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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陽春

2018-07-18 15:00張秋寒
野草 2018年4期

張秋寒

1

這種香其實并不難聞,是印度的上乘貨,給人以甜蜜豐饒的感覺,和楠木神龕里花團錦簇的粉彩觀音相得益彰。如果是寺廟里恢弘偉岸的金身塑像,就一定要用正派的檀香。她記得,小時候在鄉間舊宅看到青磚土灶臺的高處安放過一尊白瓷觀音,很小很纖細,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彌散著氤氳的微光。這樣的觀音該配冷香——她一直在用的一款手工皂是黃桷蘭香型。應是那種清冽的味道。

但她實在是很討厭她母親這樣頻繁地燒香。初一十五,大小節日,菩薩誕辰,祖宗忌日,甚至頭疼腦熱……一律要燒,令她產生一種“燒香的日子比不燒香的日子還多”的錯覺。她母親不是信眾,對菩薩不僅算不得虔誠,且本質上和傳銷組織里下線信任并膜拜上線是一樣的。既是急吼吼的圖謀,也是不明就里的奉獻。

說不定這世上真有菩薩,才要懲治她母親,還罰家人連坐。

她下了樓,見一小截稠密的日光軟綿綿地癱在沙發的絲絨靠背上,聽到鐘表啞而遲鈍地走著。香只剩下了一寸多長,餐桌上有點心和切好的水果,盤子下面壓著字條,寫著“我上街買菜,再去你二姨家送點東西,你洗漱之后記得把太陽能熱水器上滿水”。

全是小事,卻很鄭重地寫下來?!笆弊謱戝e了,圈起來,上加倒八字符號,替換成正確的。其實也不正確,只是把不確定的筆畫憑記憶中的樣子寫得連起來,繞起來,好讓它看上去像正確的。

門鈴響了,可視對講機屏幕里站著身著工服的快遞員。她按下了院門鎖。

“潘玖懿?”

玖懿確定不是自己買的東西。她網購從來只留簡稱“潘小姐”。

“有點沉呢,你拿好?!笨爝f員把盒子交接到她懷里的樣子非常小心翼翼,以至于玖懿拆開后懷疑他是不是知道里面裝著什么。寄件人技術不佳,請快遞員幫忙打包也是有的。

快遞員走后,門自然又關上了。門一關上,屋子更顯得暗。他們這幢房子采光本來就不好,庭院里又種了一棵香樟,常常大白天吃飯也要開燈。玖懿捧到餐廳燈下拆了盒子。里頭又是個盒子,被膠帶團團地封著。一層層剪開,見盒子里一圈厚厚的塑料泡沫穩著一個帶蓋的罐子。等玖懿把罐子取出來,差點一失手打翻在地。

一個嬰兒,還沒長成形的被制作成標本的嬰兒,在燈下,在綠玻璃罐瑩瑩的光澤里,低垂著腦袋,沉沉地睡著。他眠態恬美,不像泡在福爾馬林里,倒像是沐浴著母體的羊水。

玻璃罐上貼著一張紙——他不要,那我就寄給你好了。

輕描淡寫得如同寄了盒茶葉來。

2

她母親回家后,桌上當然什么都沒有了。為了不讓氣氛殘留一絲一毫的異樣,玖懿也就沒有刻意收了早晨的餐盤,仍舊七零八落地留在桌上,像往常一樣丟給她母親收拾。

“你又去買刺猬!”那種血橙色的袋子很少見,只有賣刺猬的那家才有?;燠E在其它裝著蔬菜生鮮的塑料袋之間,鬼鬼祟祟得像虞美人叢中的野罌粟。

“換季了。你爸夜里胃疼?!辟ν鹌秸f刺猬是養胃的佳品。

“胃疼就到醫院去治?!?/p>

“老胃病,靠養不靠治。到醫院里,無非又是開一堆藥給你吃。全是西藥,沒什么好的!”佴宛平輕車熟路地切好了刺猬肉和佐料,很快下鍋煨了起來?!澳憬o你爸訂的幾點的票?十一點半能到家了吧?唉?你把陸鋮喊來吃飯啊,他爸媽不是到新西蘭去了?”

“你怕他沒飯吃!”

“不是這個話。你爸說的,結婚前半個月不作興見面。今個初一,你們二十四都要結婚了。結婚前還能一起吃幾頓飯?!蹦锹暁庹f得不像結婚,像是男人家要上刑場,女人陪他吃上路飯。

“什么年代了!”玖懿打開iPad,“要死,一個星期了還不發貨?!痹缦乳c過六月,故而說起來婚期是十月廿四,其實已經到了公歷的十二月。她雙十一的時候在網上買了件羽絨服,打算結婚當天披在外頭。佴宛平聽說后,說這應該由她做上人的來買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玖懿都恨死了她的這種腔調,把一家子的錢算得清清楚楚。她想,你可以愛錢。但能不能不要表現得在錢上那么高屋建瓴的樣子。畢竟你的女兒也曾經是個演員。

“哪個曉得他!他跟你奶奶一樣,全是一些生產隊里帶出來的習氣?!?/p>

這樣的話,玖懿也從小聽到大。那種郊區瞧不起農村五十步笑百步的神色有板有眼,令她尷尬得像有一把雞毛撣子在渾身上下地拂撓。潘勁仁八幾年的時候一直在鄉里務農,經人撮合娶了佴宛平,生了玖懿,這就到了九十年代初。不知道哪一竅開了,跟家里一個招呼不打,帶了幾百塊錢去了深圳,差不多到了澳門回歸的那一年,他也衣錦還鄉,在開發區一口氣拿下了兩萬平的地,迅速躋身本地富豪榜前三甲,并連續十年保持地位不動搖。

陸鋮也常??畤@:“你爸發家的時候,我爸的公司里才不到一百號人?!本淋驳男氖菨饷苤θ~間藏著的杏子,冷不丁被人用棍子敲落了。古來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在可要不了三十年,連十年都用不了,日新月異得貨真價實。

