩。溝沿上是一條連通兩個村子的鄉村便道,也就是田埂。東一個西一個的小村子,各自散落在田野盡頭,安安靜靜地圪蹴著,偶爾從村子里不知名的角落傳出幾聲狗吠,讓原本安靜的村莊,更加安靜。十八個孵出一個月的小鵝在河溝里歡快地吃著嫩草。

馬格帶著他的弟弟從遠處走來。馬格背后是他家所在的小村莊。道斌所在的村子沒有馬格家的親戚。馬格這樣無緣無故走在田埂上,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他是想無端生事了。他一定遠遠地看見道斌和他的弟弟們,手就癢了,覺得不過來揍道斌幾下,對不起眼前這明媚的春光,對不起這美好的日子,更對不起他一身蠻力和全身上下無處不在的殺氣。

道斌有強烈的預感:不好的事情就要發生了。馬格是道斌的同班同學,比道斌大五歲,仗著自己的老爹是民兵連長,在班級里胡作非為、橫沖直撞,全班五十三個同學全都不在他眼里,看中什么就要什么,誰不順眼就打誰,沒人敢惹他,連頂撞他都不敢。他一年級讀了兩遍,二年級也讀了兩遍,現在讀三年級,明眼人不用看都知道,再讀多少遍三年級都沒用,別說乘除法,連6加7他都算不正確。還偷老師的粉筆在墻上寫字罵人。他能寫的字太少了,每一次都鬧笑話,比如他罵人家龜兒子,寫在墻上成了“歸兒子”;罵某某同學不老實,他寫成“不老十”。

馬格痛恨成績好的同學,比如道斌。為了表現他的聰明,他揪住道斌的頭發教育他,一二怎么能等于二呢,一二應該等于三。道斌對他說,我做的是乘法,你說的是加法,你看,符號都不一樣,一個側著身,一個是豎起的。馬格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誰在教誰?聽你的,還是聽老子的?”然后把全班同學的本子翻個遍,凡是一二不等于三的,都吃了他一個耳光。

道斌的爺爺經常被馬格他爹帶上人,拉出去批斗。馬格見天上學就扯開嗓門兒吼道斌是四類分子的孝子賢孫,還動不動跟他爹對待道斌的爺爺那樣,隨時隨地用粉筆在地上畫一個圈,讓道斌站在圈里不許出來,連上廁所也不允許。道斌只要表現出不滿,或者告訴他我夾不住了,他立即警告道斌:“你敢給老子動!你再動,老子回去告訴我爹,下次開會把你爺爺往死里斗?!北凰蚨?、揪耳朵、背上踢上兩腳,都是家常便飯。弄得有一段時間,他每天不給道斌兩下,道斌都覺得這一天過得不完整。

道斌的爺爺自然是不敢反抗的,那么多背步槍的民兵跟在馬格他爹屁股后頭,根本沒有反抗的機會。道斌他爹被他們拉去跟道斌的爺爺賠斗,道斌他爹也不敢反抗。不但不反抗,他爹回來還經常教育他們,忍字頭上一把刀,不管發生什么事情,只要忍一忍,就過去了;沒有必要跟人家對抗,胳膊拗不過大腿,雞蛋碰不過石頭,反抗的結果,是給人家把刀子插進心臟的機會,輕則重傷,重則哦豁掉;人一旦哦豁掉了,啥都沒有了,別說翻本,連撈回成本的機會都沒有。

馬格越走越近。想起爹浸透痛楚的叮囑,道斌下定決心,不管馬格怎么挑釁,他都不搭腔。只要他不搭腔,馬格罵人多難聽,都不至于一上來就拳腳相向,等馬格罵到沒詞兒了,就等于拿他道斌沒辦法,到那時候馬格不走,也覺得待在這兒無趣。只要馬格和他的弟弟離開,自己的兩個弟弟不挨打,再大的事情都不算什么事兒。

道斌不惹馬格,馬格偏偏惹道斌。馬格走到跟前來,臉上堆積起殺父的仇恨,這仇恨雖是花了好大力氣裝出來的,看上去還是挺嚇人的,道斌像過年前即將被宰殺的豬,惶恐地看著屠夫提著刀向他走來,一點拯救自己的辦法都沒有。道斌不敢跑,馬格長得牛高馬大,幾步就能夠追上他;再說他跑了,遭殃的是比他更小的兩個弟弟。道斌覺得自己挨打便罷了,不能讓兩個弟弟受委屈。

“你這孫子,誰讓你上這兒放鵝的?”馬格的腔調跟他父親一模一樣,個個字都可以把人吃下去。

道斌說這里不是莊稼地,不但可以放鵝,還可以放牛。道斌的兩個弟弟后來告訴道斌,他回這句話時,聲音瑟瑟發抖。當時說完這話,道斌就后悔了:自己干嘛搭腔???不是想好不搭腔的嘛!不能因為他這句話不全罵人,就理睬他,一個人要找你麻煩,你說的任何一句話都可以成為他收拾你的理由。

“小雜種還敢對嘴!”馬格提起醋缽兒大小的拳頭,照道斌頭頂就是一拳。后來看過武打片,道斌知道這一招叫泰山壓頂。道斌本來就比他矮,吃了他這一拳,感覺比他更矮了。隨即馬格又扇了道斌兩個大大的耳光。武力打擊,來得比雷陣雨還快。之前,拂面的微風中帶著田野清甜的氣息,四野空闊,天高云低,風是香的。兩個大耳巴子吃完,風中只剩下血腥味,一股溫熱的液體從他嘴角冒出來。道斌沒有感覺到疼痛,心里只有害怕,他害怕馬格用這種毒辣的手段對付他的兩個弟弟。

還好,馬格在道斌身上又踢了一腳之后,帶著常勝和滿足的表情,拍了拍著手,準備離開。

兩只小鵝偏偏這時候從溝里爬到路上來,圍著他的腳呵呵叫著。小鵝是分不清好人壞人的,它們叫得好歡快,不僅叫得歡快,還伸出脖子,準備用嘴去觸碰馬格的腳。馬格飛起一腳,把走在前面的一只小鵝踢到半空中。他的殘暴并沒有對走在后邊的一只小鵝造成恐懼,后面一只小鵝仍然呵呵叫著,向他走過去,脖子伸長,準備用嘴觸碰馬格。馬格又踢出一腳,腳尖起高了,踢了個空。馬格立即改變了手段,趁腳還在空中,順勢向那只小鵝的背上踏下去,只聽腳底下一聲慘叫,那只小鵝的五臟在他粗糲骯臟的膠鞋下迸出,擺了一下頭,脖子癱在地上,死了,水晶般透亮的眼睛,仍然水汪汪地睜著。

