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渴望是一條魚

王子君

我著手整理散文隨筆集《金湯魚》書稿那天，正是北京遭遇61年一遇大水的日子。我埋頭于以往的筆記、日記、U盤、電腦文件，根本沒有感覺到外面已是暴雨傾城。直至饑腸轆轆，我欲外出覓食，方知院中積水已沒過腳踝，不得已退回屋內隨意晚餐。打開電視，畫面剛好切到廣渠門橋下積水的鏡頭，一輛越野車深陷水中，電視主持人以沉穩的語調希望車主能夠盡快出逃。我十分震驚地望著電視上雨水撲打著的鏡頭，不明白一場雨競能將一輛越野車淹到窗脖子。

我祈禱那個車主平安，希望他能像一條魚一樣不受雨水的困惑。

我的腦海里突然跳出來一個詞：金湯魚。

我感覺它對于我手頭的書稿來說，十分貼切。

這部書稿，是繼我上一部散文集《疑似愛情》之后積累的零星文字，也有極少部分之前不忍刪除的殘存碎章，我將它們結集，權當幾年來生活的記憶。

4年前的那個火熱的夏天，我經歷了生命中最震撼、最悲情、最奇幻的一次事件。物質生命與虛幻靈魂、俗世愛情與柏拉圖精神、生與死亡、終結與永恒，種種與愛、與生命關聯的符號糾結在一起，讓我的心靈難以承受，卻又抑制不住地希望沉溺其間。相當長一段時間過去，我的臉上仍有抹不去的傷楚與迷茫，令知心好友憐惜不已，想方設法要救我脫離那種飄忽不定的情狀。

我辭去工作，休養生息。在一次與影視界朋友的聚會中，有友人談到了我舊時的散文《紙屋》，為其中彌漫的溫馨浪漫愛情再次感動，慫恿我將它改成電影?？Х鹊南憷?，剛從歐洲留學影視制片回來的年輕女孩楊，對紙屋的故事充滿了好奇，那之后很正式地拜訪了我。楊陽光般的笑臉，對未來滿懷激情的設想，讓我看到了在她那個年紀的我自己。我的思維活躍起來，竟向她熱切地談起了剛看過的電視劇《大秦帝國》。在我看來，《大秦帝國》無論如何都稱得上是一部充滿了正能量的歷史長劇，它所蘊含的英雄主義、愛國主義、浪漫主義精神給當今影視豎立起一個豐碑，它深情的敘述方式和詩意的臺詞更豐富了電視劇的文化內涵，讓人在產生共鳴之際，陷入對政治、制度、理想、人性、情感等方面的深刻思考。楊聽得激動起來，她也看過這部劇，但從來沒有這樣去理解它。楊說，《大秦帝國》的導演黃健中，是她的一個忘年朋友，以我對這部劇的認知，她一定要引薦我認識黃導，站在未來制片人的角度，她一定要讓兩個有思想有藝術才情的人有完美的合作機會。

我非常驚訝，自己在看了不下4遍《大秦帝國》以后，方知道它的導演竟是黃導。黃導的電影像《龍年警官》《過年》《大鴻米店》《良家婦女》《我的1919》等，我都十分欣賞，電影對社會生活的描述與深刻透視，折射著導演非同凡響的思想厚度。

但是，與黃導卻一直未能謀面。

我不知楊如何在黃導面前贊美我的，但當時正在外地拍戲的黃導讓楊轉告我，有人想找他拍清官戲，但題材未定，我如果有興趣，可以研究一下清史，看能否找到一個具有突破性的、文化含量高一些的題材。我并不喜歡清宮劇，但還是試著研究清朝歷史。

我其實是想借一件非常具體的事情將自己從迷沌的狀態中拽拉出來。

這一試，我就落入了清歷史的大河之中，像一個不諳水性的泳者，撲棱著，企圖找到上岸的方法。

在生動豐富的歷史資料里，我捕捉到一個細小卻十分特別、可以用作影視主題的事件，經由楊轉達，黃導也覺得這是個全新的視野，很值得挖掘，囑咐我做進一步探索。

我的情緒被徹底激活。

我順著那個脈絡研究下去，卻發現它悄無聲息地湮滅在嘉慶年間。而當我接觸到光緒朝代，又讀到光緒竟是被砒霜毒死的新聞時，我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我為光緒感動，為他驚奇，為他悲愁，為他扼腕……我深深地迷戀上了光緒，迷戀上這個已逝去100年的大清國年輕皇帝。他彎曲的身世，他壓抑的童年，他美艷的愛情，他強國的夢想，他的明君路，他的未酬壯志，他的凄慘末日……所有的，關于光緒的一切，讓我一次次動容，一次次心田哽咽！歷史將改天換地的大任交給了他，卻又無情地剝奪了他劃向理想彼岸的大槳，砍斷了他航行的桅桿，任他傾覆在砒霜染黑的苦毒的洪水中……