陸鋮生著兩只大大的眼睛,又是一絲不茍的正宗雙眼皮,眼距比常人寬,睫毛也蔥蘢,因此有種孩相。他對高級的行頭從來沒有什么追求,手表、衣服、車子全是中流貨色。交際圈里有時闖入一兩個年長的女人,未經引薦的情況下,摸不清路數,還以為他是可以豢養的那一類男孩子。

他唯獨喜歡買房子,設計房子、裝修房子。定制家具,從澳洲空運床品,親自參與到每一臺家電的布局擺放?!叭艘欢ㄒ?。在外面累了一天,睡不好,沒精神應付第二天,然后……惡性循環?!毙袆由厦髅魇呛軣釔凵畹臉幼?,說出來卻消極乏力。

玖懿笑笑,抽了紙巾來擦滿身的汗。陸鋮可能認為她是在諷刺他:“你是不是在想,我連班都不上,我累什么?”

“沒有啊?!?/p>

陸鋮一翻身,回馬槍重新刺進玖懿的身體:“我不累嗎,我明明很累?!本淋泊笮Σ恢?,接著喉嚨那道閘跟隨陸鋮馳騁的幅度忽開忽閉,就非哭非笑的了。陸鋮說玖懿是他第一個帶回家的女人。玖懿聽到這個說法很欣慰,她端著先前吃紅毛丹的青花碗當作煙灰缸,點了一根CAPRI臥在陸鋮懷里抽。

可惜他不是她第一個跟著回家的男人,這使她不能旗鼓相當地回應。更可惜她在洗手間紙簍里看到了燦爛的衛生巾。玖懿肯定不會傻到去問他,以防更傻的他騙她說是他那年逾花甲的母親來過了之類的。玖懿只是弓著腳伸進玻璃絲長襪烏黑的圈套里,再推著它在雪白的肉上緩緩前移延展,像一臺裝滿了瀝青的車子不徐不疾地完成了路面的黑色化處理。她收拾完畢,走到玄關晦暗的燈下,轉過身,以蔻丹如血的手指托住陸鋮雙腿間的倦鳥,又很官方地拎起來握了握,口氣變得很慈祥地對它說:“小朋友,回巢去休息吧,下次再會?!?/p>

陸鋮的破綻太多,絕非老手,玖懿很慚愧,只感到自己的“百戰不殆”也是一種輸。好在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在他身上攝取什么,不至于到內疚的地步。和他在一起,皆因她受夠了那些謝頂的男人,受夠了借那些謝頂的男人的光去為家里那個謝頂的男人還債。每還掉一筆債務,法院都會發短信到潘勁仁的手機上。玖懿沒聽到他一個“謝”字。有次她聽見她母親跟別人打電話,說:“靠哪個呢?也只有靠她了!好在她拍戲,在影視圈里頭,錢也來得快?!?/p>

不光是對玖懿這樣,佴宛平對姊妹們也一樣表現得理所當然。潘勁仁出事的當口,她問玖懿的姨娘舅舅們借錢。舅舅說:“錢你先拿著用,什么時候有了什么時候還?!辟ν鹌疆斨藡尩拿?,脫口就是一句:“這錢你們想要回頭也難了?!绷碛幸粋€年紀最大的姨娘,嫁到了江南鄉下,身體很不好,彼時又剛剛死了丈夫,虧得子女們出息,又孝敬。聽說妹婿出了事,她連夜拖著病軀轉了幾趟車趕回來,丟了一包現金給佴宛平。里面都是兒女平日里給的零用,面值最小的是五塊。佴宛平事后說:“出去求爹爹告奶奶要來的錢拿在手里我都發怵。大姐從小就疼護我,她的錢我是用得再安心不過的了?!?/p>

對她來說,唯一的例外是潘勁仁。所有的理所當然放進她的身體,生根發芽,不斷壯大,末了,連本帶利地轉化為對先生理所當然的鞠躬盡瘁。她繼承了中國傳統女性品質中最令人恨鐵不成鋼的那部分糟粕——崇拜男權,認定男人就是天。盡管男人身上有她數之不盡的槽點,可畢竟有前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古話在前。除了照單全收,她從沒思考過別的出路。當然,離婚這樣的事,面上也是要鬧個幾回的。并不是下了決心,只生怕浪費了人妻為數不多的權威,拿來抖擻精神用的。

玖懿聞見了刺猬煲騰騰的香氣。

人嘴兩塊皮,好說是打理婚姻的一顆匠心,歹說就是愚忠。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刺猬煲要落入怎樣一個男人的嘴里。她一天弄不明白這男人,就一輩子也弄不明白了。

3

陸鋮訂的飯店在寺廟附近。很遠的距離以外,玖懿就看到了通天的香火。陸鋮曾問玖懿:“你媽媽為什么不到廟里來燒香?!本淋灿樣樀?,說廟里人太多。他們家勢盛之時,她母親嘴臉何等驕傲。時移事易,她恭謹拜倒于佛腳下的樣子在外人眼中只會被解讀為落魄。她當然尊重菩薩,但首先是自尊。

餐廳的女經理梳矮髻,衣服的領口有一粒纏絲盤扣,流露出和周圍的古建筑很配套的典雅氣質。他們這一桌一直是她親自上菜,笑盈盈地報著菜名,說著“請慢用”。她頻繁地出現在玖懿的視野里,頻繁到稱得上是挑釁。甚至兩個女人的目光對接時剮出了一絲令玖懿意外的交鋒之聲。

玖懿擱下筷子,很直接地端詳起她來。

這“示威”讓對方迅速“服軟”了似的,身上本來滾燙的一股士氣煙消云散,化作服務行業基本款的微笑。陸鋮的眼神也像是凌亂了片刻,終于在玖懿的臉上找到了落腳點:“怎么了?!?/p>

