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鶯”唱了一整年

椰小知

一

“你2010年的獲獎作文又登在市雜志上了，有空記得來拿哦?！彼蝗婚g在朋友圈給我留了信息，熟稔的口吻，恍惚間我仿佛回到了7年前。

“夜鶯”是我的語文老師，年紀不大，有個六七歲的女兒，矮矮胖胖一臉憨厚，卻留著栗色波波頭，因為聲音清脆而有磁性，我在心底偷偷稱她為“夜鶯”。

說起來，最初我極其討厭她，常常腹誹她是個偽善愛虛榮的“壞女人”。剛入高中前的那個暑假，我因為習慣了初中每年的讀書征文比賽，就借著空閑時間寫了篇魯迅全集讀后感，后來沒想到能沖出重圍拿到市里的一等獎。獲獎的當天“夜鶯”笑靨如花，特意抹了玫瑰色口紅，得意的模樣仿佛我是她的得意門生。從校長手中接過獎狀的那一剎那，我覺得世界真不公平，雙手空空卻榮譽滿貫，那明明是我初中班主任教導的成果，卻讓陌生的老師平白得了好處。

然而“夜鶯”并不會想到這些，她心安理得地接受著天上掉下的餡餅，連笑容都似玫瑰，美中帶刺。那之后，每回語文課她必定要叫我回答問題，古詩詞也好作文也罷，一旦得了不錯的成績便要拿出來當典范，一度在班里樹立起我語文超級棒的假象。如果那時我混飯圈，一定會以為是“捧殺”，可我不知。即便不知，這些芥蒂依舊似毒蔓纏繞在心尖，往無盡的深淵拉扯下墜。

二

情緒爆發是因為一次作業事件。那時剛好是期中考前，她要求每人寫一篇800字的文章，不定主題。我和同桌預謀好誰也不寫，反正考試來臨，一次不寫作業也不會受到懲罰?？善翘臁耙国L”發了難，讓所有沒寫文章的人站起來。眾目睽睽之下，我的臉頰燃燒起來，覺得周圍每一個人臉上都寫著“原來好學生也不寫作業”的字樣，像惋惜，也像嘲弄。

“夜鶯”沒說話，只是在下課后讓我去趟辦公室。敲門后，我撇著嘴說報告，在她質問我以前先聲奪人：“我不知道要寫?！钡齾s像是電視劇里的反派，抬頭間鏡片里暗光一閃，似在謀劃：“我還不知道你，除非你自己不寫?！?/p>

我內心閃過無數念頭，卻最終妥協，只是淡淡地點頭說：“準備考試，來不及?！?/p>

“夜鶯”讓我坐在邊上，從抽屜里拿出零食和糖果，像是哄小孩兒那樣笑著讓我接受。她說：“最近我看你精神不好，估計學習太累，休息不夠?！比缓竽贸鲆粡埼抑白鲞^的試卷，開始分析我最近語文的優缺點：“選擇題不穩定，古文翻譯牛頭不對馬嘴，默寫應該滿分，但你還是經常錯字，態度不端正……不過不用太擔心，閱讀理解和作文占大頭部分分高?！本o接著夜鶯拿出基本練習冊，讓我帶回去每天練習一篇，中午午休前過去找她批改。

我張大了嘴巴，一時間愣在那兒，不知作何反應，最后顫巍巍地剝了顆糖壓壓驚，然后點了點頭。

三

這天之后，我開始注意“夜鶯”。

她粉筆字寫得很好看，但不常寫，總用課件；遇到古文翻譯總會與我眼神交流，在我點頭之后才笑笑說下一題；課文抽背三次有兩次點名叫我，不會便罰抄。雖然從不吝嗇夸獎，但責罵時也毫不留情。

當時的我非常厭惡古文，做題目從不看原文，僅憑零星的語感排除法做選擇題答案，偶爾運氣好能碰上全對，但翻譯無法拯救，糟糕得不忍直視?！耙国L”用她看似溫柔的攻勢督促我練習了無數的課外習題，她解釋說，古文最關鍵的是審題，其實做古文題和閱讀題沒有本質區別，都是鑒賞，你一旦積累常用語法，理解古人說話的方式，就和簡單的現代文一樣，充滿著趣味性?；蛟S是熟能生巧，許多詞法在不知不覺中印入腦中，我甚至不需要查看古漢語常用字典，就能迅速想到它的釋義。

大多數人都覺得語文是提分最難的學科，我曾經也這樣認為。但其實這么多年學習下來，我發現語文也是有技巧的，它和數學一樣有跡可循，只不過數學遵循定理，語文遵循出題人意圖。出題人意圖，老生常談，看似很縹緲，但都蘊含在題目和材料當中。

四

那次期中考試我語文得了第一，真正不含水分、不靠運氣的第一。我有些羞赧地去“夜鶯”辦公室找她，她像往常一樣溫柔地笑著，似玫瑰紅潤，卻拔了尖刺。

高二分班后，我換了語文老師，是個非常傳統的女老師，對待任何人不偏不倚，我像是忽然被打入冷宮，不再受重視。錯題也好，高分也罷，沒有人在乎。那時我竟萬分想念“夜鶯”，想念她的浮夸贊揚，想念她的諄諄教誨。

當一個人持續得不到鼓勵，努力做題成績卻無法上升時，最容易放棄。我能接受自己沒天賦，沒有超人的智商，但是無法接受自己竭盡全力卻不得其法，原地踏步甚至連連后退的現狀。徒勞無功才是最難過的。

那天晚自習，“夜鶯”突然把我叫到辦公室，依舊從抽屜里拿出大堆零食，泡著茶，像是天氣晴好的茶話會，和我聊著近況，但講著講著我眼淚就流下來了。她把我最近的試卷找出來，一道道講解，即便不是我的主科老師，也讓我每周去辦公室做題，漸漸地，我重獲信心。

后來我才知道她身體狀況一直不好，腰椎間盤突出、關節炎令她每次站著講課時腰椎都像被推土機碾過似的疼痛。但她沒有說，誰也不知道。直到高三畢業后，我才從別班同學口中知道她在住院治療。

她是這樣好的一個人。如果沒有她，在高一的時候，我會因為驕傲自大墜入谷底，是她銜枝托我向上，所有好的壞的都是她對我的愛護。

十幾歲的時候我們渾身帶刺，從來不認為批評責備是好的，等到二十幾歲成年了，從象牙塔里脫離出來，才發現世界上很多嚼爛的話是真理。我是這樣珍惜、想念，想回到過去好好再聽一遍。

王爾德有篇童話，叫作《夜鶯與玫瑰》，大部分人認為這是在歌頌不計回報的愛情?？蔀槭裁匆欢ㄒ菒矍槟?？夜鶯刺破胸膛，將心血染紅玫瑰，這樣的奉獻，有時更像家人、像老師、像摯友。在講究實際的時代，關于金錢，大人們總說些無聊的謊言，但關于愛，有些人嘴上說謊，卻心底承諾。

學生辜負了夜鶯，而我沒有辜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