“大哥,揍他!”老三只有四歲,他捏起小拳頭站在道斌背后。這些鵝是他們一家人的希望,他們一家人過年的新衣服、一年到頭的油和鹽,都巴望著這些鵝,馬格這是要讓道斌一家人沒有活路。被馬格踢到半空中的那只小鵝,重重摔到幾米外的青草叢中,暈了過去,到現在還站不起來。

“你個小狗日的找死??!”馬格聽到老三對道斌說的話,大罵一聲,兩步躥到跟前,一拳打在老三鼻子上,老三被他一拳揍出去好幾米遠,鮮血從老三的鼻子上噴涌出來,一串串紅色的瑪瑙,熱氣騰騰地落下,碎在春天蘇醒的土地上。

馬格的弟弟比道斌歲數小一點,胖胖的,小眼睛閃亮,淘氣中透著幾分可愛,他在努力跟他哥哥學壞,火候還沒有到,整一個半成品。他哥在揍道斌的時候,他站在一邊幸災樂禍,沒有動手,也沒有罵人。道斌猜他是不敢動手,道斌的個頭比他大?,F在見道斌的老三弟弟被揍成這個樣子,馬格的弟弟覺得一顯身手的時機成熟了,縱身一躍,向老三沖過去,像一條窮兇極惡的餓狗把老三撲倒,拳頭雨點般落在老三身上。

一向溫良的老二憤怒到了極點,他撲向馬格的弟弟。老二一般不發脾氣,一旦發起脾氣來,就說明他已經忍無可忍了。三個人扭打起來。馬格的弟弟下死手,掐住老三的脖子不松手,老三憋氣憋得只差眼睛都要鼓出來。老二用膝蓋頂住那家伙的背,雙手抱住他的脖子,拼命往后拽,很快那家伙的眼珠也憋得快鼓出來。馬格大跨幾步沖上去,揪住老二的頭發,把老二扯離地面,頭發被扯掉了許多,老二顧不上疼痛,仍不松手。他的弟弟卡老三脖子的手已經堅持不住,松開了,老二還拼命的勒住他的脖子。老三從地上翻爬起來,加入到收拾馬格弟弟的隊伍中。馬格急了,松開老二的頭發,用腳去踢老三。

此時道斌再不出手,道斌就不配做大哥哥了。道斌別無選擇,必須出手。但他出手之前是動了一番腦筋的,他知道自己圍上去跟兩個弟弟一起收拾馬格的弟弟,毫無意義?,F在馬格在逞兇,他就得抓住這個重點,只有打倒馬格,才不至于讓老二和老三繼續受欺負。還有,道斌算看出來了,馬格是一個蠢笨的家伙,在這時候要是換成他道斌,他會集中火力對付老二,老三畢竟只有四歲,再怎么著都不會形成威脅,可馬格偏偏奔老三而去。馬格打老三,老三是道斌一家人都寶貝的小老幺,道斌和老二是會跟他拼命的。

道斌從來沒有打過架,道斌的兩個弟弟也從來沒有。但是此時,兄弟仨要是不奮起還擊,他們就會被馬格兄弟倆打趴下,甚至就像那只小鵝一樣,死于非命,連嘆息一聲的機會都沒有。怒火燒遍了他的全身,道斌感覺憤怒是從腳心開始的,火苗一樣,忽忽忽就竄過了胸膛,竄上頭頂,使他再也感覺不到害怕。

道斌本來要用拳頭揍馬格,想想拳頭太輕了,不夠表達他的憤怒,在向馬格沖過去,沖到離他只有兩三步的時候,把身子側過來,雙手抱拳,雙肘平抬,亮出堅硬的右手手肘,借助奔跑的慣性,手肘重重地打在馬格的背上。這過程很短暫,腳步飛快,猶如飛翔。這是一個抗日老兵在道斌家演習過的,道斌學會之后從來沒有用過。緊隨“砰”的一聲之后,是馬格“哎呦”一聲慘叫,他的慘叫第一個字重,第二個字輕。道斌高興壞了,他為自己終于不恐懼打架感到高興,為自己終于敢反抗感到高興,為自己能讓馬格感到疼痛而高興。

受到鼓勵,趁馬格沒有回過頭來,道斌又一次重復剛才那個動作。這次馬格除了慘叫之外,重重地摔到地上,身子蜷縮,如同一只躺在地上的蝦,扭動著身子叫喚。道斌想,馬格真的被他打痛了。

二弟已經松手,退了幾步,站在一邊,憤怒還沒有從他的臉上褪去。二弟和三弟看著道斌,不清楚大哥哥用什么招數把馬格放倒的。躺在地上的馬格同樣不知道。馬格的弟弟躺在地上,身子一抽一抽,好一會兒才哭出聲來。哇哇哇哇,這家伙前世多半是個哭喪的,那聲音真叫一個鬼哭狼嚎、陰風慘慘。聽到哭聲,馬格強忍疼痛爬起來,想繼續恃強凌弱,撿著誰揍誰,作最后一搏。兄弟仨連眼神都沒有對一下,不約而同沖上去,對馬格又是一頓胖揍,直到把他重新打倒在地。十四歲的馬格也哭起來了,他跟他弟弟真不愧是一個媽生的,也是哇哇哇哇,哭得像大白天撞到了鬼。

兄弟仨知道今天闖禍了,說不定接下來爺爺真要受罪。道斌心一橫,他想好了,從此以后,只要馬格他爹斗道斌的爺爺,道斌就打馬格一次,道斌相信能把馬格打倒一次,就能把他打倒第二次。多年以后,道斌還感嘆那時候的想法多么原始,卻又多么實用:你有條件借公家的名義泄私憤,以集體的名義向我發難,我不妨以自己的名義向你本人實施報復性打擊,人世間任何一種鋒銳的力量,都需要一個對沖的力量,否則,就會一家獨大,為所欲為。只要找到一個平衡點,你無奈我何,我也無奈你何,猶如乾坤相對,陰陽相生,這世界才會相對太平。

兄弟仨摘了一片倭瓜葉把那只被馬格踩死的小鵝包起來,如果今晚他們家上門來講理,這就是馬格的罪證。被馬格踢到天上的那只小鵝在地上趴了一陣,緩過勁,活過來了,趔趔趄趄地回到鵝群中。

兄弟仨把那只死去的小鵝帶回家,埋在房子前面的菜地里?;氐郊?,誰也不敢跟大人說下午發生的事情,也不敢說那只小鵝怎么死的。兄弟仨商量好了,只要馬格家的人找上門來,或者當夜就拉爺爺出去批斗,那時候再把下午發生的事講出來,都還來得及。兄弟仨覺得,即使被長輩責罰也愿意,畢竟他們打贏了,畢竟讓一個無惡不作的小壞蛋嘗到了疼痛的滋味,兄弟仨沒有給一家人丟臉。

那天晚上,馬格的家人沒有登門評理,也沒見馬格他爹把道斌的爺爺拉去批斗。多年以后道斌才明白,這是馬格一家為馬格輸了這場毫無懸念的打斗而顧面子,沒有立即聲張。道斌當時天真地認為,馬格和他的弟弟是被打怕了,才不敢來的。受此鼓舞,道斌的戰斗意志更加高昂起來。那天晚上在夢里頭,道斌都還在歡呼雀躍,見人就呼喊:“我把馬格打到地上啦!我把馬格打到地上啦!”