“你不要問我啊。你問她?!?/p>

余光里,陸鋮的面色竟像是塵埃落定。玖懿以為不妙。短暫的寂靜過后,女經理開口問道:“你好,你是不是演過電影?!本淋矐倚膲嫷?。她想,自己真是個演戲的人,稍有些不同尋常的氣氛就走火入魔地安插到了離奇的段落頭上。

女經理請她簽名。玖懿打趣:“待會兒你不會把我的簽名和什么巨額賬單粘在一起吧?!?/p>

女經理走后,玖懿舀了一勺鮮紅的鹵子淋在豆花上:“我們結婚以后,你要是在外面有了別人,這個人公然向我叫板,你會站在哪一邊?!?/p>

“又怎么了?!标戜呌行┎荒蜔┝?。

“我收到一個弟弟?!?h3> 4

對于夫人的廚藝,潘勁仁還是很欣賞的。只是“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男人的胃”這種說法實在太言情了。而且這個說法本身就沒有呈現必然的因果關系,只是給予了一種可能。就像“要致富,先修路”——要致富肯定要先修路,但不是修了路就一定能致富。

佴宛平也不會有這樣的知識儲備。她只是樂于燒菜給他們爺兒倆吃。她已經老了,容顏、創意、力氣……一切年輕時為人稱道的優點都被時光瓦解了。廚藝是剩下的為數不多的才華,廚房是她唯一可以展示自己的舞臺。她總不能展示她的嫁妝。他又要以為她在嘲笑他了。廠里出事的時候,她把嫁妝翻出來。幾只鐲子樣子雖然老,好歹是緬甸的正宗翡翠。藍寶石的耳墜子她就結婚當天戴過一會,太沉,耳洞簡直有隨時扯裂的可能。漆雕盒子打開,是一盒紫水晶珠子。她問玖懿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把項鏈拿去玩,扽裂了,滾了一屋子,我讓你爬到床肚里去一顆一顆地拾,出來的時候滿臉灰塵,像個黑猴子?!弊钪靛X的大概就是紅布封著的六根金條。那是民國才有的東西。玖懿小時候并不覺得不合理。長大了,江南的姨娘帶著大肚子的女兒來家里躲二胎。孕婦單獨睡一間,老姊妹倆睡一間。玖懿人來瘋,非要在她們房間里打地鋪。拂曉時分,佴宛平醒了,和她姐姐兩人一頭一尾地躺在床上說話。她們聲音很輕,玖懿倒聽得真切。

“想想爸爸也可憐呢?!币棠镎f。

“媽媽說二姐是爸爸的?!彼赣H說。

“沒有的事。都不是他的。她一開始還說你是爸爸養的?!币棠锓藗€身。

“我是不可能的。我跟他一點兒都不像?!?/p>

“表舅舅怎么好像到基隆去了?不在臺北了?”

“振平家女人死的時候我碰到他那幾個侄男侄女。他們跟他也沒有什么聯系了。最后一次通信還是九七年呢。好像是說他本人還在臺北,幾個子女到基隆去了?!彼赣H頓了頓,“我老是跟潘勁仁開玩笑,我說那個時候,他要是把我們姊妹幾個還有媽媽一塊帶到臺灣去,不曉得現在是怎么樣子。起碼是不會跟你潘勁仁結婚了?!?/p>

“他說什么話?”姨娘笑著問。

“朝我看看唄,說‘我就等著跟你結婚呢!”

“怎么可能帶我們。媽媽說那個時候他自己的船票都等了一個多星期才弄到。在上海差點死了。到了臺灣也差點被誤殺?!?/p>

“好在后來熬出頭?!?/p>

“那也要熬啊。九五年我三個月不吃不喝才能買臺冰箱。他又吃又喝一個月能買三臺?!币棠镩L長嘆了口氣,“說起來他也對得起媽媽了。我們姊妹三個的嫁妝,小釗帶媳婦的錢,哪一樣不是他的。你指望媽媽,她哪有這些東西啊。她后來還跑了去打倒這個打倒那個的。她自己沒被打倒真是靠菩薩了?!?/p>

佴宛平要把那些嫁妝拿出去變現,好去托人打點。潘勁仁當時正在珠海藏身,心情煩悶:“我就是死也不要用當鋪里的錢。你把你的破銅爛鐵收收好,以后帶到棺材里陪葬好得多呢!”玖懿松了口氣,苦大仇深或風云激蕩,都和她沒關系。她只貪圖它們的美麗。而這些美麗得可以用來壓箱底的東西暫時不會離開她家了。

只是,她以為羨羨肯定是要趁機離開她父親的了。倒是她失算了。

5

“哪個羨羨?!?/p>

陸鋮這么問,玖懿不免疑心。明明是在羨羨的引薦下,他們才以同鄉的身份相識,他倒記不得她了,難說不是裝的。兩個人或許也有點什么。她不免又多看了他兩眼。

玖懿提醒他,那個麥色皮膚的女孩子,早幾年的巴厘島聚會上,穿了一件孔雀羽毛紋樣的比基尼艷驚四座的那一個。陸鋮想起來了:“啊,那你爸的眼光確實很獨特?!彼ㄖ曜宇^,若有所思。她父親搭上了一個比她還小的女孩子,這件事還沒有她父親的品味值得他訝異。這些狼狽為奸的雄性讓玖懿氣餒。

民間那部分集資雪崩后,潘勁仁很快因失信被捕。玖懿幾乎掘地三尺,把所有盤根錯節的老關系都動用了,又籌了些錢上下疏通,這才把他保了出來,開始了漫長的還債之旅。本來催著結婚的是陸鋮,得知內情倒按下不提。玖懿心里懂得,他是怕加盟他們的爛攤子,能拖一天就能省一筆錢。與他截然相反的是羨羨,先后打了好幾個電話給玖懿:“你告訴他,他說白了就是詐騙罪。他要是再鬼鬼祟祟地躲著我,我就去告,一路告到中央去,我看是你們的錢重要還是那些人的烏紗帽重要。你就叫他等著重返大牢吧?!?/p>