光緒帝未能上到他設計的理想之岸。岸，意味著?？?，意味著泊港，意味著休憩，也意味著新的啟程，新的遠航。但光緒帝未能上岸，中國未能上岸。

那個時候，我未曾想到將光緒假設成一條魚。

我將對光緒的迷戀、愛與敬仰轉化成對那段歷史的痛與思考，寫成了《大愛無邊——光緒皇帝的愛與悲情》電視劇大綱。我向楊要了黃導的郵箱，將大綱發給了黃導。

這時，距第一次與楊談論《大秦帝國》已過了十月之久。

黃導第二天給我打來了電話。他是驚喜。他沒想到一個女作家會有如此獨特的歷史眼光，能站在如此高度寫光緒這樣一個歷史人物。在一個多小時的通話中，黃導談到創作歷史劇的要素、關鍵、文化視野、政治文明、歷史眼光，等等，如數家珍。他喜歡作家型的編劇作品，他們的語言更具張力，在塑造人物方面把握往往更準確。他對我的創作能力充滿信心。

黃導的話，對于正在從作家轉型為編劇的我來說，無疑是一種鼓舞。

但黃導同時也提到，他現在要的是“命題作文”，《大愛無邊》得等到一個更合適、更成熟的時機。

這個時候的我，已深陷于光緒所在的歷史風云，無意著陸。明知道眼下不是時機，我卻義無反顧地扎進了它的分集梗概寫作。在完成40集的分集梗概后，已是新的夏天來臨。爾后我拉拉雜雜地寫點文字，記述一些零散瑣事和點滴感受，過一種很單純的文字生活，心境，漸漸從創作《大愛無邊》之前茫然無措與之后幾乎迷失在紫禁城古舊年華的境況中回復過來。然后，我回到我天高海闊的海南度假，我希望度假歸來，重新出山做我喜愛的傳媒。

在大海身邊，我是那樣的愜意。蔚藍的海洋，潔白的海岸線，金子般的太陽，青玉似的椰林，以及無邊透明的天空，讓我有一種找到了心之圣所的喜悅。我幻想自己是這海洋中的魚類，是自由的、來自3億年前的魚的靈。

臨近春節的時候，一條短信，飛過千山萬水，飛過瓊州海峽，飛抵我金色的Nokia手機。

黃健中導演，在時隔一年多以后，給我發來了這條在后來讓我的生命得到質的改變與升華的短信！

有影視公司邀請黃導擔綱拍攝老子劇，但黃導認為原劇本必須推倒重寫。如果我感興趣，他愿意推薦我寫。他之所以推薦我，是因為《大愛無邊》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相信我能撇開這個浮躁的時代，潛下心來研究老子。

我只覺得腦袋一片空漾。老子？那個古代周朝守藏室史官老子？那個主張“無為而治”的老子？那個寫出“道可道，非常道”玄妙之句的老子？那個憑五千字《道德經》在世界哲學界封圣的老子？要在一個30集的電視劇中塑造這樣一個人物，那將是何等艱巨的工程！

但是，就憑著黃導對我這個尚未謀面的晚輩的信任，我也愿意傾盡才情與精力，迎接這一生中最偉大的機遇與挑戰。

我仿佛被打了嗎啡一樣，快速跳出安逸悠閑的度假環境，投入到對老子資料的收集與研究工作。然后，在大年初五就飛回北京，與劇組核心人物之制片人、著名演員張春年，金牌制片主任李墨增一起去拜訪黃導，在那里，投資方影視公司的人馬將與我們會合，他們對投資事宜早已成竹在胸。

我見到了黃導。他果然如楊所描述的一樣，溫厚大氣，仁和若水，洗練堅定的話語中透出寵辱不驚的老子氣質。我覺得這樣的藝術家是拍攝老子的不二人選，于是，我在心里下定了迎接挑戰的決心。

我很快穿越歷史的時空，像一條魚，游進春秋末年那個戰亂不斷卻也圣哲云集的時代大河中，追蹤老子的生活軌跡和思想流域……

誰曾想到，融資在影視公司那里，似乎是永遠也落不到實處的神話，那些號稱得了道家真傳的人卻越來越顯示出他們非道的一面。我們這幾個主創漸漸意識到所謂投資只不過是一個釣餌。大家勸我放棄寫作，抽身去寫更實際的劇本。我也氣憤，我也想放棄。但是，我卻在每一次想放棄的時候得到異夢，得到神諭般的啟示。我恍然大悟，我不能停止對老子傳奇故事的敘述與解讀。創作這部劇，已成為我的使命。