第二天早上,星期一,道斌在兩個弟弟的鼾聲中醒來。道斌的爺爺和爹媽都下地干活去了,道斌的奶奶在為一家人做早飯。道斌穿上薄棉襖到灶下替奶奶燒火,灶孔里的火苗給了他一身溫暖。在跳躍的火光中,道斌異常冷靜,他知道馬格一定不會服輸,一定會在學?;蛘呤裁吹胤浇M織人報復他,將來兩個弟弟進入學堂,馬格還可能欺負他的兩個弟弟。他只有再一次把無端生事的馬格打倒,以后他們兄弟仨才可能風平浪靜。

吃過苞米和紅薯混合的早飯,道斌早早上學,逢人便講昨天下午發生的事情,尤其強調他把馬格打倒在地上。有人不相信,道斌就對他們說:“不信?不信待會兒馬格來了你問他?!蹦切┢綍r像道斌一樣遭受馬格欺負的同學,在他揚眉吐氣的神情里獲得了信心,他們說:“我也早想教訓這小子了,只是一直怕打不過他?!钡辣蟾嬖V他們,馬格仗著他老爹是民兵連長,狐假虎威,仗勢欺人,其實根本不經打,只要你真正跟他打起來,他就只有挨揍的份兒,不信我們團結起來,組成一個反抗馬格壓迫兄弟伙,只要馬格敢欺負我們,我們一起出手,一起上去揍他,不把馬格弄服帖不收手。道斌繪聲繪色的描述,不時引得同學們哈哈大笑,同學們向他投來贊許的目光。道斌的周圍迅速團結起十多個同學,連幾個長期遭受馬格欺負的女同學,也勇敢地加入到他們中間。

就在這時,馬格出現在學校門口。在沒有看見道斌時,馬格仍然是凜然不可冒犯的樣子,走在路上,兩個手臂只差要橫著擺。當他看到道斌,驕橫跋扈的神情自減了三分,兩個手臂擺得沒有那么夸張。他在向道斌走來,腳步是一貫的橫沖直撞,但是越走越遲疑。他身后原本跟著他的弟弟,走著走著,他弟弟撒腿跑掉了。馬格轉身不見自己的弟弟,自信心立馬就不足了,臉上已經沒有驕橫跋扈的神情。道斌知道馬格那是怕他馬上就沖上去兩拳把他打倒,馬格還怕站在道斌背后的同學沖上來,一起收拾他。他到現在還沒想明白道斌昨天收拾他,用的是什么招數。

這下輪到道斌神氣活現了,在距離四五步的時候,道斌沖著馬格大吼一聲:“馬格,你還想挨打嗎?”道斌的聲音用得上義正辭嚴、氣壯山河這兩個修飾語。周圍看熱鬧的同學從沒有見過道斌用這種腔調跟馬格說話,哄笑起來。不需要更多的語言,他們已經相信道斌一大早跟他們講的故事,絕不是編出來的。馬格沒有料到道斌會這樣吼他,要換到別的時候,他早轉身跑掉了,或者沖上來對道斌一陣拳打腳踢。此時,為了維護他所剩無幾的蠻橫威風,他對道斌說:“我向你下戰書,咱們約好時間和地點,再分勝負?!边@句話一出口,又引起了一陣哄笑。所有同學都明白,道斌一大早沒跟他們吹牛,全班一大半的同學都站到道斌這一邊。

道斌沒有沖上去打他的意思。在學校里打架,既不文明,又不能充分發揮,還不能贏得更多的支持。既然馬格下戰書,馬格也沒想今天就一決勝負。既然這樣,道斌告訴馬格,你開什么席我就吃什么席,擺哪碗我就吃哪碗。

離開的時候,還不忘撂下一句:“你能夠喊來的人都只管喊來,歡迎你們全家一起上!”說完轉身就走。

時間是六天以后的星期天下午,地點在野豬灣前面的那一片稻茬田上。

在橫斷山區的安寧河兩岸,約架是不常有的事情,一旦約了,絕非兒戲。既然那么多同學站在道斌這邊,道斌就要把這些同學組織起來——就馬格的人緣,道斌估計,他能在學校其他班級找到十個幫手,就已頂天了。

道斌看看支持他的同學,心想,如果就他跟馬格單挑,站在他這一邊的同學就是他道斌的拉拉隊;如果打群架,咱這頭的力量不能少。

放學后,道斌把十四個長期遭受馬格欺辱而自愿加入他這邊的男同學召集到學校西面的一個草垛下,他們唱起了“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每個同學心中都涌動著屈辱、憤怒和即將揚眉吐氣的慷慨激昂。后來有三個女生聞訊也加入了他們,加上道斌,一共十八個,他們自稱“伏魔十八羅漢”。

道斌希望他的父母支持他,想來想去,不敢跟他們說,萬一他們不同意,不允許他前去應戰,到了約定那一天,他要是不能出現在野豬灣,就等于在所有同學面前宣布他服了軟,不是馬格的對手,甘愿過從前被馬格肆意凌辱的日子。從此以后,馬格將繼續騎在他和他的兩個弟弟頭上作威作福,不僅他和道斌的弟弟沒有出頭之日,從前受馬格欺負的那幫同學,也將繼續受苦受難。對于約架這件事,道斌也不敢告訴兩個弟弟,他們年紀太小了,不能參戰。只要告訴他們,父母必然知道。為了自己、弟弟和同學們,道斌只得選擇豁出去,必須參加,而且做好必勝的準備。