情人都是水生動物。在男人的理解中,最好的那一種大概是蚌貝,小巧玲瓏,平靜而美好,甚至能夠孕珠,帶來不菲的產值。普通的那些是過江之鯽,紛紛擾擾,來了又去,愿者上鉤只是一時的嬉戲,一拍兩散才是定局。最差的是八爪魚,一旦纏上就掙脫不開,還越勒越緊,令人窒息。

潘勁仁不差羨羨一分錢,羨羨也一分錢不要他的。她說她就是想再見見他,口吻驀地深情起來。玖懿跟她講得也很明確:“我與你只是泛泛之交,但我是他的女兒,不管從社會道德還是個人情感的角度,于公于私我都不可能站到你那一邊?!?/p>

羨羨冷笑,說這世上多的是冤冤相報,她奉勸玖懿不要大義凜然得太早。玖懿當她要休手,竟然堂而皇之地報送了墮胎的成果來。真要是父親的,玖懿希望早前他向她起的誓能趕快應驗。潘勁仁當面自然拿著長輩的腔調:“這個事不要你管?!本淋矈Z門而出約莫半小時后,他發了消息來:“我一定不會去見她的,隨便她來軟的硬的。否則天打雷劈?!?/p>

男人其實都是無神論者,賭咒發誓是捏準了女人的七寸。玖懿想。

不管怎樣,她還是決定不告訴她母親。佴宛平心臟不好是一回事,關鍵是,知道了能怎么樣。鬧一場,不離,尷尬地還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一桌吃一床睡,當作什么事都沒有發生,像她父親如日中天的那一會兒所鬧的每一次一樣,以握手言和收場,這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真要離,她就會和街邊任何一個賣菜的婦女無異。她把她畢生的精力都用來輔佐他,經營內務,這個家就是她相夫教子的道場,離開這里,她的良苦用心和針腳般細密的謀算都沒了用武之地,再也無計可施了。

嬰兒還在玻璃罐子里做著美夢。太小太小,連雛形都算不上,完全看不出羨羨或者她父親的眉目。作為藏品,它顯然是個異類。丟到垃圾桶里,又說不定會有好事者報案,警察要是再專業一些,順藤摸瓜找上門來拷問一番,接著民生版的記者們聞風而動,一時滿城風雨,這似乎糟糕百倍。玖懿只能先收著,與此同時的是先瞞著。

佴宛平敲門了:“開個門,我來把你拖鞋底抹一下,樓梯我都擦過了?!?/p>

“等下我自己來?!本淋材靡粋€暗花布袋子罩上玻璃罐,端進了柜子里。

6

雙十一的羽絨服到了。還是上次的那個快遞員,一進門就問道:“潘小姐,你是不是叫潘玖懿。你演過電影吧?上次我就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p>

“不是。有這么個演員嗎?沒聽過,同名吧大概?!本淋卜笱艿?。

“我上網查過了,就是你啊。沒事,我會替你保密的?!笨爝f員黑黝黝的,笑容也憨厚,腫眼泡和臥蠶上下夾擊,幾乎快要把那一線小眼睛吞噬了。正因如此,從他口里說出這樣的話更顯得詭異。玖懿第一反應就是她房中秘藏的玻璃罐嬰兒是經他手送過來的。

“保什么密?你什么意思?”

“你的電話號碼??!”快遞員很熟練地揭下包裹上的簽收聯,在玖懿眼前明晃晃地搖了搖,陽光頓時被鋒利的快遞單割碎了。

“又買了什么好東西!”佴宛平聽見了動靜。她正在廚房里切辣蘿卜。近來陽光很好,她打算腌一批辣蘿卜。玖懿有次在王府井的飯局上遇到一個消化內科的醫生,說起她的老家來,醫生連連點頭,說知道知道。幽門螺旋桿菌之類的專業術語玖懿聽得一知半解,倒是醫生說她老家一帶食道癌高發的原因之一是腌制品吃太多,玖懿深以為然。

玖懿把亞硝酸鹽的危害講給她母親聽。佴宛平很不屑地笑道:“嗐咿,我馬上都六十歲的人了,又能再活多少年?!?/p>

這是暫時知道自己死不了的人才會說的話。她想起她的祖母,一個被她母親嫌棄了一輩子的老婦人。臨死的時候躺在鄉下古老的朱漆雕花大床上,夕陽透過白棉紗帳子照在她的臉上。她身體里埋伏著若干個惡性的腫瘤,如地雷一般隨時爆發。淡褐色的臉上皺紋密布。她本身當然就有皺紋,只是得病消瘦后,原先的皺紋又繁衍出一部分皺紋,形成了阡陌交通溝壑縱橫的格局。壽衣非常華美,藏藍的緞子上是暗紅色的團福刺繡。她在百福的圍繞下輕微地抽搐著,嘴角溢出惡臭的口水。幾個姑姑輪流來擦,佴宛平也來擦了幾回,否則落人口舌。好在祖母已經要死了,她母親也熬出頭了。包括姑姑在內,大家都捂著口鼻,棄嫌得明顯極了。玖懿倒覺得她躺在那里的樣子痛苦卻安詳,也是因為要到頭的緣故,很快去往另一個世界,再也不用和他們這些人打交道了。姑姑們卻不這么說,她們說,老太婆天天念叨著,說兒子媳婦花了錢,里里外外重新修了屋子,這么好的日子,幾代同堂,過不了了。