我舍棄一切對投資方的幻想，舍棄一切娛樂活動，舍棄一切友情聚會，舍棄一切旅游機會，更徹底地沉潛于東周歷史，行走在老子生活過的春秋大地……

當我寫完36集電視劇《大道老子》劇本最后一個字時，我淚流滿面。感謝上帝！我完成了這部原以為不可能完成的劇作！雖不知能否拍成，我卻知道我已華麗升華！

感謝黃導，給了我一次超越自己的歷史性機會。老一輩藝術家的人格魅力給予了我巨大的精神動力。從第一條短信以來，黃導每一條充滿藝術哲理與人生之道的短信，至今仍保留在我的手機文件里。那不只是指導我、支持我創作的短信，那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大家的智慧與境界。

也感謝那些打著弘揚老子文化旗號卻未曾懷有虔敬真心的人們，沒有他們的忽悠我不可能親近到老子這樣的圣人情懷……

長時間浸潤在春秋末年那個圣哲輩出的時代，我的情感與精神已經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我轉而研讀早已讀過卻不甚領悟的《圣經》，竟有了奇異的覺醒，我感覺老子的道，在某種意義上其實早就指向了創世紀中“太初有道”的道，是指導社會政治生活與人生發展的宏觀文獻，是中國傳統文化得以生存與繁茂的根基。西方思想認為老子的《道德經》是東方的《圣經》，正是完全透視到了老子思想的本質。

我以出世的心態重新進入世俗社會。盡管在前后三年的閉門創作中，我深切感受到了人心的勢利與道德的荒涼，但這時候的我，看一切都是真的、善的、美的?，F實生活單純質樸，寧靜平和，像一池溫柔、溫暖、溫情的湖水，而我是一條懷抱感恩與喜樂之情的魚。

然而，今天的社會已不是創世紀之初了。我以人心待人，人卻以鬼心待我，好的、壞的、險惡的、有罪的、我分不清，它們交織出一張詭異的、結實的網，撒開在渾濁的俗世河池中，像我這樣深潛于底的魚不得不浮出水面，任人捕撈。但我仍祝福他們，愿他們修為得道，終成榮耀與華美。而我自己，在冬去春來，在晴朗夏天的每一個夜晚，仰望星空，任心靈成為一條自由的魚，經由夢幻變身，向著天空的深處飛躍。

我以文字慰我人世的心情，冷靜、純粹，不偽善，無嬌飾，坦然開闊，像一汪明泉。我不時地翻看自己隨手而記的文字，萌生結集出版的念頭。

我在休息日里，將那些瑣碎的文字集中到一個文件夾里。而這時，人潮涌動的京都卻成了一座水城。

當暴雨停歇，那輛大水中的越野車最終被拖到淺水區，人們砸開車門，救出了在車內已奄奄一息的車主。假如那個車主是一條魚，或許能抗過洪水帶來的壓力。但他不是魚，他是一個被困在大水中未能從容打開車門逃生也未能得到及時求助的普通市民。

那一刻，我對本應固若金湯的城市感到恐懼，我渴望自己是一條魚。

我希望，城市能從天水中得到啟示，當下一次暴雨降臨時，能有更多的地下河道成為它堅不可摧的屏障，抵擋苦難。

在人們質疑城市的抗天災功能，詰問城市為何只要面子不要里子時，我為我的散文集命名為《金湯魚》。

一個粉絲級的朋友來訪，看到我寫在紙上的“金湯魚”，竟以為是一道火鍋菜。我有些歡喜，確實有這么一道菜，給人以熱烈的印象。合金色的火鍋里，各種調料混合成豐富的色彩，沸騰的湯水顯示出升騰的力量，肥美的魚散發出誘惑的鮮香。我開心地笑著，眼中浮現出美麗的火鍋宴。假如我的文字有如此溫暖的力量，那是我的幸運。之后我問待我有密友之情的朋友，讀“金湯魚”讀到什么，他沉思道，讀到你渴望成為一條魚的心。你必須認識到，人世，就意味著有是是非非，有紛紛擾擾，你只有依然保持出世的心態方能避免自己淪陷于有暗黑嫉恨叢生的泥濁之地。他鼓勵我做魚，他說，世間的一切，富華或貧瘠，榮光或輕慢，都不過是過眼煙云，唯有靈，才可以超脫于物理生活之外，運行于自由之水域，而魚是至靈的生命。密友的話讓我想起《圣經》里的一段故事，耶穌在加利利的海邊曾用5個餅和2條魚喂飽了5000人，那5個餅和2條魚，成了5000人饑餓時的天糧。那兩條魚，是幸福的，它們被耶穌揀選，成了耶穌行神跡的工具，改變了人心。

我奇跡般地再次沉靜下來。是的，我是一條魚，我要成為一條魚。

但是，我不是2000年前加利利海邊那榮耀的魚，現實生活中，我是固若金湯的城市中一條惶然游弋的魚，企圖找到一條流向分明的明河或暗河，通往城外，通往大河，最終到達海洋，到達地極。而在遙遠的未來，我在豪闊的天河中，被香餌所誘，上岸，被拯救為新天新地的一個生命，頭戴冠冕，再次遠離現世的時空，遠離塵囂……