道斌專程登門請教那個教他肘子手的抗戰老兵。老兵曾是遠征軍一員,還參加過南京保衛戰。道斌得臨時抱佛腳學上幾招,決不能打無準備的仗。老兵跟道斌的爺爺是一起受批斗的難兄難弟,馬格的爹如何折磨道斌爺爺,就是如何折磨他的。老兵坐在自家屋檐下編背簍,細白的篾條著了魔一般往背簍上順。他是個好篾匠。聽說道斌用肘子手對付馬格,老兵大吃一驚,他說這樣的狠手,只拿來對付東洋鬼子的,倘若夠狠、夠準,只需一下就能把對方打倒在地;要是當胸一肘子手,十有八九心臟破裂。道斌對他說,馬格就是他們班的東洋鬼子,不,是他們學校的東洋鬼子。道斌把馬格在學校的種種劣行告訴老兵。道斌告訴老兵,不把馬格收拾下來,他們沒辦法讀書,馬格是他們學校的惡霸,馬格對他們的欺壓比他爹還直接,馬格比他爹還壞。老兵被道斌說動了,他說那些一招致勝、下死手的招數,我就不教你了;可能會傷筋動骨的,也不教你;只教那些讓人疼痛的,只要讓他知道疼、吃到苦頭就行,你看要不要得?道斌心花怒放,頭點得像小雞啄米,多一招是一招,何況他不可能只教他一招。

遠踢、近打、貼身摔,老兵放下編了一半的背簍,在屋子前面的空地上,拉住道斌的手親身示范,直到道斌掌握每個動作的要領。幾個下午之后,道斌終于明白,打架原來就是這么回事兒:當道理沒處說,求天不應,告地不靈的時候,也許還有一種講理的方式,那就是拳頭。老兵說,短兵相接,一對一單挑,不在于個頭高,力氣大,而在于迅猛及時,毫不猶豫,聲東擊西,攻其虛弱,在運動中下手;要是打群架,先找到挑頭的最討厭的那個,合力圍攻,以最快的速度把他打倒在地,然后圍敵打援,把最鐵桿的那幾個打倒,對方立馬潰不成軍。

一轉背,道斌把這些招數教給其他十七個羅漢,那十七個羅漢也想多學點本事,可是怎么努力,效果都不理想。關鍵是道斌不是老兵,沒有資歷,也就沒有說服力;其次還在于道斌沒有實戰經驗,對招數的拆解模棱兩可、前言不搭后語;再說了,同學們以前也沒有見道斌打過架,他們學起來懶散不上心,尤其是三個女同學,荷花、臘梅和秋蓮,用手抓或者用嘴咬還行,道斌教給她們的招數,一招都學不會。令道斌蠻感動的是,她們特意剪短頭發,打起架來,頭發太長可不是好玩的,馬格對她們的欺辱令她們一想起來,剃個大光頭都愿意。不管怎么說,幾天下來,效果還是有一點的,練過的跟沒有練過的完全兩樣,他們至少自信心更足了。

三月的野豬灣仍舊一片空闊,去年割掉稻茬的田野上,灑滿了金色的陽光,那里即將是他們的戰場。風從河灣口子那邊吹過來,讓人感覺陣陣溫暖的舒爽,倘若不是來打架,他們在這里玩一場游戲,該是多么有趣的事情。野豬灣的兩頭,各有一個小山包,一個在灣口,一個在灣里。馬格他們從灣口進入,道斌們要進入,須翻過灣里的小山包。

道斌帶著十七個同學走到小山包的背后,小山包隱蔽了他們,也遮住了他們的視線,他們不知道灣里的稻茬田上的情況。道斌派三個女同學先翻過小山包前去偵查。道斌說:“荷花,臘梅,秋蓮,你們仨裝成打豬草或走親戚的樣子,看看馬格他們有沒有到,有多少人;如果稻田上沒有人影子,你們繼續往前走,翻過前面那座小山包,看看他們是不是藏在小山包后面?!迸赃呉粋€男同學說他也去,道斌說:“王多木你別去,你一去就暴露了。他們絕不會想到女同學也是來收拾他們的?!贝蠹叶加X得道斌說得有道理,道斌有腦子,他們跟道斌,沒跟錯人。

三個女同學揪了幾把豬草捏在手上,翻過小山包,沒有走幾步就回來了,不等她們說話,看她們臉上的表情,道斌就知道情況不妙。荷花說有三四十人,基本上是成年人,連馬格他爹都來了,那些人應該是馬格他爹請來的??磥韾喝苏娌皇桥既划a生的,惹著一個,就牽出一窩。道斌這十八個人再長十年,也不可能是他們三四十人的對手。

“有沒有我們學校的同學?”道斌問。

“仔細看過了,沒有?!比齻€人回答。

果然人緣差,沒有一個同齡的崽子,道斌早就料到了??傻辣鬀]有料到他爹會喊那么多親戚來幫忙,要是道斌把他父母也叫來,豈不正好被他們一次性收拾干凈!馬格的爹早在馬格下戰書的時候,就已經計謀好了,誰會想到,道斌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父母。

“打還是不打?”王多木聲音顫抖,他希望道斌說不打,反正他們這會兒一個人都還沒有被對方發現,立即撤回去,以后至少還有一個說詞,比如說“不就同學之間發生糾紛嗎,犯得著把整個家族都抬出來?”“我們壓根兒沒去野豬灣,誰瞧得上跟你們這幫野蠻人計較!”如此等等。

要是真那樣,馬格會變得比以前更加猖狂,剛剛被磨損掉一點的劣行,將變本加厲,要讓他們加倍償還,從明天開始,道斌和他的小伙伴們又將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道斌不甘心,也不打算退縮,不到山窮水盡,絕不自甘失敗。道斌問荷花:“他們都站在什么地方,是在對面的山坡上,還是在田野里?”

荷花說在田野里。

道斌又問:“他們是站著還是坐著的?!?/p>

“有的站,有的坐?!?/p>

“馬格和他的老爹在哪個位置?在隊伍的前面、中間還是后面?”

荷花說,我沒在意。秋蓮和臘梅想了想,臘梅想了也說沒在意。就在道斌又要讓她們再去偵察一下的時候,秋蓮很肯定的說:“馬格和他的老爹站在隊伍的后面?!?/p>

“真的假的?”

“我敢肯定!”秋蓮說。

這情況出乎道斌的預料,卻讓道斌看到一絲絲希望。一個仇主居然不能身先士卒站到了隊伍前面,而是龜縮在后面,就別指望他的那些親戚會替他們實心實意的拼命,你當別人的命不值錢啊,甘愿給你當炮灰?這種分析,老兵不曾教過道斌,是道斌憑直覺推斷的,后來道斌把這事兒告訴老兵,老兵對他說:“完全正確。你小子當年要是跟我一起打東洋鬼子,說不定也能活到現在?!?/p>

道斌把自己的人又數了一遍,不錯,十八個,確實太少了。道斌還是很緊張,緊張得不得了。道斌心想,來都來了,上去肯定是要上去的,至于怎么上去,我得琢磨琢磨。為了緩解自己的緊張,道斌突然冒出一句:“他們有沒有抄家伙?”