等一個人咽氣的過程太漫長無聊——她父親正在隔壁和幾個鄰近的叔伯兄弟斗地主,一把爛牌重重摔在桌上,像耳光響亮。她祖母臨死了卻還知道給子女要臉,明明他們修繕老家是聽到了拆遷的風聲,好借她一個將死之人的名義來訛詐政府。玖懿只默默地聽著。排行第五的姑姑是服侍得最久的一個,這時又說:“要吃飯,要喝湯,點名要喝排骨湯,晚飯有時候能吃大半盞子。嘴里說著怎么還不死,其實就是想往下過啊?!?/p>

祖母那么甘于平庸的人尚且如此,她母親這般精明,玖懿不相信她敢于放棄生命的種種利潤,去坦蕩面對死亡。

“是羽絨服。終于到了?!本淋苍诼涞冂R前試著。

佴宛平洗了手來瞧:“好看。嫌不嫌小啊,里頭還有婚紗呢?!?/p>

“當時定那條魚尾裙就是怕其它款式裙擺太蓬,拉鏈合不攏?!本淋裁摿讼聛?,雙十一期間收了太多快遞。沒有平日里那種拿到衣服前前后后試上幾圈的興致。

“我來試試?!辟ν鹌矫撓铝俗约旱男∶抟\。她們母女倆身量差不多。佴宛平的胸圍和臀圍稍稍大一圈,衣服上了身,更顯出曲線?!斑@個衣服做工不錯?!?/p>

“那給你吧,我再買一件?!?/p>

“我不要,長款的只能出門吃飯穿穿,在家做事不方便,而且這個純白的不耐臟?!?/p>

“有黑的。還有銀灰和玫瑰紫。玫瑰紫的好看?!?/p>

“銀灰的你點開我看看……嗯,紫顏色是好看,就是我這個年紀穿不起來了……哎呀,這么貴呢呀,那不要了不要了,太貴了?!?/p>

玖懿想起了小時候,她父親輝煌的那些年,她母親為了買一條圍巾來配外套特意坐車到上海購物的事。就算現在,普通人的工資是那些年的好幾倍,彼時她母親的購置費也足夠他們老兩口如今一年的開銷了。她很快買下了一件銀灰的。

“哎呀,你真買!我只是看看?!辟ν鹌洁洁熘?,又使出了令玖懿不悅的那種聲氣:“怎么好呢!又讓姑娘用錢了?!?/p>

“好了好了?!本淋采狭藰侨?。不一會佴宛平也上來了:“你能讓這個網店換一件大一號的?大雪天里面能加兩件羊毛衫,或者小馬甲什么的?!?/p>

“修身一點好看?!?/p>

“哪能光顧著臭美啊。你讓它換一個哦??偛荒苷婺盟鋈コ燥埓,F在哪還有多少人請我吃飯?!?h3> 7

初八的晚上沒有風,不算太冷,使人誤作一個春夜。佴宛平坐在灶臺邊守著文火煮銀耳湯。潘勁仁在房里,并沒有看電視,聽那經過變聲器處理的夸張笑聲,應該是他那些中老年朋友群里轉發的低級搞笑小視頻。人生最大的那一次風波過后,他喪失了所有的斗志,從未設想過扭轉局面東山再起,變得不再勤勉莊重,更遑論盛年的睿智。對庸俗和惡趣味趨之若鶩,遲緩地沉淪著,像一頂器宇軒昂的菌子慢慢腐敗。玖懿想不出他還有什么地方值得羨羨流連忘返。

陸鋮發了消息來:“在家嗎。我一會來接你?!本淋不亓藗€表情——一只點頭的兔子。同時拉開衣柜最下面一層,翻出一根毛茸茸的兔耳發箍。

車子直奔市中心的酒店。頂層的套房有很好的視野,在進門還沒插卡取電情況下,弧形落地窗外的萬家燈火猶如觸手可及的銀河。陸鋮很急迫地用腳帶上了門,把她推了進去。

玖懿說:“你先把空調打開啊?!?/p>

陸鋮置若罔聞。玖懿看著他在黑暗中一股腦地倒出包里那些和她有過無數次肌膚之親的刑具,然后走過來,像壯士揭掉城墻上的懸賞令一樣生猛豪放地扯落了她所有的衣服。皮膚暴露在空氣中。清冷之下的顫栗叫她想起傷疤脫痂后首次被觸碰的感覺。在他極為嫻熟的手法下,繩子一道一道地捆上身。她被打成了一個漂亮的人肉背包。

“喜歡嗎?!彼麊?。

她閉著眼,像兔子那樣點頭。盡管她還沒來得及戴上她毛茸茸的兔耳發箍。

“說話!”他命令道。

“喜歡?!?/p>

“大點聲!”

“喜歡!”房間大到空曠,于是有了虛幻的回音。這虛幻卻讓玖懿感到真實——是在一個真實的時空里。

老式打火機作業時會有“嚓嚓”的聲響,響了兩下,火焰保持住了,又把光芒過繼給了低溫蠟燭。在這高樓之下,成群結隊的阿姨大媽們伴著草原民族風的曲調跳起歡樂的廣場舞,整齊劃一,氣勢磅礴,像是懷有野心,要復辟為妙齡少女。出租車司機在靠近紅燈的過程中把手柄掛到空檔上,勻速又省油,同時按下前方手機上的叫車提示,準備奔赴下一個地點。餐廳靠窗的卡座都是滿的,一格一格,像巨大的鴿籠,那里面有情侶、母子、同事、校友、客戶和供應商,一桌就是一種風格,談到的卻無非是感情和利益。商廈櫥窗里展示了一個秋天的高級風衣終于在無人問津的慘淡形勢下走向了打折的窮途末路,買它的女孩子刷的是一張附屬卡,依附于她的父親、丈夫、男友或其它朦朧的可能……

這些人會不會在某一瞬間心血來潮地抬起頭仰望酒店頂樓,在玻璃幕墻反射著萬丈霓虹的情況下,心有靈犀地展開冶艷的想象。紅色的燭油流離全身,繼而靜止、冷卻、凝固。假使全身都鑲滿這樣的裝飾,看起來也許像一條能保佑人夢想成真的錦鯉。

第一次是在他西二環大觀園附近的公寓里,猛烈的沖刺中,兩個人都即將抵達終點,他忽然薅草一樣揪住她的頭發狠狠扇了她一個耳光。玖懿先是怔住,接著懼怕,然后理智地抽了一張紙巾塞到嘴里,試探口腔有沒有出血。陸鋮不迭地道歉。她倉皇逃離后,他還在不斷地發消息來道歉。玖懿對他說:“你以后不要再打電話給我了?!?/p>

陸鋮就果真沒有再回復了,也一直沒有再找她。

玖懿眼看著其他人的消息后來居上,逐漸淹沒了他們的對話。直到一天晚上,她和一個化妝師在白紙坊橋附近吃飯。吃到一半,電話來了,是陸鋮的。她遲了二十秒才接聽。他說看到她了。他就在地下車庫,E區。玖懿別的沒說什么,只問他吃了沒有。陸鋮說還沒。她就掛了?;瘖y師問是什么人,叫她把他喊來一起吃。玖懿說算了。

后來,她敲他車窗時,他居然已經睡著了。玖懿從包里取出餐盒,是埋單前十分鐘剛做的荷葉蒸飯。玖懿坐上副駕駛:“我要不來呢。你在這睡一夜?”

“你肯定來?!标戜吙兄?,言之鑿鑿。玖懿不禁厭惡自己。

晚上,他們一起泡在浴缸里,從頂鏡上看去,那四肢交纏的形容繾綣而篤實。如果旁邊有一爐炭火,簡直稱得上是殉情現場。陸鋮說起他父親要他回去接手公司的事。玖懿說:“我知道,你跟我說過?!彼仓狸戜呏幌胱鰝€富貴閑人。只是“閑人”要有“富貴”來支撐。既然富貴的身份是別人給的,就必然沒有自己的立場,時刻準備受制于人。

“你在日本念完書就不該回國?!本淋策@樣說。

看上去,陸鋮昏昏欲睡,沒有要闡述前因后果的意思。玖懿側眼一瞥,發現了盥洗臺下面的眼罩和流蘇鞭子。這樣的情趣愛好在他身上也不難解釋。他的父親總是想馴服他。他難以為繼,只好再去馴服別人。

玖懿把眼罩夠過來戴上。陸鋮說:“你干嘛?!?/p>

“不是扮演主仆嗎。你忘啦,我是個職業演員?!?/p>

可是這么久以來,陸鋮對她的表演并不滿意:“你一直在演。表演的痕跡太重了。你的表情,你的聲音,你的肢體動作,都讓我一眼看出你是在演。你不投入。沒有進入角色?!?/p>

玖懿允許他批評她任何不足之處,唯獨不可以質疑她的專業素養。她是全省第二名的成績進的表演系,每學期都是全優。她戲拍得少不是沒人找她,是她愛惜羽毛,挑劇本很謹慎?,F在什么人都能在網上寫小說,你抄我我抄你混成讀者眼里的大神,接著就跑來改編電視劇。有名的編劇懶得改,三文不值二文地雇幾個槍手一通胡編亂造,也就自稱“劇本”了。

她不服這口氣,每一場和陸鋮的對手戲都要使出渾身解數——調動所有的感官,上下一心,團結協作,眾志成城;再由她統率全軍,揮斥方遒,御駕親征。她完全搞反了。是他要征服她,她卻也抱著征服他的決心,處處與之角力,還日漸成癮。

陸鋮有次竟然笑場,丟下道具,走過來抱著她,愛憐地吻了幾下:“你別難為自己了,你適合做太太?!?h3> 8

他們的婚事,雙方家庭議定得極為順利。玖懿這一頭,她母親早已巴望著找個有勢的親家,不圖他們幫襯,起碼可以仗仗腰子。陸家老兩口的意思,玖懿心里也有數,一個破落戶的女兒,既懂大家子的規矩,又吃過苦頭,知道好歹,脫了傲氣,十分合適。教養要有,本領要有,但家族以外的事業不能有。玖懿說演戲是外頭光鮮里頭苦,她不敬業,也就不留戀。況且功成身退才值得猶豫,像她這樣往人堆里跑一跑就會被當成是群演的三線小咖,連女配都夠不上的,沒有道理把大好婚姻擱置一旁懸而未決。一席話說得陸鋮母親直發笑。

陸鋮急著想結婚。陸鋮母親對玖懿說:“你看,他真的是很愛你?!?/p>

玖懿只為她缺乏對兒子的認知而遺憾——他只是想盡快地有個人來取代他,走上他父親想讓他走上的位置。他絕不會為“女主外,男主內”的生活感到羞恥。

玖懿故意把法院的傳票放在書桌上讓陸鋮看見,果然不久后他就找了一些諸如“屬相相沖,年內嫁娶不利”之類聳人聽聞不供斟酌的理由來搪塞。玖懿把話伸到他嘴里去說:“動不動就冒出一筆爛賬來。當年的會計都不知道死過幾回了,我到哪里去查這些無頭尸去?!?/p>

陸鋮低著頭玩手機,半晌道:“能還你就幫他還。不能還,法律也不強求父債子償?!?/p>

她不是瞧不上他的吝嗇。他愿意把一片大好江山拱手送她,卻不舍得江上一葉舟或山上一棵松,這樣的本末倒置,才是她最瞧不上的。她羨慕身邊那些獨立的女性朋友。她認識的一個服裝設計師,上午在家畫圖,下午去游泳或練瑜伽,晚上去清吧小酌幾杯。除此之外,攀巖、旅行、看電影……多數時間都是獨自一人,并且把日程安排得緊湊豐富。玖懿做不到。她不能忍受沒有回應的生活,哪怕永遠都在吵架也可以,唯獨不能孤軍奮戰。原先上學時,老師也這樣評價她:“潘玖懿演什么都好,就是不會演獨角戲。一演就懵。她得有個搭檔幫襯著,敲打著,引誘著,她就演得比誰都強了?!?/p>

倘使真的只是缺一個對手而已,那她人盡可夫,結個婚簡直水到渠成。

結婚前一天的晚上,陸家那一頭親戚吃暖房酒。玖懿叮囑陸鋮不要喝酒,吃完了和她一起去看酒店的布置,好查漏補缺。陸鋮說:“還親自去???我打電話讓公司的小劉去?!?/p>

“那婚你也叫小劉替你結?”