哈哈哈,十七個羅漢都笑了。在安寧河兩岸掐架,靠手和腳拼出來的,那才叫本事。有古話說:用拳腳分輸贏,抄家伙定生死。除非報殺父之仇,否則,只要抄家伙,就算輸。安寧河兩岸流傳著這樣一個笑話:牛販子跟殺豬匠發生矛盾,兩個人約好到殺豬匠家門口一決勝負,那天牛販子如約去找殺豬匠,在迷蒙的夜色中看見殺豬匠手持一根棍子站在屋檐下,轉身就喊:“殺豬匠耍無賴啦,打個架還用木棒!殺豬匠太不要臉啦!”殺豬匠急得要上吊,這話要傳出去,再也沒人跟他做朋友,連親兄弟都不會認他,活到老死,娶不上媳婦,人人見了他都會豎起小拇指,放到嘴邊,呸呸呸吐三口。殺豬匠打架的心思都沒有了,也不怕牛販子突然襲擊揍他,急急慌慌沖上去把甘蔗塞到牛販子手上,哀求牛販子說:“你好好看看,這哪里是木棒?我剛才在吃甘蔗啊我的仙人板板!”

伙伴們的笑聲讓道斌繃緊的神經恢復到原狀,腦子又好使了。道斌說,我們繞到他們的后邊去,打灣口的小山包翻過來,從背后給他們突然襲擊,只要打倒馬格父子倆,我們就撤退。

王多木說這個主意好,這叫聲東擊西。說完便跟其他幾個同學一道坐在坡地上的枯草上,不站起來。他說,人還是太少了,沒信心!另一個同學說,他們那么多人,縱使我們能打倒他們父子二人,接下來我們怎么撤退呢?只有那么一點點距離,人家一轉身就把我們攆上了,贏了一點點芝麻,丟掉的是整個西瓜。其他同學聽他倆這么說,都坐了下去。道斌不由得惱恨起來,要是我的兵,臨陣脫逃,立馬槍斃;可他們不是我的兵,他們是義士,能夠陪我走到這里已經不錯了。

道斌心想,也罷,事兒是我挑起來的,就得由我來承擔,不管是打群架還是單挑,干脆我一個人上去;他們三四十個對他道斌一個,不單挑也得單挑。要不然一起上來揍他,說出去,這一家子人將來只能把臉抓來塞到褲襠里,才好在安寧河兩岸生活。

道斌說我一個人上去,你們都別去了。

王多木說:“你這是去送死!”

“要送死我一個人送,不能把你們搭上?!钡辣笮念^沒底,不知道即將發生什么,誰知道馬格他們會不會講規矩,“我們這頭人沒有他們多,縱使允許我們抄家伙,我們也沒辦法一個人對付他們兩個,畢竟他們有那么多成年人?!?/p>

道斌對伙伴們說,你們就躲在這小山包后面,裝作看熱鬧,如果馬格跟我單挑,打得贏打不贏都只有兩個結果:贏,或者輸。這都簡單,清晰明了。要是馬格的那些親戚幫忙,你們幫我看清楚打我的都有哪些人,冤有頭債有主,要是我不死,這輩子總有跟他們算賬的時候;要是我死了,你們一個細節都不要漏掉,全部告訴我爹,我爹會替我清算這筆賬的。

多年以后讀到“風蕭蕭兮易水寒”,那天下午的場景就會在道斌的腦子里盤旋,他多么像易水河畔的荊軻,不用腦子都想得到,此去真可能會“壯士一去不復返”!

臘梅建議道斌在口袋里裝幾個石頭,險要關頭,派得上用場。

道斌說我這時候恨不得把衣服脫掉,讓他們馬家人看看啥叫漢子,啥叫有種,三四十個人欺負一個只捏了兩個拳頭的少年,他們馬家本事真大!

說這話的時候,道斌眼淚水都快出來了。他也許真的是去送死的,他用一個人的死證明他們馬家有多么孬。想想自己這就沒得活了,道斌也為自己感到惋惜,可事情都到了這步田地,已經沒辦法回頭了。好在道斌還有幾個弟弟,他們會替他好好活著,替他好好孝敬長輩,甚至還能把他爹沒有清算完的賬,接著清算完。

道斌在每個男伙伴兒的額頭上頂了一下,跟三個女同學一一擊掌,算是跟他們告別,然后緊了緊自己的褲帶,順著小山包上彎彎曲曲的小路,向那片田野上的稻茬田走去。

道斌大步向前,山路上的坑坑洼洼似乎都不見了,風揚起他的衣襟和頭發,陽光在天空中明晃晃地照著,有鳥兒從空中飛過,它們在這季節里談情說愛;山路兩邊的坡地上,是春草迫不及待秀出來的一片綠茵;一棵棵松樹從草叢中竄出來,矗立在天地之間。風里帶著山草和松節油芳香的氣味。太美好了,可再過一會兒,誰知道這一切還屬不屬于他道斌。

道斌多么希望身后也跟著三四十人,要真是那樣,道斌必須沖在最前面,倘若馬格選擇一對一單挑,老兵教給他的手段正好用上,迅猛果斷,專打虛弱,在跑跳騰挪中,讓馬格再次領教什么叫疼痛。要是打群架咱也不怕,畢竟兩方人數相當。老兵說過,先找挑頭的馬格和他爹,合力圍攻,以最快的速度把他倆打倒,然后圍敵打援,各個擊破。

可現在,人家三四十人,道斌就一個。道斌那時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只覺得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F在推算起來,道斌那一年還不滿十一周歲。他后悔事前沒有告訴他爹,打小他就知道“上陣父子兵”一說,遇上事竟忘得一干二凈。道斌心存僥幸,要是老兵向道斌爺爺報告了情況,或者這十七羅漢中有個同學向他爹透露了風聲,那也許情況都不一樣。這樣的僥幸只在道斌心頭一念閃過,不可能會有的,要是他爺爺、他爹提前知道這件事兒,他們一定會把他叫到跟前問個究竟的。這一陣他們都被生產隊長派出去,整天忙地里的春播,一點知曉的跡象都沒有。

馬格家的親戚看見了道斌,準確說,看見道斌只有一個人,齊聲“哦”了一聲,似乎是吃驚,似乎是嘲笑。在吃驚和嘲笑中,夾雜著贊許的聲音。道斌心里明白,這群人中并非個個都壞,并非個個都想把他打死打殘廢。既然這樣,道斌也許還有生還的可能。