陸鋮音量小了:“好,那你等我,估計要到八點半的樣子。不喝酒是不可能的。我伯伯舅舅都在?;仡^你開車吧,來載我?!?/p>

玖懿這邊,家里的飯也很豐盛,氣氛沒有貼上離別的標簽。只是一家三口坐在燈下,堂皇得有些生澀。她父親并未表露出什么不同,但佴宛平悄悄告訴玖懿,說他背著她掉過眼淚了。玖懿不太相信。潘勁仁自斟自飲了一杯小酒,說:“馬上你不在家,我們準備把這房子賣掉,換個小套住一住?!焙盟谱∵@個房子完全是為了讓她安逸。玖懿不作聲。老夫妻倆都是愛院子如命的人。從她有記憶以來,他們換過大約三次房子,每個房子都有院子。這房子是玖懿的名字,真要是起初就為她置業,她或者也會感動。卻不過是廠里出事前兩天,潘勁仁連夜找人把房子過戶到她頭上的。

他捏酒杯的手勢很用勁,手背筋骨嶙峋,像某些一小袋一小袋真空包裝抽盡了余氣的副食品。老人斑正在上面不可遏制地遍地開花。一個曾經創下上億家產的人,從始至終也沒有多富態,到頭來一樣昂首闊步走在衰朽的路上,奔赴死亡。玖懿心里對未來的恐懼和不確定一點一滴地消弭著。

吃畢了飯,佴宛平掏出手機,面上一層鋼化膜已如鈞窯冰裂紋:“天天準備讓你幫我重新貼個膜,天天忘。這下再不貼,你也不在家了?!?/p>

佴宛平的手機沒有密碼。貼好了,玖懿打開來,把APP歸類安放到各自的頁面和文件夾里,又幫她清理了內存。在刪除大文件的提示彈出后,那個將近三百兆的視頻出現在了列表里——只圍了條浴巾的陸鋮坐在鏡頭前的椅子上不發一言。這畫面像一幀照片一樣持續了近一分鐘之久后,陸鋮出聲了:“怎么說?”

“就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做對不起潘玖懿的事,不然不得好死?!笔琴ν鹌降穆曇?。

畫面很快一晃,轉到了床上。佴宛平厲聲指責鏡頭前的女人:“哪個讓你穿衣裳的?你早點要臉至于到現在?”

玖懿按了暫停鍵,仔細地辨認了一下滿床工具間的那副面孔。是寺廟旁邊那個餐廳的女經理。她又倒回去看視頻的日期。是陸鋮帶她去吃飯之前。

劇情已然明朗。她暫時沒有再看的興趣,只是上傳到自己的云端存檔,再清除登錄痕跡。她沒有開燈,屋子卻也不是漆黑的,有一種通透的暗藍色調。她在裝飾一新的待嫁閨房里蹺著腿枯坐著,坐姿略微發生變化,羊毛被都簌簌響個不停。加濕器的水霧傾瀉下來,像舞臺帷幔后陡然噴出的干冰,預示著一場別開生面的大戲。窗子外面,下弦月雖小,卻亮得出奇,看上去還能削鐵如泥地切割重組那些或大或小的秘密。然而她并不覺得怎么異樣,只像過去二十幾年的每一個夜晚。

月下的路人經過時,聽到他們家客廳冷不丁傳來器皿碎裂的聲音。很快又聽說,在這一家女兒結婚的當天下午,老夫妻去民政局辦了離婚手續。其中曲折,就像坊間的每一筆談資在轉述的過程中誕生出若干版本一樣,沒有人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更想不到,那個碎裂的器皿不是花瓶、瓷碗、茶杯、煙灰缸……而是一尊盛放著嬰兒的玻璃罐。

福爾馬林刺鼻的氣味剎那間充斥了所有角落。狼藉斑駁的綠玻璃碎片里,那個被泡得臃腫而慘白的孩子仿佛在橫空出世后的瞬間還動了一下,以證明自己擁有多番降臨人間的廣大神通。

9

玖懿是古歷十月結的婚。古歷十月,民間稱之為“小陽春”。說是這段時日,天氣晴好,有果木二度開花,恰似陽春三月。但這年十月真的已經很冷了。賓客們從寒風凜冽的室外走進溫暖的大廳時,瑟縮著的身子都茶入沸水般舒展開來。午宴照例都是女方辦的,潘勁仁和佴宛平聯袂敬酒時淡定從容的表現讓玖懿為自己的表演天賦找到了完美的因由。

玖懿永遠記得婚禮前一夜,她母親和她睡在一起時,那些起因和結論都微不足道因而輕松無比的臥談。她們已經有近二十年沒有一起睡過了。

“你沒發現玻璃罐子上的布套子被我拿走了?”佴宛平輕聲問。

“沒注意。我還以為我自己忘了套上去?!本淋差D了頓,“你早就曉得了?”

“那個叫羨羨的女孩子你認得???”

“他告訴你的?”

“不是你介紹給他的吧?”

“怎么可能!我瘋啦?”