道斌一邊走,一邊觀察那一群人的舉動和表情,他得根據情況的變化隨機應變。道斌在等待時機。他們中不管哪個人說第一句話,做第一個動作,都會決定這一場對峙的走向,都可能決定他是死還是活。

道斌看清楚了,馬格和他的親戚零零散散地橫向排開,中間靠后的地方是馬格和他爹,他們前面是馬格的舅和叔。中間的全都站著,靠兩邊的親戚坐的坐、站的站,斜躺的斜躺,像一群看熱鬧的人。去年秋天留下的稻茬田干燥平整,田埂是最愜意的凳子,金黃的干草下面是綠茸茸的春草,鋪滿田埂,在陽光下,既溫暖,又柔軟,隨便你直坐還是斜躺,想擺什么姿勢只管擺,怎么擺都舒服。剛才贊許的聲音就是從這頭發出來的。顯然,這個隊伍每個人所站的位置不是馬格和他爹安排的,他們根據自己與馬格和他爹的親疏關系,自然選擇了站位。這些人中,至少有一半在來之前心里不愿意,只是礙于馬格他爹的面子,勉強前來捧個人場?,F在見道斌只有一個人,明擺著殺雞用不上牛刀,顯然他們派不上用場,自然高興地舒了一口氣,說不定還為道斌的英雄氣概而感慨。

遠遠隔著一段距離,馬格扯開喉嚨喊:“不是讓你把你全家都喊來嗎?”

道斌一聽這話,心里樂了,心想你這頭豬,這時候你不說話會憋死??!這句話讓道斌看到了希望,道斌答他:“對,你是說過這個話,但我答應了嗎?我沒答應!小孩的糾紛,小孩自己解決?!钡辣蟊緛磉€想說:“請那么多大人來幫忙,算得什么本事?”話到嘴邊道斌改了口,“馬格,有本事我們一對一單挑!講道理還是對拳腳?二選一,隨你選,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這么一個人,全擺在這兒了!”

不待馬格應答,道斌轉身對馬格的親戚說:“你們都是長輩。既是馬格的長輩,也算得我的長輩。要打要殺是接下來的事情。先聽我說幾句話?!?/p>

道斌見馬格他爹的幫手們注意力都在他這里,他知道,這幫人原本就是來湊人場的,現在既然用不著他們動手,總不能一甩手就走,好歹來了就得陪到最后,這是一段可長可短的時間。不管這段時間是長是短,道斌既然愿意說,就讓他說罷,有個人說話,好打發時間。再說,道斌從小山包上跑下來,老早就看見他們幾十個人候在這里,這小子不但不逃跑,還只身一人前來,有膽子,有種,不妨看看他能說些啥道道出來。道斌說:“你們看馬格那么高,那么大,我要兩個身子才趕得上他一個。我承認我不是他的對手,我從來就不想跟他有任何過節。是他先惹我的。他故意跑到我們村子踩死我們家一只鵝,還打傷了我的弟弟。我們家的鵝既沒有吃莊稼——即使吃了莊稼,他一個別村的人,也輪不到他管——也沒有招他惹他,只因他對我看不慣,就一腳踩死了我家的鵝?!钡辣笱矍帮h過那只死去的小鵝,定格在春天的青草叢中。他接著說:“馬格打了我,踩死我家的鵝,還不足心,又打了我弟弟,打得鼻血長流。我本來沒有安心還手,眼見他欺人太甚了,我再不還手,他說不定會把我弟弟打死。天底下有沒有只準他馬格欺負別人,而別人卻不能還手的理由?有嗎?沒有!”

聽道斌說話的人一個個認真得像在聽他講課,不,聽他說書。他接著說:“你們知道他為什么一年級要讀兩遍,二年級也要讀兩遍嗎?他在學校里整天不打男同學就打女同學,全班同學,幾乎個個被他揍過;看上什么霸占什么,霸占不到就甩到地下砸掉。心思全在欺負人上了,到現在三年級讀了一個學期,還6加7都要扳起手指頭算半天。你們不要不相信,你們馬上問他9加5等于幾,保定他不扳手指頭答不上來。我說這話可以指天發誓,誰要不信,到我們學校去打聽,或者現場驗證,要有半句假話,以后你們見我一次打我一次?!?/p>

長這么大,沖著一群人說那么一大堆話,還是頭一次。從此以后,道斌懂得,光靠拳頭,是把道理說不透徹的,有時候口頭宣傳比拳頭影響更大。這話果然管用,不僅馬格那些站在兩邊的親戚臉上,露出松弛的表情,連馬格的叔和舅臉上也掛不住了。道斌想馬格的親戚內心多么尷尬,他們沒有想到,他們要幫的竟然是這樣一個又蠢又笨的無恥混蛋;道斌甚至想,馬格和他爹在動員他們來捧場的時候,一定對他們撒了謊,編造了道斌和他們家多少不是,比如在他們家的祖宗排位上拉了屎,比如挖了他們家的祖墳。

事情要是能夠到此為止,有人站出來接著道斌的話說幾句公道話,把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下來,那再好不過,道斌畢竟只有一個人。

可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話。

馬格臉紅脖子粗,握緊了拳頭,除了憤怒,早就啞口無言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道斌說的全是事實,他百口莫辯。他那德性,村子里的人多少都曉得一些,他家的親戚也不可能全然不知。

馬格他爹卻不答應了,他也臉紅脖子粗,眼神像兩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射過來兩道青色的兇光,嚴嚴實實把道斌罩住。他讓馬格繼續站在人群后面,自己朝前來,破口大罵:“你爺爺是富農,四類分子,你是四類分子的孝子賢孫,全家人沒有一個好人!你個小雜種不僅不是好人,還是個教育不好的地富反壞右的孝子賢孫!既然你爹你媽舍不得教育你,就讓老子代表黨和人民來教育教育你!”說罷,提起兩個鐵錘一般的拳頭向道斌沖來。

馬格他爹三十四五歲,身材魁梧,骨骼健壯,把他從中間剖開,半個都比道斌一個要高大一倍??醇軇?,馬格他爹肯定會下死手,這是個以整人為樂的家伙,道斌心里頓時很害怕,后悔剛才貿然一個人前來,這哪是個講道理的家伙,仗著自己是民兵連長,作威作福,為所欲為。這些年,他已經習慣了動不動就“專政”別人,“專政”的意思就是,想抓誰就誰,想打誰就打誰,他的話就是法律。

道斌往旁邊跳開幾步,避開他的鋒芒。這一跳,道斌發現自己比馬格他爹靈巧。這時候辯解或繼續吵架,那是萬萬來不及了,但道斌覺得有幾句話非說不可,他叫喊起來,讓他家的每個親戚都能聽見:“有本事讓你兒子上??!我一個人,你們三四十個,說出去都笑得死人。這都不說了,你還仗著你是大人,欺負我一個小孩!有本事你等我再長五年看看!”

他們家站在兩邊的好幾個親戚在馬格他爹的背后勸馬格他爹:“娃娃們的矛盾讓娃娃們自己解決,你出手要不得哦!”

馬格他爹也顧不上那么多了,憤怒沖昏了他的頭腦,他一步不停,繼續向道斌撲來,道斌又往旁邊上跳了幾步,發現自己真的比他靈巧,道斌心想,如果馬格他爹繼續向我撲來,跳無處跳、躲無處躲的時候,迫不得已,我要利用我的靈巧,作最后一搏。

道斌還沒有站穩,馬格他爹再次撲過來,他右手握拳帶風,向道斌橫掃過來,道斌很靈巧的從他打過來那支手臂的腋下鉆過去,老兵教他的那些招數,遠踢、近打、貼身摔,半招都用不上,情急之下,只有肘子手道斌還能記得起來,成功過一次,再次用起來,得心應手。道斌已經閃到馬格他爹的背后,他迅速雙手緊握,露出手肘,以最快的速度,向馬格他爹的背上頂過去。個子小確實有優勢,行動如風,腳步輕健,不待馬格他爹轉過身來,道斌的手肘已經打到馬格他爹的背上,“砰”一聲,輕輕的,好似嘆息,這一招對付東洋鬼子的肘子手一點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不僅沒有,道斌反倒被馬格他爹背上肥厚結實的肌肉彈了回來,向后至少退了兩步。老兵說這一招只需一記就可以把人打倒,可道斌跟馬格他爹比起來,個頭確實太小了,力氣更是小得在這個龐然大物面前,撓癢都不如。道斌心想:怎么辦?腦子里頓時一片空白。

道斌還沒有想出辦法,馬格他爹已經轉身過來,越發惱怒,他沒想到,在他說了算的地盤上,一個孩子,居然敢跟他對抗,不僅對抗,還閃到他身后襲擊他。馬格他爹恨不得一把把道斌撕成兩半。不容道斌多想,馬格他爹又一拳打過來,正中道斌的面門,結結實實地打在道斌的鼻子上。道斌頓覺面門坍塌,痛得撕心裂肺,整個天空一瞬間變得五顏六色,眼前無數禮花迸射,鼻孔里滑下兩股熱流,太陽穴上全是星星,天旋地轉。只要馬格他爹再補上幾拳,剛才所看到的天空和樹葉,只怕就是道斌這一生最后看到的景象。道斌轉過背去,眼角的余光迅速掃過馬格他爹的親戚,只見他們全都睜大眼睛,目不轉睛看著這里,似乎沒有想到馬格他爹對一個孩子,居然下得了如此重的手。

就在這時候,道斌聽到他身后有一群人的聲音。道斌腦子昏昏沉沉,腳步不再靈巧,只能借助打擊的慣性,往后又退閃了好幾步,側身站著,一只眼留心馬格他爹,另外一只眼觀察身后的情況。道斌看見他爹帶著他們家的五六十個親戚,往他這邊奔跑過來。他們奔跑的路線,就是道斌剛才沿著小山包上的小路下來的路線,隊伍中還有其他十七個羅漢。他們全在奔跑,一邊跑一邊發出各種各樣的吶喊聲。這支隊伍不僅人多,還明顯比馬格家的親戚精神多了,雄壯得像一群獅子奔過來。

馬格家的親戚見形勢不妙,紛紛站起來,往身后的小山包逃跑,連馬格都跑掉了,收割過后的稻田里只剩下馬格他爹,像一頭落單的大笨熊,孤零零地站立著。他也聽到了吶喊聲,待轉身看時,道斌他爹和他家的親戚已趕到跟前,一幫親戚見道斌被打成這個樣子,誰還管馬格他爹是不是民兵連長,圍上去就揍。拳頭、腳尖、膝蓋、手肘,凡是能用出來的,全派上了用場。整個戰斗,三分鐘不到就結束了。馬格他爹趴在地上,身上沒有一處干凈的地方,好一會兒才爬起來坐在地上,灰頭土腦,眼神兒木了,頭發凌亂,臉上的神光被褪了個干凈,望著一旁發呆。過了一會兒,他用手捶捶腿,再捶捶手臂,確信四肢還在,才有了一點點活氣。

道斌他爹和他們家的親戚后退十步開外,也一字排開,個個精神。作為戰場的稻茬田再次空曠起來。馬格和馬格家的親戚見道斌這頭的人并不追趕,便重新從小山包上下來。馬格他爹沒有流鼻血。除了馬格他叔和舅,其他人都假裝馬格他爹沒有受傷,誰都不愿意開腔。這些親戚要不是礙于馬格他爹的面子,早就走掉了,今天這算什么事兒,說出去太丟人啦。

道斌他爹站在人群前面,道斌知道他要說話了,這時候誰第一個說話都不合適,除了道斌他爹。他站在離道斌四五步的地方,聲音不大,但在場的人都能聽見,而且能夠聽得出他強壓住心頭的怒火。道斌以為他會譴責馬格他爹仗著自己既是干部,身后還有那么多人,打我一個娃娃,多么無恥。沒想到他只說了一句:“馬連長,娃娃們的事情娃娃自己解決,兩邊的大人誰也別摻合,讓他兩個自己搞,搞贏搞輸都就此一次了結,牛打死牛填命,馬打死馬遭瘟!”

道斌沒有想到一向溫良謙讓的父親會說這樣的狠話。這個時候,道斌正想歇一會兒,哪知道他爹一句話,再次被推向前線,退路一絲一毫都沒有。聽了他爹這話,道斌扭了扭脖子,腦袋恢復清醒,鼻血還沒有止住。他用手抹一下鼻血,向前走了幾步,身體沒有大礙,這時的道斌是亢奮的,他感覺自己是有實力有靠山的,沒有什么能影響他的斗志,便大聲沖著馬格和他的親戚們:“馬格,有種你上前來!我就站這兒不動,你只管放馬過來!”

吼出這一聲的時候,道斌仔細聽過,自己的聲音依然鮮亮,底氣十足。很好,他只是流了一點血,鮮血刺激了他的斗志,既然為此流了血,那就應該為此戰斗。道斌擺開了架勢。

馬格縮在人群后面,不敢出來。他叔和他舅急了,急切地對他說:“馬格,你上??!上??!”馬格他爹從地上爬起來,全身上下都是泥土和灰,像從土里鉆出來的土行孫,沖著他兒子怒吼:“你他媽的是不是長雞巴的男人?是就給老子上!”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給他的時候,馬格越發不敢出來了。馬格他爹氣得快瘋了,他向他兒子沖過去,拳頭緊握,看樣子要揍他兒子。馬格的小舅舅拉住馬格他爹:“姐夫,你瘋了?”