“我以為你恨我。你不歡喜我是由來已久的了。我也曉得我太自私,沒給過你什么關心?!?/p>

“那我也不可能做那種事情!哪個女兒會給爸爸拉皮條?”

“你瞞我也不對。我瞞你也不對。但我曉得你是為我們好。我也是為你好?!?/p>

“我不是為你們好。我只不過不曉得要怎么說。你也不要說是為我好。你是為你們自己好而已?!?/p>

“不談了。這些也不重要了……我跟你爸爸大概不能再過下去了?!?/p>

玖懿不作聲,又聽見她母親很悲哀地說了一句:“不是不能面對他。是不能面對你?!?/p>

這樣的十月,對揭竿而起的老一輩來說,是冬天到來之前回光返照的春色。對無力抗拒的新一輩來說,是通過短暫的春天步入漫長的冰河。陰錯陽差而又異曲同工。玖懿只是沒有想到,他們拖泥帶水了半生,這次竟然如此風馳電掣。他們的共同財產所剩無幾,她母親分得了大部分存款,帶上嫁妝離開了家。

玖懿許久沒和她聯系,有天黃昏路過城西的科技公園,發現她在邊上一個小賣部里打毛衣。是不是她自己的店,玖懿不清楚,只是隔著塵煙在馬路對面靜靜地看了很久。她的針法大概是生疏了,好幾次拆了打,打了拆,又把針舉到燈底下數針數。中途有人來買香煙,她摘了老花鏡放在毛線袋子里,給人拿完香煙找了零錢后,回身四處找眼鏡。

玖懿出現在她面前時,佴宛平瞇著眼睛辨認了一下,才說:“這么晚來的???”聲音怯怯的,像是生怕玖懿帶來什么棘手的問題、駭人的通知、無助的請求,她便無法機智地應對。

“去更新市民卡的。路過。你還是老卡啊,明個早些起來,去社保大廳換一下子?!?/p>

“曉得了?!辟ν鹌桨衙€活計歸放到一邊,走到玖懿跟前,似乎是打算專注地以待客之道跟她說話。玖懿不適地避開她的目光,環顧著這間不大的鋪面。壁柜里是各種各樣的酒盒子,一旁靠店門的位置掛著經營許可證,塑封已經發黃并顯出年深日久的磨砂質感,沒有什么“新店”的跡象。也許她真的比潘勁仁搶先一步找到了下家。她要是主動開口告知這樣的喜訊,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玖懿還是會既往不咎地祝福她。再往里看,是一盆懸在半空中的綠蘿,藤蔓長垂,就快觸及地面。郁郁蔥蔥的枝葉后面有紅光在閃爍,玖懿走過去,見是一尊財神,閃光的是神祗兩側的電子紅燭。

“這個是你的店???”

“嗯。才從人家手里盤過來沒幾天呢。多少手續還沒辦呢?!?/p>

“怎么不供觀音啊?!?/p>

“以前供觀音,是為你,為你爸爸,為家里?,F在我一個人,開個店,生意說得過去,錢夠用就行了,就供財神了……還要有什么的話,就是不要死得太早,那供什么,總不能供個壽星,哪家作興過的?”佴宛平幾乎是脫口而出一氣呵成,像是早知有此一問,就率先備下答案好去擲地有聲。但玖懿聽來并不怎樣振聾發聵,相反,這種當事人渾然不知的苦口婆心和破罐子破摔是缺乏創意的保留曲目,她和父親聽膩了,才會相繼離開她。

“那你身上錢夠用???”玖懿問。

佴宛平突然很冷漠地說:“什么叫夠用?你讓我現在叫份快餐就夠,讓我買個別墅到哪夠去?!?/p>

玖懿確定自己再也沒有什么要和她說的了,找了個借口告辭。冬至過后,天又開始慢慢地黑得晚了,可街燈依然嚴格遵守著冬令時的作息,早早地亮起。溶溶的燈火里,南來北往地穿梭著大大小小的交通工具。人們赴宴,接補習班里的孩子下學,約會,到醫院探病,去領導家送超市的購物卡券。前一陣子創建文明城市時被大力整改的占道經營在新春來臨之際有所復蘇,路邊冒出了熱氣騰騰的關東煮小車,三五成群的銀柳花販,十塊錢六雙的襪子攤……生意最好的是賣對聯的,怕風大刮跑了對聯,都用鐵絲架子壓著。

玖懿不喜歡燙金工藝和電腦字體,人造痕跡太重,缺少書法感。她挑來挑去挑了一副經典的老對子——春回大地,福滿人間。端正的顏體,茂密而樸實,像過去的日子。她恍惚記起小時候,有一年除夕,她和母親吃完年夜飯,早早地上床看電視。春晚都過去一半了,外面響起了敲門聲。佴宛平瑟縮著下了床,披上大衣去開門,接著玖懿就聽見她哭著責備道:“你不是說不回來的啊,我們餃子都吃完了,怎么弄啊?!蹦翘焱砩?,潘勁仁帶著她們娘兒倆在外面放煙花放到凌晨。他又抱著玖懿,問她認不認識對聯上的字。玖懿看了半天,只認出“大”和“人”兩個字。潘勁仁說:“好嘞!過了年就長高變成大人好不好???”玖懿很久沒有見到他了,親昵里始終還有一層忸怩,就掙脫他的懷抱,穿著他從深圳帶回來的鞋子滿地跑啊,跳啊。那種時興的帶燈兒童鞋和漫天的煙花交相輝映,五光十色地紀念著她最后的童年。

手機響了,是佴宛平的。

玖懿“喂”了一聲,佴宛平說:“沒事,就是看你號碼換沒換?!?/p>

玖懿說:“沒事換什么號碼。換的話我告訴你?!?/p>

“哦?!?/p>

“那我掛了哦?!?/p>

“嗯?!?/p>

玖懿從小販手中接過卷成一筒的對聯。

從沒有過某一刻讓她像現在這樣期待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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