這陣勢把道斌樂開花了,他扯開嗓門學馬格他爹的吼叫:“你他媽的是不是長雞巴的男人?是就給老子上!”

道斌這邊的人都笑了,他們那邊也有人悄悄淺笑。

馬格他爹真瘋了,轉過身來,憤怒地瞅了道斌一眼,隨即飛奔到馬格面前,不待站穩,一個大巴掌打在馬格的頭上:“你這個沒用的雜種!”馬格他爹的聲音在聲嘶力竭中變了形,像扛了一盤石磨之后的吼叫。馬格順勢一屁股坐在地上,嗚嗚嗚地哭起來。他的哭聲具有極強的表現力,一會兒工夫,整個野豬灣都被他的哭聲渲染出靈堂的氣氛。

道斌這邊的人又笑了。

道斌又抹了一把鼻子,鼻血自己止住,手上沾的血是早先的。道斌回頭看了一眼他爹,他爹正用鼓勵的目光看著他。道斌既明白他的意思又不太明白。明白的是,此時絕不服軟;不明白的是,一向嚴厲要求他們兄弟忍耐、絕不可以參與打架的父親,怎么會鼓勵自己的兒子打架?今天的事情他們又是怎么知道的?那么多親戚在那么短的時間集中起來,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這幾個問題讓道斌好生費解。

馬格家的親戚發話了,道斌一看是王多木的爹。他父子兩個倒是好玩,一個受馬格他爹邀請,站在他們那邊,一個自個兒站到道斌這一邊。后來道斌問王多木,要是那天兩邊真打起來,你到底揍不揍你爹?這問題把王多木難倒了,他想了一會兒說:“我不揍他,我揍別人!”說罷兩個人都躺在草垛上笑起來。后來學到成語“為虎作猖”,道斌指著成語和成語旁邊的插畫對王多木說:“看,這就是你爹!”王多木立即跳起來狠狠地在道斌屁股上踢了一腳,笑得道斌氣都喘不過來。這家伙估計自始至終沒有跟他爹說過馬格是如何欺負他的,要不然,他爹不會那樣說話。

王多木的爹擺出一副主持公道的樣子沖著道斌吼了一聲:“道斌仔兒,跟馬格認個錯,這事兒雙方誰也別再計較,就算了結啦!”

一聽這話,道斌不干了。有那么幾秒鐘道斌懷疑王多木是打入他們隊伍的奸細。道斌說:“哦,這是什么彎彎道理?馬格平白無故踩死我們家的鵝,是我錯啦?馬格先動手打傷我弟弟,也是我錯啦?看,他爹先出手把我打成這個樣子,還是我錯啦?算了,我不想跟你們多說了?!被鹈缪b滿道斌的胸腔,道斌氣得都想砸空氣兩拳,道斌沖著馬格喊:“馬格,你長得山長樹大的,比我高,比我壯,比我年齡大,瞎子瞅一眼都知道,我打不過你,我就是送上門來挨你打的,你快來呀,你快來呀!”道斌用了一種循循善誘的聲音,喊到后面,道斌自己都覺得像哄小孩吃糖。

馬格終于抹著眼淚從人群中鉆出來,指著道斌這邊的親戚說:“你們不許幫忙!誰幫忙誰認輸?!?/p>

道斌這邊的親戚都笑起來,王多木說:“我們都是來看熱鬧的!”

王多木他爹見他兒子在道斌這一邊,大聲吼他兒子:“你怎么在這兒?”

“看熱鬧!”王多木的聲音又干脆又甜,又引起了一陣小小的哄笑。

日頭已西斜,幾只歸來的燕子在傾斜而透明的光線里飛舞,老鷹在空中飛翔,凌厲的叫聲傳得很遠,從灣口上吹來的風吹拂在臉頰上,像一塊冰涼的毛巾。直到多年以后,那天下午的景象都還在道斌腦子里盤旋,要是沒有那一場爭斗,那里該是多么理想的游樂場,打滾、摔跤、捉迷藏。

道斌在心頭復習老兵交給他的招數,遠踢、近打、貼身摔。這下,單單對付馬格,他就不用肘子手了,跟菜肴一樣,他已經讓馬格吃過一回了,道斌要給他換換口味。道斌還想,通過這一次較量,他要讓馬格服帖,讓馬格聽他的;如果這一次不夠,那還有下一次,還有下下次,隨便哪里都行,直到馬格徹底服帖。道斌的老師那時也是地富反壞右之一員,從來就不敢管馬格。將來說不定他道斌比他們的老師還厲害——這一天眼看就要盼到啦!

馬格直奔道斌而來,道斌他爹看出馬格的袖筒里藏著匕首,道斌沒有看出來,道斌他爹想喊道斌,已經來不及了,道斌他爹拼命沖向道斌。在馬格沖到面前,匕首凌空向道斌刺下時,道斌他爹一把把道斌推倒,自己撲到道斌身上……

馬格的匕首插到了馬格他爹的屁股上。

道斌他爹撲到道斌身上的同時,馬格他爹也撲到了道斌他爹身上。馬格他爹對兒子演的這一出,事先并不知道,他差不多是在道斌他爹發現馬格手上的匕首的時候,也發現了,情急之下,自己撲了上來。他不是良心發現,而是害怕人家將來嘲笑他兒子耍無賴,將來被眾人嘲笑和鄙視——比對手高出那么多,大出那么多,約個小架,居然用匕首,老天爺,還有比這更無賴的嗎。

馬格一家終究還是被大家嘲笑了去:老子打兒子,兒子殺老子,天底下如此精彩的故事,一輩子遇不上幾次。這都是后話。

回家的路上,道斌的親戚和道斌那十八羅漢唱起一支歌,這首歌真是了不得,越唱越精神,越唱越斗志昂揚:起來,起來,起來,我們……

被春天的薄暮籠罩的田野上,各種各樣的花朵在草叢中,在枝頭上,在小溪邊,在崖畔,策劃著一場盛大的開放。

道斌的父親和他的親戚們悄無聲息地走在田埂上,沒有人說話,沒有人跟著他們唱歌,甚至連腳步聲都沒有。就因為連腳步聲都聽不見,直到多年以后,道斌都還懷疑,那天下午他父親和親戚們是否真的在野豬灣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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